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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18年第6期|阙亚萍:看不见的母亲

来源:《雨花》2018年第6期 | 阙亚萍  2018年07月13日15:46

阙亚萍,女,出生于70年代末,现居扬州。以散文创作为主,兼写小说与诗歌,在省级以上文学期刊发表作品多篇。为第二届雨花写作营学员。

1

那年夏天,楚水城石桥街发生了一个令人扼腕长叹的事件:二十岁的黄依依掉进了米市河。半个小时后,她才被人打捞上来。尽管我站在岸边等待的过程中已经做好了不祥的心理准备,但当依依被打捞上来时,仍仿佛有一桶冰水从我的脑袋上浇下来,我浑身哆嗦,好像发冷,又像发烧。多希望这是一场梦。我看着依依湿淋淋的,松软无力的,显得比生前要沉重很多的身体,被救援的人抬着从塌陷的泥泞地走过,我眼里含着泪水,喉咙哽咽,小腿开始抽筋,身体因为突如其来的巨痛而扭作一团。依依的四肢垂挂着,发间的水不断滴落。她双目紧闭,面容沉静,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圈阴影。嘴唇微张,露出整洁的牙齿,仿佛要说些什么。白色镶花边的连衣裙下,玲珑曲折的身体,呼之欲出。

人们撕心裂肺的哭声不能唤醒她。一个人的生命是一条环形跑道,依依偏离方向,跌出跑道。

依依半岁不到,就跟着母亲到黄家生活。养父黄强小时候生了一场疾病,从此不能说话。他在石桥街的针织厂当机修工人,他走路轻飘飘的,不发出任何声息,像一个被抹去声音的人,悄无声息地活在人间。他坐在依依的灵床边,依依的死让他重新渴望表达,看到熟人就叽里呱啦地想要说什么,然后就嚎啕大哭,手舞足蹈,像一个具有爆炸能量的剧烈震颤的物体,随时都会分崩离析。

石桥街和黄家走得近的男人去联系火葬场,请化妆师,去派出所开证明,女人们小心翼翼地帮着给依依擦洗身体,清理发间的水草。一个女人从黄家出来时,含着泪对别人说:“唉,没娘的孩子,可怜的!我没见过这么嫩的肌肤,像豆腐般细嫩,像牛乳般丝滑,一点都不像已咽气的人。我擦得可小心了,就怕我这双老手毛里毛糙的,划破她的皮肤哟……”

从依依家中传来的死亡香气,久久弥漫在石桥街。他们为依依年轻的生命而叹息。依依,石桥街最美的女孩,在如花似玉的年龄凋谢了。依依之死,是石桥街上第一例非正常死亡。

不是,不是,难道你忘了十七年前——

怎么能忘,依依母亲跟那个男人私奔,留下跟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依依生活在黄家,啧,啧,啧,这样的女人也配做母亲——

可怜的哑巴,生离死别,十七年前经历一次,十七年后又经历一次——

对哑巴来说没有区别——

除了不能说话外,他也没毛病,这些年怎么熬过来的哟——

两个妇人坐在沿街的屋檐下,一边择菜,一边窃窃私语。

堂屋里挤满了人,录音机里的哀乐咿咿呀呀,焚烧的纸灰四处飞扬,有人在低声哭泣,有人在商讨后事,有人在训孩子,有人在讨论昨夜的牌局。这人世的荣耀、龌龊、交易、情感、抗争、妥协,与依依无关了。她安静地躺在百合花丛中,脚上穿着裸色的高跟鞋,身体看上去要小一号,我有一种错觉,感觉躺在这儿的不是依依,而是依依的模型。模型穿着白色的婚纱,头戴新娘花冠,罩着面纱。若隐若现的面纱之下,那张被美容师精心描摹过的艳丽的脸像一张浮纸般单薄。戴着婚纱手套的双手交叉着平放在腹部——放弃一切抵抗。我仔细瞧着这张脸,天长地久般,仿佛这张死去的面容又活了,下一秒钟会对我微笑,喊我的名字。我一定不能哭出来。

