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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18年4期|祝勇:​一个家族的血缘密码

来源:《当代》2018年4期 | 祝勇  2018年07月13日09:36

导读

草莽皇帝和他的艺术家后代,祝勇再写故宫文物,从隐秘角度揭开的另类历史。

失眠的人最是无助,一如此际的我,在床上辗转五个小时,仍然一睡难求。我的梦,不在枕边,而在天边,令我鞭长莫及。假如偶尔失眠,倒也无妨,可怕的是夜夜如此,那种痛苦煎熬,我无法诉说,你无法体会。

我大脑混沌,身体如铅。焦虑,烦躁,气急败坏,整个人都不好了。

索性起床,在后半夜的三点。想读本书,但找一本书,都无法集中注意力。

所有悲观的念头席卷而来,我的世界行将毁灭。

长夜难明赤县天。

马尔克斯曾在《百年孤独》里描述过不眠症的可怕,我的朋友范稳则在《重庆之眼》里写到过一种可怕的战争后遗症,就是无法睡眠——那个名叫李莉莎的小姑娘,在七十多年前成了重庆大轰炸受害者,一块米粒大的弹片飞进了她的脑袋,停留在她的左耳背后,切断了她的睡眠神经,使她从九岁到七十九岁的七十年中,每天只能睡上两三个小时。她遭了一辈子的罪,世界上恐怕没有人比她更想好好地睡一个觉。

我的脑袋里没有弹片,但我仍然睡不成觉。

不知是否长期写作让大脑兴奋,每到夜深人静,都不由自主地,把心里的事,像数羊一样一件件数过,数到天亮还没数完。

《浮生六记》说:

邺侯之隐于白云乡,刘(伶)、阮(籍)、陶(渊明)、李(白)之隐于醉乡,司马长卿以温柔乡隐,希夷先生以睡乡隐,殆有所托而逃焉者也。余谓白云乡,则近于渺茫,醉乡、温柔乡,抑非所以却病而延年,而睡乡为胜矣。

大意是:李泌(唐朝中期著名政治家)隐于衡山的白云之乡,刘伶、阮籍、陶渊明、李白隐于醉乡,司马相如隐于温柔之乡,陈抟隐于睡乡,都是以此避世而已。在我看来,白云乡渺不可及,醉乡、温柔乡对身体不好,唯有睡乡,最是靠谱。

道家推崇的陈抟老祖,据说创造了睡觉的最长纪录,即一百多天沉睡不醒。他活了118岁,长寿的秘诀,就是多睡觉。

《浮生六记》里的后两记是伪作,沈复原作中的后两记早已遗失,但纵是伪作,六记中的《养生记道》,也比今人写得好。

只是这睡乡之隐,不是想办就办得到的。我想做陈抟老祖,但我睡不着。

闲览画册,看见明代皇帝朱瞻基《武侯高卧图》。此画被认为是皇帝求贤的画,画上武侯,当然是诸葛亮,只是这诸葛亮,不是“雄姿英发,羽扇纶巾”的光辉形象,而是头枕书匣,亮着大肚腩,仰面躺在竹丛之下,与竹林七贤,或者苏东坡,却有几分相似。画上落款:

宣德戊申御笔戏写,赐平江伯陈瑄

宣德戊申,是宣德三年(公元1428年),平江伯陈瑄,是明朝著名的武将、水利专家,洪武、建文、永乐、洪熙、宣德五朝重臣。通常的说法是:“当时陈瑄已六十有余,宣宗赐画给他的目的是激励他效法前贤,为国鞠躬尽瘁。”

我来较个真吧:

一、靖难之役时,陈瑄曾率舟师归附朱棣,使得燕军顺利渡过长江,攻入金陵被授为奉天翊卫宣力武臣、平江伯,朱棣即位后,任命他为漕运总兵官,督理漕运三十年,修治京杭运河,一生功业显赫,已经是油尽灯枯、鞠躬尽瘁了,此等激励,对他有点小儿科。

二、假设真为激励他,那么朱瞻基为什么不画赤壁之战诸葛亮“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潇洒,或者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忧劳,而偏要画他高卧长啸的情态呢?莫非是让陈瑄退休隐居吗?

