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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2018年第3期|丁颜:抵也抵不过时间

来源:《野草》2018年第3期 | 丁颜  2018年07月10日08:42

拥挤的地铁站台是很多人相逢又告别的地方,也是常让她想到自杀的地方。在地铁进站的那一瞬间一步冲过去,“啪唧”一声,鲜红的血迹从轨道下面喷射而出。

她下班后先去了医院,再从医院走到这里来。选坐地铁是因为它不堵车,在一个人潮拥挤的城市,一切拥挤堵塞都让她感到焦虑、局促、痛苦。但是有什么办法,为了生存,每天不得不顶着阳光在矗立的钢筋水泥的夹缝间穿行。她现在最大的渴望是与日光之下的世界隔绝。袋子里提的是医生开给她的药,氨磺比利片、盐酸度洛西汀肠溶片、舒眠胶囊之类的药物。血液在脉管里时时翻涌,失眠已经困扰了她很久。灯光明亮,视线穿越过熙熙攘攘的热闹人群时,脑子一片空白,像有一根铜丝线,细细地缠绕着她的心脏,带来缺氧般的恍惚感。

等了几分钟,地铁呼啸而来。车门打开,一部分人往外走,一部分人往内走,摩肩接踵。她挤在人潮中,一个行李箱撞在她的膝盖上面,她不自觉地又焦虑起来,车厢里人并不多,为什么要这样撞来撞去。突然听到有人在叫她名字——桂花或者桂花姐。她不太确定,微微抬头四处观望了一下。满车厢都是陌生人,苍白的灯光照射在漂亮女孩的唇上,暗红的唇妆像是被揉搓坏了的花瓣。可能是自己的幻觉。地铁车厢很干净,但这种地方的干净,不似家里,是清冷的,喷过消毒水杀死一切的那种干净。刚抓住拉环,不禁又警惕缩手。发现前面有空位置,便挪了几步过去坐了下来。微微眯起眼睛,对面黑暗的玻璃上是她面无表情的脸,被时间磨得半死不活的这张脸刺痛她的眼睛。眩晕中将眼睛闭起来,世界突然漆黑一片,只有闪烁的模糊幻觉。

她听到很多嘈杂的声音,耳朵里面是惯常就有的嗡嗡声。

“桂花姐。”一个年轻的女孩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斜挎着大大的背包,头发很长,睁着明亮的眼睛看她。她微微吃惊地睁大眼睛,然后笑了。

“啊,马舒?是你。刚才也是你在叫我吗?”

“是啊,叫了好几声以为你没听到。”

她不太确定这个女孩子就是她曾经在医院里认识的那个叫马舒的小女孩。那个小女孩常常散着头发,一个人光着脚趴在阳台上远望。已经过去很久了,应该是十几年了吧,她的儿子今年已经十一岁了。她认识这个女孩子的时候,还没有结婚。已经过去十一年了,她的追忆使她怀疑眼前的这个女孩不是马舒,一个人不可能十多年过去而脸上一点变化都不发生。她甚至不确定会在这样的场所遇到马舒。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问道。

“我签了一家公司,来这里上班。”

“你已经大学毕业了吗?”

“刚毕业。”

旁边的人准备下车,站起来留下空座位,马舒也坐了下来。她看见马舒脸上似有若无的妆容,牛仔裤是水洗色,毛衫袖子有点长,遮住了手背,洁白的手指带着一点点慵懒。这让她感觉舒服。他们在医院散了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哦,也不是,结婚后不久她开始想念这个小女孩,她和丈夫一起去看过她。那时她感觉这是她见过的最可爱的小女孩,甜美脆弱,有蔷薇般的面颊,眼睛时而忧郁时而灵气逼人。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后来偶尔会打个电话,现在连电话号码都遗失了。她感觉到时间的残酷。

“你妈还好吗?”她想起她曾与这女孩儿的母亲深夜聊天时的一些细节。在寂静的病房里,那个温暖清醒的穆斯林妇女,连睡觉时的衣服都穿得端庄得体,一身朴素的白衣。她说人随时都会死,不知道自己会怎样死去,会以怎样的状态死去,所以即使睡着了也要端庄得体。那段时间桂花被内心的挣扎折磨得快要崩溃,疲倦地躺在床上,整夜睡不着。

马舒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我妈已经过世两年了。”脸色有些悲凉。

她的心不由得颤动了一下,微微眯起眼睛,咽了一口唾沫,嗓子有些发疼。

“桂花姐呢?这些年过得好吗?胖哥好吗?”

