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凯:我们分得了土地
只有姥爷,显得比我们孩子还兴奋。
不时地问爹,哪一天是抓阄的正日子?他认为我的手气壮,还破例给了我一块钱,比过年的压岁还丰厚。说:
只要抓到了好地,还另有赏。
弟也跟着起哄,他要分个一毛两毛,说是买塔糖。我说,塔糖是打虫子的,好人不吃。他说,东院的破二都吃了。破二是他的玩伴。他也不管不顾,要吃。我也跟着问爹,为啥还要把地分给个人家,不是生产队集体了。爹说,他不懂。这样的大事,得有大眼光的人来做。解放前,家里曾有过地,八十多亩。可惜,爷只是和人推推牌九,赌得不狠,地没输光。最后,还是捞个富农帽子戴着,曰四类。夏天起粪,冬天扫雪,被管制着。姥爷是正牌的地主,一样,但总是信土里刨食能开出花来。院子门前的一块巴掌大的地方,他要栽蒜种葱,有事没事蹲在那看着。文化大革命的学生崽斗他,戴了高帽子,高帽子尖尖,能顶到房顶。他一点都不冤,现在听人说又要分地到户,心开始忍不住又痒痒。
爹什么事要看看东西两院,傻子过年看隔璧。有了准信,才把姥爷户口迁到营子里,说是能分到地。姥爷拿这个事当大事,后半辈子指着爹来养老,大舅二舅们远在城里,借不到力。只有好好种地,才能帮到爹娘,也算是帮到姥爷他自己。他总是替爹娘筹划着,要是分了地,该种什么好。当然,高粱苞米是一定的。人要吃,牲口也得吃。最好还要种棉花,那是一等一能来钱的。嘿嘿,经济作物,头脑里一定得有经济。老地主的脑袋里一直算计着,他常说,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
可是,分地这样的大事不是说分就分的。
这不,就出了事。
咱们的生产队曾经最红火过,生产队之前是高级社,典型。高级社上过报纸电匣子的。营子里的人们咧着嘴站在老榆树下,无端地笑,说是幸福的新农村,拍成了相片,印在纸上,被南北营子羡慕。可是,过后很长一段时间仍是吃不饱饭。甚至,一提起孤竹营,宁山县城的人们都知道有过高级社的事。高级社的社长白老爹披着夹袄,很风光,到县城,到省城吃过包子。说是北京也去过,北京的包子小巧褶子多,好看。白老爹不同意分地到户,但他又不明着说不行,上面定下来的事他还不敢一脚踹翻。老爹明着暗着都是营子里的人物头,别人都面菜着,一切的事有点浆糊。可是,营子里的人们都愿意分地,即使是那些贫农过的。看那些一片一片的自留地就明白,种的庄稼黑黝黝地壮实,劈下的棒子小孩大腿似的。白老爹架不住身旁几个人嘀嘀咕咕,指着几个人的脑袋骂:分吧分吧,集体就是叫你们这帮狗犊子弄黄的。
据爹说,分地的第一次商量是在白老爹家里呛呛的。
白老爹的家,大院子,过去的老地主白乙德的。一个大桌子后面,坐着队里的老少爷们,挤挤插插。白老爹坐在炕上,一声不吱地吃着烟。对于营子里的土地,白老爹比自己的头发还清楚。到底做过白乙德的长工,哪块地旱涝欠收年成好坏心里有着数。他不说,是等着老少爷们都说完之后,想一锤子定音。一帮子人说话,把房子弄得嗡嗡地响,再加上吃的烟都是蛤蟆癞,青烟更呛嗓子。白老爹的女人是个齁巴,咳嗽的声音哐嗤哐嗤的,带着劈音。也没有人心疼,女人还烧着水,要给老少的爷们沏上点土茶。白老爹是讲究人,拿着老少爷们当着客。
一开始大伙商量的不是分地的事,而是上一年年成好,是不是也要有些分红。工分的分值会计为啥还没有算出来?说这话的是白老爹的左右手,队里的大社员,车把式杨三棒子。杨三棒子可是厉害的角色,从抗美援朝回来后,一直就是说一句话叫白老爹横吃难咽的主。