朱瞻基自称,这画是“御笔戏写”。既如

此,或许不必较真。

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林黛玉。此时,在这深夜凌晨,最吸引我的话题,唯有睡眠。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宫殿,其实是一个不适合睡觉的地方。

有一次陪一位法国朋友逛三大殿,法国人指着太和殿问:“中国皇帝在这儿睡觉吗?”

我一笑:“你愿意在这儿睡吗?”

他笑笑,摇摇头。

这座宫殿,在今天也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皇宫了。在白天丽日下,这建筑的集合体,足够展现它的壮丽威严。但到了夜晚,巨大而空旷的空间,立刻变得肃杀荒凉,令人恐怖和不安。人需要安全感,在夜晚,人尤其缺乏安全感,仿佛所有的不测,都潜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幕中。于是,人的想象力得以激发,鬼故事,都诞生于夜晚。《聊斋》里的女鬼,也一律有着固定的作息:夜出昼伏,盖无例外。(如果有谁能够制造出白昼的恐怖——心理恐怖,才是真正的恐怖大师。)在故宫博物院工作的我,被问到的最多的问题,也是故宫夜里,有没有鬼。

皇帝的睡眠被安置在一个如此巨大的容器里,恐惧,必将如一个漆黑的空洞,将他吞没。当然,宫殿里有侍卫、太监,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但这种恐惧是施诸心理,而不是施诸肉体的,因此也无法因为防范之严密而得以缓解。想起某年,我在南方探访古建,地方政府准备安排我住一座著名的大院儿。这几百年的大宅门,占地数万平米,院落重重,房屋数百,光天井就有几十个,其中一部分,被装修为接待场所,恢复了曾有的典雅奢华。这浩大的居所,在白天蔚为大观,但在夜晚,人去楼空,显出几分荒芜落寞。我自知没有深夜在如此巨大空间里独处的勇气,所以在那天婉拒了。据说有一领导,曾被安排在这里下榻,至后半夜三点,突然给接待方打去电话,要求马上搬家,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至于发生了什么,无人得知。

夜晚真是一件奇特的事物,它让我们的视觉退场,却让我们的想象获得了动力。也可以反过来说,人的想象力之所以被激活,是因为丧失了探知世界的渠道。恐惧的根本,其实是无知,我们不知道都有哪些事物在深夜里潜伏,于是风吹草动,所有自然的现象,都会在我们的想象中被放大。而恐惧又犹如吸毒,一方面让人排斥,另一方面又有着强大的吸引力(这就是为什么恐惧可以变成娱乐产生出售的原因),让人越陷越深,不能自拔。

皇帝当然不会睡在太和殿里。皇帝的寝宫是乾清宫。但乾清宫的壮丽,也比太和殿逊色不了多少。我们常说的“宫殿”,是由“宫”和“殿”组成的复合词。紫禁城的空间布局,继承的是“前朝后寝”的制度。“前朝”,为帝王上朝治政、举行大典之处,也就是皇帝的办公区,建筑大部分以“殿”命名;“后寝”,是帝王与后妃们生活居住的地方,也就是皇帝的生活区,建筑大部分以“宫”命名。养心殿在乾清宫西侧,在生活区,却没有以“宫”来命名,因为自乾隆到清末的二百年间,皇帝不仅在这里读书居住(不住在乾清宫),而且在这里处理政务、召见臣工,一直到慈禧垂帘听政,这里几乎成为帝国的统治中心。可见“宫”与“殿”的命名,不只取决于建筑所在的位置,更取决于功能。

乾清宫面阔九间,进深五间,是古代建筑的最高级别,尽管皇帝睡在开间较小的暖阁里,但巨大的空间,仍然深不可测,对于尚处于儿童时代的小皇帝来说,尤其如此。朱瞻基的儿子朱祁镇就是九岁即位,晚上在空落落的乾清宫里睡觉,脑子里想的都是犄角旮旯里的女鬼,听到风吹屋瓦或者野猫从院子里跑过,就大呼小叫,传唤太监王振“护驾”,闹得王振都不耐烦,说:“你也别三番五次地传唤了,老夫干脆在龙床边上搭个地铺得了!”

