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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18年长篇专号(夏卷)|张平:重新生活

来源:《收获》2018年长篇专号(夏卷) | 张平  2018年07月03日08:27

《重新生活》讲述了一个家族的故事,对他们而言是一段尝尽人情冷暖的痛苦历程,是一幕挑战人生落差的反转戏剧。

小说的主角是腐败分子魏宏刚的姐姐魏宏枝、姐夫武祥、母亲、侄女绵绵、儿子丁丁,他们是一群有着自己酸甜苦乐的普通人,虽不是一群出淤泥而不染的例外者,但也不是“罪人”和“恶人”,他们与腐败官员既有亲情上的血肉联系,又有法律上的剥离关系。他们的生活曾因魏宏刚的步步高升而充满荣耀,也因魏宏刚的落马而坠入深渊。

故事围绕高三学生绵绵展开,在舅舅魏宏刚落马后,倒霉事、怪事便接踵而至,她的班干部资格被取消,学校想尽一切办法要劝退她。为了女儿的读书和高考,魏宏枝和武祥夫妻这对曾经是多少人拼命攀的高枝不得已费尽心机,低声下气。但生活像是一条没有尽头,没有希望的黑暗之路,他们确信从天堂坠入地狱,故作镇静却又惶恐不安、问心无愧却又无地自容、试图逃离却又无处可逃。为了重新生活,他们痛定思痛,打起精神,他们沉默无言,然一道道难以逾越的鸿沟,一个个无法抉择的难题,一段段痛彻心扉的情感又让他们不得不高声呐喊。

走到凛冬的尽头,当看到春的颜色,嗅到春的味道,听到春的脚步,他们惊喜地发现他们依然行走在人间,重新生活的希望就此燃起……

引子

延门市市委常委会开了不到一个小时,主持会议的市委书记魏宏刚突然接到市委秘书长递过来的一张小纸条。

省领导在会议休息室有要事见你,请你宣布休会十分钟,然后马上到休息室与省领导见面。

魏宏刚接到条子看了一眼,琢磨了半天没吭声,此时主管教育卫生的副市长正在汇报有关工作,看样子还得十分八分钟才能结束。他本想问问秘书长是哪个省委领导来了,但秘书长放下条子已经离开了,此时正面无表情地站立在会议室门口。

会是哪个省领导呢?又有什么要事?竟然要他中止常委会,马上过去见面。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情况,也不是秘书长一贯的工作风格。秘书长从来不会这样马虎,竟至于不告诉他是哪个省领导,并且还是命令似的口吻。

突然间,像意识到了什么,魏宏刚的脸色顿时死灰一般。他的双手猛烈地颤抖起来,头上也冒出了一层细汗。他想站立起来,去一趟厕所,但看了一眼会议室门口,发现并不是秘书长一个人站在那里,只好作罢。他想把手机里的一些东西删掉,但两手怎么也不听使唤,手抖得几乎摁不住手机按键。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公文包,想了想里面并没有什么紧要的东西,也就没去翻动。他也不想再去翻动。

已经没有必要了,都已经晚了,没有任何意义了。

坐在身旁的副书记、市长郑永清此时看了看他,悄悄问了一句:“书记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没事,就是肚子有点难受。你替我主持一下吧,我想去一趟洗手间。等这个议题结束了,宣布休息十分钟。”

“好的。”郑永清一边应允着,一边又看了一眼魏宏刚,有些不放心,“一个人行吗?要不要找个人帮忙?”

“没事。”魏宏刚很费劲地站了起来,转身走了一步,又回身把手机揣在兜里。

会议室门口除了秘书长,还有三四个陌生的面孔在等着,魏宏刚看了一眼表情沉重的秘书长,愈发感到了事态的严重。

魏宏刚一出会议室,身后和一左一右立刻就贴身紧随了三个人。

门口没有看到自己的秘书,自己的预感再次被证实,一定是出大事了!

休息室就在会议室旁边,魏宏刚发现自己几乎是被几个人架着走进了休息室。眼前阵阵发黑,浑身瘫软,两腿打颤,衣服已被虚汗湿透。

他勉强地站在会议室中间,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省纪检委副书记龚利辛。魏宏刚曾多次在市里接待过龚利辛,龚利辛也多次向他征求过有关纪检工作的建议和意见。

此时的龚利辛副书记脸上已经看不到以往的那种亲切和微笑,只有一脸的严肃和冰冷。

龚利辛默默地看了魏宏刚一眼,然后拿出一纸公文一字一句地宣读道:“魏宏刚,经调查核实,发现你涉嫌严重违法违纪问题,根据中国共产党纪律检查机关案件检查工作条例规定,经省纪委研究并报省委批准,对你的问题予以立案并实施双规措施,从今日起接受组织审查。要求你在接受审查期间,主动配合,认真对待,不得拒绝、阻挠和对抗,必须如实提供有关情况,实事求是地向组织说明问题。”

宣读结束,龚利辛沉默片刻,轻轻地然而又十分严厉地问道:“魏宏刚,听清楚了吗?”

