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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18年第7期|胡晓晖:AT路上,满满同胞情

来源:《长江文艺》2018年第7期 | 胡晓晖  2018年07月11日16:53

6月29日 星期三

中午12点多,一口气走了16公里来到马萨诸塞州2号公路边,AT小径横穿公路。在路口,沿公路往左转走0.5英里(约0.8公里)有一个超市和购物区;如果沿公路往右转走0.7英里(约1.1公里)有个自助餐的中餐馆。我需要去超市补充随后几天的食物,也渴望去中餐馆大吃一顿,但是两边来回跑需要多走不少路,于是很犹豫。其实从早上出发就一直在纠结,尤其是穿过公路后要爬一千多英尺的大山,是保存体力爬山?还是吃饱了有力气爬山?两条路线的激烈斗争脑子里就没停过。

但是当12点40走到路边那一刻,我吃货的嘴脸再次大暴露,没有丝毫犹豫向右转,直奔中餐馆。

一点时,我已经开吃。狼吞虎咽三盘肉菜之后,再来一盘水果,最后一盘是甜点。一直吃到两点,吃撑了。

去餐馆的路上,心里就在想,吃完后找餐馆老板商量,看能否开车送我去超市,一共只有1.2英里(不到两公里),开车5分钟,顶多我付几块钱的汽油费。如果我自己徒步过去,得将近半小时,而且还是背着大包顶着中午的烈日在柏油路上走。

东张西望没看见老板,外面张罗收银的是老板娘。我过去跟她商量。正好当时已经不太忙,餐馆里没什么客人了。于是她进厨房帮我问问有没有人愿意开车送我。马上出来一个大师傅,说可以送我。围裙都没有脱,就带我上了车。到地方下车,我拿出5块钱给他,说喝杯酒吧。他坚决不肯收,说这钱不能拿,都是中国人,帮个忙是应该的。

“都是中国人!”在这位梁师傅口里一切都那么平实自然,没有多余的虚饰和客套,却让人一直感动。

全程徒步AT基本上是纯粹白人的游戏,徒步者中,不论男女,美国人或外国人,大约99%都是白人。这里面未必都是经济原因,里面不乏三张老K这样的前公司老板,但毕竟有不少徒步者要么是穷学生,或者是辞职出来完成自己的梦想,用于这长达半年的无收入漫游预算有限,住店购物都非常小心谨慎,不愿多花钱。他们不富有,但却愿意为徒步AT付出代价。相反的,AT全程我没看见过一个印度裔徒步者,要知道,据美国政府人口普查,印度裔按人口平均可是美国最富裕的少数民族!他们在IT行业、旅馆业和经营加油站的人口比例异乎寻常的高。身为中国人,走在AT路上,我突然有点为自己的“疯狂”自豪。

在AT路上,我前前后后碰到数百长程徒步者,只见过一个黑人女大学生,一个第二代日本人和一个美国出生的混血韩国人,其余的,无论是美国人还是外国人,统统都是白人。

相比之下,作为华人族群,2016年那一年,除了我,我的老友阿朔晚我一个月出发,最后也走完了全程。另外,还有一位国内来的三十余岁的年轻人吴嘉之也走完了全程。就绝对数字而言,那年华人应该是除白人之外走完AT人数最多的一个族群。

据我所知,2016年之前出发并走完AT全程的华人,一位是来自香港居住在纽约的乔治·李(George Lee),他于1995年完成AT全程徒步。一位居住在美国、网名“远方游侠”的华人青年,他完成的时间大约是2009年前后。第三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张诺娅女侠,她于2015年走完,时年23岁。虽然2016年一下就有三名华人在AT上留名,但作为一个族群按人口比例而言,华人在AT上的身影还是太孤单。