2

母亲在依依心中是一团模糊不清的影子,像一阵风,一片云彩,没有具体形象。当她对我追溯往事时,隐约记得是在她三岁时的一个下午,一阵刺耳的门铃声响起,模糊不清的母亲打开门,把一个模糊不清的男人请进了家中。男人从随身携带的黑色皮包里掏出一根橙子味的棒棒糖给依依,依依舔一口,那味道就长长久久地留在了依依的记忆里,比母亲的形象更真实,更具体,每次想起母亲时,棒棒糖的味道就会从一片漆黑中缓缓升起。拿了棒棒糖的依依欢欢喜喜地出了家门。巷口正好有几个孩子在斗蟋蟀,依依过去观战。当她朝家的方向望去时,发现父亲正从怀中掏出钥匙,插进家中大门的锁孔。依依倚在巷口,看到四周低矮的土墙上,排列齐整的碎玻璃如尖刀一样插在尘土里,裸露的部分发出薄荷般绿莹莹的光。依依一口一口地舔着棒棒糖,棒棒糖的体积越来越小,甜味逐渐由强转弱,她嘴巴里长时间含着这美妙的味道舍不得咽下。一阵乒乒乓乓摔东西的声音从依依家中传来,然后,“啊,啊,啊,啊……”一阵尖锐的非人间的嚎叫声传来,父亲喊叫着跑出来,后面跟着一个衣衫不整的男人,拿着棍子满巷子追着父亲打,嘴里喋喋不休地骂着:“死哑巴,敢动手打女人了,我揍死你这个残废,你撒泡尿照照自己,要不是你家有几个臭钱,轮到你娶杨芬?你哪一点配得上她……”那天,石桥街上的人都看到依依的哑巴父亲抱着头,被一个男人在后面追打着,如过街的老鼠一样从这条巷子窜到那条巷子……

依依家住在石桥街的马家巷,我住在马家巷后面的浪静庵巷,这两条巷子都隶属于石桥街,只要我出门,就一定要从她家的门前经过。我们总是一路来一路去。依依大我三岁。我十岁那年,被石桥街上一个男孩不小心飞来的沙袋砸中额头,缝了七针。依依知道后,提着一块砖头砸碎了那个男孩家的窗户,当时,那男孩正在窗户下的书桌前写作业,玻璃碎屑阴差阳错,又砸进了他的额头,男孩额头缝了十针。当年这个事件在石桥街还引发了一场战争。

依依的哑巴父亲有一手好厨艺。依依邀请我去她家吃饭,刚到巷口就闻到卤水的香气,炉灶上炖着一只老鹅,依依父亲往炉膛里添加柴火,“噼啪,噼啪,噼啪”,在木柴的爆裂声中,炉火喷薄欲出,越烧越旺。案板上,青椒、茄子、西红柿,码得整整齐齐,像画家在作一幅画,雾白,新绿,蓝紫,桃红,一点一点,错落有致地铺陈。开饭时间一到,他从厨房里端出一盘又一盘的菜,蔬菜炒得碧绿,荤菜烧得诱人。我吃一口就对依依父亲竖一次大拇指。他看着我们狼吞虎咽,脸上没什么表情,也不动筷子,只是一杯复一杯地喝酒。灰蓝色的暗光里,他那几乎带有病容的、无精打采的脸上布满了皱纹,松软无力的面颊上又嵌进去深深的溪流一般的蓝色阴影。后来,他的脸整个陷入了更加暗淡的光影里。直到我们都离桌了,他放下酒杯,慢吞吞地盛一大碗白米饭,把剩下的汤汁倒出来泡饭,三两下吃完。起身,收拾桌子。

春天到了,石桥街的万物都发芽,抽穗。依依父亲去小山坡采回来大把的紫藤萝,堆在自己的房间里。每日下班回家,他收拾完碗筷就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用紫藤萝编织各种小玩意,有小篮子、小桌子、小房子、小茶几、小棋台……一个晚上的时间,好多精致的小物件在他手中诞生。依依把这些小物件带到学校分给同学。