“我跟你胖哥离婚了。”说这话的时候,她心情微茫,侧过脸对马舒微笑。

马舒抬起脸看她,淡淡的眼神里没有一丝疑问,说道:“那时候你们那么坚持要在一起。”这个女孩一如既往的独特,她很可爱但一直都不是一个天真的孩子,她没有问为什么。桂花也曾对其他人提过离婚这件事,他们都是难以置信的惊讶表情,立即问她:“为什么,怎么就离婚了呢?孩子归谁管,单身母亲可不好做啊……”一连串问题,她常常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自己也困惑为什么要离婚,可能仅仅是厌倦了吧。所有的轰轰烈烈,都抵不过时间的软磨硬泡。

她一边想着,一边在膝盖上用指尖轻轻地划着“轰轰烈烈”的“轰”字,“车”字连着“又”字一笔带成。

轰轰烈烈,这个词最早被马舒用来形容她跟妥辉的爱情。

她与马舒初次相见是在医院,那时马舒只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细条麻秆地比自己的母亲高出半个头。后来马舒跟她说:“桂花姐你知道吗?你在我的记忆里出场的场面是血淋淋的。那天晚上你突然住进我的病房,浑身鲜血,精神亢奋,像一个陷入绝症的人,已经知道自己无药可救。经过我病床旁边时,还碰洒了我杯子里的牛奶。”

桂花听得有点恍惚,问道 :“后来呢?”

“后来大夫给你打了镇静剂。你太挣扎,撕扯头发,手仰脚蹬,太疯狂太热闹。突然安静下来,我潜意识里的感觉,嗯……怎么说呢……就好像看电视时电视信号时不好,突然卡住了。屏幕上的画面凝固静止,话没有说完,事也没有做完,让人很期待下文,甚至都想拍拍电视请继续。后来病房里的灯亮了一夜,我看见胖哥一整夜都陪伴在你床边,头垂下去,又惊醒过来,猛灌矿泉水提神。每次一睁开眼睛,都能看到他,要么在床边的凳子上坐着,要么正站起来观测你的输液瓶,用手指弹一弹输液管,或者是在换新的输液瓶。胖哥对你可真好。”

第二天早晨她起得很早,整个人都难受,好像躺在火焰焚烧之后的余烬之中。脸上的血污被清洗掉留下来的是明显的伤痕,好几处,鼻梁、嘴角处尤为严重。那时妥辉还是她的男朋友,胖胖的,在病房照顾她。也不知后来很多年他是怎么瘦下来的。

她忘了马舒跟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马舒穿着过分宽大的病号服,长发凌乱潦草。她问马舒话,马舒一句也不回答她,不理她,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让人爱怜。输完液体,一个人走出病房,坐在医院花园的栏杆上,脸上的表情寂寥得像一夜大雪之后的平静原野。她转头跟马舒的妈妈说:“你女儿真漂亮。”那位年轻的妈妈似乎很开心,给她微笑,与她聊起天来。

年轻的母亲告诉她,马舒是因为祖母突然过世受了刺激,不吃不喝不说不闹,一个孩子在饿的时候不吃,在伤心的时候没有眼泪,很显然她是病了,所以带她来医院调理一段时间。

说着马舒的母亲指着床头的号码牌给她看,上面写着“自闭症”三个字。她随即也扭头看了看自己床头的号码牌,上面写的是“抑郁症”,估计还是同一个人写的字,那个“症”字写得极简,一笔带过,拉出一个长尾巴。看着那三个字她有些恍恍惚惚地走神,自己现在头发干枯,满脸伤痕,穿着愚蠢的病号服,的确难看,像个疯子。