白老爹就是看不上杨三棒子弄出的一件件事,这人,虽说是自己的左右手,可也总是给自己出了难题,动不动就要把房顶捅个窟窿。提出分值的事就是想把集体的东西还是要分一分的,白老爹知道,地一分人心就散,还有哪个能听他的吆喝。便没有好的声气,嘴在努着,说:
分值,放一放,黄不了你那几毛钱。
杨三棒子就不愿意听这样的话,孩子多,要钱的地方就多。口粮不够吃了,就到队里去灌,一口袋两口袋会计都记着帐。反正虱子多了不咬。杨三棒子要喝点土烧,哪怕就着一粒一粒的炒苞米下酒。土烧,供销社是不赊账的。小李子那小犊子是江北的胡子不开面,小李子是供销社的,营子里的卖点,油盐酱醋和镰刀花布一概经营着。杨三棒子想要的现钱,手要宽裕一下。他不能和白老爹比,人家有儿子,在外面当了兵转了业,邮局的骑着洋车子,绿单子一递,钱就来了。
咱不能和你比呀,就惦记着那几毛钱。
这两个人就杠上,都是人尖子,谁也不怕谁。旁边的人们开始是看着热闹,也都想把分值的现钱领到手。向着杨三棒子的话一句一句地冒了出来,叫白老爹心里升起暗火。白老爹的脸沉下来,狠吃了一口烟,吐出。炕上炕下的人们还没有防备,五十多岁的白老爹倏地站起,伸手,对着杨三棒子脑袋就是一烟袋锅子。
烟袋锅子里面的烟火还没有散尽,连烟带火弄得杨三棒子蹦起来,有人帮着找火星,猫急狗跳,还有人在笑。等消停下来,杨三棒子站在地下,两个眼睛早就喷了火,一字一句地顿着:
这事能算完吗,你比美帝还厉害吗?
还没等他说完,杨三棒子的兄弟,四老歪就把桌子给踹翻了。四老歪不管不顾,跟着他哥杨三棒子走出院子。
第一次商量分地的事算是失败。
爹说,杨三棒子等人接着就串联好多的人家,直接又提出了分掉生产队所有的牛马,有人说那是浮财,就像当年分老地主白乙德那样,要分就来个痛快的。姥爷和娘胆子小得多,说,咱可不和他们参合一块。成分高,遇事先就怕了,高帽子戴着不舒服的。但是,姥爷还是念着分地这件事。爹说,不操那个心。胳膊拧不过大腿,北京都说好的事,不是小孩过家家,没个定型。他们几个鱼鳖虾蟹能挡住大河发水。爹说完,往地上吐口吐沫。那就等着吧。
弟问我,地要是分不上,姥爷还能不能给咱们赏钱?
他是惦记着他的塔糖。
陆陆续续,爹带回好多的消息,说岭上的一些村营开始分地,都开始忙着备耕。白老爹已经被上面叫去两回了,回来,都是耷拉着脑袋。不知道爹看见还是没看见,人家说,到底能不能好好干。不干,不换脑筋就换人。白老爹开始发怂了。
得,分,白老爹在大队的大喇叭里喊:
社员同志们,实施土地承包责任制,我是举双手赞成的。杨三棒子在家撇撇嘴,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举双脚也不行了。
会计把土地名称、分类、数量全部做好后,上墙,都贴在供销社的墙上。大墙光滑,一面白灰,那是人家地主白乙德的门面。红的纸,黑的字,庄严得再屁的小子也不敢去撕。红纸的下面围着一群脑袋,伸着,有的点头,有的摇头。姥爷也凑上前,想看看,娘到底把他拉走,等着吧。
姥爷倒是没有忘记他的话,说到时候还叫我抓阄。
人多得脑袋乱动,屁股乱扭。咳嗽,吐痰,一波一波的人群把大队部的院子挤得逼仄。各家来的几乎都是户主,男人嘛,再弱也能顶门。爹做着车把式,替生产队在外拉脚,不能来。姥爷和我颤颤巍巍,互相搀扶着进来。还有胡寡妇自己一人,素着脸,偏坐一隅,不与人家一样。我和胡寡妇的姑娘小兰子是同学,就多看了她两眼。胡寡妇没有悲喜,想是即使有了土地,可没了耕种的劳力,不是更糟?谁又能替她想想,这个世事,总是和人扭着劲,顺着好逆着好,谁又知道。
白老爹陪着公社的人进到院子里,太阳已经很高了。
三五个人进到屋子里,那是明瓦亮堂的大堂屋,坐定。坐在白老爹对面的人对白老爹摆摆手,白老爹清清嗓子,喊:
大家们,静静。我们今天请来了公社的索主任给我们主持主持土地承包的会议。我们欢迎,欢迎啊。
大家的掌声轰然,索主任点头,又对人群摆手。老少的爷们还是盼着赶紧分地,农时不等人啊。快开春了,河要开化,地要送粪。姥爷念叨着。白老爹的嗓子冒火,声音还是拢聚着威严,一群脑袋静静地等着。
全营子的土地分为几类,天字号人字号地字号三类,过去的老地契写得明白。买卖合同谁谁谁卖给谁谁谁,东到西到南到北到,互不欺瞒。爷推牌九输给人家不知道怎样作价给的,这些事都是爹和娘打架时,娘指着爹骂的。小孩子听来新奇好玩,哦,还有这些事呢。爷要是活着,肯定对这些土呀地呀看不上一眼。爷好讲些三国西游,哄得我们常围着他转。爷的心思从小到大都在外面,锦州天津卫奉天哈尔滨跑来跑去,那些买卖经被他念叨着似乎都是传奇。可惜,经过辽沈战役的锦州一战,被围在城里的经历,叫他再也不愿意离开乡下老家。结果,老家似乎对他来说更为荒唐。被扣上富农帽子,是他没有料到的。乡人的手段叫他才有所领教,想逃,腿却抬不起来。他只好盘着,对别人的说三道四不作理会。等到有一天把他的富农帽子被摘掉了,他的疾病也如期来到。还好,终归是笑着走的。“房是累赘地是累,挣下银钱催命鬼”爷说这些话,姥爷最不爱听。他们俩喝酒的时候为这句话呛呛,爷要嘿嘿一笑。你看,你那些地。不吃不喝地攒下,还不如抽大烟了。姥爷呢,惭愧地摇摇头摇摇头,醉了,脸红红的,不说一句话。不过,姥爷用自己的一手绝活叫也宾服。姥爷种的大葱,葱白一尺长,个个水灵粗壮。再看,他和爹种的,猫尾巴似的干瘪。爷自嘲,咱不是庄稼人呢。
会计是按照每个队里的户数和人口排了号,从一号到三十多号,各抓各的阄。孬阄好阄,不要喊冤。白老爹说完一遍,便不再说。大小的脑袋们便开始又动起来,姥爷也想挤上前,到底没挤上去。我看着也着急。
挤上前也没用,都得一家一家来。
会计拿着花名册,念,白长山,白长海,韩富贵,韩富文,齐占元,齐占玉,都是大号,人听到喊声便上前去抓。我一直等着喊到爹的名字,竖着耳朵,不敢大意,我知道这是大事。这些年大喇叭里喊到爹或者爷的名字,几乎没有什么好事,冬天下雪扫地,夏天大雨防汛。好事还是要往后轮的,我都跟着习惯了。
齐老疙瘩拿到好号,欢喜,都在脸上。不仅笑,还扬扬手里的阄。说是等阄抓完,便根据号码来抓地。姥爷这会倒沉住气,扶着我的肩膀,一点也没有了慌急。齐老疙瘩的哥拿到孬号,马上苦成驴脸,又不敢把阄扔掉。快到最后,我才听到会计一声喊爹的名字,姥爷才推推我。我一激灵,几步就跳到人前。
那阄都在一个纸壳箱里,似乎藏着人们的喜怒,我也跟着心情忐忑起来。姥爷说过,男孩子阳气足,手气就壮。爹对这些从来是不可不信不可强信,娘认可姥爷的做法。哪块地好哪块地孬,姥爷似乎也知道。爹后来问过他,怎就知道龙王地那是一块最好的天字号地。姥爷嘿嘿一笑,咱是庄稼人,看地茬就知道。
等我伸手去抓,会计倒来阻止。
你家没有大人?!
爹出门了。
你妈不在家?
我能顶户主。
我没好气,会计这家伙一脸的麻子,我们孩子到大队部里玩,总是轰鸡似的赶我们。我回头看看姥爷,姥爷从后面摆着手。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进入到那个空箱子里。里面空空如也,感觉几张纸团做的阄零零散散地躺在箱子底。摸到一个,放弃,又摸到一个,是在箱子边上,紧紧抓在手里。拿出,想奔回老爷旁边,会计一把抓住我。
把阄打开,看看。
居然是一号,谢天谢地,姥爷在后面喊了一声。
第二天是按号抓地,姥爷似乎比我还兴奋。回家的路上,连说我的手气好,我则惴惴地问:
赏钱呢?