那一晚,我在她家吃过晚饭后,依依约我去她父亲的房间看他编织小物件。刚进入依依父亲的房间,我就被一股浓稠的汗味和酒味熏倒,他的房间很暗淡,很枯槁,跟他的人一样。他坐在一堆紫藤萝后面,昏暗的光线下,波光粼粼的身影投射在一面土灰色的墙壁上,向整个夜晚扩散。他手中挥动的藤萝像一把宝剑,在空中划出一道淡淡的紫光,“嚓,嚓,嚓,嚓,嚓”,薄如蝉翼的声音细碎、紊乱。藤萝在他的手中仿佛有了灵性,起舞,伸展,对折,打开,掐角……眼光缭乱中,小书柜诞生了,小炉灶诞生了,小水壶诞生了……夜深了,我坚持不住了,跟依依告辞,她送我到门口时,我又回头望了一眼,依依父亲房间里还有微光在荡漾。依依带到学校的那些小物件都是在这样的夜晚诞生的吧?我听到紫藤萝的窸窣声,剪刀的咔嚓声,胶刷的呲呲声……仿佛是这些细碎、紊乱的声音替代了他的嗓子,在这空寂幽深的夜晚呼喊。

我想起依依曾经告诉我的一件事:

有一天夜里,依依起来上厕所,走到父亲房间敞开的窗户下,看到他也不开灯,披一件衣服,悄无声息地在黑暗中走来走去。父亲不知道依依正蹲在窗户下观察他。他走累了,坐在床沿边抽烟,烟灰一撮撮落下来,落在他的衣服上。他从枕头下面窸窸窣窣地摸索出一张残缺的照片。依依认识这张照片,是母亲和父亲的结婚照。现在,照片上只剩下母亲了,另一半早被父亲撕掉了。依依看到,坐在黑暗中的父亲又一次用烟头去烫照片中的母亲早就模糊不清的眼睛,鼻子,嘴,耳朵……他的嘴唇像触电似的颤动,忽然,“啪嗒”一声,父亲点燃了打火机,火苗照亮了他那被痛苦扭曲的脸。他巍巍颤颤地举起照片,火苗快要舔舐到照片的一角时,他后悔了,扔掉打火机,像扔烫手的山芋一样,他举着照片的手在空中不停挥舞,死命地挥舞,零星的火焰熄灭了。此时,他的眼里涌出了婆娑的泪水,像一团解不开的影子在晃动。他用衣袖轻轻擦试着照片,当宝贝一样,小心翼翼地重新放到枕头下面。月光从敞开的窗户投进房间,投在父亲的身上、衣橱上、床框上、凳子上,如一帧经过爆光后的照片,暗的地方更暗,亮的地方更亮。冷风吹过,薄光沿着一条斜线流动,他的身体覆盖着一条流动的光之河,被无边的黑暗轻轻托举起,如浮出水面的雕塑,有悬空感,孤绝感。他抬头凝望屋顶,想呼喊,发不了声,眼里空荡荡的——

3

我和依依在她的房间里玩一种叫做翻花绳的游戏,一根花绳,一个人以手指编成一种花样,另一个人再用手指接过来,翻成另一种花样,相互交替编翻。我和依依配合默契,两个人玩一局能翻出十几种花式。一局刚开始,依依放下花绳,咚咚咚,跑到卫生间,很久都不出来,我也想上卫生间了,刚出她房间我就发现地上的血迹如洇开的花朵般一路延伸到卫生间门口,我吓傻了,赶紧敲门,依依也不睬我,一直在里面呜呜呜地哭。“依依,快开门,你没事吧!”哗啦,依依打开了门,脸蛋绯红,泪痕还在。“依依,你先躺下,我,我,我去叫大人,送你去,去,去医院……”我一慌乱,舌头打结,刚转身要往外跑,依依叫住我。她说:“不要去,我是来月经了。”当年才十岁的我,短发,身材扁平,矮小,对于女人的身体一无所知,我惊异于她的淡定,好像一瞬间,她就兀自长大了。我忘不了那下午三点的光线,微妙地点亮了依依雪白的肌肤,她的身体呈现出曲线之美,如一条婉转轻盈的丝绸荡漾在薄光里。她一只手紧压着胸脯,眉眼颦蹙,大声喘息,双腿并拢,不敢向前迈一步。那个下午,一朵,两朵,三朵,四朵,五朵……妖娆的花儿在依依润湿的身体土壤里渐次开放。她像一座花园般饱满,葱茏。她换下一条又一条内裤,泡在清水中,红颜漶漫,腥热潺动。我问她,疼不疼,疼不疼,疼不疼。她摇头。我恐慌极了,感觉她一定等不到天黑,就会因血流尽而死去。

