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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学》2018年第7期|文珍:猫的故事

来源:《天津文学》2018年第7期 | 文珍  2018年07月06日08:26

文珍,女,八〇后,中山大学金融系本科毕业,研究生就读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研究与创作”方向,历获第五届老舍文学奖、第十三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等。出版小说集《十一味爱》《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

野猫,攻击人类最大的猫咪群体。它们在野外必须要保持警惕,不然活不下来,一些国外组织的统计数据说明流浪猫的平均寿命只有两年,不但要忍受同伴的欺凌,还要防止个别人类的虐待,导致它们对人类充满敌意。

遇到流浪猫不要想当然以为猫咪都是可爱的,要循序渐进,消除敌意,不要一开始就上去喂养或者抚摸,城市的流浪猫基本上都是家猫,敌意一般情况下很容易消除,但不可操之过急。也不要认为猫抓伤咬伤你就说明猫的邪恶,任何动物和人的关系都需要引导,即使是看上去无害的猫咪。

——资料来源于互联网

我从未这么快完成一篇小说,它其实根本就不是一个小说,而就是发生在北京某个下午某条街道的事。你也可以说这是每一分钟都可能发生在这个国家这个城市这些好人之间的事。

故事也许要从前一晚上说起,如果不嫌这个开场过分冗长的话。

前一晚我在家加班写稿。神思枯竭之际,穷极无聊打开了微信网页版,发现一个女友几秒钟前刚在小群里发了一条消息:我刚才做了一件特白痴的事!巨尴尬!

我的好奇心被调动起来,目不转睛等她说完。

她说:事情是这样的。我朋友圈有个小孩一天到晚总感叹没钱,没年终奖,我今天终于受不了了,给他发过去一个红包——我们平常几乎从不联系。他被吓到了,不敢收。是不是没法儿更尴尬了?

我问:发了多少?

五百。

我瞬间被这数字刺激到了:这么多!你有钱干嘛不发我们群?

一瞬间潜水群友纷纷浮出水面表示赞同。

关键是那小孩不收。女朋友坦白道:我这纯属做好事献爱心,人家还怀疑动机不纯。

你能有什么不良动机?

觉得我看上他了呗。我可比他大十几岁。

嗐。你这也是好心,和你熟一点的人不至于不知道。不过他朋友圈都怎么个哭穷法值得慷慨解囊?让我也学习一下如何和熟人讨赏。

女友过了一会儿发过来七八条截屏,风格泰半如下:

孤绝站立于这城市的十字路口,才发现两手空空。想拂袖离开这并不足够了解我价值的污秽尘世,又心有不甘。——那么多不如我的,凭啥都混得比我好?

我需要很多很多钱。每一个人都需要很多很多钱。但是年终奖仍然是上帝制造出来最可笑产物。是这个社会主义国家最大的不公不义。

总有一天,你们所有人争相把金钱送到我手中,我也依然会弃之不顾。我辈岂是蓬蒿人?

就像那个阿拉丁神灯的妖怪,晚了,已然晚了。我恨这个社会,恨所有对我不够重视的人。我恨。

女人,你需要包吗?需要口红吗?需要因为没发年终奖所以什么都不能给你买的我吗?

如果我是肖邦,那么亲爱的桑夫人在哪里?可以肯定的是,绝不是不发给我年终奖的女上司。她不单相貌丑陋,而且俗不可耐。

已经不指望年终奖了。这或许是一种罕见的幸运?

我卑微,可耻,都是因为我比别人更穷。

……

我快速拉完,沉默了好几十秒才说:依我所见……这永不落幕的年终奖协奏曲,不值五百块啊。

女友说:是吗。我倒觉得他挺真诚。这年头哪还有人在朋友圈这么说话啊?大家都要脸,都假装自己过得比别人好。他能正视自己的失败,挺不容易的。

可我没觉得他正视失败了啊?倒是一股子怀才不遇的酸气扑面而来,这小哥学中文的?

是学中文的。女友说。名校。

名校中文系毕业,就把咱博大精深的汉语学成这样?不琢磨怎么把工作干好,光在朋友圈写当代离骚了,我要是他领导也不给他发年终奖:眼高手低,不开除就不错了。您也真是爱心泛滥。幸好他没收,否则真成奇葩了。

女友那边半天没动静。又过了一会儿,怯生生来一句:他刚收了。

我:……

她:我本来还以为自己干了一件好事呢。

我:你这不是在帮他,是害他。俗话说救急不救穷。他这就是典型的穷。

他是说他穷呀。女友说。

穷不光是一种物质状态,也是一种精神痼疾,人格障碍。

……我现在啊,就担心他以为我看上他了。你说倒霉不倒霉,明明是想做件好事!