魏宏刚愣了一下,机械而又战栗地回答:“听清楚了。”

“请签字吧。”龚利辛再次严厉地说道。

魏宏刚被扶着坐下来,汗珠子大颗大颗地滴在桌子上。

三个字,魏宏刚足足用了一分钟才写完。

写完了,魏宏刚看着龚利辛像是乞求似的说:“龚书记,我母亲快八十岁了,请组织暂时不要把我的事情告诉她。”

龚利辛点了点头。

“还有,我现在能回一趟家吗?我想拿一些生活用品。”魏宏刚像是喘不过来气似的说道。

“不能。”龚利辛没有任何余地地拒绝了,“所有的生活用品都替你准备好了,没有必要。”

这时两个工作人员走过来在魏宏刚身上检查了一番,把手机和钢笔等一些尖利的东西一并拿走,然后厉声对魏宏刚说道:“走吧。”

魏宏刚再次被架了起来,他已经完全虚脱了,根本迈不开步子。

此刻,市委常委会仍在进行之中,副市长的汇报还没有结束。

……

当武祥收回巴掌时,第一个感觉就是下手重了。

老实说,绵绵长这么大,他还没这么打过她。

确实下手重了。这么长时间了,他的手心一直还在发麻。整个胳膊好久都转不过弯来,甚至半个身子也一直有些发僵,发颤。

武祥有些晕眩地坐在那里,感觉到眼前像罩着一团灰雾,什么也难看得透。今天是怎么了,干吗要打她!而且是那么重的一巴掌,劈头盖脸地就甩了过去。

他觉得自己就像疯了一样,当时根本就没办法控制自己。

绵绵木然地坐在那里,也没看他,也没哭,也没哼一声,也没在把手捂在挨了打的脸上,或者在脸上摸一把,她甚至连动也没动,就那么不出声地坐在那里。

大冷的天,皮肤很敏感,绵绵脸上的手指印,他看得清清楚楚。绵绵的肤色很嫩,那些发青发暗的指印刺眼而鲜亮。

武祥一时哑然失语,觉得自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没想到会这样。如果她哭起来,嚷起来,或者大喊大闹,那他还可以继续显得暴跳如雷,再骂上几句,也能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但绵绵什么也没说,什么表示也没有,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确实没想到会这样。

他竭力地掩饰着自己的失态,拼命地让自己显出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你倒还能睡!你倒还能睡得着……”

绵绵是武祥的女儿。

绵绵今年十七岁。

武祥今年五十二岁,就绵绵这么一个女儿。

绵绵长这么大,别说打了,就是一个指头也没碰过。

十七年了,今天是第一次。

离高考就剩几个多月了,星期天好不容易请来家教,刚刚布置了作业,武祥送走老师还不到半个小时,没想到绵绵竟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他当时觉得绵绵的屋子里很静,想想孩子也够辛苦的,寒假期间也没有一刻休息时间。由于是高三,寒假时间很短,总共也就半月左右,过了初三就要去学校集中复习。但即使就这么几天时间,家里还是请了家教。不付出哪来的收获,想考一个好点的大学,不下功夫行吗?看看周围的那些孩子,哪个不是这样。辛苦就辛苦点吧,于是就端了一杯水送进去,没想到绵绵居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绵绵睡得很香很沉,甚至还在微微地打鼾。

绵绵竟然睡着了!竟然能睡着!

给绵绵请的这个家教是有名的数学猜题高手,是绵绵所在重点班的班主任万里挑一亲自选中的,还是托校领导的关系特别请来的。这个家教确实有水平,眼见得绵绵每次数学测验分数都在明显提高。家教说了,只要辛苦点,把每天布置的题都能演算了,把这类题的做法解法都牢牢记住了,如果还能融会贯通,高考提高个三十、五十分的,应该不成问题。如果再用功点勤奋点努力点,将来的分数就是再高点也不是没有可能。

绵绵的成绩中等靠下,弱的就是数学。其实语文也并不怎么好。临阵磨枪,补语文外语政治没什么用,只能补数理化。

老实说,自从绵绵上了高中,武祥从未考虑过女儿的学习,也就是这两个月,绵绵的学习成绩才突然成为家里的头等大事。绵绵妈妈在孩子的学习上帮不上任何忙,武祥虽然对高中课程并不陌生,但要是硬着头皮给孩子做辅导教师,可绝对是两码事,以他的水平,不是有些差而是差得太远。现在的一些算题,其难度深度看都看不懂,何况有些科目本来是大学范围,现在都下放到中学了,他们那时候也从未学过。

问题是在一个重点学校的重点班里,想让孩子的成绩短时间内赶到前面去,可能性太小。

这个,武祥清楚。

既然清楚,可干吗还要打她,干吗要打她!

他真的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一下子就完全失控了。

武祥对自己刚才的举止突然悔恨不已。在孩子身上出气算什么本事,又能顶什么用!瞅瞅你自己的样子,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整个一个混蛋,一个孱头,一个没用的窝囊废。

武祥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出来也不是,不出来也不是。家不大,他不想再看到绵绵挨打后的样子。

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他转过身来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然后又把身子转回去,任凭铃声一遍一遍地在这沉寂的屋子里空响。

烦人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本来不是问题的问题,现在全都成了大问题,而且全都成了绕不过去的大问题。以前条条都是铺满鲜花的阳关大道,现在一眨眼间好像全都变成了无法逾越的汪洋大海、崇山深壑。就好像从云端突然栽进了无底的壕沟里,处处都是坎,每一步都这么难。

一如飞来横祸,巨石一般砸在了一家人头上。

就在两个月前,武祥所在延门市的市委书记魏宏刚,突然被宣布严重违纪违法,接受组织审查。

这件事对武祥一家的影响实在太大了,特别是对绵绵来说,几乎是致命的。

因为这个魏宏刚不是别人,正是妻子的弟弟,绵绵的亲舅舅。

度日如年的两个月一天一天过去了,至今仍然没有任何有关魏宏刚的消息。

绵绵本来在市十六中上学,一年前转学到了延门市最好的一所重点高中——延门中学。能在这样的学校和重点班读书,加上绵绵的背景,上延门市的大学可以说不成任何问题。延门市有四所大学,其中一所还是全国重点,交通方便,离家只有三站地。另外的三所大学,在省里也是很不错的大学。这几所大学的领导都曾三番五次托人给武祥说过,千叮咛万嘱咐,希望绵绵一定上他们的大学。