有时候在路上我会想这个问题,虽然我不太赞成笼而统之动辄以民族性来概括某件事,但我还是认为一个民族在其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会形成一些独有的特点和民族精神。来自欧洲的白人殖民美洲大陆之后,面对辽阔壮丽但不乏敌意的险恶的大自然,数百年来探险屯垦征服不息,形成了喜爱登山徒步亲近自然的悠久传统。百年来,美国联邦政府设立数十个国家公园和无数森林保护区,这些国家公园和森林保护区动辄占地数百平方公里,里面又开辟无数徒步小径。此外,每个州也都有数十个各种类型占地广阔的州立公园,公园里也都有长短难易不一的徒步线。每到周末和节假日,背上行囊拿起登山杖外出徒步野营,已是美国人民休闲娱乐的主要方式之一。如我前文讲到的,从沿途居民和一般百姓对AT徒步者的尊敬和无私帮助,就可看到这种社会风气并不仅仅是民风淳朴可简单解释,而自有其历史渊源。

走AT的外国人中,绝大多数来自欧洲,在我记忆中,碰到过英国人、法国人、荷兰人、西班牙人、葡萄牙人和奥地利人等,更以德国人居多,几乎占了所有外国人总数的一半。一直就听说德国人酷爱远足和冒险,这次在AT上算是见识到了,男女老少,各种年龄层次的德国人都碰到过。一个那么遵守法制纪律思维严谨、诞生过黑格尔康德的民族,体现在音乐上却又有莫扎特贝多芬那么发扬蹈厉放飞身心自由,这种似乎矛盾的两面通过浮士德的形象,在德国人身上获得了近乎完美的结合。

无独有偶,中国历史上曾出现过的山水诗派其实也和当时流行的户外运动颇有关系,其兴起的历史背景正是南北朝所谓“五胡乱华”时期。中原战乱,衣冠南渡,面对远未充分开发的南方蛮荒土地,其风物山水又迥异于北方中原,南迁的人民筚路蓝缕建设新家园,而贵族的旅行之风大盛,形之于文学就是山水诗的流行,成为中国文学史上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史载身为大贵族的山水诗人谢灵运酷爱旅游,为寻觅特异风景,经常率领数百家丁“驴友”斩木乂草,开山劈路,有时竟被邻县地方官误认为山贼来袭而点兵围剿抓捕。

这种传统延续到唐代开疆拓土的时代,有边塞诗的兴起,无数热血青年为建功立业走向边疆大漠,他们的生命和青春反映在诗歌中,狂放、深沉、悲凉和豪迈的心境,壮丽河山的晨昏云霓、风暴夕阳,至今仍感动我们。那些伟大的名字:李白、王维、高适、岑参、王昌龄、李颀......依然是中国文学史上一座座令人仰视的丰碑。当然,我们还不能忘记两个名字:南北朝时期的高僧法显和唐代的大师玄奘。他们为了理想,远赴印度寻求真经。其过雪山度荒漠,遭遇土匪猛兽,失温中暑,断粮缺水,饥寒交迫,其苦痛艰难,远非我们今天的徒步者所能想象。

近代以来,中华民族遭遇生存危机,内忧外患,救亡图存忙不迭,对个人发扬蹈厉精神自由方面的提倡颇有淡薄。在许多人眼里,中华民族似乎成了专注功利只会赚钱、缺少人文情怀的人群。另外,中国改革开放后我们这一代人,来美国时间不长,在文化语言迥异的他乡打天下,成家立业,开创自己生命的新天地实属不易,各种家庭工作等因素的牵挂,像走AT这样一走就是半年的“疯狂”,许多热爱户外运动的华人都只能把它放在“遗愿清单”里,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去实现。中华民族血液里始终有着自由奔放的基因,一如近代史学大师陈寅恪所说“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渴望在大自然中放飞自己的梦想。我想,这也是为什么我走AT这样纯粹个人的行为,一经披露,竟然在美国华人圈里激起了超乎我想象的反响原因之一。不是走AT这件事有多了不起,而是这件事唤醒了沉睡在他们心底深处的热情。