马舒的母亲说:“可能老人的去世,让这孩子第一次感觉到了死亡的恐惧,她总是呆呆的,眼睛里的亮光在一点一点消失,真的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在医院的惨白的灯光下,马舒的手指像玻璃一样透明,太瘦了。她的母亲看着不吃饭的她,压低声音,轻轻地带着怒气问道:“你到底想怎样?你是要饿死自己吗?奶奶去世没有人不痛苦,你父亲可能比你更痛苦,他的母亲没有了,事儿都是相同的事儿,但痛苦不是你这个样子的,你是在消耗你自己,是在跟生活过不去。”

马舒眼巴巴地看着母亲,眼睛忽闪忽闪的,真的如她母亲所说,拿这种娇滴滴的女孩儿一点办法都没有。

人与人之间,就如能量空间里的原子,原本就是毫无关联的硬性碰撞。碰撞必定会产生火花,火花的属性因人而异,她和这对母女碰撞出的火花应该属于亲情。一天这个小女孩做完检查回到病房之后反复折腾自己的妈妈,一会儿要吃巧克力,一会儿要吃水果,提各种要求。她的妈妈来去很快,脸上有怒气但也很耐心地对待她女儿利用生病的时机向她施展的这些特权。这个女儿好像根本消停不下来,她又说要吃苹果,指定妈妈去某超市买。桂花说:“我这里有水果。“她手背上的静脉插着针头,身体不能移动,将一大袋子苹果让妥辉提过来放在马舒病床上架起的餐桌上。马舒又说:“我不想吃苹果,我想吃香蕉。”桂花又让妥辉提一袋香蕉给她,马舒无话可说,打开袋子吃了起来,一根一根的,她真的吃完了一把香蕉,要求妈妈再出去买。

“妈妈,我还想吃香蕉。”桂花说:“我这里有很多香蕉。”妥辉从床头的柜子里搬出一箱子香蕉,说:“小姑娘,这些都是她的同事看她时拿来的,你想吃,自己随便拿。”马舒表情有点受到惊吓的样子,用自己的左手紧抓住自己右手的手腕,指甲在手腕上估计都有了抓痕,将书立起来,遮住自己的脸,嘟嘟囔囔地说:“我以为香蕉比苹果少,吃完就没有了。”

她的妈妈朝桂花微笑,对马舒说:“你吃了姐姐的水果,是不是应该对她说一些什么,比如祝你早点康复或者谢谢之类的。”

马舒将书放下来,眼窝里水汪汪的,原来她拿书遮住自己隐藏起来流眼泪。看着桂花的脸,张口张了老半天,才说道:“你们这对男女真可怕。”

柜子里面水果很多,都是来探望桂花的同事或者朋友拿来的,一个小女孩要想吃完它简直不可能。那时桂花年纪轻轻,努力上进,再凭显赫家世的助力,在一个小镇上轻而易举地做了镇长,就是这个原因,来看她的人源源不断,以马舒的话说就是——病房里没了往日的寂静。

晚上马舒睡着后,她的妈妈笑笑地说:“她这么来回折腾我,就是想趁我不在好逃出去,前几天从医院出逃她就是这么干的,差一点就得逞,好在医院的大门晚上是上了锁的。”

第二天,马舒一整天都没吃任何东西,举着手指发誓说:“我这辈子都不要再吃香蕉。”到底还是孩子,说:“胃被香蕉甜腻地灼痛,太难受了,害得我又没能逃出去。”

“干嘛要逃出去,等你病好了,自然就放你出去了。”桂花跟马舒说。

“我根本就没有生病,为什么要住在医院里面。”

“那你前几个月一句话都不说是为了吓唬我与你爸爸吗?”马舒的妈妈这么问她。

“只是暂时不想说话而已,人都有可以不说话的权利对不对。”

“你逃出去要去干嘛呀,现在还是暑假,学校也不能去的。”桂花这样问她。

马舒的回答是:“还好是在暑假,不然同学们都会知道我被关进了这样的医院。”她的眼圈红了,脸也跟着红起来,说在学校里面同学最爱以天水二院互相恐吓取笑,因为精神病患者就是大脑不健全的让人恐惧的人,控制不住自己不说,疯狂起来还会有人身攻击。不曾想到自己也会在类似天水二院的医院里待一段时间。“我好讨厌医院的这种味道,无孔不入的,皮肤、指甲和头发上都是,衣服上也是,洗也洗不掉”。