姥爷一挥手,忘不了你的功劳,明天还和我去抓地。
娘知道我给家里抓来一号阄,也跟着高兴。家里已经很久没有什么高兴的事了,即使是过年,家里还是蔫巴巴的。而且,一到过年,别人家煎炒烹炸着,娘和爹总要弄些闷气来生。爹的脾气火爆,受不了娘的唠叨。娘是唠叨她的日子粘缠,到处是烟熏火燎,看不到一丝光亮。爹也是苦做拼忙,还是紧巴紧拽,几个孩子差不多都成为出气筒。只有弟好些,太小,体质还弱,打着可怜。因为抓阄的功劳,娘破例在晚上的锅里煮个鸡蛋。弟馋坏了,一直看着我吃。我一直没给他,就是自己把个鸡蛋,两口吞下去,还没有觉出什么味道。鸡蛋有点干,竟然有点噎嗓子,也不在乎,喝点水送下。
娘看着我一点也没给弟,瞪着我,骂一句:
狗东西,真是食黑。
第二天,还是老院子,只是没了那些人头乱动。想必是兴奋的心情刚过,只是白老爹一人主着事,没了昨天的那些人物。不用鼓掌了,我还有点失落。我记得我抓了一号阄的时候,那个索主任临走时还摸摸我的头。笑眯眯地,念叨一句:这孩子。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那只大手有点软,还有点温热。要哪片地我不管,姥爷只是叫我陪着他,这是娘的命令。哪块地好想必他们大人知道,娘和姥爷在吃饭的时候议论着,还怕抓到最好的地还被人嫉妒。娘说,要是营子里的人嫉妒咱了,那日子又肯定不好过。怎么办?姥爷说还是要最好的地,种地嘛,地肥人干着也有劲头。蝲蝲蛄叫了,咱们也得种地。娘的心思还是缜密些,两手准备着,嘱咐着姥爷。姥爷一直点着头,可在去大队部院子的路上,姥爷问我,你说,人为什么都要尖?我说我不知道,狗吃屎先吃的就是尖。姥爷知道和我没了说话的劲头,叨念一声,你这孩子,咋就开不了悟。
等到我们到了院子里,好多的人也都到了。
白老爹白了我和姥爷一眼,没说什么。姥爷和我找到一个角落,坐下,等着前面的人宣布开始分地。这可是最实质的分地,先前的抓阄不过是个垫场。按照规矩当然是一号先抓,规矩嘛。虽然营子里的人们不太情愿,这个刚刚外来的老四类分子占了先。白老爹还是第一个叫了爹的名字,姥爷一步一步上前,很奇怪,给在场的所有人鞠了一躬。营子里的人们好像不太习惯,先前爷在挨斗的时候都是努力直着腰的。在场的人,各种各样的声音说着,看老爷子要的是什么地块。
几类地块都明明地摆着,姥爷只说一句话:龙王地。
“轰”地炸了营似的,屋子里乱了起来。
别的话,姥爷没有。姥爷别看有时候在家里唠叨些,在外面,总告诉我们慎言忌口的。姥爷只是看着前面的几个人,不错眼珠地看着。一会是白老爹,一会是会计,看得他们的眼神不得躲开一点。还好,姥爷要的地块没有白要,算数。当然还有别的人家,人家要的地块一样好孬,那是铁板上钉钉。等到所有人都要完,姥爷和我也慢慢回到家里。只是走出院子的时候,白老爹看了姥爷一眼想说什么,到底没有说。
娘知道姥爷要了龙王地之后,半天没有吱声。那块地娘是不想要的,要知道,龙王地本来在过去就是咱家的。是爷在先前推牌九输给了人家,一等一的好地块,要了,别人家咋想嘛。这人家是想变天呢?!爹临出门似乎说过,若是一类地,只要不是龙王地都行。也不知道姥爷是怎么想的,事情到了这一步。姥爷也不知道如何收场。
姥爷似乎忘了要给我赏钱,我要说,娘叫我省省心吧,别给大人添乱。我不怕爹,倒是怕了娘。爹的愤怒不过是疾风暴雨,一阵过去。娘的愤怒,绵长有力,而且不管不顾脑袋屁股扫帚疙瘩一顿乱打。常打得我抱着头满屋乱跑,告饶不行,别人说情也不行。姥爷都说娘,我这二闺女有点浑呢。哪知道,比这还有更难心的事摆在姥爷和娘眼前。就在姥爷要完地的那天晚上,从不登门的白老爹来到了家里。
白老爹向娘和姥爷提出一个令他们左右为难的要求:换地。
白老爹想换龙王地,白老爹说,在这个营子里,只有他配种这块地。