决定走AT后,我个人非常低调,主要原因之一是担心自己走不下来,丢人现眼。所以出发前只在自己的微信圈向大家“请假”,徒步过程中每天写的日记也只在微信朋友圈里发。只是因缘际会,我的一位网名叫TCT的发小被我的“胆大妄为”感动,在征得我同意后,把我的日记以“AT狐讯”的栏目转发在海外一个颇有影响的华人网站旅游版上,渐渐引起成百上千人的追读,他们又在许多不同的微信群里转发,有些多年未曾联络的同学朋友也因为从照片上认出我来而重新建立联系。有些AT穿过的州,如弗吉尼亚、马里兰、新泽西、宾州、纽约州和康州等地的华人户外俱乐部也通过老友TCT和我建立联系,成为我的后援,他们不仅关注我的每天行程,在我微信日记后面点赞留言表达支持鼓励,同时还向我提供他们在网上搜索到的前方各种信息,诸如天气变化、住宿、山路难易等,这不仅给我的前行提供了非常有用的帮助,更是给予我极大的精神支持。诚如孔子所言:“德有邻,必不孤。”

5月14日 星期六

今天是走AT两个多月以来,第一次在一个场合见到这么多同胞!吃到这么多美味中餐!

早上10点,北弗州登山群的十多位朋友开车近两小时来到仙纳度国家公园,和我们一起走一天AT。高兴之余,乐得轻松,把重装大包装车里先行运到目的地,然后背个只装了一瓶水和外衣的小包行走。

十多个朋友一起走,路程也不长,天气又很好,大家聊天说笑,走起来别提多惬意。走AT以来,难得有这么美好的日子。

不过下午一点多,突然变天,大雨骤来,气温急降。北弗州朋友带了许多美食,原计划在外面野餐,如此冷雨肯定不行。而度假村里又没有可供人们野餐的棚屋或凉亭等建筑。不过,进了度假村酒店大楼,三张老K发挥他无往不利的交际才能,说动酒店前台工作人员借给我们一个大房间开Party,而且免费!

当所有美食一字摆开,老狐闻香只敢远远站着,生怕口水止不住流淌。

还是苏东坡笔下第二个叫花子的做派,吃了又吃,吃了又吃,第一个动筷子,最后一个吃完。估计等走完AT,老狐吃货名声将远近闻名。

不过,真心感谢弗州的朋友们,不远百里赶过来陪我走AT,还费尽心思做了如此多的美食,摆了满满两大桌。尤其是因为我以前提到过今天是三张老K的生日,他们特地去当地糕点名店买了个大蛋糕,顺便也给我补办个生日庆祝。

走AT以来,令人感动的事很多,但没有什么比同胞的情谊更令我感动。这些朋友以前都从未谋面,只是因为读了朋友转发的AT日志,而专程过来给予支持鼓励。老狐何德何能,得此厚爱?

我在5月19日的日记里还有这样一段话:“自从进入北弗州,我的心情就像那首老歌唱的: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前两天我说唯有鲜花一路相伴,其实最佳表达应该是唯有鲜花和友情一路相伴。自从进入弗州,北弗州的朋友就一直在筹划这次聚会,但同时也非常小心谨慎不要干扰我的行程,这种关心和处处为人着想的考虑让我非常感动。前几天变天,一直下雨,他们又提出我可以晚上去他们那里歇脚休息,然后把一切安排好。”

其实自从进了华人聚居比较密集的美国东北部几个州,就不断得到认识和不认识的朋友们的帮助,在仙纳度国家公园,中学发小章建平和大学同学刘晨峰结伴从美国首都华盛顿地区开车三个多小时赶去见我,给我带去各种家乡美食,嘘寒问暖,然后又开车数小时回家。一天劳顿,就是为了见我一面,给予精神和物质的支持。

在西弗吉尼亚的哈坡渡,好几位数十年未曾见面的青少年时代的同学朋友:大欣大荣姐妹和福生夫妇驱车数百里从马里兰州过去找到我,带去的美食至少可以喂饱二十多人。旅店里所有徒步者都被邀请聚餐,盛况空前。因为我们都是武汉人,所以他们特意做了许多武汉风味的菜,用保温箱装好带来,其中有面窝、粉蒸排骨、红烧肉、炸小鱼和莲藕排骨汤等,还有他们自己做的武汉风味的腊肉。最令我感动的是,大欣说她记得我最爱吃榨菜肉丝,所以这次让她妹妹大荣特意炒了一盘带来。这让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因为这的确是我最爱吃的菜,但从没说过,大欣怎么知道?她说,当年(1974年)知青下农村插队落户时(我和大欣在一个知青点),有次我妈妈去看我,带了很多榨菜肉丝,说是我最爱吃的菜,大欣竟然就记住了。四十多年过去,她还没忘!发小的交情,真是历久弥新呵。有句话是:从来不会想起,但永远也不会忘记!此之谓也。

