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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学》2018年第6期|蒋子龙:故事与事故

来源:《天津文学》2018年第6期 | 蒋子龙  2018年07月02日16:45

1、生肖轮流转,轮上谁当值,谁的故事就特别多。2018为农历狗年,一时间关于狗的话题铺天盖地。《羊城晚报》载新华社专电:“印度东部奥里萨邦一名不足两岁男童,与邻居家的一条狗举行婚礼,只因他的上颚长了一颗小牙。村民一同参加酒宴……”是因为有了一颗犬齿,就有了与狗结婚的理由,还是因为有犬齿必须与狗结婚?新华社的专电披露,当地人信奉上颚长牙的人与狗结婚可“得到天神护佑”。

这则新闻或许标志着狗与人的关系已正式升级,由宠物与主人的关系,变为平等的乃至相互转换了地位。一家狗食公司公开打出广告,声称在产品中添加了营养人脑的“脑黄金”(DHA)。华南农业大学兽医学院开始为生病的狗扎针灸、喂中药,下针的地方跟人身上的部位一样,“百会”、“尾根”、“环跳”、“后三里”等等。

他们诊断出现在的狗们,竟然也得了人的常见病:心脏病、糖尿病、皮肤病、各种老年疾病。科学家曾宣告,过去的30多年中,75%新出现的人类疾病,都是由动物传染的。而上述几种“狗病”,应该是人传染的吧?所以才用治人的办法治狗。

过去有句话叫“狗眼看人低”,现在是“人眼看狗高”。人吃的方便面3元一袋,狗粮25元一袋,人洗澡15元一次,狗洗澡50元一次,人领结婚证9元,办养狗证100元……

过去是“狗仗人势”,现在是“人仗狗势”,人以狗贵,人以狗显。狗咬人已不是新闻,人若打了狗,那还了得,轻则当街罚跪、罚款、重责。狗挡道若被轧死,肇事者还要被罚披麻戴孝。

对那些脾气无常说翻脸就翻脸的人,人们常以“狗脸”斥之。如今大街上的狗脸越来越多,新称呼叫“路怒族”,正应了那句“人模狗样”的老话。说来归去未必是狗不想当狗、要翻身做主人,而是有人不想做人。

2、人类、人类,人是要分类的。恐没有人能分得清现代人有多少类?我粗略一算就不下一百多种。单讲男人,就分熟男、剩男、面男(当下正吃香,成为未婚女性择偶新宠)、超男、型男、贱男、宅男、海归男、隐性男(来无影去无踪,神秘难测)、龙眼男(甜言蜜语,华而不实,肉薄核大)、玩具男、学术男、凤凰男、樱桃男(阴险狡诈,心机深沉)、便当男、牛奋男(勤勤恳恳,执著上进)、肌肉男、西瓜男(外表强大,内心脆弱)、苹果男(踏实平稳)、食草男、经济适用男、的哥、空哥、帅哥等等。相对的有多少类男就有多少种女,诸如孔雀女、优剩女、普相女、三不女、肉食女、败犬女、富婆、二奶、阿尔法女等等。

按人的质量还可分成绝品、珍品、上品、次品、废品等诸多等级。按人的习性又分:彩虹族、晨型族、婚活族、草莓族、寄托族、考研族、考证族、考碗族、FUN族(爱健身、注重心理、善于调理营养膳食)、NONO族(个性低调,喜欢说不)……若再参照“人以群分”的规则,那就无人能算得清现代“微信人”到底有多少群?大群里套着无数小群,小群里有无数“单发”……

分类,就是分化。越分越散。形散,心也散。此乃大势所趋。这是个分化的时代,又是个拉帮结派的时代。过去世界就是三大块:资本主义阵营、社会主义阵营、第三世界。如今则分成了多少山头?欧盟、东盟、七国集团、二十国峰会、金砖四国、环太平洋组织、大西洋联合体……一方面世界一体化,一方面又不停地分化和重组。