桂花当时正拿着小镜子看自己的脸,皮肤很干燥,有起皮的碎屑,头、鼻梁、嘴角上的伤痕颜色变深,开始结痂。听着马舒这么说,桂花笑,妥辉也笑,妥辉那时候真的好年轻,半张脸远距离印在镜面上,牙齿整齐,笑起来的时候,眼神健康而温暖。

桂花一时莫名其妙地想到“缘分”这个词。心里痛了一下,对马舒说:“我觉得我们前世有缘,来世还会再见。”马舒用质疑的眼神看她。

“缘分这个东西很奇妙的,我和他恋爱,因家人反对,疯了,像火山突然爆发,住进医院,又遇到你,感觉你是我前世的小女儿。”

马舒抿起嘴,对她瞪大了眼睛,说:“你们的爱情听上去轰轰烈烈的,但我是穆斯林,不相信前世和轮回。”

这句话马舒说得认真,但逗笑了桂花,她说:“做不了干妈,那你就叫我姐姐吧。”马舒就叫她桂花姐,顺带叫妥辉——胖哥。

他们这应该算是萍水相逢,桂花只觉得她跟马舒有缘,那句话怎么说的——前世如果有缘,这一世就会在你体内成形,来世还会再见。她暂且真的默默将马舒看成了前世的小女儿。

马舒的妈妈身上携带着宗教的庄严,黑色的头纱、温朴的金戒指、高跟鞋、将全身裹起来的衣服,这些古怪组合营造出一种神秘气息。桂花发起呆来,她一直觉得一件衣服如果不能激发男人为你脱下来,那它就没有意义。打扮这件事情,不该是单独于生活而存在的,应该融入生命中,是必需品,是惯性。什么有趣的灵魂,什么好看的皮囊,只要健全的人,谁不希望全部拥有。但马舒的妈妈显然不是,她将自己从头到脚包裹起来,不以女性美或者女性特征对男性甚至任何人作出取悦依赖的姿态。物极必反,这在桂花看来有点像危险的止痛药,或者更加危险的精神鸦片。

桂花在医院情绪恍惚但日子并非灰暗。马舒的妈妈脸上始终是平静的表情,每天按时用流动水仔细清洗肢体,在医院走廊的尽头旁若无人地铺开毯子,面对墙壁虔诚礼拜。一天晚上外面下着雨,玻璃窗上蒙着模糊而浓重的水汽,潮湿而寂静。心绪安宁的时候,桂花觉得自己看很多东西都是美的,哪怕是普普通通的雨夜。内在的感悟说不清楚,但眼前的世界是舒心的,她深深地呼吸了一下,从床上爬起,踩着拖鞋出去,在过道正好遇见马舒的妈妈做完礼拜抱着毯子走过来,两人很默契地在过道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马舒是不是已经睡着了。”马舒的妈妈轻轻地问桂花。

“睡着有一会儿了。”

“她是这几天才跟你开始说话的,在你住进来之前,一句话也没有,整天呆呆的。”

“她看上去是不太容易快乐的那种孩子。”

“是的,从小就是很敏感的孩子,对于与人相处,对于饮食,对于很多事,一旦认真起来,就认真得让人害怕,这段时间一直沉浸在奶奶去世的痛苦中,一直没有出来,一直都在认认真真地沉浸。”

桂花明白马舒的这种状态,跟自己有点像,偏执的完美主义性格最后为难的也只能是自己,因为到最后惘然于内心的途径该通往何处,所以也就只能继续执意下去。

“你男朋友在病房里很自然地蹲下去帮你洗脚,擦干净之后再替你穿上袜子。刚开始我以为你们是一对已经结婚好几年的夫妻。直到今天你跟我女儿说话,我才知道原来你们是男女朋友。”女人之间的聊天多半都来自好奇,桂花并不介意。

“是,我们还没有结婚。”说着感觉有一股阴郁的血液缓慢地流过自己的心脏。如果家人不阻止的话,他们可不就结婚好几年了吗?

“家人很反对吗?”