差不多两个月后走到新英格兰的新罕布什尔州,竟然碰到几位当时参与聚餐的人,他们仍然对那天的美食赞不绝口,尤其是对莲藕排骨汤念念不忘,一再追问我,在美国什么地方的中餐馆可以找到这道菜。我告诉他们,恐怕不容易,最好的办法是回去后结交几个懂烹饪的中国朋友,请他们做。因为各地华人朋友们的美食支援,我这一路结交了不少走AT的各国朋友,让我受益不少。他们对华人的热情和慷慨印象极为深刻。

我在AT上“遭遇”的这种热情在6月12日终于达到了空前的高度。当时我已走到离纽约市不到两百公里的新泽西境内,纽约华人山川会(CMCNY)的新老朋友再加上新泽西的许多未曾谋面的山友大几十近百人约好时间在路口聚集,开了一个相信是AT路上有史以来声势最为浩大的“小径神奇”。每个人都携带了大量特色美食,黑压压摆了满满好几大桌,还打起了欢迎横幅,款待所有经过的AT徒步者。我在日记里这样写道:“除了纽约山川会的朋友,还有许多来自新泽西的新老朋友。每人都做了自己拿手的美食美饮,吃饭时争着把饭菜往我盘子里夹,让我从头吃到尾。于是跟大家的各种合影,我自始至终手里都端着盘子,吃货本色,立此存照。”

中国几千年一直是农业立国,民以食为天的传统根深蒂固。在以前食物还不是很充裕的时候,大家见面的问候语往往是问吃饭了没有。这次走AT,内心里真是爱死了中华文化的这一伟大传统!因为每到有朋友的地方,大家聚在一起,一定带上各种美食美饮,让我吃个痛快!每次我都是毫不客气地从头吃到尾,吃到最后甚至担心自己检测饥饱的胃神经元是否还在工作?万一失灵,吃到最后把胃撑破了怎么办?”

聚会后第三天,当我在AT路上经过一个州立公园时,碰到一个山林警察,他看了我一眼,说:“那天他们等的就是你吧?”看我有点茫然的样子,又说:“那天我开车巡逻经过那个路口,看见许多人在那里,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想去维持秩序,下去一看,他们说是在等一个走AT要经过的中国人,还送了很多好吃的东西给我。没想到你们中国人这么喜欢爬山,这么尊重走AT的人。”他乐不可支地说着,然后送了一罐可乐给我。我无功受禄地畅饮着,心里又是一阵感动。

后来,很多朋友告诉我,以前他们对背大包徒步的人无感,自从跟读了我每天的日记,以及参加了聚会之后,他们开始“另眼相看”长途徒步者,开车时见到,会停下车,将车里的食物和水赠送给他们,有时还开车带他们去城里商店采购,尽可能给他们提供各种帮助。还有些朋友跃跃欲试,收集资料添置装备,准备有朝一日在AT上完成自己的梦想。

徒步AT很艰难,但也算不上惊天动地。虽然每年几千人挑战这3500公里而只有不到两成人能够走下来,即使这样,每年完成的也有几百人。但是一路所见,很少有其他族裔的徒步者享受到我这样的殊荣,获得自己同胞如此热情而无私的鼓励、支持和帮助。我也深知,并非自己有多么了不起,只不过是偶然的“疯狂”,激发了大家追寻梦想的热情和意志罢了。人生苦短,养家糊口功名利禄之外,下定决心抓紧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也许正是这一点,获得了同胞们心中的共鸣。