原因也就这么一个,当然也是人所共知、见怪不怪的公开秘密,就是因为绵绵的舅舅魏宏刚是延门市的市委书记。这些年,几乎每一所市属高校都在迅猛扩招,在城市用地如此紧缺的情况下,如果有这么一个市委书记的宝贝外甥女在学校读书,那就几乎等于拥有了可以轻松对话的经济资源和政治资本。何况并不仅此一项,一个高校同所在地的党委政府,方方面面都会有千丝万缕、盘根错节的联系。

延门市是一个近七百万人口的大市,分管十五个县区,而且是省里条件最好最大的一个地级市,距离省城只有百十公里。还有关键的一点,延门市在省里的地位之所以无比重要,是因为整个省城几乎就在延门市区的包围圈里。

其实暗地里早就有人说了,绵绵根本就用不着参加高考,市里省里的这些大学根本就不在绵绵和绵绵舅舅的视线范围里。其实绵绵的舅舅也根本用不着亲自说话打招呼,在上一个学期,甚至更早,绵绵将来上什么样的大学就已经有人给安排好了。

绵绵就魏宏刚这么一个舅舅,绵绵的妈妈魏宏枝是舅舅唯一的亲姐姐。

绵绵的妈妈比舅舅大十岁,长姐如母,从小就失去父亲的魏宏刚,几乎就是姐姐一手拉扯抱大的。即使魏宏刚到了成年,大学毕业很多年了,也一直和姐姐一家人生活在一起。

也正因为如此,绵绵几乎就是在舅舅的肩膀上长大的。

魏宏刚有一个儿子,平时家教很严。只有到了绵绵这里,舅舅才能发出阵阵爽朗开怀的笑声。在舅舅跟前,绵绵想干什么就能干成什么。连绵绵的母亲也逢人就说,绵绵就是让舅舅给宠坏的。

其实人们谁也看得出来,在舅舅眼里,绵绵比亲生女儿还亲。舅舅疼绵绵,比亲生儿子还疼。魏宏刚如此疼爱外甥女,其实也是对姐姐的敬重和回报。

绵绵的舅舅其实很年轻,今年只有四十二岁,可以说是整个省里最年轻的市委书记。人们都说了,绵绵舅舅的前程无可限量。

有着这样一个舅舅,绵绵的未来也一样鲜花遍地,前程似锦。

然而让所有的人都没想到的是,就在绵绵春节放寒假前不久,绵绵的舅舅突然被中纪委和省纪检委的人带走。就像晴空一个炸雷,当人们回过神来再睁开眼时,一个威武庄严、顶天立地的市委书记,就好像顷刻之间,便在延门市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像是舞台上的一场魔术,一眨眼间,就这么不可思议地人间蒸发,看不到了。

在宣布魏宏刚接受审查前,就有各种各样有关魏宏刚会出事的传闻与消息,特别是延门市的网站上,帖子满天飞。都在强烈维护着延门市的公理和正义,都在显示着极大的愤怒和关切,或旗帜鲜明,或拐弯抹角,黄钟毁弃,瓦釜雷鸣,魏宏刚几乎就是当年的岳飞、于谦、袁崇焕。有一段时间,大家都以为什么事情也没有了,这阵风已经刮过去了。因为省里下派的巡视组,也在巡视报告中对以魏宏刚为书记的延门市委领导班子进行了正面评价,并且赞扬市委书记魏宏刚“作风正派,严于律己,起到了应有的示范作用”等等。在此以后,武祥家里的电话更是响个不停,常常是手机刚接通,座机又响了起来。有时候通话很久了,还是想不起打电话的这个人曾在哪里见过,究竟是干什么的。尽管他和妻子总是不断地提醒对方,这种事情最好不要在电话上讲,但电话那头的声音好像全然不顾这些警示和提醒,慷慨激昂有之,强烈抨击有之,忠贞不贰有之,泣不成声有之……于是武祥和妻子反倒要一遍一遍地宽慰和安抚对方,一遍一遍地给对方解释:我们一定相信政府,相信纪检委,相信组织和领导。如今已经是法治社会了,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绝不会像过去那样随便冤枉一个好人,宏刚当领导时间长了,哪能不得罪几个人,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谣言和传闻,我们不信也不看……直说得头昏脑涨,口干舌燥,好像对方都是魏宏刚的亲人,不好生安慰就不能打消他们的忧虑和悲愤。

当时正是春节期间,虽然有八项规定,但借拜年的机会,来家里的人甚至比过去还多,包括市委市政府各个部门各个单位的人。武祥夫妇当然也明白,好多人都是想让他们给书记传话。这些人也知道,往年可以不来,但今年一定得来。往年来是锦上添花,如今来则是雪中送炭。出了事,来不来,那感觉和心态可是天壤之别。虽然没有什么贵重礼品,但水果土特产还是堆得屋子里哪里也是。

武祥和妻子当时见过的各个部门的领导不下几十个,凡是那些年纪大点的领导,常常是说了没几句,眼圈就红了。安慰过了,紧接着又愤愤不平,网络也是国家的网络,政府的网络,就没个人管管吗?宏刚是一把手,是书记,自己不好说什么,政府部门也能看着不管吗?网上居然还说什么纪检委的已经调查问讯过好几次了,宏刚都已经被监控了,连住所也被监视居住了,这不明摆着造谣吗?我们天天跟宏刚书记通电话,他一天到晚还是那样忙得团团转,什么时候被监控,被监视居住了!我们支持反腐败,但有些人借反腐败肆意攻击党和政府,那也是决不允许的。