五百块钱在这个时代又能做什么呢。这句话都打出来了,我终于没忍心按下发送键,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或者女友也并非真能做什么,而只是图个安心:一个善良,慷慨,为了帮助他者不惜陷身险境的天真成年人。

真是一时冲动,哎。谁让他暗恋过我,还当众表白过。

我没追究这句话的逻辑相悖之处:收就收了吧。你就当出去请我吃了顿火锅。

火锅可不要五百块钱啊。她打了个笑脸——仿佛有点儿失望。我并没有夸赞她的义举和善行。可她不知道,“好人总是自以为是”,社会学家Jonathan Haidt如是说。他在同名著作里最重要的论断,就是“理性即为且应当只能为热情的奴隶,除服侍听命于热情外,无法妄求他职”。换言之,就是我们所有的行为,一开始其实都出于直觉,随后才要求理智追补最大合理化的理由。

她希望那个小哥感激她,爱她。可那小哥也喜欢别人更爱自己。朋友圈都说得这么明白了。我想。

往窗外看了一眼,一轮月亮高挂中天。清冷,嘲讽,置身事外。这个无效沟通的月圆之夜就这样过去了。明天的发言稿还没写完,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写不下去。当我们在说爱、善良、正义、崇高……时,到底在说些什么呢。所有人都如此固执、如此刚愎自用、如此自欺欺人。

“而我曾也要求自己当一个好人。才因此深知那善良的虚妄。”

渐渐陷入了无法可想的困顿。走到阳台上长时间凝望那面容惨白的月亮。球体的阴影是它表面固有的山丘,但是很长一段时间内人们都坚称那是嫦娥和玉兔,以及永远砍伐桂树的吴刚——他一旦闲下来,正当壮年又会和嫦娥发生一点什么呢——所有神话故事背后,都藏着一个试图控制一切的卫道士和一个无法自圆其说的设计者。身份尴尬的吴刚因此变成西西弗斯,永世不得安宁。

阳台窗户大开。月色清朗的那些天,偶尔会在幻觉里看到自己走出去——我住十二楼。

前几天安慰一个得了抑郁症的朋友:亲爱的想开一点,不是每个人都拥有像我们一样的优越条件,还年轻……她瞪大眼睛看着我:遇事你总这么开解自己吗?你离抑郁症也不远了你知道吗?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晚。但因为忘记拉窗帘,第二天仍然被明亮刺目的夏日阳光早早弄醒了。看了看表,只睡了四个多小时。

人们总是容易对一些斩钉截铁的句式留下印象。比如说,“一个人就要像一支军队。”“人类总是习惯于自设障碍。”

我喜欢的一个女作家如是写她笔下的德国女子:

“以理性与节制去理解。”

“莱泛爱拉这样理解时间。如果舞蹈课九时三十分开始,每逢星期一至五,她从来没有缺过课,早上九时二十五分她就坐在舞室的地板上等,永远是第一个。‘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改变我。’她想。同样她亦无法改变任何事情。”

“她这样理解命运。”

我对这个女子印象深刻,那还是二十岁那年看的香港小说。也许那时我就应该知道——仿佛提前掌握真理——一个人只能够要求自己。

然而我却不知道过度相信自己甚至只相信自己,同样也是与全世界为敌。同样也是必败的悖谬和荒唐。

贾木许的《帕特森》里有一段对白很有趣。每天早上公交车司机帕特森在出车之前总是要问候一下负责夜班的搭档:你好吗?往常他都说,我很好。突然从有一天开始,他每天都告诉帕特森说:我不好。然后就开始絮絮叨叨到底有多少不好:婚姻、亲戚、子女、疾病……帕特森听了以后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他仍然习惯每天都问。搭档每天都回答不好。终于有一天,帕特森有点恐惧地看着他,但照常问,你好吗?搭档刚拉开大谈一番的架势,突然间叹口气说:算了,反正你也不想听。

我觉得当代很少有寥寥几个镜头就把现代原子社会人和人礼貌之下的不相干表达得这么好的电影了。这就是我们的日常。我们都想当一个好人但事实上并做不到,也没人需要……每个人大多数时候都并不真的想得到回答,不过是一种资产阶级式礼貌的闲聊罢了。我们真正感兴趣的事情是那么少——除非有机会表现得比他人更重要,聪明,高尚,成功。为此几乎可以付出一切代价。帮助他人只是为了鹤立鸡群。永远政治正确的好学生的迷思。