7月28日 星期四

那天早上,我花了好几天时间翻过AT全线最艰难的一段山路:新罕布什尔州白山山脉的总统山系,精疲力尽地下到美国登山俱乐部的服务中心,去他们的餐厅吃早饭。

正吃着,收到一条手机信息,一个徒步者告诉我,有个中国学生的父母在找他,就住在这个服务中心旁边的客栈里。他问我知道此事否。我很吃惊,说不知道。不一会,我走出餐厅时,碰到两个东方面孔的中年人,心里一动,问他们是不是中国人,对方说是。我说我也是。他们看我打扮,知道我是徒步者,马上就问我见到谁谁没有。 我说,上周一起走过几天,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一起离开林肯镇上白山,他走得比较慢,一个人走在后面,之后就没见到了。

我们坐在一起,聊了一下彼此知道的大致情况。那男孩暑假决定不回去,自己一个人从纽约出发走AT。父母不太放心,也不太支持,男孩最后还是走了。大 概那段时间里,男孩不知是手机被盗号还是丢了,于是换了手机号,从此和父母失去了联系。父母本来就要来美国旅游看儿子,因为和儿子失去联系,就提前来了。

他们在儿子室友处得知儿子去了AT,又从他的信用卡记录查到他在麻州小镇的消费记录,就在纽约市包了个华人的出租车,一路追过来。已经在这里和附近的小镇住了将近一周。

因为语言不通和环境不熟,他们虽然尽力而为还是没找到儿子。看到他们焦急和憔悴的样子,心一软,答应停走两天,帮他们找儿子。

据他们说,有人两天前在白山的山里Zealand 小屋看见过他,算时间,他落后我大约一天半到两天。这样推算,他有可能明天到云湖小屋或华盛顿山顶。他们听到我的推算,急得要马上就去华盛顿山。但他们当时没车,车回纽约了,而走上去显然不现实,山上也没地方住。我说,最好明天早上开车上山,然后,当母亲的在山顶等,父亲和我一起走下云湖小屋去找。因为还 有另一个可能,就是他这两天没再继续走,而是从其他小路下山,去了某小镇休息或补充食物。所以如果在云湖小屋找不到,我们就开车下山,沿附近几条公路: 302号,16号和2号等,把附近几个小镇的客栈扫荡一遍,看能否找到。他们于是马上打电话让司机立即开车从纽约市赶过来,第二天上山。

随后,我们又一起到服务中心找到他们的工作人员,我和他们交涉和商讨,请他们紧急通知AT白山沿线小屋工作人员,一旦发现他就立即报告,并将他就地“扣留”。好在走AT的亚洲人少,容易辨认,相信不会“漏网”。

话头得扯回到7月19日,当时我登上新罕布什尔州的聪明山(Smart Mountain),在山顶的窝棚扎营,在那里碰到一个东方人面孔,攀谈起来,得知对方是在纽约读书的来自中国的大学生。他暑假不想回国,而是选择来走一段时间的AT。从纽约出发,一个多月走到这里。当时心里对他颇有好感,觉得现在这种年轻人还真不多,于是交换了电话号码和微信等联系方式。此后我们因为徒步速度不同而分手,各走各的了。没想到十天之后,竟然碰到他不远万里从中国赶来寻人的父母。

自己身为人父,非常理解他们得知爱子失踪后焦急甚至悲伤的心情。虽然长途徒步,有严格的节奏、计划和安排,但碰到这种情况,我心里自然而然想到梁师傅那句话:我们都是中国人。这一路走来,沿途得到无数同胞的热情支持和鼓励,不就是因为我们都是血浓于水的中国人吗?现在轮到我有机会去帮助自己的同胞,牺牲几天时间又有何不可呢?

那天上午,我按照他留给我的电话,打了几次,都没有打通,不知是他故意不接还是没有信号。

晚饭后,再去服务中心打听情况,但沿途都没有那男孩的任何消息。于是抱着试一下的心情再给那男孩手机打电话,这次居然打通了。大家一阵狂喜,询问之下,原来他过了Zealand小屋之后,走得太累,加上脚腕不舒服,就从一条小路下撤,去了山下一个小镇住了下来,而那个地方,正是我明天打算去的Gorham。我在电话里告诉他,他们父母就在我身边,为了寻找他,这十数日来到处奔波,花钱如流水,已经身心交瘁,濒临崩溃的边缘。我严厉警告他,不许在我们到他那里之前再行逃跑,如果他还有点孝心,就应该和自己的父母见面。然后把手机交给他父母,让他们自己通话。