灾难、责任一体化,好处最好自己拿。

如此看来又岂止是人分“龙眼”、“苹果”等诸型,世界上的国家也是各型各类。只是不要把地球弄成个“龙眼球”才好。

3、又到清明,扫墓大军浩浩荡荡,其中有些格外招摇显眼的豪华队伍,拉着纸糊的豪车、美女、手机、家电等一应俱全的人间奢侈品的,可能是假亲属。前两年刚兴起的代替扫墓产业,今已大热。原定的保底消费100元,磕头50元,现在都翻倍了。演员有替身,讨债、赔罪也可委托公司出面,人刚死的时候都可以请人代为哭灵,清明雇人上坟烧纸磕头还有何不可?

就像假牙比真牙漂亮一样,该哭的人哭不出来,假哭却声情并茂,感天动地,说不定更能讨亡灵的欢心。奇怪的是其他行业总是隔三差五的爆出弄虚作假、坑蒙拐骗的丑闻,唯有这代人扫墓、替人哭丧的行业那么投入、那么诚实地遵守职业道德!我很欣赏张二棍写职业哭丧人的一首诗:“一个优秀的哭丧人,要有训练有素的痛苦,可以凭空抓出一个死者,用抑扬顿挫的哭声,还原莫须有的悲欢。好的哭丧人,就是把自己放倒在棺木中,一次次跪下,用膝盖磨平生死。”

这令我不禁想起前两年游历俄罗斯,在莫斯科街头意外地撞见了列宁和斯大林。当然是现代人装扮的。跟他们中任何一位照相,一次只收100卢布,记得当时只相当于十几元人民币。我特意在旁边观察他们好半天,竟没有一个人上前与之合影,生意甚为清淡。“列宁”呆坐在自备的凳子上,眉头紧蹙,神情落寞。

“斯大林”倒是满不在乎,全无斯大林当年的威严,当街大嚼炸薯条,大口喝汽水。看来他这个当替身的生意维持吃喝不成问题。或许正因为他们这种吊儿浪当、串皮不入内的在街头扮演名人,只为混口饭吃,反而活得轻松、稳当。有民间传闻说,中国一扮演“伟大领袖”的特型演员,由于过分投入地以领袖的身份经常走穴演出,竟意外的过早去世了。

4、商品社会消费一切,娱乐至上,能演会装的人特别多。而人们最反感的就是“装逼”。到底怎样定义“装模作样”?我见到的最贴切的答案是:“说话一副忧伤样,消费一副朴素样,上班一副病态样,吃饭一副过年样。”

5、“棺材热”并不新鲜,自古就有抬棺上任、抬棺告状的,那是体现了一种视死如归的忠贞与刚烈。现代人忽然又喜欢起棺材来,却是另有隐情。有条件的在办公桌上摆个紫檀木的小棺材,想望升官发财。也有极个别的是以此提醒自己,“终有一死、万事皆空”。

据说此风是从香港或台湾传到大陆的。柳州过去向以盛产常规棺材闻名,如今也生产各种各样的小棺材饰品,或挂于胸前,或系在包上,或置于案头,开宗明义每个小棺材上都刻有“升官发财”四字。表示此是吉祥物,一点都不晦气恐怖。

“棺材热”的高潮,发生在一个著名的旅游景区,他们推出了一款“升官发财”的惊险节目——升官发财确是一件很惊险的事情。此节目平时并不对一般游客演出,只有具备升官发财的条件并有此渴望的人,才能一饱眼福。需乘船来到陡峭的万丈断崖之下,断崖下方距离江面不过丈余的地方,挂一黑漆悬棺。有一青年山民,腰系缆绳,仿佛从天而降,赤脚立于悬棺之上。此时在山顶两侧又出现四个年轻人,将悬棺徐徐拉起,一直将悬棺上升到断崖顶端。在悬棺升高的过程中,站在棺盖上的人不停地做着各种惊险动作。