渴望被爱、被肯定、被艳羡、被追随。

晚睡早起,临近中午便饿了。很久不见不在同一层楼的要好同事,她怀孕三个月了,一直挂念着要去看她,但总是忙。工作效率最低的翌日,反倒心血来潮打通座机,问她中午要不要一起吃饭。窗外是初夏的青枝绿叶。在这样微微有风的季节,也许正宜陪孕妇一起散一会儿步。

同事没通过昨天的孕期糖尿病筛查。忌口几个月,毫无改善。她的声音在话筒里听来无比沮丧:要不你就自己去吃点好的吧。反正我只能吃粗粮荞麦面什么的。

我说:没事,那我就陪你吃粗粮荞麦面。

并肩走在去面馆的路上,我在正午阳光里捏了一下她手臂:怀孕还瘦了,营养怎么够?

瘦也是糖尿病。昨天十三个孕妇去检查,只有我和另一个没通过。怎么会这么倒霉!

还在绞尽脑汁想各种无用的安慰的话。她突然说:猫。

我应一声:哎?

不是——猫,你看。

让我看什么?我问。她们都叫我猫,因为我喜欢猫。早习惯了。

哎不是。她急得跳脚:那边有只猫!

真是猫。

一只猫赫然出现在临街某熟肉店橱窗内。

在玻璃窗内的陈列台上,在若干鸡胗、鸡爪、鸡腿、鸭脖子、鸭掌和完整的卤鸡和盐水鸭,夫妻肺片和豆皮、海带之间,一只活生生的猫正在那里。而且很脏。

一个高个子的年轻店员正企图拿扫把赶这只猫。如果它毛皮不是那么褴褛稀脏打结,大概可以勉强称之为白猫,但身上几乎已经看不出来完整的白了,眼角茤满眼屎,肉眼都可以分辨出细菌无数。

我立刻忘了孕期糖尿病的事,失声尖叫起来:住手,不要打猫!

譬如苍蝇见血,橱窗边立刻聚拢了看热闹的一小群人。有人飞快拿出手机照相——很奇怪,无一例外全是男的,无论年轻还是年老。更多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除掉用手机拍照的,大部分人脸上都是事不关己的笑:熟肉店怎么会有猫?一个大妈徐徐道出了大家的心声:这一柜台肉可全毁了。总得上千吧?

抬头看了看那店的招牌,以前经过那么多次从未留意过:燕紫百味鸡。橱窗里一如往常密密麻麻摆满烤鸡的零件和整体,正是一家街面常见不过的卤味店,不知怎么回事,居然蹿进去了一只长毛白猫。那猫明显恐惧得发狂,还淋漓着卤汁油水的尾巴炸开来回横扫,眼睛肿成两条缝,头上还有一道长长的血痕,不知是被卤味店小哥打的,还是此前不知在哪厮杀挂的彩。偏偏那半圆玻璃橱窗从外还没法打开,只有左上角一本书大小的窗口用于交钱取货。玻璃橱窗不断被猫头撞得嗡嗡作响却死活逃不出来——窗口太高了。也太小。

此前听说过有麻雀误闯办公室慌不择路一头撞死在玻璃窗上的事。玻璃大概是动物最难以理解的人类发明——明明看得到外面。关键是,后有追兵。

阳光越来越刺眼。周围的看客走了又来,始终一圈。我陡然想起同事,才发现不知何时她已远远躲到人群外围了,未照顾好友人的内疚感油然而生。走过去用身体护住她,发愁道:这可怎么办?卤味店小哥可能会把那猫打死的。

同事脸色比离开单位时更不好了,也难怪,怀孕的人容易饿。我说:要不你先去店里吃饭。我回头自己去吃。你肚子里还有个人呢,别饿着。

好。那你一会儿也快过来。

目送她步履蹒跚地走后,其他人还在原地,更多吃瓜群众兴高采烈地举起了相机,一个新来的大妈问:这猫是怎么进去的?看样子是只野猫,饿疯了?

早到者讪笑:可不是。这猫就算可劲儿造,也能吃到春节。

不管怎么被议论,那只猫心思可明显不在吃上。它在那些熟肉上狼奔豕突如入无人之境,但凡小哥敢把棍子伸过去,就展开更疯狂的新一轮乱窜,几近血溅玻璃。我养过猫——到现在也还在养——没法见死不救。

有人说:你看那猫尾巴炸的!吓疯了吧!