说巧也巧,正好这时司机开车从纽约赶到了。于是一行人立即上车赶到十多英里外的那个小镇旅店。

见面的场景大家可以想象得出来,父亲抑制不住的喜悦溢于威严的言表,而母亲则抱着儿子痛哭失声。于是我和司机开车回服务中心客栈住,让他们一家三口去欢天喜地。

说巧也巧,我和那男孩住林肯镇时,他们同一天经过那里,住在附近另一个小镇。前天晚上,那男孩到Gorham时,他父母也住在那里,只是他们住的不同旅店,相隔两个街口,相距不到100米,但就这么错过了。说实话,这件事还真是幸亏遇到我,也幸亏我有那男孩的电话号码,才这么顺利解决。虽然我实际上也没出到多大的力。

古道热肠“病毒”发作,答应暂停徒步两天为素不相识的人帮忙做好事,做到了点子上,而且有完美的结局,真是积攒人品呵。谁要我们都是中国人呢?!

找到儿子后,我和那位当爹的高兴得在旅店里连干了两罐啤酒,回到服务中心客栈,实在累得不行,倒在床上,来不及洗漱和脱衣服就呼呼睡去。

次日早上起来,和司机一起去餐厅吃饭之后,再驱车去Gorham,他们已经迫不及待要回纽约了。为了表示感谢,他们出钱为我在旅店定了两天的房 间,让我好好休息,我也没客气就接受了他们的好意。一方面我也的确是身心俱疲,需要在最后的冲刺前好好休息,另外,在舒适和放松的环境里细细感受为自己同胞排忧解难后的愉悦,不是也挺好的吗?

最后,我要记下另一位中国人的故事。

6月17日,我走下纽约上州的大熊山,来到哈德逊河边的蒙哥马利镇,与等在那里的寿先生夫妇一行会合。不健忘的读者一定还记得,当初正是寿先生在佐治亚开车送我到AT起点的。这次寿先生夫妇回纽约探亲访友游玩,算着我走到这边的日子,约我见一面,并以美食美饮犒劳我,补充我身体损耗的能量。和寿先生同行的还有来美国旅游的农民企业家陈世干先生和他的夫人。

晚上吃饭聊天过程中,陈先生讲的一件往事让我为之动容。陈先生是浙江仙居农村人,80年代初,中国农村还是人民公社集体所有制,大多数地区尚未实行包产到户。陈先生说,当时他们那里唯一可以单干的是放蜂。因为放蜂人就跟牧民一样,必须带着蜂箱和蜜蜂追逐着花季全国到处走,生产队无法掌控。陈先生当时是放蜂人,带着蜜蜂一直走到了东北,在深山老林里放蜂。那时东北社会治安不好,陈先生为了减轻妻子在家的担心,有时间就给家里写信报平安。有段时间,放蜂地远离城镇,陈先生到邮局寄一封信单程就要走40公里,一天打来回。他说,为了确保信件能够平安寄到妻子手中,他不放心委托别人带信去邮局,也不愿把信件放在乡村杂货铺让邮递员经过时去取,而是要自己亲手把邮件塞到邮筒里才放心。他每次去邮局都是趁下雨不能放蜂时出门。清早3点带上干粮出发,冒雨徒步40公里到邮局,亲手把信投进邮筒,然后赶紧打回转,一般要晚上十点多才能回到驻地。

为了一封信,一天20个小时徒步八十多公里!这样的信他一共寄过4封。这样平凡又简单的爱情故事听在我耳朵里真是轰轰烈烈!现在大概永远不可能再发生了。可惜这些信当时没保留下来,不然可以作为传家宝,一代一代传下去。

陈先生成为中国农村第一代民营企业家,后来是一家上市公司的创始人和董事长。现在已完全退休,带着他当年不辞劳苦向其寄信的结发妻子周游世界。这次他们先飞到巴西,乘坐游轮经阿根廷、智利,走遍南美各国,最后到美国。然后和他们的老朋友寿先生一起开车周游美国。刚好他们到纽约,我也走到了纽约。听了他的人生跋涉的故事,顿时觉得我这徒步AT像是小儿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