从女孩到女人,依依的成长在一瞬间。她穿着碎花吊带裙笑意盈盈地从石桥街翩跹走过,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一阵风掠过,裙子的一角扬了起来,洁白挺直的长腿裸露出来,白如象牙,滑如丝绒的脖颈裸露出来,酥软高耸的胸部在碎花棉布的包裹下,隐隐约约,脂凝暗香……

哑巴的养女简直是她妈妈的翻版哟!天生的美人胚子,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骚气——

别这么说孩子——

你等着吧,什么种结什么果——

你还记得当年那个狐狸精刚到石桥街时,石桥街的老少爷们魂都快被她勾走了,好在,她后来跟人跑了,不然,还不知道要祸害多少石桥街的人呢——

她虽然走了,但她留下依依,越长越像她,真是一模一样——

是啊,是啊,大美人走了,小美人还在家中——

我担心的是哑巴能不能受得住——

你还担心哑巴,先回去把自己的男人看看好,当年,你家男人可是差点被哑巴媳妇把魂给勾走哇——

再胡说,我撕烂你的嘴——

三五成群,嗑着瓜子,品着彼此的吐沫星子,添油加醋地嚼着石桥街上的飞短流长,绯闻艳史,是生活在这里的灰头土脸的女人们的日常。

依依成了“石桥街之花”。是石桥街那些戴墨镜、穿牛仔裤、抽烟、喝酒、打牌,后面还跟着一帮小弟的男青年们背后给依依取的名字。他们被她的美貌所倾倒。终日在学校门口转悠,等依依出现。依依心情好,就搭理他们两句,心情不好,当他们是空气。一到周末的晚上,就有三五个男青年在她家的窗户下吹口哨。三长一短,是喊她出去玩的意思。依依听到口哨声,开始并没有搭理,口哨声就一遍遍从窗户外传进来,依依听得心烦。她放下碗筷,起身,想出去说一声请他们不要再吹。祖母警觉了,看她站起来,斜倪着眼朝她吼道:“大晚上,你一个姑娘跟小混混们往外跑,别坏了我们黄家名声……”祖母恼羞成怒,阴沉着脸,拍桌子打板凳的,她干瘪的嘴角悬挂着一根菜叶,饭米粒,口水,喷了一桌。父亲在悄无声息地喝酒,他所到之处,除了投下一片阴影外,什么也没有留下。依依把自己的房门“砰”一声,用力关上,以示抗议。“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我担心她将来跟她妈一个德性……”祖母絮絮叨叨的言词传到依依房里,如刀子般刺痛她的心。依依愣住了,脚底像灌满了铅一样移动不了,泪水一下子从眼中夺眶而出——这是怎样的责罚啊,就算死了都没辙。但很快,她就摆脱了坏情绪,与其在家被羞辱,不如出门找乐子。她描眉,涂口红,画眼影,脱下睡衣,穿上丝袜,长裙,高跟鞋。临出门前,她看着镜中风情万种的女人,仿佛看见了在这个家里已消逝多年,却又无处不在的母亲。

4

春日将尽,我和依依在造纸厂浴室洗完澡,一前一后走到造纸厂大门口,停下,依依买了两杯甘蔗汁,请我喝一杯。我浑身燥热,心慌意乱。啜着清凉香甜的甘蔗汁时,晚风把依依的一缕湿淋淋的长发吹打到我的脸上,又拖回去,我的脸上留下几滴盈而不落的水珠,我简直不敢正眼看依依。依依却显得很淡定,与平常无异。刚才浴室里的那一幕,还在我的眼前徘徊,正值晚饭时间,浴室里就我们俩人。我们打开三个莲蓬头,呼哧一声,每一根水管里都蹿出一股巨大热流,不经意地舞蹈,让眼前的一切变得扑朔迷离,我们宛如身在仙境,依依洗发的动作轻柔得像一片雾影摇曳在山峦间。我的心猛地一下抽缩起来。蒸腾的热气包裹下,水流哗哗,水花泼溅,我在依依匀称的后背上用沐浴露打出一圈又一圈泡泡,她的背部线条多美呀,如一只欲飞的蝴蝶。一条长长的脊柱沟陷于雪白的肌肤里,再往下,与股沟连成一条线,饱满丰盈的臀部轻轻摆动……我的手轻轻抚过她削瘦的肩,平坦的小腹,纽扣般深陷于肉中的圆润小巧的肚脐,当我触碰到她胸前两只洁白酥软,微微颤动的乳房时,她低低呻吟了一声,用大腿轻轻顶了一下我的腹部,我的身体又是一阵抽搐,面红耳赤,心脏快要跳出来了。