好可怜。好几个姑娘都异口同声:这猫太可怜了……

也有同情店主的:这一柜子肉,市值怎么也上千。这下可都完了。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啧啧。

小哥试着用棍子赶,但每次都伴随着撞头巨响,周围立刻响起姑娘们山呼海啸的“不要打”,这阵仗震慑了小哥。他眉头紧皱,暂停动作,模样就像世界末日提前降临到这不到两平米的卤肉店——他没法不恨这只从天而降、彻底毁掉了他这一天工作的猫。唯一无法置身事外的人。必须对老板负责、必须处理好这个烂摊子。真正值得同情的倒霉鬼是他和猫,不是老板和其他任何人。

猫的状态也糟极了。它弓起背缩在玻璃柜边上,充满恐惧地看往外面,间或又转头看手持棍棒的小哥。状态也满可以用几个成语概括:鱼死网破、负隅顽抗、玉石俱焚。

惊呼“不要打”声音最大的是一个穿碎花格子长T恤的姑娘。见人群渐散,小哥再次试探性地举起了扫把杆。说时迟,那时快,碎格子姑娘发出了一声更惨烈的锐叫:别打!

人都走光了,她这声喊立刻吸引了几个新的路人。

猫太可怜了!你别动,我把它捉出来!

我试图阻止她:这猫现在处于极度恐惧中,很容易伤人……

她如武林高手一般目不斜视,仅用衣角之力就震开了我。我连退三步,总算看明白了:她要进店。

小店当街没门,要进店只能从旁边包子铺里绕到后面的院子里。几秒种后,她就和小哥并肩在店里一起战斗了。橱窗里那只猫面朝他们,腰高高弓起,哈气不止。

从玻璃橱窗上的小窗可以听见喊:所有人都让开!这只可怜的猫吓坏了!走开!走开!

紧接着,她又把小哥赶出了房间。

现在所有人更舍不得不看这热闹了。一只在熟肉堆里奔突的猫,一个满脸晦气的店小二,一个见义勇为的护猫侠。是的,这女侠身材微胖,但并不重要。热闹最重要。

人群有越来越多的趋势。猫眼神狂乱,不断冲窗外哈气。不久前那个被老虎咬死的年轻人,是不是也看到过同样多好奇的眼神?当时是不是也有很多人举起手机来拍照?最坏的事尚未发生之前,一切新鲜事都是值得上传社交工具的。是难得的街市奇观。俗世奇人。并非每天,都能看到一只猫从屋顶掉到熟肉铺子里的。

我终于也绕进了卤鸡店。小哥愁眉守在后门,原来他一直没走。店面比外面看上去更小,幽暗狭深,碎格子一筹莫展站在中央,见我遂命令:你去把外面那些人赶走吧!

她已经忘了刚才甩开我的事。

我便听话地出去赶人。新看客三两散去,一个大叔却不理会,饶有兴味地端详:咦,这猫怎么进去的?

我说:您当心。快走吧。猫特别害怕。

到底咋进去的?

天知道。

他满脸都是好奇而天真的笑意。不远处有个方脸小伙子也在笑。

那个大叔看小伙还在拍照更来劲了:我也拍。非但不肯走,更把脸和手机贴近橱窗。猫渐渐哈不动气了,在玻璃后恶狠狠地盯着他看。大叔敌不过它的眼神,更敌不过碎格子一声比一声大:都快走!有什么好看的?

大叔恋恋不舍地走了。方脸小伙子还没走。碎格子便在里面指挥他找来几张有色纸板盖在橱窗上;她倒有临阵不乱的大将之风。

我重又回到店铺。碎格子瞪我一眼:你怎么又进来了?还不到前面去赶人?

我没意识到她一直使用命令句式,笑道: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而且这猫不光怕前面的人——它也怕你。你这样站它面前,它怎么敢下台子?

碎格子拒不回应。小哥短暂消失了几分钟,大概是去打电话报告老板了,这时重又愁容满脸地进来。碎格子看见他就大喊:你出去!

小哥不从,和橱窗里的猫一样死瞪她。

他想打死这只猫!碎格子说。

我说:他不会打死它的——他干嘛打死它?就是想赶它走罢了。最好就让它在里面待着吧,到晚上自己就走了。

小哥看我一眼:都走,你们也走。一口塑料十足的川普,把猫念成“焖儿”:都小心点儿。这“焖儿”疯了,真咬人。

走吧。我伸手拉了一下碎格子:现在这猫不会下来的。

她再次使用了沾衣十八跌的神功。——也就是说,碎格子再次不发一言地甩开了我。

现在的局面就是我们仨面面相觑地站在天井里,和柜台上的猫形成对峙之势。小哥手机响个不停,状态已从绝望转成烦躁:老板让我赶紧把猫弄走,喊我再进去试下。——神经病。

最后三个字声音很低,“下”说成“哈”。大概是成都附近的。

我忍不住问了那个所有人都问的问题:这猫从哪来的?