“我父母兄长都觉得他配不上我。”桂花心里一阵发酸,眼泪差点涌出来,在心里嘀咕:“我竟然跟人说起这件事。”她一直都不愿意让旁人知道这些事的。她那时是镇长,在家人眼里前途无量,但妥辉参军结束之后拒绝入国家编制,开始自己创业,一直都不太顺利,欠了不少债。家人坚决反对他们结婚,她坚决坚持结婚,起了冲突,她受伤住进了医院。

家人威胁她:你要是跟这男的结婚,就将你打成残废。

即使打成残废,也要跟他结婚。她开始收拾东西准备从家里搬出去,去妥辉那里。她的哥哥挡在门口,她对哥哥说:“让开。”哥哥看着她,眼睛里是不解与愤怒。她想推开哥哥:“让开,是你们逼我的。”哥哥突然出手,狠狠的一巴掌甩在她的脸上,她头嗡嗡直响,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像一个残破的罐子,咣当当发出声响。“你要么打死我,要么放我走。”她疯了,像一头暴躁的犀牛,奋力冲过去将尖锐犀角抵向家人。那天晚上,她的哥哥打她的时候,真是狠,拳打脚踢,最后竟还将椅子砸了过来。她只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被砸断了,一股血的粘稠的腥味包裹着她。

“你今天只要踏出这个家门,以后你死了我们都不会管你。”她听到哥哥近乎咆哮的声音。她倒在血泊里,家里其他人都没有来管她。人可能越绝望就会越有勇气,她用手抹掉挡着视线的血水,忍着痛往家门外面爬。爬了很久,实在爬不动了,这才想起给妥辉打电话。这已经很倒霉了,比这更倒霉的是,后来妥辉的父母也不同意他们结婚,就是女方的家长不同意,男方的家长为了争一口气也不同意,这样才能显得平等,才能保住面子。

桂花深吸了一口气,她并没有将遭遇的这些细节讲给马舒的妈妈听,他们还没有熟悉到这个份儿上,但不说也就给人留下足够的幻想空间。马舒的妈妈有点惋惜地说道:“家人不同意这也挺难办的。”

桂花说:“中国人可能就是因为人情太深,常常忘了人是独立个体。”顿了顿又说:“不过我一定会跟他结婚,家人再反对也没有用,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初中就开始恋爱。”她记得自己当时说这话时情绪还挺激动,心脏一时紧缩到疼痛。

马舒的妈妈看着桂花,嘴角微扬,温和地笑了笑,说:“一切都正常,不过你们的这爱情还真如我女儿说的,轰轰烈烈。”

妥辉送桂花来医院,直接挂的是精神科的号。桂花恍恍惚惚,说不清楚自己的感受。早晨上厕所的时候,马桶里的水被血染成深红,在扑鼻的血腥气中,她看见掉下来的红色团块,她流产了,但并不觉得痛,像是刚被麻醉过一样。她想将这事告诉妥辉,却发不出声音,原来人在麻醉的状态下是发不出声音的,她的眼泪流了下来……,妥辉呆愣愣地看着粘在她睡衣上的血,好半天才察觉过来,按着床头的呼机惊慌失措地喊道:“大夫,大夫……”

桂花看见同病房住的一个小女孩,常常散着头发,一个人光着脚趴在阳台上眺望。她那时想如果自己不流产,是不是也可以生出这样的一个可爱的女孩。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个犹如精灵的女孩,软弱地抚摸着自己的手指。她哭了。

护士来给她输液的时候,冰凉的手晃动在她的手背上,她觉得不适而难熬。

桂花从小很沉默,不喜欢跟人近距离接触,人拉她的手她就感到一种生疏的油腻感,很恶心,非常憎恶。读小学的时候怎样她似乎已记不清了,反正死活不跟人拉手,放学后老师要求小朋友手拉手过马路,她不想跟人拉手,焦急地哭了起来。跟母亲一起出去,遇见熟人,捏了她的脸颊,亲在她脸上。她一下子觉得恶心得要死,回家哭了又哭,将半边脸洗了又洗,拿毛巾搓得通红。

