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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玉明:勐勐坝,我的香格里拉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陶玉明(布朗族)  2018年07月04日07:33

布朗族的蜂桶鼓舞

傣族风情建筑

在我的心中,双江县城所在地——勐勐坝,是一个美丽富饶的地方。如梦幻般神秘的“香格里拉”一样,这一片多情的土地是故乡人“心中的日月”。村里那些到过勐勐坝的人经常用神话般的传说来形容这个坐落在南勐河畔的坝子——勐丽勐罕,即“闪烁着金子光芒的美丽之城”。

据村里人讲,新中国成立前,我们村只有3个人进过双江县城,改革开放前也只有不超过5个人到过勐勐坝。这样一个地方,在人们的心中该是何等的神秘、何等的遥远而又让人心驰神往?

双江的布朗族人生活在澜沧江西岸和小黑江东岸的深山峡谷地带。在过去的年代,行路难,难于上青天。是崇山峻岭、险峰峭壁和大江大河将他们与外面的世界阻隔,他们没有见过像勐勐坝这样平坦而宽阔的坝子。对于他们中的多数人而言,勐勐坝像海市蜃楼般神秘,像人间天堂般令人痴迷向往。年轻人走一趟勐勐坝,不亚于现在的人走进繁华的“北上广”。

上世纪60年代,我们村流传着一个笑话,有一位知青问当地的一位老人:“中国的首都在哪里?”那位老人回答:“在勐勐坝。”这位老人当然没有到过双江县城,只是在长老咏诵的佛经里听到过关于勐勐坝美轮美奂的描述。他以为,经书上所写的那些飞檐翘角、金碧辉煌的傣族建筑就是首都北京天安门了。现在外出打工的一些年轻人还会幽默地调侃:“老家的首都在勐勐坝。”

有一天,曾经到过勐勐坝的一位年轻人在我们村里讲了一个关于勐勐坝出现“天女散花”的故事,这个故事带着神秘的色彩在村里被传得沸沸扬扬。那个年轻人讲: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一位天女突然从坝子的上空飘扬而至,把五彩缤纷的花瓣撒落在南勐河两岸一望无际的田野中。正在田里插秧的傣家人看到这情形,个个放下手中的秧苗,合起双掌对着苍天祈祷。这一年,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傣家人过上了幸福安康的生活。很长一段时间,对于这个年轻人的说辞,大家都信以为真,整个村的人围着他盘根问底。后来,我在读书的那个中学和一位老师进行了求证。老师说,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天女散花”,可能是热气球在勐勐坝的上空散发护林防火的传单。

所有稀奇古怪的故事都来自勐勐坝,村里人把勐勐坝讲得神乎其神。勐勐坝,真是一个盛产神话的地方。当然,也有一些故事是与现实完全吻合的,譬如农村要搞包产到户的事,刚开始也是从勐勐坝传来的,当时大家都不相信,认为这包产到户搞单干不就等于改朝换代了吗?可是不到半年,农村真的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了。

布朗族没有文字记载自己的历史,只能用口传的形式记录本民族的历史文化和心灵轨迹。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朝代开始,布朗人把县城勐勐坝编进了自己的歌谣:“有一个美丽的地方,她的名字叫勐勐;绿孔雀在南勐河畔起舞,百灵鸟在菩提树上欢唱;那里有碧波荡漾的河流,有稻穗飘香的田野;有浓荫盖地的榕树,有形影婆娑的竹林;有似火燃烧的凤凰花,有婀娜多姿的小菩哨;有鳞次栉比的楼房,有南来北往的客商;有琳琅满目的商品,有品尝不尽的佳肴……”人们唱着这首歌谣的时候,心中憧憬着美好的向往。有的人唱着唱着便会流着泪感叹道:“这一辈子要是能到勐勐坝转一转,也不枉此生来到这个人世间了。”

勐勐坝确实是一个美丽富饶的坝子,在整个双江县乃至临沧市,都素有“鱼米之乡”的美誉。一条浩浩荡荡的南勐河把整个坝子由北向南一分为二,长年滋润着两岸的万亩田园。站在高处望坝子,可以看到竹林掩映的傣乡、碧波荡漾的蔗林、阡陌纵横的田野、星罗棋布的池塘。阳春三月,男人翻田犁耙,女人播种插秧,白鹭在人们头顶上飞翔,欢声笑语在田间荡漾,处处呈现出一派祥和的景象。在勐勐坝看傣族姑娘,听傣族故事,体验傣家风情,欣赏田园风光,自有甜美的滋味在心头。