小哥说:我啷个知道?未必是天花板上掉下来的?

碎格子问:好端端的猫怎么会从天花板掉下来?

小哥电话锲而不舍又响。他背影都写满焦头烂额。

我解释说:这是临街的平房,平房房顶都是通的,从天花板上掉下来很正常。好多家养的猫被放在家里太久,也把天花板吊顶掀开蹿上去。我有个朋友家的猫就这样。

碎格子过一会才噢一声:我就是怕他们又打它。这猫趁乱逃了得了,怎么老不下来?

你在这儿它不会下来的。它也怕你。我说。

她就跟没听见一样。我就又说了一遍。她说:我不能走,我怕他们打它!这只猫太可怜了!饿急了,才这样!

小哥接完电话,又走进来。不知从哪找来了几个塑料袋套手上:下午还是得开业。

这样你会受伤的。我说。

碎格子闹起来:你要打死它!我开过餐馆我知道,其实你们把那些卖不掉的碎肉留在院子里,那只猫吃饱了就不会偷了!

我说:这猫不是故意来偷的。就是不小心掉进去了。小哥不会打死它。

同样的话,一分钟前已经说过一次了。碎格子像压根没听见。

小哥绕开我们,直接向柜台走去。那一瞬间我简直不敢看,只听柜台上锅碗碟盆一阵乱响——猫没捉住,直接出溜到柜台下面了。这下它可找到了固若金汤的避难所:柜台下黑洞洞的,又有无数看不见的电线铁管纵横交错。

小哥手机又响了。

趁他去接电话,碎格子突然和我交起心来:我就是怕他打猫。猫出来了我就走。说真的我都想收养它!大不了为它专门租个房——其实那猫洗干净了挺漂亮的!

前面几百米有个宠物店。我说: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办法。

要去,你去。碎格子道:我怕我一走,那小哥会打猫。你说让那宠物店的人过来帮忙抓猫行吗?

宠物店的人估计不管抓猫。我叹口气:只能问问有没有麻醉剂什么的,或者买点妙鲜包。

那差不多是我们单位附近唯一的一家宠物店了。一进店就看见老板娘在仔仔细细给一只比熊剃毛,工作台上一小圈洁白的废弃绒毛:象征中产阶级的,安全的,无害的。和那只疯狂凄惨的猫完全不在一个世界的毛发。

老板很瘦,约莫五十来岁:麻醉剂可没有。找个逗猫棒?

再也没有比这兵荒马乱的情况更不适用太平盛世的逗猫棒的了——但我懒得解释那么多。直接买了妙鲜包,回去路上经过快餐店又买了一次性饭盒,盛了水。

不料刚把妙鲜包递进去,小哥说:你别进屋!老板说了不让外人再进去。有监控。

我说,好。你把水也给它。

碎格子果然也被赶到了院子里:宠物店的人不肯过来?那些人真没爱心。还开什么宠物店。

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你刚说你是开餐馆的?

开过。她说:后来关了。你可别说我对人没爱心。这几年改吃素了,知道这种肉食店伤天害理,根本就没开的必要。而且那些肉洗洗肯定还会拿出来卖的,怕什么呀!我反正完全不同情他们。我一走,他们肯定得弄死这只猫。所以我绝对不能走。你也别走,下午没什么事的话,就陪我在这儿待着呗。

话题又绕回老路上,也就只好车轱辘话再碾一遍:你确实有爱心。不过我也真的觉得小哥不想弄死猫,就是想赶它出来。我还得上班,老不走是怕你们把猫逼急了再被它伤着。其实不管它,留个门,到晚上就自己跑了。人越多,猫越不敢出来。要不咱还是走吧。

要走你走。碎格子脸说翻就翻:猫出来,我立马走。谁没事干在这儿耗着啊。

要不你记我电话,有什么事就找我?我就在这附近上班。

她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临阵脱逃的逃兵。鄙夷之极,又像意料之中:你走吧。别管了。

震惊像小火烧了很久的鱼眼气泡终于涌上心头。我这才意识到她不光不信任小哥——也压根不信任我这自以为的战友。

那我走了啊。

碎格子头也不回,继续虎视眈眈地看着那道门。

到单位了,轻微气恼渐渐退去,我还是不放心——不放心猫,更不放心人——查到了国际动物保护组织的电话。在电话里我问这种事一般专业人士怎么处理。工作人员自报家门姓李:听着,这野猫已经吓坏了,又躲藏在很难触碰的角落,也不知道带不带狂犬病毒,这种情况建议不要着急处理。就让那猫继续待在那儿,给门留条缝,到了晚上夜深人静,就自己出来了——现在这阵势,硬赶很危险。

我说:都说了,不管用。小哥下午非得开业,那女生猫不出来不肯走。

李佳说:那女生怎么感觉挺偏执的?小哥有点悬,你可让他千万别用手去捉猫啊。

他手上套了俩塑料袋把猫从台上赶到台下了。我说,估计一会儿急了还会上手。你们能专门过来一趟解决一下吗?