武祥渐渐地也看出来了,这些人说是这么说,并没有什么底气。

其实究底里,有关那些没完没了的传闻,武祥和妻子心里也一样没谱。妻子隔三差五地就往弟弟家里跑,但也很难见到宏刚的面。打电话不是不在就是没人接,好容易见着了,或者打通了,三言两语就把话茬转了。有时候妻子问多了问急了,魏宏刚常常会很不客气很不耐烦甚至很生气地打断姐姐的话:你能不能不要在电话上扯这些事情!不要添乱了好不好!你还嫌我不够烦是咋的!有一次妻子好容易在家门口等着了他,没想到宏刚摆了摆手,什么也没有说,头一低坐进车里,连车窗也没打开,一溜烟就让车开走了。

也就从那时候起,妻子的话就越来越少了。连武祥也看出来了,妻子的弟弟,与平时的反差太大了,说不定真有什么问题。难道他会不知道姐姐心里有多担心?

魏宏刚几乎是姐姐一手带大的,为了他,姐姐甚至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一直到年龄很大了,都没有嫁人,没有生孩子。如果姐姐当初上了大学,即使只是上了大专中专,魏宏刚还会有今天的机会和地位吗?如果魏宏刚也像武祥这样的姐夫一样,连大学也上不了,就只上了个中师中专什么的,那他还能有什么大出息?还能进了省城的第一学府?还能当了省城第一学府的学生会主席,团委书记?还能当了今天的市长市委书记?长姐如母,对魏宏刚来说,姐姐真正是恩重如山。在这个节骨眼上,姐姐是担心你,牵挂你,你怎么能连个安慰话也没有,给屁股不给脸的,你这当弟弟的究竟是怎么了?

没有多久,那个越来越让人提心吊胆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越是害怕什么,就越是撞到什么。最令人胆战心惊、想也不敢想的担忧终于变成了事实……

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当着所有市委常委的面,魏宏刚被纪检委的人带走了。紧接着各种各样的说法,一个接一个地传到了武祥家里来。有的说,当纪检委的人宣布完决定,坐在书记座位上的魏宏刚根本就站不起来,最终是被工作人员拖走的。有的说,魏宏刚被带走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请组织上照顾一下我的母亲,她已经快八十岁了,身体也不太好,最好不要告诉她有关我的情况。还有人说,魏宏刚走的时候,特别讲了一句,我爱人什么也不知道,我所做的任何事情,都与她无关……

紧接着,魏宏刚的秘书被带走了,魏宏刚的妻子被带走了,曾与魏宏刚一起搭过班子的主管教育卫生的副市长也被带走了,连魏宏刚的司机也给带走了,前前后后足有十几个人都被带走了。就在前几天,连宏刚家里的保姆也给带走了。

最忙最焦心的还是妻子魏宏枝。抄家前,妻子还去过弟弟家里一两次,那时候弟媳还在,感觉弟弟的家几乎像个墓地,倒不是不干净不整齐,而是那种阴森森的气氛让人喘不过气来。过去显得拥挤的上下两层二百八十多平方米的小楼房,现在突然空落落的,活似座鬼宅。后来弟媳被带走了,紧接着又被抄了家,妻子就再没去过弟弟的家,也不是不想去,而是根本就不让进去了。

至于魏宏刚和这些人究竟在什么地方接受审查,也有说就关在省内的,也有说这是大案,一般不会在省内,还有人言之凿凿地说,就在某某省某某地方……

妻子刚开始还蒙着,不知道该怎么办,到保姆也被带走了的时候,妻子就像突然醒悟了似的,突然发了疯似的到处打听弟弟的下落。她竟然找到了巡视组,还找了市纪检委。回来后情绪极差,好几天一句话也不说,也不碰家务,也没去上班。而后好像又想到了什么,又接着去找省委市委,甚至还打算往北京跑。就这么东跑西撞的,一直到了今天,不但没有任何消息任何结果,甚至连绵绵的舅舅究竟被关在什么地方也一无所知。

家里仿佛突然没了生气和活力,一下子就沉寂了下来。死静死静的,静得让人无法呼吸,就像被什么死死压住窒息了一样,胸口憋闷得揪心般刺痛,连觉也睡不安生。妻子常常是躺着躺着,突然一个激灵坐了起来,然后被什么吓着了似的长时间坐在那里发愣发呆。

宣布魏宏刚被审查的第二天,妻子就准备把魏宏刚已经上了初三住校的儿子丁丁从学校接回来,但丁丁竟然手机不接,让人传话也没有回应。妻子这个当姑姑的在学校大门口站了整整两天,既没见到丁丁的影子,也没等到丁丁的任何音讯。后来才知道,丁丁就不在学校里。丁丁在外面租了一套房子,打从去年起几乎就一直住在外面。这些天根本不回家,也从不去学校上课。学校的老师包括班主任也都不知道丁丁的住处和下落,其他的联系方式也一无所知。直到今天,妻子几乎找遍了市区,也没有打听到丁丁究竟住在哪里。丁丁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短信微信统统不回。妻子甚至到派出所报了案,但一听说是魏宏刚的儿子,警察的脸立刻就换成一副漠然的样子,淡淡地说,一个大男孩子,能出了什么事,写个情况办个手续在家等着吧。妻子写了个报案材料,警察看也没看就扔到桌子上那一堆报纸文件上了。

妻子有时候也找一些平时关系不错,经常来往的朋友,请他们也帮帮忙。但往往是应承得很好,竟然没有一个再打回电话来。有时候着急了再打电话给这些人,居然都打不通了,甚至有些人铃声刚一响就给摁了。