我们把历史的转盘再拨回过去,让时光来一次短暂的“倒流”,探究一下“勐勐”二字的来历。

旧时的勐勐坝是一块芦苇成林的沼泽地,是令人生畏的“瘴疠之乡”,有“要进勐勐坝,先把老婆嫁”之说。也可能是这个原因,山里人很少下坝,生怕到了坝子,水土不服,染上疟疾,舍命他乡。

关于勐勐坝,还有一个传说:很久很久以前,双江坝东、坝西两头各有一个“勐”。东头是以今天的景庄为中心的一片地方,称为勐景庄,西头是南勐河西岸的勐允养。二勐各自为主,互不臣属,亦绝少往来。中间还隔着浩浩荡荡的湖水。后来,外勐人常来袭掠二勐。开始时勐景庄遭袭掠,勐允养袖手旁观,甚至幸灾乐祸。而勐允养遭到同样的灾难时,勐景庄的人也用同样的方法对待他们。久而久之,两勐都意识到团结就是力量,如果两勐团结起来定能战胜敌人。于是两勐商议合作,谁有事对方都要竭力相帮,他们从此多次打败来犯之敌。在长期的交流合作中,两勐民众进一步认识到,两勐山水相连、祸福兼及,合二为一可避祸趋利。于是,经双方共商,两勐合并。合并后的两勐,为了平等相待,既不叫勐允养,也不叫勐景庄,而是称为“勐勐”。这便是南勐河畔的这个坝子——“勐勐”的由来。后来,人们疏通坝尾河道,河水畅流,渐成坝子,慢慢才有了今天美丽的勐勐坝。“二勐合一”发生在明成化八年,即公元1472年,至今已有500多年的历史,但这个地名一直沿用至今。合并而成的“勐勐”,力量迅速壮大,以至史书中有“江外有三勐,曰勐缅、勐撒、勐勐”的记载。这三勐,一个在临翔,一个在耿马,一个在双江,现在都是临沧市经济社会发展的重镇。

如今,勐勐坝所属的乡村和城镇,经济发展,社会进步,人民安居乐业。所有这些,似乎都生动地诠释和验证了传说中“二勐合一”的历史意义。

从我所在的村子到县城所在地勐勐坝,地理意义上的直线距离不过100多公里。然而,在过去的那些年代,老家与县城之间被崇山峻岭阻隔,不通公路没有车,出门全靠双脚丈量大山,即便是100多公里的距离,也感觉到远在天边、遥不可及。据村里人讲,一个青壮年男人,从老家的那个村子到县城要走十四五个小时。天还没亮,进城的人就得从村子里出发,到了勐勐坝,已是万家灯火的夜晚了。

为了生计,再高的山也要爬,再远的路也要走。进城的人早上7点钟左右就从村子里出发,中午12点钟左右才到达大文乡政府驻地的那条山街,这还没走完三分之一的路程。走出那条山街,更为艰难的行程就开始了。沿途要攀越三四座高山、跨越五六条河流,有的路段是荒无人烟的沼泽地带,有的路段是人迹罕见的原始森林。在海拔2000多米的马鞍山峰,终年寒风嗖嗖,雨雾蒙蒙。

对于山里人来讲,城市对他们有太多的诱惑和太多的幻想。城市虽然离他们很遥远,但他们总希望能够靠近,甚至能够成为闯入者,闯出一条希望的路来。老家人走进城的那条古道,从500年前一直走到上个世纪的80年代。

据爷爷讲,我的曾祖父是个赶马人,从我们村出发,沿着山外通往勐勐坝的茶马古道,进城需要3天的时间。那个时候,进城的路上至少有五六个地方是土匪的窝点,赶马人随时都会遇到土匪的抢劫。抢了财物不要紧,怕的就是有的土匪既抢劫又杀人,让赶马人血洒古道,人财两空。

那时候家里很穷,全家人吃了上顿没下顿,曾祖父的遭遇并没有动摇爷爷进城的决心。为了生计,爷爷不得不进城。爷爷是到城里的一个土司家做长工,因为路途远,他一年只能回家一次。