现在单位没人,我也走不开。也没抓猫的笼子。小李抱歉道:要不这么着,我下班后再去看看?

再回去,燕紫百味鸡的灯已经关了。百叶窗也放下了。午后一点半,这提前关门的黑洞洞的店静静发出一种不祥之气。我深吸一口气,从旁边包子店绕进后门。

一进院就吓了一跳。转瞬间,不足十平米的后院站满了人——连警察都来了俩。一个光头胖子和小哥站在一起,看情形是老板。警察甲正试戴一双很厚的劳作手套。警察乙抱着手站在一边。

猫出来了吗。

警察甲看我一眼,摇摇头。

后门半开,只见碎格子蹲在柜台前面的背影,细看才发现她正气急败坏用一根比前小哥赶猫扫帚柄还粗的铁棍往底下捅:出来,猫。快出来。

里面悄无声息。就好像柜台深处并没有这样一个现行通缉犯,一个走投无路的动物罪犯。我也随她一起蹲下,才终于看见黑暗中一双瞪大的惊恐猫眼,闪着绿光。

说时迟,那时快,光头猛地开始呼天抢地:我每天都要交房租水电的耽误不起的呀!

不知道警察是碎格子还是小哥叫来的。但碎格子和警察说,这是她的猫。

热血涌上脑门。我走进房子,关上门。

碎格子回头发现是我,反应出奇地大:你怎么又来了?干嘛关门?等会猫怎么出去?

人都堵在门口,猫出不去。让我试试。

我不行你就可以?碎格子歇斯底里:大姐,我承认你比我伟大比我善良可以了吧?能不能给我出去?

黑暗中的猫看上去真地累了。不再拼命哈气,也可能在等鱼死网破的最后一搏。

我蹲下去:咪咪。咪咪。出来吧。

你太天真了。这就是只野猫,疯猫,会听你好言相劝?我倒要看你有啥能耐把它弄出来——现在那么多人在外面等,警察都来了!店老板下午还要开门做生意,每天都要交房租水电的,没时间让你慢慢劝猫!

咪咪。咪咪,出来吧。

得了吧大姐!你这么关着门不让猫走算怎么回事?

给我一点时间。我轻声说:刚才也没人拦着你不是。我给动物保护组织打了电话,他们下班后会派人过来。我先试试。

现在没时间让你试!你以为你是谁?你门都关了猫怎么出去?

那一刻我也恼了:它出来,我就抱它出去。我养了十几年猫,应该还算了解猫这种动物的习性。

那你慢慢沟通!

说完碎格子啪地甩上铁皮门——旋即又开了。我听见她在门口大声和所有人诉说我的种种可笑,继续和那只猫对望着。

不知道对望了多久。也许只有三分钟,或者更短。

猫眼神里陡然闪过刹那清明,稍纵即逝。门口太吵了,而且门并没有真地关上。碎格子留了一条不小的缝,让外面声音可以完整清晰地传进来。这样猫永远镇定不下来。它此刻正肿着眼可怜地看着我,像一个自知命不久矣垂死挣扎的死囚犯。稀脏的毛在无风的暗处一动不动,不知道是台上还是台下传来卤肉强烈到发臭的香气。今天它可算祸害了不少吃的——要我是老板,估计也起杀心。但是它毕竟是只不懂事的猫——平房屋顶,是另一个我们不了解其秩序运行法则的秘密世界。掉下来估计也是被小哥吓的,一步就蹿上了最不该上的地方。

我看着猫。猫也看着我。我试图用眼神告诉它:不要怕。我会保护你、带你离开的。永远忘了这一天。永远不要再到卤鸡店来。

就在那一刻,最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猫轻声呼噜起来。和我养过的所有家猫一样,起初声音轻微,接下来越来越剧烈,几乎整个小小的身躯都在颤抖。眼神同时柔和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也浑身发起抖来。灼热的眼泪迅速充满了眼眶。我不知道该怎样感谢它的信任,只能慢慢地,伸出一只手。

猫是一种一害怕就会整个身体颤抖的小动物。也是一种擅长用呼噜声表达对情感渴望的动物。脆弱的温血哺乳类动物,攻击力有限的小型城市居民,因为弱小而容易过度防御。

这对于眼前这只白猫而言,这同样是流浪生涯里极为艰难如同噩梦的一天。外面那么多人,个个看上去都不怀好意。包括那个号称是要保护它到底的姑娘。包括我。

但它竟呼噜起来,在此艰难时刻。

我把食物和水推得离它更近一点。它呼噜着,犹豫着向前踏出一步,又一步。就是这样。咪咪,过来。微笑还没来得及在脸上绽开,我的手差点就要触碰到它的前爪了,突然间,我俩同时听到碎格子大声说:你们聊完了吗?