过了好久以后,武祥和妻子才渐渐明白,当初有那么多电话,其实都只是试探,只是抱着一种押注的心理,其实他们肯定都知道魏宏刚的情况很严重,也肯定知道是哪些人在不屈不挠不依不饶地举报揭发魏宏刚。但万一没事呢?万一魏宏刚不仅没事,继续稳稳地坐在书记位子上,还又被提拔了呢?那这一个电话可就价值万金,一个问候比平时的多少努力都更有作用更有效果更有价值。一直等到魏宏刚果真被纪检委带走了,电话自然很快就没有了。不仅没了电话,连泾渭分明的界限也一下子就划分出来了。对这样的人,这样的人的家属亲属,躲都躲不及,还会往跟前凑?干脚还要往泥里踩?“严重违纪违法”,这就意味着这个案子已经成了铁案,死案。纪检委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确凿的证据,绝不会以这样的用词,在市委常委会上把一个市委书记直接带走。一个领导,不管职务多高,一旦被双规,即使不被判刑,即使处理得很轻,但行政级别,公职工资也绝无可能再保得住了。也就是说,延门市这个市委书记职务,就算是再选十个百个,即使在现有的干部里挨个选,也绝无任何可能再让魏宏刚来担任了。

再退一万步讲,就算你真的是被冤枉的,这个案子真的应该翻过来,那也只能是很久很久以后。何况一个市委书记会被冤枉了的案例,在现在这种社会条件下的比率和可能性实在是太小太小了,几乎是零。

再退一百万步讲,即便你是被冤枉的,最终你被平反了,宣布你无罪了,但再当这个市委书记的可能性也几乎是零。不管什么原因,只要你被卷进一起或者多起重大的腐败案件,即使最终证明你是无辜的,那也绝对是你的失职渎职。就算你不违法,那也一样违纪违规,也绝对没有任何可能峰回路转。

武祥常常就这么恍恍惚惚、迷迷糊糊地想来想去,有时候睡着了脑子里也全是这些情景和念头,分不清究竟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里。

魏宏刚被双规,将成为魏家整个家门永远也抹不掉的奇耻大辱,将会让魏家几代人都翻不过身来!这在别人那里早就清楚了的事情,在武祥夫妇这里,似乎很久很久以后才真正明白过来。其实并不是不明白,而是不相信,不能相信,无法相信,死也不愿意相信。在妻子的眼里,在绵绵的心里,魏宏刚纯粹就是一个完美的化身,把他同一个罪犯联系在一起,这怎么可能!魏家祖祖辈辈多少代了,好容易有了这样一个光宗耀祖的苗子,老天爷何以如此不开眼。魏家哪辈子造孽了,轮到今天才遭此报应!

家里窒息般的死寂和落寞,早已明明白白地在印证着这个事实。在绵绵舅舅被纪检委带走后不到一个星期,重要的,有身份的,在武祥夫妇眼里能给他们带来任何一丝安慰和希望的访客几乎绝迹。让他们听了感到踏实,感到期待,感到激动,感到想哭,感到想倾诉,感到有分量的电话像刀切了一样突然没有了,几乎绝迹了。

再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其实都是他们本该想到的,但等这接踵而至的事情真正发生了时,还是让他们感到目瞪口呆,心惊肉跳,还是让他们惊恐万分,难以承受。

在宣布魏宏刚接受组织调查的同时,很快就宣布了撤销其党内外一切职务的重大决定,伴随而来的还有延门市四大班子的表态和新闻媒体言辞猛烈的批判、声讨和鞭挞。

这本是武祥夫妇早就应该有充分心理准备的事情,但声势之大,来势之猛,波及之广,却还是让他们觉得无处可躲,无法见人,无以想象。他们几乎不敢打开报纸,不敢打开电视,不敢上网,甚至不敢打开手机。映入眼帘的每一个大标题,都犹如五雷轰顶;手机里的每一个细微的声响,都让他们心惊肉跳。曾经跑上门来表示安慰和声援的一些人,此时措辞激烈,对魏宏刚的腐败行为给予怒斥和大义凛然的谴责讨伐,一个个表示对党中央的反腐败工作要予以坚决支持,不仅要以零容忍的态度参与反腐败,并要以此为戒,与一切腐败分子腐败行为坚决划清界限。同时一再申明,谁要是敢顶风作案,铤而走险,甚至暗中串联,包庇腐败分子,一经查出,一定严惩不贷。

武祥一家就像突然陷进了一场被严惩被抨击被咒骂的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

打击最大的是绵绵。魏宏刚刚出事时,绵绵的眼睛哭红了一次又一次,整天饭食不进,足有半个月不去学校,也不同任何人联系。幸亏不久之后就放寒假了,有这么个缓冲的时间,不至于压力太大。但因为高三面临高考,寒假只能放十几天,过了正月初三就得返校复习,所以武祥和妻子就想抓紧时间把落下的那些课程和不足的学科好好补一补。看上去绵绵的情绪似乎渐渐平静了下来,但思维却越来越不集中,补课的效果根本看不出来。武祥夫妇虽然劝过说过无数次,恩威并举,刚柔相济,天下的励志好话几乎都说尽了,有时候也止不住厉声怒斥,大发雷霆,你能不能振作起来!你这样荒废颓废下去,别人就会同情你吗?你这样子就能救得了你舅舅吗,只能让更多的人嗤笑你舅舅,如果这么不努力不长进的,像你这样的成绩还能考上一本二本?只怕三本也没戏!即便是个好点的高职高专,也不一定考得上!要真到了那一天,谁也不会可怜你,更不会帮助你,哭天都没泪!狠的说完了,又说点软的,绵绵你千万得振作起来,你舅舅已经成那样了,亲朋好友里面我们也没什么能靠上的人,你爸你妈都是普普通通的人,咱们啥也指望不上,只能凭自己。只有努力用功,发奋读书,真正学好了,考好了,才真正是给咱家长脸,给咱自己长脸,也给舅舅长脸……