姥爷和娘一直在听白老爹讲,不说话,尤其是姥爷。他只知道哪块地好,营子里的人情,家族中过节并不知道多少。况且,白老爹说,不能叫你们屈得慌,在大队的机动地调出几亩补偿。机动地就是大队掌握的,还没有分的那部分土地。娘和姥爷在白老爹走过之后长时间地沉默,看到这样的场景,我是更不敢提赏钱这等事了。我倒是一直记得,白老爹临走说的一句话:
不着急,你们慢慢商量商量。
爹不久回家,生产队的大骡子大马都要分了。知道了姥爷和我抓阄要地的事,高兴。可一听到白老爹的想法马上也蔫了,爹坐在地下的凳子上,脚一使劲,凳子腿断了。
爹是独门丁,遇到事情几乎没有可商量的人,家族中的大哥二哥各人顾着各人。一块破地,能怎?爹是明知道与西院大伯的商量没用,还憋着一肚子气回来。他一个人闷闷地吃着烟,烟雾把他整个人缭绕其中。即使是他和娘打架最凶的时候,娘走了都没这样,笑嘻嘻地跟我们几个孩子说,别怕,你妈是过一阵就好。一切事都没有这么难心过,他是琢磨这事怎么这么叫人挠头。睡在半夜里,我尿急下地“哗哗”地浇在尿盆中。见他还没有睡,而是辗转翻着身,有时把手指头掰得“咔咔”地响。在寂静的夜里听到这样声音,还是感到有点害怕。过去,这样掰过手指头之后,是要打人的。不过,一早上就看见他红红的眼睛,喝着苞米糊糊时,恨恨地骂出一句:
这个狗犊子。
娘就用眼睛瞪他,意思是吃饭还堵不住你的嘴。想必他们三人一直没有商量妥定,我担心我的赏钱一定是落空了。娘的想法是遂了白老爹的心思,不就是一块地嘛,再说还有机动地补偿,划算。说不定,比那块龙王地打的粮食还多。姥爷呢,两边骑墙,只要有地种,当然是好地。他说,那不一样,好地能攥出油来。吃鸭蛋吃的就是油,实际还是不想换。爹是坚决不换,我都不是地富子弟了。再说,不信他还能再把我戴高帽子。屋子里的空气自始至终凝固着,我吓得在爹面前走路都把脚步放轻,怕惹得他心烦。这个白老爹,真不是个东西。真不知道龙王地到底有什么好,不过是长的苞米大些。原来一帮孩子到那块地撅过甜杆,就是苞米杆子。没有多少是甜的,反倒不如南山坡的高粱,甜如甘蔗。我在娘的后面嚷嚷:
换吧,咱要南山坡。
“啪”一个巴掌过来,是爹的大毛手。
娘马上把我拉过来,护住,喊:
你和孩子治什么气。
姥爷叹口气,跺下脚,躲到外面。外面的鸡鸭见到有人出来,乱成一团地叫,以为有人来喂它们。
爹也感到有些理亏,放下筷子。
不换,给一座金山都不换。
爹几乎是嚷,他的脸色铁青。娘的脸色也跟着一赤一红,渐而发白。看起来他们两个人又要打架。还好,他们没有动起手来。
地终于没有换成,是姥爷咬着牙不换,说大不了我再活一回地主,高帽子没那么沉。
那个春天,似乎来得早些。过完年,河开化,就要往地里送粪。都是姥爷和爹挑着粪筐,推着三轮车子,我和弟跟着前后推拉。姥爷说,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对了,姥爷没有食言。有收破烂的,他把一个破铜盆卖掉,得了三块钱。两块钱给了我,还嘱咐我别乱花钱。我给了弟五毛。他吃了塔糖,拉下几条荞面条似的蛔虫。姥爷说,一定要把屎尿拉在自家的茅坑里。姥爷确实是一个好庄稼把式,给爹娘筹划着地里种什么,有苞米,有高粱,有花生,居然还有棉花,棉田共有三亩。不是说嘛,要想发财,就种黑白。秋后,那些棉花开得洁白,仿佛把天上的白云摘下。十几年后,我结婚用的妆新被子就是用的自家棉花,温暖,柔软,媳妇很是喜欢,一直用到现今。
但是,姥爷没有等到春天开犁种地,他得了脑血栓,一直躺在炕上。看到爹扛着着犁铧、拿着点种葫芦等家什出门下地,竟着急得“呜呜”地光嘎巴嘴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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