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黄渺新:叔欠我们一只鸡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黄渺新  2018年07月02日08:22

我们过年作兴吃鸡,鸡和吉谐音,过年吃鸡,讨吉利。

每年过年,叔会从乡下给我们送来一只鸡。那鸡个儿大,羽毛油光闪亮,叫线鸡。线鸡肉质细嫩,味道鲜美。

线鸡价钱比别的鸡高,过年时尤其紧俏。我纳闷,叔怎不把鸡拿去卖?

我还小,问叔:“你又不欠我们,为啥每年过年,送我们一只鸡?”

叔呵呵笑,眼里荡漾层层欣喜,说:“每年过年,我还真欠你们一只鸡。”

“为啥欠我们一只鸡?”孩子脾气上来,我便打破砂锅问到底。

叔一脸凝重,好像某种东西击中柔软的心,沉默片刻,他给我讲了一段往事。

我爸妈刚结婚时,家里穷。小两口虽在城里做事,刚参加工作,也没几个钱,办婚事还借了债。

爷爷他们在乡下,日子更艰苦。整个冬天,爷爷穿件旧棉袄,他只有那件旧棉袄。棉袄旧得开裂,裂了补,反反复复补,补丁摞补丁。

寒冬腊月,村里人闲着,手抱火笼坐在墙根晒太阳。爷爷闲不住,去深山挑炭,挑到县城卖,来回上百里路,一担炭挣两元钱。

叔开春后几十元学费没着落,爷爷发愁。趁着城里人冬天需炭取暖,炭的价钱高,爷爷去山里挑炭。

爷爷挑了十几趟炭,攒了二十多元钱,年后再挑十几趟,叔的学费就攒够了。

谁知,这么简单的愿望竟难实现。爷爷挑炭时,山上滑一跤,摔断一条腿。爷爷只能在墙根坐着,腿肿得老大。温暖的阳光照在爷爷脸上,他的脸灰暗,凝结一层忧愁。

媳妇过门当年,得回老家过年,还得带上礼物,这是老规矩。妈向人借钱,买了肉,买了一只大线鸡,欢欢喜喜同爸回家过年。

第二天除夕,一家人高高兴兴准备宰鸡,到处找不到鸡。难道鸡被狐狸或野猫叼走了,这么大一只鸡,总有个响动吧?

这时,爷爷从外边回来,手拄拐杖,脚步沉缓,背只空鸡笼。大家一看,猜到了发生的事。奶奶上前,厉声质问爷爷:“你把鸡卖了?”

爷爷放下鸡笼,轻轻嗯一声。

奶奶十分生气,大声说:“我们双儿(双儿是我妈)过门,头一次回家过年,怎可没有鸡?再说,鸡又不是你养的,是双儿买的,你怎把它卖了呢?”

爷爷慢慢坐下,勾背垂头,轻轻抚摸走路后酸疼的伤腿,不吱一声。某种沉重东西,把他的头压得很低。

爷爷卖鸡所得的钱,加上先前挑炭攒下的钱,叔的学费总算凑够了。

叔没因学费辍学,后来考上师范,毕业后成了一名乡村教师。

“如果没有你妈买的那只大线鸡,叔也许辍学了。叔记得一辈子,每年过年,都欠你们一只鸡。”

这段往事,让人感动又心酸。叔要感激的人,不是我妈,不是我们,是爷爷。叔,什么也不欠我们!

这么多年,过年时,我们却心安理得地消受叔送给我们的鸡。我跑去问爸爸,叔说的是不是事实?

爸在书房看书,他放下书看着我,目光透着爱抚,默默点头。

“是爷爷把鸡卖了,叔要感激的人是爷爷,不是我们!”我声音尖锐。

爸轻轻嘘一声,微笑着,示意我说话低声点。

他诡秘地眨眨眼:“你知道是谁,暗中指使爷爷把鸡卖掉?”

我瞪着眼,茫然不知。

“是爸爸!”

爸很得意的样子,显然,他认为这是一生做得十分正确的一件事。

“我本想叫你妈省下买鸡的钱做你叔的学费,你妈头一次回老家过年,违背老规矩,又怕她觉得不光彩,爸爸只好跟爷爷暗中唱了这出戏。”

“你俩嘀咕啥?”

我和爸吃惊地抬头,妈不知什么时候进了书房。

妈脸上飞起一片欢喜,笑着说:“这件事,还瞒我?”

“你早知道?”

“早知道,老爷子当天就告诉我了,他说:‘双儿,爸实在不忍心让你受半点委屈,爸掏心窝子的话,啥也不想隐瞒你。’”

想起艰苦岁月里,一家人为叔的学费煞费苦心,爸妈眼圈通红。

我说话也不用遮遮掩掩了。

“就算叔感激我们,他欠我们的情早已还清,告诉叔,别再送我们鸡了。”

爸听了,语重心长地说:“孩子,你还小,所谓礼尚往来,还不懂。兄弟之间,他送我一些东西,我送他一些东西,有来有往才有感情。你问你妈,叔送我们一只鸡,我们又送了他什么?”

妈摸摸我的头,说:“等你长大了,就懂得。”

转眼四十年过去,改革开放让我们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都已过上富足的生活。唯一不变的,每年过年时,叔依然从乡下给我们家送来一只大线鸡,叔自家养的。

四十年,我也得以成长,已经懂得兄弟情谊和幸福的涵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