事情就这样不可逆转地败了。

猫瞬间退回最角落。呼噜声停止,眼神重新变得抗拒。它一定以为我是在骗它出去了。我和外面那些人本质上是一样的,都不可信。它看着我,犹豫着要不要哈气。那眼神几乎是痛苦的。

不必再盯着它看,就知道万事皆休。刚建立起来的脆弱信任一击即溃,就像人世间所有以为心意相通却又彼此辜负的时刻。我慢慢站起身,因为蹲时间太久而头昏眼花,从那道没关的门里走出去。

它不会出来了。我低声说。

碎格子像一个笑到最后的女战士,手持铁管冲了进去。接下来就是一通好敲。

快出来啊猫,要懂事,啊?人家还要开门做生意呢,快出来!你再不出来我打你了啊?

声音高亢,用那根铁管横扫、捅、敲击。不比小哥最初的力道更轻,只是由扫帚杆子换成了铁管。我心底一个声音在狂笑。一切毫无区别。一切游戏规则的解释权都在自己。

光头在门口绝望地说:我每天都要交房租水电的呀。我不能不开门做生意呀。

但碎格子在这碎碎念中渐渐找到了敲铁管的新节奏。边敲边回嘴:你还做生意啊?还以为你要把这猫也卤了卖了呢。

警察甲的防爆手套戴上了又脱掉,脱掉了又戴上。

警察乙仔细地低头看对方手套的厚度,大概在估计多厚能敌得过猫爪的锋利。

小哥脸色发青。

我再次拨通动物保护组织小李的电话:亲爱的,你能不能早点过来?

小李:等我,我在建国门这边借笼子,过来还得一会儿。

与此同时,铁管敲得震天价响。小哥试图过去阻止碎格子,她恶狠狠地回过头:别过来!打猫不够还想打人!警察可在这儿呢!

道理因果全满拧了。警察对视一眼,笑了。他们打算走。

别敲了,你这样敲,除了把猫吓死没别的作用。

她更狠地瞪我一眼:起开!我不认识你!你是谁啊你教训我!就你养过猫,了不起?

小哥看我一眼。我俩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管声如擂。像有人持续不断地拿最大功率的电钻装修。中午两点整,正午的太阳悄然从头顶上方移开,但所有人的太阳穴却同时被子弹击中。年长一点的警察终于把防爆手套交给那个年轻一点的警察,大步走到我面前:那啥组织的人怎么说?在路上了?

得到回复后又对光头说:你该干嘛干嘛,该收拾收拾,该卖卖。也别赶猫了——这猫一时半会儿出不来。等会儿动物保护组织的人过来再用专业工具捉猫不迟。也别一生气真把猫打死——把猫打死在里面自个儿生意不也犯晦气吗!

最后一句是向着碎格子说的:别敲了,出来吧!专业人士比咱有办法!

管声戛然而止,余音袅袅。碎格子手持钢管威风凛凛地出来。大家都以为她要拂袖而去。不料她整理了一下包带,说:那我就在这儿等。又补一句:我不相信你们所有人。

警察走了。我回去单位开会了。开会到中间,手机响了一声短信提示音:我快到你单位了。李。

紧接着又一声:那家店在哪?怎么进去?警察电话一直占线,打不通。

小领导不满意地看着我:你今天怎么了,一直神不守舍?

我说:有点儿私人急事要处理。

不顾一切匆匆离开会场。带着小李急急在太阳地里走。从单位到卤煮店门口不过三五百米路,却觉得无比漫长,一路听李佳告诉我如何借不到诱捕笼,这笼子原本也是她们的,自从送给一个收养流浪猫的老太太后,老太太轻易不再出借,今天也要求她必须五点以前还,因为她还要去公园捉流浪猫节育……

就像听另一个天方夜谭的事。同时左眼皮一直跳个不停。跳财,还是跳灾?

进院子后竟空无一人:警察,老板,小哥,所有闲杂人等。唯有碎格子满脸无辜地站在中间:来啦。

我提着那个很沉的长方形诱捕笼,一时间回不过神。突然间看到了地上大量的,鲜红的血。几近昏厥。血迹滴滴答答,一直通往里屋。

小李说了句什么我没听到。只听到自己在嗡嗡声中问:这是谁的?很奇怪的,听着不太像自己的声音。

刚才小哥动手捉猫,猫把他手咬了,跑了!一嘴血!心疼得我呀!