说归说,却没感到有什么效果。绵绵越来越沉默寡言,神色也越来越差。常常一个人闷在那里,一整天也一声不吭,一动不动。课本翻开了,要是不督促,大半天也翻不过那一页。突如其来的重大变故,让他们也顾不上过多地操心孩子的学习,等到发现孩子成绩严重下降,变得很不正常时,才感到有些晚了。绵绵的学习是最大的事,家里最不应该忽略的事,恰恰给忽略了。

最让一家人闹心的是绵绵的姥姥。

绵绵的姥姥快八十岁了,尽管身板还算硬朗,但他们还是对她隐瞒了魏宏刚的事情。就在绵绵的舅舅被纪检部门突然带走的第二天,他们赶紧把绵绵的姥姥送到了乡下。毫不知情的老人本来就住不惯城里,尽管只在城里住了还不到半个月,却一直闹着要住回乡下去,正好要过春节了,所以当时就欢天喜地地走了。但就在一个月前,绵绵的姥姥却连着打了好多次电话,一个劲地嚷着说这么久了,宏刚为什么一直没给她来个电话?这些天老有人给她咬耳根子,说呀,宏刚到底出什么事了?忙,忙,再忙给他妈来个电话也没工夫?春节不回来说是下乡访贫问苦了,后来又说开会了,然后又说出国了,即使到了天边,不是还有手机嘛,吃饭的空儿,让他来个电话哪怕说一句都行,这老家的电话不是宏刚非让装的呀,电话号码他又不是不知道。不行了就马上把我再接回城里去,这些天心惊肉跳的,晚上噩梦一个接一个,怎么也睡不踏实……

只要姥姥的电话一打过来,两口子都吓得好半天也不敢接。

就在十天前,绵绵的姥姥还在不停地打电话说她一定要来。如果没人接,她就自己来,她自己又不是来不了。反正也快死的人了,死在哪儿也是个死。让人感到惊恐的是,绵绵的姥姥在电话中竟然一句也再没提她的儿子!

这就是说,有关儿子魏宏刚被双规的事情,她极有可能已经知道了。其实老人家就是再没文化,再不识字,别人再保密,但在如今这样的社会氛围里,媒体又是这样连篇累牍地狂轰滥炸,一个村子里突然出了这么一大档子事,那又能瞒得了谁,又能瞒得了多久。

其实这只是无数揪心事中的一桩。

几个小时前,绵绵的学校突然来电话,一个自称是教务处的人用一种严厉但还算客气的语气说,绵绵的班主任已经给学校汇报了,学校里也已经研究过了,本来春节前学校就有这个意向,但因为马上要放假学校就拖下来了。前些天刚开学,学校领导们都很忙,本来还想再放放的,但鉴于绵绵这些天的表现,再加上绵绵的成绩也一直在下降,如果再不采取行动,再这么拖下去,由此而带来的在学生中的负面影响肯定会越来越大,所以绵绵在学校担任的学生职务,就没必要再担任下去了。

有些发愣的武祥听到这里,本来想说句什么,但还没等他把话说出来,那个教务处的人就不容分辩地继续说道,我们已经通知绵绵的班主任了,班主任可能还会约你们谈谈别的一些情况。你们家长明天上午最好能到学校来一趟,我们的意思,让绵绵尽快写一份检查,先把学校和团里班里的职务辞了,辞职书你们明天来时最好就带过来。当然了,什么原因你们也清楚,总比我们免职撤职好吧。实话给你们说,我们现在压力也很大,学校仁至义尽,这已是最好的处理方案了。说到这里,没等武祥再说句什么,对方就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学校这样做,武祥觉得完全可以理解。但这些话的内容和颐指气使的态度,却不啻是五雷轰顶。这样势利眼的学校,这辈子他还是第一次碰到,变得太快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怎么能成了这样。

就算绵绵的舅舅有十恶不赦的罪行,你们能这样对待他吗?能这样对待我们吗?那座豪华的办公大楼,还有那一流的教学设施和宽敞的教学大楼,包括学校老师职工的住宅大楼,如果没有绵绵舅舅的特别关照和特别批示,能建得起来吗?想当初,他们的校长副校长教务主任,包括绵绵的班主任及各科老师,一遍一遍地往家里跑。他们自己的事,亲戚托亲戚、朋友托朋友找上门来的事,什么提拔、调动、找工作、评职称、打官司、立项目、批经费、承揽工程、借款贷款,几乎能踢破门槛。什么话也说得出口,卑躬屈膝得让你哭笑不得;怎么一眨眼间,就颐指气使、夹枪带棍的不认识人了?