中学生活很安静,很少交朋友,走在马路上有同学跟她打招呼时她面生得仿佛之前没见过。有次体育课太阳很烈,下课之后,有同学不由分说拿起她的水杯就喝,她气得心脏乱颤,将水杯里面剩下的水全泼在对方身上。但对方似乎也不是好脾气的人,跟她扭打在一起,滚在地上。就在这个时候,妥辉从教室外面进来,人高马大的少年一把抓住她的手,几乎是将她从地上拎起来的。她鼻腔里全是眼泪的酸楚,可能当时太生气了,妥辉抓她手腕抓了半天她也没反应过来。她看着妥辉,发现自己并不讨厌这个男生抓她的手,也不反感他手掌上的温度。倒是妥辉先红了脸,将手收回去迅速放进自己的校服口袋,后来很长时间她都不知该跟妥辉如何相待。那年她十四岁,这么说起来也是快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大学生活有点煎熬,离开家到外面上学,变换了环境,看见食堂里食客和厨师形色各异,碗筷全都混合在一起,不免觉得恶心。每次进入食堂闻到食堂的饭味和人体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就会泛起胃酸,吃不下饭,体重急剧下降。好在当时跟妥辉考的是同一所学校,在持续的平淡乏味的生活里常常被妥辉照顾。当一个女孩子被一个自己并不反感的男生温情照顾时,她会爱上他。这是她当时的舍友跟她开玩笑时讲的。桂花反驳,所有的爱情都是偶然的,一瞬间发生的。

桂花说他们的恋爱是从初中开始的,从那次被妥辉抓住手腕开始。妥辉笑笑也不反对。桂花又说:“抗议和躲避都是不美好的,对于美好我是不会抗议和躲避的。”

桂花觉得不会再有人像妥辉那样了解她。曾尝试做过改变,试图告别被敏感所控制的孤注一掷的生活,凭着镇长的身份进入喧哗热闹的圈子,在政治现实与自己的困惑之间,礼貌微笑,与人交谈、与人握手拥抱。在一个表面上男女平等,但实际上依然是男权社会的地方,女性的那些渺小、柔弱、羞怯等不利因素都变成了自由穿梭的优势。但之后的失落与不适也唯有自己能够体会,为了改变她反倒失去了自己多年来定向生活的某种简单与安稳。清醒的人不代表是能够控制自己的人。越看到问题,越挣扎得厉害,也就更加惘然起来。如同站在高楼上看完沸腾夜色和万千灯火,之后下楼去融入,想要跟在沸腾夜色里的人成为同类……她想,这样做之后,依然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问题。而且这也不是解决掉一两个问题就可得到改变的,只觉得挖得越深,生命便越暗越长。

妥辉看出她的艰难,连名带姓地跟她强调:“唐桂花,你真的不用再努力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做好自己就好。”

“我真的已经尽力了。”房间一片漆黑,桂花感觉有眼泪渗入嘴角,咸的,对自己有深深的失望。

妥辉离开她的身体,用手轻抚她的脸颊,说:“没有完美无缺的人,在生活中其实每个人都是病人。你现在最好的方法是原谅自己也是脆弱的有缺失的人,同样也以此原谅别人,不要希望互相理解,原谅要比理解更加重要,明白吗?”

桂花躺在床上想妥辉的这句话,有些小伤心,她不需要被原谅,她渴望的是被理解。

那次从医院出去之后,桂花就直接辞掉了镇长一职,换了一个地方,跟妥辉结了婚。背井离乡,没有稳定的经济收入,日子因此一下子变得糟糕透了。有情饮水饱,在迷惘中冲撞生活也能冲撞出一种幸福感。她很平静,有时女人用柔软将自己武装起来时,反而更坚强。她觉得幸福跟婚姻一样只有自己坚持才能得来,即使前面是堵铜墙铁壁。

桂花很快在这座城市找到了工作,妥辉意气风发继续打拼创业,清理之前的账债。烟草味弥漫的城市,众生一脸惘然,如此众相,生如蝼蚁,但桂花并不介意,大家都一样,只要幸福就好。夜晚寂静无声,因为失眠而看到月亮熠熠生辉。桂花又想起那个未成形就掉下来的血块,继而想起马舒,她想去看看她。

第二天跟马舒打完电话之后飞速驱车去了马舒的学校。马舒剪了短发,黑毛衣配搭牛仔裤,像个男孩子。脸上是淡淡的笑,淡淡的喜悦,眼睛里面也有了光亮。

校园里到处都是明亮干爽的阳光,所有的建筑都带着晴朗的忧郁。妥辉跟桂花说:“这女孩看上去比之前精神多了。”