父亲读过高小,在村里也算是有文化的人。有文化的人总想着到外面闯荡。父亲第一次进城是1958年的事。那个时候,父亲到县城的一个钢铁厂里炼铁。按理,父亲能够到钢铁厂工作是完全可以变成城里人的。可父亲才去了不到一年,就经受不住艰苦和寂寞,跑回家了。父亲说,钢铁厂那活计哪是人做的活呀,白天黑夜不分,还要经受炉火的烘烤,就是手脚不被铁水烫伤,眼睛也会被火光灼瞎。后来,父亲又进了两次城,一次是去给集体买谷种,一次是去买自家用的酿酒缸。在城里买好两只酒缸挑回来,半路却摔烂了一只。那买酒缸的钱是一家人省吃俭用了大半年才攒下来的。母亲看到父亲只挑着一只酒缸回来就唠叨个不停。父亲就说,为买两只酒缸,你让我走了两天两夜的山路,这不是要我的命吗,以后进城别说是去买酒缸,你就是让我去挑金坛子我也不去了。从此,父亲发誓不再进城。

上世纪80年代末到90年代中期,我们村的许多年轻人纷纷走进勐勐坝打工,那个时候叫“讨副业”。有的人靠自己的奋斗,从此改变了农村人“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

我们村的刀三阿舅是1980年代最早闯荡勐勐坝的布朗族男人。18岁那年,刀三阿舅穿着布朗族的土布衣服,光着脚板踏上了去往勐勐坝的山路。因为是第一次走这条山路,还不到一半的路程,刀三阿舅就迷路了。迷了路的他吃光了身上带的干粮,只能沿路乞讨。在外村一个伙伴的引领下,走了三天三夜才摸到勐勐坝。

3年后,刀三阿舅攒得了一笔钱,也学会了制砖技术,就买了一套制砖设备在城里开了一个小砖厂。功夫不负有心人,凭着刀三阿舅的技术和诚信,砖厂的生意很红火。不到3年的时间,他就成了一个拥有几十万资产的小老板。在他的带动和影响下,我们村的年轻人不断有人赶往城里去打工,到90年代中期,一个80多户人家的小村庄就有60多人走进勐勐坝打工。打工的人攒够了钱就回村盖房子,到了2000年,我们村就全部消除了茅草房,盖起了砖瓦房。2000年以后,布朗村寨彻底改变了旧时的模样:先是“三通四有一消除”,后是“整村推进”“三村建设”“新农村建设”“美丽家园建设”,最后又实施“通达工程”“通畅工程”和“广播电视村村通”。如今的布朗山寨成了澜沧江边的“小香港”:进村铺起硬板路,农户盖起小洋房,汽车摩托路上跑,高档电器进农家。村民白天在田间劳作,晚上在广场上唱歌跳舞。每到布朗族的“桑堪节”,人们都“打起蜂桶,跳起舞”,庆祝和谐盛世、幸福生活。

我从小生活在澜沧江畔这个偏僻遥远的布朗族山寨。我的祖先和父辈们一辈子吃的是黑色的杂粮,穿的是黑色的土布衣服,住的是黑暗的草屋,每天面对的是皮肤黑黑的同胞。面对“乡村生活一片黑”,读书识字的我产生了一种叛逆心理,青少年时代就萌生出了一个梦想:长大以后,我一定要吃上公家人吃的大白米饭,穿上漂白的衣衫,住上大白瓦房,娶汉族姑娘做媳妇。这样的梦想,我相信我的祖先和父辈们也曾经产生过。但在那样一个地方、那样一个时代和那样的一个民族,这样的理想是不可能实现的。这样的理想像烛光一样照亮了我的童年和青少年时代。我自强不息,勤奋读书,1983年8月考取了临沧师范。1986年8月,师范毕业后我被安排在县城的一个单位工作,成了真正的城里人,一个布朗少年的梦想变成了现实。

上世纪90年代,我们村子到大文街开通了公路,村里人上街买卖东西告别了人背马驮的时代。进城可以在村里坐农用车到大文街,再从大文街坐班车或出租车到勐勐坝。2017年春天,从村子到大文乡政府所在地的那条街建起了硬板路,到大文街赶集只需半个小时,到县城办事只需两个小时。从此,澜沧江畔的布朗人实现了通过现代交通走向山外世界的百年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