当初学校领导往家里跑了无数趟,一次一次、锲而不舍、孜孜不倦、振振有词,特别是对绵绵的校干、团干和班干的职务安排,如果你有哪一点不同意,他们立即就可以找到成百上千个理由来说服你、打动你。

——你说孩子成绩不太好,让孩子把功课学好了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他们就说,没关系,没关系,根本没关系嘛,绵绵的成绩就包在学校身上了,我们会给她配备最好的老师作辅导,配备最好的学生帮助做作业,保证有充分的时间让绵绵吃偏饭,这个我们早就考虑过了,放心放心,绝对没问题,你们完全不需要考虑。

——你说绵绵就不是当校干部班干部的料,绵绵从小就没当过班干部,更没有当过校干部,她就没那个能力。

他们则说,你们当父母的也太谦虚了,绵绵呀,难得的一个好孩子,威信高,脾气好,模样也大方,肯定行,没问题,这个我们也早就了解考察过了,绵绵绝对是个好苗子,是块好材料。其实谁天生就是当干部的料呀,从小就让绵绵历练历练也是必要的嘛。

——你说孩子的性格也不适合当干部,这样给孩子的压力太大,揠苗助长,会适得其反。

他们好像早就想好了似的说,这你们就多虑了,哪里会那样呀,有压力但绝不会成为负担。绵绵的性格?嗨,绵绵的性格还有啥说的,稳稳当当、文文静静的,适合肯定适合,绵绵的性格再适合当干部不过了!让绵绵当干部也是经过了多方面的考虑,再说,不把孩子放在岗位上考验考验,咱们又怎么知道孩子适合不适合?

——你说现在不比过去了,学生会、团委、班委的选举都要竞选演讲,都要投票选举。绵绵的性格,那么内向,平时说话动不动都脸红,在那么多老师学生面前演讲,那还不把孩子紧张死了。万一选举落选了,或者差很多票,她能承受得了吗?你们的好意我们都心领了,孩子的母校,让我们做什么一定尽力而为。

他们立刻就说,放心放心,这个我们都替孩子考虑好了,演讲稿是现成的,背下来就行。都是好文字,好语句,一举两得,现在背下来,将来考试肯定也用得着。至于选举嘛,你们就放一百个心。这个工作我们来做,保证高票,争取全票,绝不会低票,更不会落选。连这个事情都办不好,怎么再有脸见你们,又怎么给魏书记交代?

——就是真让绵绵当,让孩子当个一般干部就可以了,用不着又是班干部,又是团干部,又是校干部的,绵绵又不是多么出色的学生,这样做,影响也不好,让学生们怎么看她呀。

他们一边轻轻地笑着,一边和颜悦色地解释道,什么呀,看你们都想到哪儿去啦,现在的学生什么不清楚呀,让绵绵当学生干部,那也是为了学校好,为了大家好呀。学生们都说了,从来也没见过绵绵有什么架子,这些东西要放到别的孩子身上,哪里还放得下呀,早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了。这就是绵绵最出色的地方……

绵绵的班里六十八个学生,全校五十四个班级,结果绵绵班长全票,团支部书记全票,校团委副书记只有一票弃权,学生会主席还是全票!看到这个结果,武祥和妻子相顾无言,后来一直都避谈这个话题。实在太神奇了,神奇得让他们自己也脸红。连绵绵自己也很少谈这方面的情况,只是说老师和同学们对她都挺好,挺尊重,至于平时都有些什么工作,她从来不讲,他们也从来不问。

其实最让武祥难以对付的是绵绵的班主任,那是一个姓范的四十多岁的女老师。最终武祥夫妇之所以能答应了学校所有的对绵绵的安排,都是被班主任说服的。当初她提议让绵绵当班长,武祥和妻子包括绵绵的舅舅都觉得不妥。那会儿绵绵刚从别的高中调到这个重点高中,成绩本来就不怎么样,调到这个班里就更显得差了,班里的情况又不熟悉,这样的班长能有什么威望和公信力?想进这个班的人有多少啊。中考时,最低录取线六百二十分,凡是考进来的学生哪个不是学校的尖子生。不到分数线的,低一分就得多花一万,分数差点的,家长出十万二十万也在所不惜。那些大老板们,为了让孩子进来,出个百八十万的也毫不在乎,为的就是能让孩子有一帮将来能主宰天下的优秀同学。在如今,同学就是最铁的关系,就是一辈子的硬关系。这样的一个重点学校重点班级,多少人眼巴巴盯着的地方,你不但一分不掏就进来了,何况还是个绩差生,居然还要当一班之长,那岂不等于火上浇油,顶风作案?如今八项规定人人皆知,处处都有巡视组的影子,闹出什么事来那还不把绵绵害惨了,弄不好岂不把书记也影响了?

不过这个班主任并不着急,每次都笑眯眯地来,笑眯眯地去,这次说不通就下一次。到后来,武祥终于不再说什么了,连绵绵也不怎么再坚持了。因为慢慢地,他们终于听明白了班主任的意思。

班主任让绵绵当班长的深层用意其实很简单也很有说服力。班主任说,绵绵现在当了班长,当了团干,当了学生会主席,再加上每年的三好学生,下一步上省重点大学,甚至上全国重点大学,就可以有办法让绵绵免于考试,直接保送。这样的保送生年年都有,不显山不露水,谁也说不出什么。这都是一票一票选出来的呀,哪个敢说当初选错了?敢说有人私下干扰选举了?能干扰了老师,那几百几千学生的选举也都错了,也被干扰了?再说了,就算查下来,学生们早都毕了业上了大学,又到哪里查去?高考在即,哪个家长学生不是战战兢兢,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谁会在这个关口给自己找麻烦找罪受?告状还能比高考更要紧?