妥辉走在她身边气息温暖干净,持着居家好男人特有的温暖笑容,提了两大袋子香蕉,左右手都没有闲着,桂花看着也没有说破。这个男人还以为香蕉是马舒爱吃的水果。

回来的时候已近黄昏,她跟妥辉走在大街上,她说:“看见马舒我就像看见了自己的同类。”风势凌厉,大群大群白色的云层急速地掠过,掠过黄沙漫天的城市。她有轻微的颤抖,方才马舒的笑容让她心情大好,但这会儿她却掉了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她突然想再要个孩子,一个能让生活变得更加温暖的女儿。

如愿怀了孕,脑海里以马舒的形象不断塑造孩子的形状。但检查结果怀的并不是女孩儿,不相信,到不同的医院再检查,最终结果都是男孩儿。她对这次怀孕感到失望,她想起哥哥咆哮的骂声,无情的面容。她当然没有怨恨哥哥和家人。但她也曾暗暗发誓永远与他们势不两立。可怕的阴影困扰着她——养儿像舅舅——她怀疑腹中的孩子一定有类似于哥哥的那种愤怒的面目,这样的孩子生下来到底要怎么面对。于是穿着白色的冰丝睡衣淋雨,开着空调睡在冷得犹如冰窖一样的床上,希望在睡眠中流产。但这个孩子一天一天地在她腹中成长,渐渐酝酿成了一枚喷薄欲出的果实,迫不及待地等着要瓜熟蒂落。妥辉最后还是发现了她的这些做法,吓得脸色煞白,慌忙带她去医院做检查。大夫做完一系列分析之后,脸色沉重,只选择低声跟妥辉说些什么。

“你过去不是这个样子,你过去不是这个样子。”妥辉说。

“我知道这样做不对,但我觉得非这样做不可,我控制不住自己。” 桂花说着哭了出来。

“医生说你病得越来越严重了,我感觉你现在就是一个疯子,我真的一点都不了解你。”妥辉用不安和犹豫的眼神看着她说。

这话让桂花心碎,她说:“我以为你是了解我才跟我结婚的。”

妥辉看着她滚圆的肚子呆呆的,她说:“放心吧,我会让这个孩子安全出生的。”她想起医生在给她做检查时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神经病。算了,她不想再折腾自己。

之后很长时间桂花发现她与妥辉没有好好说过一次话,她甚至有点厌恶她这个丈夫。这个曾经被她当作是世间最亲的人,已经无法与她相爱了。

日子就这样一年一年地过着,桂花朝九晚五的上班,操持家务,看孩子,做饭,处理生活中不断冒出来的鸡零狗碎的事情。妥辉吃了无数的苦,扒了好几层皮也终于有了自己所谓的事业。转眼都四十岁了,桂花恍恍惚惚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懵了一下,真是萎靡,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在冷漠的耐心中迂回曲折,一晃就晃了这么多年。

桂花说:“我已经受够了这样的生活。”

妥辉眼睛空洞而悲哀地看着她,说自己也已经受够了这种生活。后半夜她起来上厕所,看到妥辉站在阳台上抽烟,烟雾升起来,整个人影看起来像一截刚被点燃的枯树杈。桂花觉得陌生,心里有点疼,想起妥辉年轻时的模样,他的半张脸印在镜面上,他的牙齿整齐,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健康而温暖。时间将人的锐气与锋利一点一点打磨,最后棱角全无,坠入众生。妥辉一丝征兆都没有,就提出离婚并离开了。离就离吧,桂花这一次竟觉得自己真的是个疯子,连一点恐慌都没有。反倒像是一个溺水的人,突然用力蹬了一脚,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呼吸空气。

办完离婚手续的那个下午,桂花是坐公交车回到家的。繁华的城市就像一片湮没的石头森林,挤满人群,所有人都各怀心事,摩肩接踵地走在路上。桂花沉默地看着窗外呼啸的大风,住在这个城市里的人都一样,有些炫耀,有些虚浮,麻木而透明。她静静地思考了很多,却依然如同青春时没有找到答案和出路。或者说,仍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最终答案和出路。