到嘉靖时,乾清宫发生过一起未遂的凶杀案,杀人者,杨金英等十六名宫女,被杀者,正是嘉靖皇帝朱厚熜。之所以未遂,是因为当那十六名宫女趁皇帝熟睡,把一条黄花绳套在他的脖子上,又将二方黄绫抹布塞进他的嘴里时,由于心里紧张、协同不力,那绳子系成了一个死结,忙活半天,也没能勒死嘉靖,结果出现了逆转——一个名叫张金莲的宫女,由于恐惧,悄悄逃脱,向方皇后告密,方皇后带领宫廷侍卫火速赶到,将凶手全部抓了现行,后来连同告密者张金莲一起,先凌迟,再肢解,最后割下头颅。史料载:“行刑之时,大雾弥漫,昼夜

不解者凡三四日。”

这场凶杀案,史称“壬寅宫变”。嘉靖虽然躲过一劫,却从此患上恐惧症,再也不敢在乾清宫睡觉,从此移往紫禁城西部的永寿宫,“后宫妃嫔俱从行,乾清遂虚”。

宫殿的夜里,又平添了十六个鬼魂。这十六个鬼魂,是否会放过他呢?

这样的极端案例,发生在乾清宫只此一次,但宫殿的空旷、幽深给睡眠者带来的心理压力,却别无二致。宫殿是制度性建筑,不顾及个人的情感,甚至会展现出与人性相违的一面——宫殿是权力的居所,却很难成为一个人精神的居所,即使贵为皇帝,也改变不了这一点。

倒是乾隆聪明,坐拥全世界最大豪宅,却为自己打造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小天地——三希堂。那是养心殿暖阁尽头最小的一个房间,乾隆皇帝把自己最珍爱的三件晋人书法放在里面,分别是王羲之《快雪时晴帖》、王献之《中秋帖》、王珣《伯远帖》,当然,除了这“三希(稀世之宝)”,这小小的房间,还藏着晋以后134位名家的书法作品,包括340件墨迹以及495种拓本。八平方米的小房间,一张炕占了一半。从朝堂下来,不用正襟危坐,远离钩心斗角,乾隆盘腿坐在炕上,在小案上赏玩那些宝物,看倦了,就靠着锦枕睡去。说不清它是书房还是卧室,总之它的尺度、环境、气氛是宜于睡眠的。即使在北风呼啸的夜晚,也丝毫不觉清寂和恐惧,因为这小房间,让他觉得温暖、富足、安定。

一卷《武侯高卧图》,让我关心起明宣宗朱瞻基的睡眠问题。自身难保的我,竟陡生为古人担忧之心。但我想,宫院深深,睡眠绝对是一个问题。这不仅因为宫室的尺度太大,反而让睡眠无处安放,更在于皇帝是人世间最高危的职业,是所有明枪暗箭的靶心,天下皇帝,没有一个不担心遭人暗害的,更何况,帝国政治的重量落在他一个点上,“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这压强,一个人很难承受。

朱瞻基29岁登基,面对的,就是两个强劲的政治对手——他的两个叔叔——汉王朱高煦和赵王朱高燧。朱瞻基是朱棣的长孙、明仁宗朱高炽的长子。朱高煦和朱高燧,是朱高炽的两个弟弟(朱高炽为朱棣长子)。当年朱高炽被朱棣立为太子,这两个弟弟就不服,朱高煦迟迟不肯赴云南封地就藩,埋怨说:“我何罪,斥万里?”还干了不少不法的事,如果不是朱高炽求情,朱棣早把他废了。朱高炽的善良,给自己儿子接班带来无穷后患。朱高燧虽为朱棣喜爱,却更心狠手辣,竟然让宦官在朱棣的药里下毒,朱棣发现后大怒,又是朱高炽求情,才留他一命。