我没问她心疼的到底是人还是猫。

两分钟后,小哥从另一间平房走出来,伤口不需要刻意展示也非常明显:五六个很深的血道,指甲盖里都是发紫发污的淤血。看上去抓得非常深。这几乎是我见过的,最骇人见闻的猫抓惨案。大概有一小块肉整个被撕掉了,血流如注。

他几乎没什么表情地看了我和小李一眼。

现在只能带他去医院包扎一下了。要不要一起去?

碎格子声音轻快。——真好,猫横尸街头的惨案终究没发生。

一行人鱼贯而出。外面是五月下午三点多钟的太阳,正是一天中温度最高的时刻。小哥神情木然地跟着碎格子。小李跟着我。我提着笼子。

咱们快走,我知道那边有个医院。

小李不再往前走。我看她一眼,也停下来。

我得把笼子还回去了。本来答应老太太五点钟还回去,还愁呢。她笑道。好多在公园里照顾流浪猫狗的大妈和姑娘都这样,觉得别人都不理解自己,净添乱。其实这笼子还是我们给她的,再借出来就得费半天唇舌,否则也能早点到。

我轻声说:哪怕咱们能早到五分钟呢。——老太太五点到底要做什么?

嗐。赶着去公园捉一只怀孕的母猫。说已经快生了,再不抓来不及了。

小李走后没多久,警察和我打了个电话:猫走了?人还是被咬了?去打疫苗了?好,好,好。我们刚去抓逃犯了。——不,不是杀人犯,就一逃债的。

不知道是哪个警察,那个年轻的甲,还是那个年纪大一点的乙。只好统一:谢谢大哥。

逃犯和诱捕笼,是这个故事里唯一旁逸斜出的因素,却也起到了无比重大的作用。

这个过分漫长、燠热的初夏下午,所有人都曾站在那院子里,为了一只掉进卤鸡店的猫展开博弈。

所有人都设法改变进程,最坏的结果还是发生了——不,最坏的是猫被当场打死。那么,小哥被抓伤至少也是次坏的。感觉最糟糕的,不是小哥,也许是一开始就指出了这可能性的我。

这个不太有趣的故事还有一点残余的尾声。

当天我送走小李之后,并没有和碎格子一起陪小哥去医院——实在是不愿意再和她一起做任何事了——而是重新回到了那个小院。光头关店走人,小哥去了医院,包子铺的大妈仍然在和卤鸡店共用的院子里剁韭菜馅。不过半个小时,一切癫狂痕迹都已消失,生活重归岁月静好。蒸包子香气传来,我才想起还没吃中饭,差不多整三小时也没喝过一口水。

一个大妈说:你不就是刚才一直在这的姑娘吗?你说得都对,可他们不听你的。

另一个大妈说:那女的有毛病。老板也真是。就是小伙太可怜了。

我迟疑地问:大姐,如果我想给他一千块钱营养费,你们能帮我给他吗?

两个大妈异口同声:太麻烦了。你还是当面给吧。

与此同时,莫名的羞愧感传来。我突然没办法再怪责我那个圣母心的朋友了。

三天后,我去市场买了一个很大的台湾凤梨切成小块装进塑料盒,又去了那家店附近。窗口没什么人——他们家生意好像一直就不怎么好。远观近望,只见小哥的右手用白纱布厚厚包裹了几层。趁他转身去院子的当儿,我把那盒凤梨从那个方形的小孔塞进去。据说台湾凤梨比一般的菠萝要甜得多,也贵得多,希望小哥不要以为是什么人的恶作剧转头扔掉。我终究没有好意思给钱,而只是单纯地希望小哥知道,初来北京城的他和流浪猫一样值得他人关爱。

时间又过了好几个月。入秋后,某天我无意间又经过那条街,才发现那家燕紫百味鸡已经完全消失了,连同旁边的包子店一起,连同小哥、光头和大妈们一起。连同那只随时可能从天而降的猫一起。我这才想起北京这段时间到处都在拆除违章建筑,很多或红火或冷清的小店都在几天内人间蒸发,再也没有人记得这些店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而店主店员去向何方同样无人知晓。

至此,一切似乎划上了一个真正的句号。

我站在路边发了整整五分钟呆,接着,去还没拆掉的朝内南小街菜市场买了一个台湾凤梨。我以前从来没有吃过。并没有想象中甜。

(原载于《天津文学》2018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