他们轰轰烈烈的爱情,破釜沉舟的婚姻最终以这样的形式收场。她感觉意外又觉得理所当然。很早很早以前的自己还真是又幼稚又可笑,以为最终能让他们散场的只有死亡。要么她先死了,要么妥辉先死了。

生活仍然在继续。儿子判给了妥辉,她一个人轻轻简简的。早晨起来喝水,吃早餐,收拾房间,照镜子,端详自己苍白萎靡的面容,然后锁好门,无声无息地去上班。有时候很早回来,有时候很晚回来。很多以为一辈子的事,其实也只是一阵子,曾经的亲人,朋友,爱人,孩子都离开了。桂花觉得生无可恋,一直有自杀的念头,但也一直活着。她现在没有任何牵挂,只是很焦虑,被厚重的空气和噪音包围起来的局促,失眠的痛苦,所以对于现实她不想太认真。

早就厌倦了,桂花搞不清楚这些没来由的厌倦是怎么来的,心里默道着:“我就当你是提前死了,进了火葬场。”

一个独身女人最终能活成什么样子。桂花觉得自己已经不害怕了,她现在承认自己有病,或许一直都承认自己有病。抑郁症这个东西,去了又回,像潮水一样可以预测。

提示声又一次响起来:“下车的乘客请注意……”地铁即将到站,桂花恍惚站起身,车厢惨白的灯光在马舒的头顶上沉重的跳跃着,她能听到光跟漆黑浓郁的头发一起碎裂的声音。

“你妈妈真的已经过世两年了吗?”她微微眯起眼睛,细声细气地向马舒求证。

“是啊,怎么?你以为我是在拿这种事跟你开玩笑吗?”马舒脸扬起来平静而敏锐地看着她。

“那她的信仰呢?”桂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样的话,好在她的声音马上被嘈杂声给淹没了。她后来一直有疑问,那个将自己从头到脚包裹起来,多了一层盔甲,不以女性美或者女性特征对男性作出取悦依赖姿态的女人,是不是生命会对她多一点仁慈,是不是会比自己活得好一点。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但我妈妈真的已经去世了呀!”马舒很忐忑地看着她,跟她强调了一遍。准备下车的人,都向门口涌动。桂花一时感觉有些悲凉,什么都抵不过时间,时间的无涯里什么都如此渺小,什么都显得莫名其妙。像烟花一样,“嘭”一声炸出一朵花,然后熄灭,然后消失。

她说:“马舒,再见。”

马舒一脸不经意,连口都懒得开,只朝她摆了摆手。

然后桂花像一个陌生人般从马舒前面走过去。车厢门哗然打开,她眼里充满的依旧是马舒漆黑浓郁的头发。她心中感觉失望,一种可怕的陌生感和压迫感围绕着她。恍恍惚惚地走出地铁车厢,转身的一瞬间,她看见马舒在对着自己温柔地笑,她想可能是自己眼花了。地铁的呼啸声渐渐消失。灯光明亮,视线穿越过熙熙攘攘的热闹人群时,脑子一片空白,像有一根铜丝线,细细地缠绕着她的心脏,带来缺氧般的恍惚感。

马舒并没有跟她说再见。“应该不会再见面了吧。”桂花自言自语地说着。女孩十几岁到二十几岁的这几年,面容与身体好像是停止生长的,但心的成长绝对不可能是停止的,她已经不是那个常常散着头发,一个人光着脚趴在阳台上眺望的小女孩儿了。她突然如释重负,就像当初流产,丢掉了一个血块,身体变得空空荡荡的,轻松了很多。

都是路人,连自己也都是个路人,缘分可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天空是暗蓝色的,灰色云层被风推着大片大片地堆积过来。她拎着一袋子药物恍恍惚惚地走出地铁,深深吸了一口初秋冷冽清新的空气,一瞬间好像得到了某种赦免。一阵雨点七零八落地打在她的脸上,然后像泪珠一样往下滚,急促得连些痕迹都没留下。

丁颜,1990年12月生于甘肃临潭,中短篇小说见于《天涯》《上海文学》等刊物,有小说被刊物选载。著有长篇小说《预科》《大东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