班主任其实还有一层意思没有说出来,但一家人也都听明白了。那就是以绵绵现在的学习成绩,将来要是真刀真枪地考起来,别说考重点大学了,就是考一般的大学也还要差一大截子。班主任的这些话可算是击中了要害。班主任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地分析:现在每年有多少学生考大学啊,77、78,包括八十年代那会儿,全国的累积了十几年的考生,三十多岁的都算上才五百多万。而如今,一年差不多就是一千万。在咱们延门市这十万多考生中,能上了全国一流重点的也就几十个人。那些所谓的普通大学,有好多只是大专的牌子,中专的底子。学校里的设施都是急就章,师资力量更是无从谈起。如果稍稍有些办法,谁家舍得把孩子往这样的大学里送?上千万的考生啊,还不算自考、成考、专升本,你想想,这里头父母是领导干部的子女有多少?父母是千万富翁亿万富翁的子女又有多少?竞争会有多激烈?多残酷?说白了,现在就是一考定终身,要是考进了重点大学,就等于硕士博士也一起拿到了手。当然了,咱家绵绵根本不愁上重点大学,只要舅舅说话,想上哪儿最终就能上哪儿。不过让我说,既然要上,咱就体体面面地上,正大光明地上,理直气壮地上,用不着看别人的脸色,让别人说长道短。咱是重点学校重点班的班长,还是学校的干部,团里的干部,等过了这几天,再给绵绵评一个市级的三好学生,其实全省的三好学生也没什么问题,将来保送到哪个学校,都光光彩彩、排排场场、鲜鲜亮亮。据我所知,绵绵小学初中都被评过三好学生,初中升高中就是保送的,这给下一步保送重点大学已经打下了很不错的基础。到了五四青年节,咱们再想办法闹一个全省青年标兵,这就等于上了双层保险。有这样的资本履历,即使到了重点大学也还不是重点培养的对象?其实咱们中国最贵最难最不容易的还是上大学,顶顶难的就是上重点大学。绵绵当班长,肯定要让大家选举,这个我来做工作,其实呀,咱们都老古董了,人家现在的孩子,脑瓜子都好使着哪……

班主任虽然年龄不大,但老成持重,在校领导跟前说话也算数,当然领导也有意让她来拉关系做工作,还有,学校有个副校长缺额,班主任也在候选之列。武祥夫妇心知肚明。这样的事,只需魏宏刚一句话,立刻就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没有多久,一切都成为事实,绵绵确实都是高票全票当选。当然,校领导们没少做工作,所有的老师都积极配合,学校的扩建,教学条件的改善,尤其是老师们的福利分房,也都有了指望。让这样的学生当几个月的班干部校干部,能换来这一切,哪个老师会不同意?

再后来选三好学生,也一样高票当选。只是绵绵当时多多少少还有些不满意,听学生们私下议论,说有些三好学生都是给学校和班主任送了东西的,其中有一个,家里资产超过几十亿。武祥问绵绵,学生们就没意见吗?绵绵说,现在的学生,有意见谁会当面说出来?其实那个学生也挺不错的,除了学习差点,别的都挺好,隔三岔五的,就把班里的同学请到大饭店里撮一顿。班里到什么地方参观活动,也都是人家派车接待。豪华大巴,几天几夜,一分钱也不要,有时候连饭费住宿费也包了,老师学生都开心得很。人家没架子,威信也很高,要不是因为有我,说不定班长就是人家的了……

就在绵绵的舅舅出事的前几天,班主任还在做绵绵的工作,希望绵绵能代表学校和班集体参加全市的优秀学生“我爱祖国”普通话演讲比赛,如果在市里被选拔上了,就可以参加全省的普通话演讲大赛。班主任老师说了,如果这个奖得上了,下一步的路子就更宽了。咱就可以提前参加中传中戏北电和上戏的艺术特长考试,将来当个主持人什么的,不也挺好……

这一幕幕,历历在目,仍在眼前晃动。

但是,就好像一夜之间,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世界!

学校要让绵绵主动提出辞职,其实也已经等于是被免了。要免就一块免了吧,长痛不如短痛。还有,刚才那个自称是教务处的人说,班主任可能还会约你们谈谈别的一些情况。

还有什么别的情况?

还会不让绵绵在这个学校念书了?

想到这里,武祥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他们会不会把绵绵当初从一般高中转到这个重点高中,也当作是绵绵舅舅的一个腐败问题来处理?

会吗?

也许真会!

要真那样,那岂不更把绵绵害惨了!用不了几个月就要考大学了,要真那样了,绵绵这辈子可就彻底完了!

武祥突然觉得心惊肉跳,魂飞魄散。

说是班主任要来,今天会来吗?晚上会来吗?

这个班主任,真会带来这么一个消息?

这个学校,真会这么干?

他想象着班主任总也是一副弥勒佛笑眯眯的样子,是不是也一下子会变成一个令人胆寒的黑脸婆?

如果真那样了,又该怎么办?

绵绵如果离开了这个学校,还能去哪里上学?哪个学校还会接受她?

武祥默默地僵在那里,连呼吸也觉得困难起来。

张平,祖籍山西省新绛县人。毕业于山西师范大学。一级文学创作。先后发表各类文学作品800多万字。主要作品有《祭妻》《姐姐》《凶犯》《孤儿泪》《红雪》《法撼汾西》《天网》《抉择》《十面埋伏》《国家干部》等,先后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赵树理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金盾文学一等奖”,“中国图书奖”、“国家图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茅盾文学奖“等数十次重要文学奖项。主要作品均被改编为电影电视剧。由《凶犯》改编的电影《天狗》,先后获“金鸡奖“”百花奖“”华表奖“”上海国际电影节金奖“。由《孤儿泪》《红雪》《法撼汾西》《天网》《抉择》《十面埋伏》《国家干部》改编的电影电视剧,先后8次获中宣部颁发的“五个一工程”奖。由《抉择》改编的电影《生死抉择》获得中宣部五个一工程特别奖。《抉择》被评为建国50周年献礼作品 ,第五届“茅盾文学奖”。并被授予“人民作家”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