宣德元年(公元1426年),登基仅一年的朱高炽突然死去,朱瞻基身在南京,要赶往北京即位。但他的即位之路,步步惊心。先是朱高煦竟在半途设伏劫杀,由于准备仓促,这场惊心动魄的劫杀大戏才无疾而终,他知道放走朱瞻基等于放虎归山,只好破釜沉舟,在宣德元年的八月里起兵造反。《明宣宗实录》云:“八月壬戌朔,汉王高煦反。”朱瞻基兴师平叛。这一切,仿佛明惠帝朱允炆与自己叔父、燕王朱棣那场战争的翻版,朱瞻基的角色,就是当年的朱允炆,他的叔父朱高煦,就是当年的燕王朱棣,只不过战争的结局完全相反——不出一个月,朱瞻基就兵临乐安城下,活捉了朱高煦。三年后,朱瞻基突然想起了这位被羁押的叔父,到西华门内的逍遥城,去看望朱高煦,没想到朱高煦一脚把他钩倒,朱瞻基惊恐之余,命人将朱高煦处死,只是那死法颇有“创意”——用一口三百斤的大铜缸把朱高煦罩在里面,在周围架起木炭,文火慢熬,最终把铜缸化为一堆液体,朱高煦的肉身想必也变成一摊油脂。

不可一世的汉王朱高煦就这样“人间蒸发”了,赵王朱高燧这次倒是表现得乖巧,看清了形势,主动交出了武装,最终得到善终,但其他藩王的存在,诸藩的威胁,几乎伴随着朱瞻基执政的始终。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宋太祖这句话,一不留神成了帝王政治的铁律。身为皇帝,不仅不能让他人鼾睡,自己都甭想睡痛快

了。我相信,在朱瞻基帝王生涯的大部分时间,一定如电视剧里常说的,“睡觉都要睁一只眼”。那时,十六名宫女行刺皇帝的事件还没有发生,朱瞻基的寝宫,就在乾清宫。但各种来路不明的力量,依旧潜伏在暗处,蓄势待发。乾清宫内,隔有暖阁九间,有上下楼,共置床27张,皇帝每夜任选一张入寝,以防不测。无边的权力,带来的不是幸福和安稳,相反,是把睡觉变作九死一生。

有人问我,明代皇帝为什么大多心理变态?他们要么杀人花样百出,杀人方法达到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精致(比如解缙,这位在朱棣破南京后主动归依的有功之臣、大明帝国第一届内阁成员,因为在接班人问题上,皇帝向右他向左,惹怒了皇帝,被关押六年之后,在一个大雪凝寒的夜晚,被埋在雪堆里活活冻死了,什么叫“路有冻死骨”,解缙亲身尝试了,这冰箱冷冻死法,与朱高煦的木炭烧烤死法,形成奇特的对应关系),要么骄奢淫逸,沉溺豹房,要么走火入魔,整日炼丹,数十年不上朝。总之,挑不出几个正常人。我不知这是否与家族遗传有关,但或多或少,与这宫殿的塑造难脱干系。环境塑造人,宫殿是世界上最耀眼的地方,同时也是最黑暗的地方,是“黑夜中最黑的部分”,它的威严不仅会吓倒别人,甚至可能吓倒皇帝自己(前面已以朱祁镇、朱厚熜为例进行过论述)。美国学者保罗·纽曼在谈论地狱时说:

在《被诅咒且该死的约翰·浮士德博士的历史》中,地狱被描绘为一个完全黑暗的地方,从其中的峡谷深渊中释放出雷、电、风、雪、尘、雾,传出可怕的恸哭和哀号。一团团火焰和硫黄从深潭中窜出,淹没了身处其间的所有受诅咒的灵魂。在深渊的中心架有一座天梯,似乎由此可以攀登至天堂。受诅咒的灵魂们奋力攀援,期望逃脱这万恶之境,但从未成功过。就在他们即将到达幸福和光明的极乐世界的那一刻,又会被无情地掷回水深火热之中。

这与宫殿的性质极其吻合。宫殿是你死我活的战场,有人直接称之为“天朝沙场”。它一头连着天堂,一头连着地狱,天堂与地狱,其实只一墙之隔。朱棣三个儿子之间的帝位之争(在朱瞻基这一代得以总爆发),康熙皇帝“九子夺嫡”的惨剧,皆是如此。汉王朱高煦之所以造了侄子朱瞻基的反,是因为他也曾无限接近过帝位,朱棣的心理天平,曾经向他倾斜,却又发生了戏剧的反转——经过反复权衡,朱棣后来还是选中了他的嫡长子朱高炽。正如保罗·纽曼所说,在他即将到达幸福和光明的极乐世界的那一刻,又被无情地掷回水深火热之中。

有意思的是,朱氏家族一方面残暴狞厉,另一方面却展现出超强的艺术气质,才华横溢的艺术家层出不穷,延续了十几代,在中国历代皇族中绝无仅有。即使一个纯正的艺术家族,也很难做到这一点。这个家族的血缘密码,实在复杂难解。在刀刃与血腥之上,艺术展现出非凡的魔力,也为这个家族打开了另外一个世界。

朱元璋出身草莽,大字不识一筐,当皇帝后,朱元璋知道,文化程度低是自己的硬伤,所以他说:“我取天下,正要读书人!”在这一思想指导下,刘基、宋濂、高启这“明初诗文三大家”,都入了他的阵营,组成天下第一智库。至于刘基(刘伯温)被朱元璋借胡惟庸之手干掉,宋濂死于胡惟庸案,高启被腰斩,而且是被斩成八段,这些都是后话了。这三大家,刘基以行草著称,宋濂草书如龙飞凤舞,高启则擅长楷书,飘逸之气入眉睫。

在他们的熏陶下,朱元璋的文化水平迅速提高,他的行书、草书,既见帝王的霸象,又不失朴

拙率真之气。在故宫博物院,收藏有朱元璋《明总兵帖》《明大军帖》等书帖,但他的大宗手稿收藏在台北故宫,共74帖,总称《明太祖御笔》。

朱元璋极力在皇家血统中注入文化的基因,硬是把这个草莽出身的家族塑造成一个艺术之家,以至于在这个家族的后代中,艺术的才华挡也挡不住。在故宫博物院,我们至今可见明仁宗朱高炽(洪熙)、明宣宗朱瞻基(宣德)、明宪宗朱见深(成化)、明孝宗朱祐樘(弘治)、明武宗朱厚照(正德)、明世宗朱厚熜(嘉靖)、明神宗朱翊钧(万历)、明思宗朱由检(崇祯)等历任皇帝的书法和绘画作品,笔力都很不俗,尤其朱瞻基,更是所有艺术史教科书上的不可或缺的大画家,在花鸟、山水、人物画方面都成就不凡,他的《莲浦松阴图》卷、《三鼠图》卷、《寿星图》横幅、《山水人物图》扇、《武侯高卧图》卷,如今都藏在故宫博物院。

明代宫廷社会,已然形成了一套压抑身体的完整机制,身为皇室,也未必能够摆脱这样的身体命运,甚至会更加深重。在这种情境下,艺术,可能成为拯救其人性的唯一方式,使他们在权力角逐中紧绷的神经,在艺术中找到酣畅的释放而复归于平静。