初夏,高我两届的依依周末作业没写好,她让我去帮她抄写古诗。她要先去另一个同学家中抄数学作业。黄奶奶去乡下走亲戚了。“没事,我爸在家,我关照他给你开门,你直接到我房中写作业,我很快回来。”晚饭前,依依到我家中叮嘱我。我急匆匆吃完饭,就去依依家。咚,咚,咚,咚,我敲响了门,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依依父亲打开门,一股浓烈的酒气向我袭来,他的脸红通通的,显然喝了不少酒。我跟他点了一下头,算打招呼,侧身进了门。哐啷,他把门锁上了,我心跳加速,血液凝固,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我硬着头皮往里走,他丝毫没有让我过去的意思。我害怕了,不敢看他,低着头,向左闪,他就向左靠,向右闪,他就向右靠,摆明了不想让我通过。我鼓足勇气推开他,刚跑了两步,他像疯了一样,发出动物一样的嚎叫声,一把拎起我的胳膊,硬是把我的身体转过来,猛地把我摁到墙上,他整个身体的重量向我压来,他嘴巴呼出大口大口热气,交杂着一股浓烈的恶臭。我扭过头,拼命挣扎,他的骨盆紧紧贴着我,双臂像铁箍一样环绕着我的身体。我根本动弹不了。“放开我,放开我……”我哭了,似乎明白了他想干什么。这太恶心了。他试图掀开我的裙子,我拼命用双手摁着裙摆,身体死死绷着,与一具僵尸没有任何区别。他低头用一只手开始扯自己的裤腰,另一只手臂加紧了对我的禁锢,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正顶着我的腹部,我快晕过去了,四肢浸透了汗水,别说反抗,我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我绝望了,闭上眼,任泪水长流,如果这是我的劫数,我宁愿去死。

“你在干嘛?赶紧放开她,你疯了,你怎么一喝醉就变了一个人似的……”及时赶到家中的依依被眼前的情景吓傻了。我看到依依的出现,如绝境中看到一线生机……

他的酒醒了,仿佛触电一样,一下子推开我。兽性退去,惶恐占领了他。他的脸色如幽灵般苍白,眼底流露出可怜的神情,浑身哆嗦着,活像一条挨了揍的老狗,蹲在墙角,嘴唇不停地颤抖,用力扯着自己的头发。

我扑到依依怀里,痛哭流涕,依依整理我的衣裙,头发,擦去我脸上的泪水,她不停地抚慰我,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一直在哭,我不敢相信刚才的那一幕,他是看着我长大的,他怎么能有如此邪恶的念头?如果当时我手中有一把枪,我一定会用一颗子弹结束这星光灿烂的夜幕下肮脏龌龊的一切。

忽然,依依双膝着地,跪在我面前,她拉着我的手,哭着说:“求你,千万别说出去,他只是喝醉了,求你了……”

5

为避免尴尬,我和依依都开始躲着对方。偶尔俩人迎面碰到,也远远绕开。那两个月,我过得很颓废,我没把那件事告诉过任何一个人。其实,依依如果没有对我提这个要求,我也会守口如瓶,我不可能把疮疤揭开给别人看。夜里,我经常会被噩梦吓醒,就再也不能入睡,我坐在黑暗中,指甲轻叩书桌,或者听着墙上的时间嘀嘀嗒嗒的声音,目光穿过窗帘的边角,凝视着外面的黑夜——