早已经被执行了死刑的原江西省副省长胡长青,就是在观看“升官发财”的时候缆绳突然崩断,棺材连同棺上人一同跌入江中。当时在场的人全都大惊失色,其大凶之兆,不知会落于谁的头上?不久胡长青落马,贪腐之罪大白于天下,那天在场的其他人才松了一口气。据说从那次事故后,“升官发财”的节目再也没有演出过。

比较起来还是四川人更厉害,近年来成都推出了一家“棺材宾馆”,一具具正儿八经的棺材,到里面躺一小时收费200元,躺一天2400元。媒介报道说“生意不错”。

老话说“不见棺材不落泪”,这比心理疗法更直接。有些人为了功名利欲忘了自己还会死,一躺到棺材里就惊醒了。有些夫妻感情几近破裂,双双躺到棺材里,很有可能会修复感情……

棺材宾馆的老板还说,人在棺材这个封闭的狭小环境中,可以体验死后的感觉,也可以进行自我反省,甚至会想出各种各样的金点子。

死了还想发财?棺材到底是让人想得开了,还是死不瞑目?难道他开棺材宾馆的点子,就是躺在棺材里想出来的。

6、2010年的新年,我正在法国南部的小城戛纳。晚上在海边观看法国人的狂欢,到深夜熬不住了便回酒店睡觉。睡梦中突然被尖厉的警笛和狂乱的喊叫惊醒,起床到窗前向外看,从我的房间看不到海滩,但见到了火光和浓烟,以为是狂欢者不慎引起了火灾,倒头就又睡了。

第二天,陪同的法国朋友拿着当天的报纸对我说,昨晚新年夜的狂欢又引发了暴力,年轻人一共烧毁了1137辆汽车,所幸比去年创纪录的毁车1147辆少了10辆。我忽然想到莎士比亚太厉害了,他早就警告过:“狂暴的欢乐,得有狂暴的结局。”但我还是无比惊诧,问法国朋友,莫非你们年年的狂欢最后都转化为狂怒?又转化为狂砸,而被砸的又都是汽车?

法国朋友一时无法回答。现代发达的心理学、社会学、政治学、经济学等等又怎样解释人们由狂喜骤然就能转变为狂怒的呢?选择的发泄对象为什么又总是汽车呢?汽车不是现代人的最爱吗?尤其对男人来说,简直就是用钢铁、电子和玻璃制成的伟哥,可带来强大、舒适和自由的感觉。年轻人结婚不是必须要有房有车吗?西方有的年轻人干脆就和自己的座驾结婚,认为四个轮子的汽车比两条腿的配偶更可靠。汽车改变了人的习性,改变了人对距离的感觉,可尽情享受速度带来的快感和不需要步行的自由……

这难道是由爱生恨?

如今恨汽车的人确实越来越多,中国媒体曾广泛报道过一位兰州老人,手拿砖头,站在兰州南滨河路金港城北门前的斑马线上,只要有车辆闯红灯经过,飞砖就砸,一晚上可砸30多辆。2007年,英国做了一项民意调查,评选十大最烂的现代发明,汽车就在其中。理由是它使城市无限扩张,扭曲了城市原本的的意义,使人在街道上失去了尊严。

社会无疑已经进入汽车时代,但汽车时代的文明与秩序何时才能建立起来呢?

……

(节选自《天津文学》2018年第6期)

蒋子龙,1962年开始发表作品。以1979年的《乔厂长上任记》、1980年的《一个工厂的秘书日记》、1982年的《拜年》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以1980年的《开拓者》、1981年的《赤橙黄绿青蓝紫》、1984年的《燕赵悲歌》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著有长篇小说《蛇神》、《子午流注》、《人气》、《空洞》、《农民帝国》等;以及中短篇小说集和散文集共百余种;2010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14卷本的《蒋子龙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