古来以睡眠为题的绘画很多,如五代周文矩《重屏会棋图》卷(故宫博物院藏,画屏上绘有白居易《偶眠》诗意)、元代刘贯道《梦蝶图》卷(美国王己千先生怀云楼藏)、明代唐寅《桐阴清梦图》轴(故宫博物院藏)等。其中,朱瞻基《武侯高卧图》是最杰出的画作之一。画中诸葛亮,不是雄姿英发,衣履庄严,而是袒腹仰卧,基本半裸。在我看来,这不像是朱瞻基在呼唤贤良,倒有点消极厌世的犬儒主义,难怪网友评价,这是史上最丑诸葛亮形象。但那种洒脱任性的表达,却入木三分。不能排除,这幅画是朱瞻基对自身处境的一种幻想性满足,即这是他借用一个古人的身体而完成的自我解脱。

正像在惶惶不安中走向穷途的崇祯皇帝,留在故宫博物院的书法代表作,所写的不是励精图治的豪言壮语,而是这样四个字:

松风水月

至少从睡眠的意义上说,皇帝是天底下最可怜的物种。连觉都睡不安稳,还谈啥生命质量?在这一点上,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笑傲历代帝王,纵然我们没有乾清宫九间暖阁组成的豪华套房,但我们也无须在27张之间打游击,在每一个夜晚,变成一只惊弓之鸟。所谓的现世安稳,岁月静好,这句被用烂的名言,原竟是我们的最大财富。皇帝的金银珠玉、珍馐美味,其实都抵不过一场酣畅淋漓的睡眠。因为那睡眠不只是睡眠,也透射着一个人生命的纯度。一个人内心是否笃定、坦然,透过睡眠,一眼便可望穿。

像当年苏轼下狱,一夜,牢里忽进一人,一言不发,在他身边倒头便睡,第二天清晨便离去。原是皇帝派来的探子,侦探苏轼是否睡得安稳,见苏轼酣睡如常,汇报给皇帝,皇帝于是知道,苏轼问心无愧。

苏轼的睡眠,想必比皇帝好。

内心率性旷达,随遇而安,心似泰山,不摇不动,如明代思想家陈献章所云“不累于外物,不累于耳目,不累于造次颠沛,鸢飞鱼跃,其机在我”①,才能真正在睡眠中,得大自在。

我终于悟到,真正的逍遥游,是在梦里。

只有自由地睡觉,轻松地入眠,一个人才称得上真正的逍遥。

读王羲之《得适帖》(唐代摹搨墨迹,日本宫内厅三之丸尚藏馆藏),读出“静佳眠”三字,我想,这便是对睡眠的最好的形容,人静、环境佳,才能有眠。

这“佳”,未必是奢华,相反要小、温暖、亲切,像三希堂,或倪瓒友人的容膝斋。“容膝”,极言其小,这个词很可爱,被文人频频使用。《浮生六记》云:“余之所居,仅可容膝,寒则温室拥杂花,暑则垂帘对高槐,所自适于天壤间者,止此耳。”这便是“佳”的含义。

而《得适帖》,也确实记录着一场睡眠。其全文是:

适得书。知足下问。吾欲中泠。甚愦愦。向宅上静佳眠。都不知足下来门。甚无意。恨不暂面。王羲之。

朋友来问候,王羲之在宅中小睡,竟浑然不知,以至于错过了一场见面,让他耿耿于怀,并一再向朋友道歉。但那场睡,一如永和九年的那场醉,那么普通,又那么值得被铭记。

在我卧室的床头,我要挂上三个字:“静佳眠”——打死也不挂“松风水月”。

再抄苏轼的两句诗,竖在两边:

畏蛇不下榻,

睡足吾无求。

我会放下所有的心理负担,因为没有什么事物,值得去妨碍一场睡眠。

安顿好睡眠,才能安顿好自我。

幸好,我们不是皇帝。

我们是简单而快乐的普通人。

作者简介

祝勇,现供职故宫博物院。出版文学作品五百万字,有《故宫的风花雪月》等。东方出版社出版《祝勇作品系列》十二卷。中央电视台大型纪录片《天山脚下》总导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