三天前,依依站在校门口等我。我正跟一个同学说着话,一抬头看到她杵在我面前,想躲,来不及了。她像是才哭过,神情寂然,阳光炙烤得她的脸蛋闪闪发亮,光洁的额头沁出一粒粒汗珠,“昨天父亲又喝醉了……我恨,恨所有的人,恨母亲,为什么要我偿还她的债……我必须离开这鬼地方……”她饱满的嘴唇如玫瑰花在初夏的晚风中颤动,吐出的词,语无伦次,豌豆似的咯咯作响。蓝丝绸连衣裙飞舞在黄昏幽远而又寂寥的光线下,窸窣作响。她的眼睛低垂,又长又翘的睫毛微微颤动,下面覆盖着两条水深流速的小河,正激起一朵朵流动不息的浪花。我的心一软,伸出手,想替她擦去泪水。但是,那一晚恶心的经历又梗在我们中间。我悬空的手慢慢收回。

6

派出所来石桥街调查时,邻居张婶作为目击证人接受了问询,她抹眼泪对警察说:“上午十点半左右,我提着一筐汰洗过的被褥从米市河的岸边站起身,看到依依不知什么时候起蹲在我的右侧,离我大约有两米远。她穿一件白色镶花边的连衣裙,露趾凉鞋。我问她在干什么,她看着我,好像不认得我,跟以往很不一样……她的嘴巴一向甜,看到人,老远就会打招呼,而这次,她的脸上一直没有笑容。她说她在看蝌蚪在水中游来游去。我也没放心上,也许人家孩子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呢。当时我还笑她,这么大的人了,还跟小孩子一样,我要是知道半小时以后就会发生一场悲剧,说什么我也会把她拽走哇……”

张婶没有看到我。没有任何一个人看到我。

张婶走了五分钟后,我也去了米市河畔。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冥冥之间仿佛有一股力量拽着我,是好朋友之间的心灵感应么? 在此之前我从未分析过我和依依的友情,我也不敢分析,我觉得这是不洁的,病态的,为人所不齿的。直到我们形同陌路,我才肯承认,多年的相知相伴,我对她已产生一种微妙的情感,在那个特定的时空里,超过在阳光下我能爱的所有事物的总和。像穿过夏日长廊的一阵凉风,是生活的暗物质。

但我不能生活在阴面。

我需要阳光,雨露,空气。

蹲在米市河畔的黄依依看到我了,她看我的眼睛病态地闪烁,她是那么专注,沉默,忧伤。每次午夜梦回,我都不能原谅自己,事实上,她的眼神提前告诉了我,她已经脱离了生活的安全范畴,而且很快就将失去自己,失去这个世界。我如此愚蠢、笨拙,事隔多年,才恍然大悟。如果在那无可挽回的时刻,我表现得耐心些,拍拍她的肩或是理理她的长发,她会不会拉着我的手,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实上,她的眼中已经噙满泪水了。如果我说,走吧,别蹲在河边,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陪你。她会不会跟我走?我什么都没做。我想跟她彻底切割的念头超越了一切。往事不可追。依依,我是一个自私软弱的人,不配做你的朋友。

我站了一会儿,感觉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又不知从何说起,她也沉默着。

我走了——

别走,求你了,我们不是好朋友么,别走——

我刚转身,依依的声音在我的背后,在夏日的微风中断断续续响起,树叶簌簌,水流淙淙,茉莉花的香气不断扩张,细碎的光给枝杈、浓荫间洒下斑斓的影子。

我还是走了。

再见,依依,愿你得到你想要的——我在心里默默地说。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和她不可能再像从前一样了。

你要真走了,信不信我会跳下去——

7

依依,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决定去死?那天你在学校门口等我,想告诉我什么?

有人试探着问黄奶奶,依依死前有没有异常——

“没有!”黄奶奶一口否定。“那个荡妇在她三岁时就把她遗弃在我们黄家,还把我放现金的抽屉洗劫一空,跟野男人私奔,她父亲没有因为她不是亲生的而扔下她,把她养大,对她比亲闺女还好。他苦命哇!那个荡妇,她对不起依依和她父亲,对不起我们黄家,我做鬼也饶不了她!”黄奶奶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回音,提起旧事,她还是气得浑身发颤。仿佛愤怒在她只剩一息尚存的体内重新注入了旺盛的生命力。

“谁都不能怪,谁都不能怪,要怪就怪那个荡妇,依依怎么摊上了这么个母亲,她长得跟那个荡妇一模一样,像妖精般勾人——”黄奶奶自觉失言,没有继续再说下去。她的眼睛蒙上一层阴翳,看某处时,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发现反光,她用手遮住一只眼,另一只眼半眯着。

“你说,我们黄家到底做了什么缺德事了,家中接二连三遭遇不幸,我的依依,你这么狠心……”黄奶奶背靠着木质的床框,哭诉。她的泪水干了,脸上布满渍迹,像一张细密的蜘蛛网。高窗投下的阴影落在她的身上。她是一个虚无的人,坐在自己的影子里。光,沿着窗户漏下,与灰色的阴影部分不断重合又不断分离,亮与暗的变幻,组成了一朵朵镂空的花朵,投射于黄奶奶的身体,扑朔迷离。忽然,细碎的光之花沿着她塌陷的面部开始流动,流过两口枯井似的眼睛,流过脸上无数密密麻麻的缝隙。

依依父亲耷拉着脑袋在烧纸钱。距那个事件过去两个月了,我没有再见到过他。烈焰舔舐他手中的纸钱,一束束火光像细碎的银河一样从他的手中倾斜过来,又一个接一个地落回。火苗摇曳,扑腾,余烬在青褐色的炉缸里发红,发光,浓烟将纸钱全部捕获,吞噬。在经历了第一天的嚎叫之后,他仿佛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累了,又变得和从前一样悄无声息。这是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历经生活重创的他以某种固执、顽强、冷漠,甚至让人费解的精神活着。没人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他平静的表情背后是什么?他眼睛里是否隐藏着我们看不见的阴影?他不能完整发声的喉管里曾经想表达些什么?我想起那日依依在学校门口等我时对我说的话,想起黄奶奶的闪烁其词,想起他对依依母亲的切肤之爱与切肤之恨,想起依依那张和她母亲一模一样的脸。我的脑中有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了出来:对于依依,他是否铸下大错?

这是依依在人间的最后一个夜晚了。明天清晨,她将远行,人间从此再无黄依依。这具已经僵硬的躯体真的是她么?她躺在这儿,穿着洁白的婚纱,浑身雪白……她往日的挣扎不在这儿,她鲜活的生命不在这儿。那么,她是谁?

我整理依依的遗物,在她的写字台抽屉里发现了那张已经快烂掉的,支离破碎的照片。我把它举起,迎着光,仔细辩认。照片中的女人早已模糊不清,眼睛,鼻子,耳朵,被抠掉了,嘴巴只剩上嘴唇还依稀可辨。照片右下角的题字写着:黄强和杨芬摄于1977年春天。那一定是一个很幸福的日子,年轻的黄强虽然不能开口说话,但他一定在心中已经呐喊过千万遍,他用充满爱意的眼神看着杨芬,对未来的生活,他有无数憧憬,除了依依外,他们还将拥有自己的孩子,他早已对生活没有期待了,居然让他捡到一个仙女,石桥街上没有一个女人有她美……很多年后,当依依的手轻抚过这张支离破碎的照片时,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有一片海,望向岁月深处,望向那1977年的春天。依依当时并不知道,那个遥远的春天,她的母亲就已经把她命运的卷轴,写好,封存。这个看不见的女人,她血脉的上游,从来不曾消失,她端坐在这个家中,以她的方式,被人爱着,或者,被人恨着,她活在黄家的每一个人心中,他们的生活,都是围绕着她而铺陈开来……

明天,在这幢房子里,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一家四口了:模糊不清的母亲终日躲在抽屉里,沉湎于乌有之乡。依依年复一年地与父亲、祖母形成一个等边三角形,围着餐桌而坐,父亲悄无声息地饮酒,孤独是他取之不尽的琼浆……祖母喋喋不休,儿媳跟人私奔后,她对每一个新来石桥街的人,评头论足,怀揣敌意……依依一遍遍倾听着自己嘴巴里细细的牙齿咀嚼食物的声音……四下水汽蒙蒙,灯光的晕环像瀑布一样泻下来,旋转着。碗筷上,菜盆上,窗户上,电视上,沙发上,到处都是油烟味儿。脚踝上蹭着狗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