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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18年第7期|谷禾:不停变幻的流星(8首)

来源:《长江文艺》2018年第7期 | 谷禾  2018年06月29日08:58

 

    主持语:

    谷禾的诗“源于热爱”,也源于悲伤。他有几套不同的笔法,以应对他越来越散漫也越来越聚拢的目光,越来越漫漶也越来越清晰的思绪;但他相信一切终将汇合。《悲伤曲》极好。归根结蒂,悲伤是他的诗的底色:“心里忽地一热,悲伤就浸漫开来/继而流成了光与影的大河”。

——魏天无

 

 

上升的一切必将汇合

当春天来了,你指给我阳光

草尖的滴露

蝴蝶,蜜蜂,盲蝽蟓,燕子剪开柳眉儿

溪流越过石头

小鱼儿乘着波浪,从河汊游向大海

 

从一个村庄

到另一个村庄,枝条汪着水

烟囱升起云朵

大路上有摇摆的鸭子,匆忙的人影

孩子们把风筝放归蓝天深处

 

还有明月沟渠,海角天涯

古栈道边的老枫树,又抽出了新叶

你送来的鹅毛

因为千里之远,而有了山水之重

 

那沐浴爱的人有福了

她将生一大群孩子,让他们的身体发光

 

光芒之所至:上升的一切

必将汇合,并留在神的园子里

 

在深夜

坐下来,于水穷处。风吹

雪泥鸿爪,尘世愈远

北运河在漆黑里。水闸在漆黑里

 

水的光,碎银荡漾

更密集的河灯,从白杨树根部射向夜空中

集体为神灵照路

 

水文标尺插入深水

独特的荧光涂层,引来了座头鲸的歌声

 

我有沸腾的青春,我有娴熟的手艺

却不曾生出杀戮的念头儿

飘雪如刀斧悬挂

而知天命之年,已在此恭候多时了

 

我抽烟,灰烬被漆黑吞噬

卡在嗓子里的疼,仿佛漫漫白昼

 

山坡人性的一面

对于山坡,我承认自己

是陌生的。而老人

从不如此认为。在早晨和黄昏

越来越多的老人,成为山坡

的收集者,以及堆叠的

石头、葛藤、花草、悬铃木、银杏、橡子

松柏置身其外,在于枝叶如刺

云朵、鸟鸣、山风、溪流

作为负氧离子的风景

被敞开的肺腑吐纳,归于心房

却不惊动,蝴蝶的睡眠

一叶才返青的新绿,距飘落还远

土拨鼠逃离了蝮蛇的毒信子

五月的野草莓,追不上八月的梨子

你试图从老人

的交谈里找回乳牙

而我看透了一滴露水的窘境

遁入夜色的麻雀

甘心顺从了月光晒黑的命运

我梦中的老虎

从博尔赫斯的失明里下山了,我愿就此

与世界别过

匿隐于星光擦洗的墓碑

或躺在山道上,作为老虎的果腹之食

以彰显山坡人性的一面

 

老渡口

……喔,让我想一想它的样子

有没有青石的码头,绿苔从水下蔓生

一遍遍冲向岸边,又缩回指爪

有没有老榕临水照镜,梳理发辫

游过原野的泥径,带来露水、青草和花香

去远方的老人和孩子,形单影只的壮年

它的身后还跟着蜜蜂、蝴蝶、摇摆的鸭子

这渡口却寂如新生,孤舟泊在烟渚里

老艄公太老了,他已忘记送过多少远行者

去世界的彼岸,也见惯了葬身的鱼腹

和水上突起的风暴。在日落之前

他的木桨偎依船舷,静候新的远行者上船

 

目击一颗流星

不是每一颗流星

都知道魂归何处

在浩渺的、深邃的、神秘的宇宙深处

每一颗星球

都是短暂的。都是一个泪水包裹的蓝孩子

 

它独自唱歌

与另一颗星球擦肩而过

它让泪水融化,照亮另一颗星球的孤独

而自己消失在黑暗里

 

当我去到旷野上

那儿没有万家灯火,交错的街道

没有雪,树木,寂寂枯草

甚至听不到一丝风声

我突然看到了它,拖一条巨大的尾巴划过夜空

像一个幻影

 

接下去,我也不停变幻起来——

光明、黑暗、婴儿、老人、少男、少女……

仿佛大地上神秘的对应

 

我坐下来,安静地

等待它飞进我的身体里

并把我带去

那浩渺的、深邃的、神秘的宇宙深处

 

美好的清晨

一个美好的清晨

必是安宁的

稠密的银杏叶子与丝瓜藤蔓

从木栅栏里

递过来,颜色愈接近

季节的本质,长天与秋水

三两朵闲云

悬停在窗外天幕上,任风吹拂

而几近不动

去花园里的草径

第一次有了通幽的苍茫

 

我的小欢乐,慵懒地

飘浮在空气里

带着曙色的皱褶,以及花纹

你比蜂鸟和蝉噪

更早醒过来,轻手轻脚地

去客厅里倒水

去厨房里忙碌

 

我在迷蒙中听见

鞋底踩着地板去远,继续抱紧自己——

恣肆的小睡,端的

比咸菜,黄米粥,和几片面包

更具魅力

在早餐的荒芜处,几个新词悄然蔓延

 

由此,你明白

我何以

对彩虹视若无物了

雨后的第一缕光线,落上低眉处

一枚生涩的柿果

而广场上的舞者,正从幽暗的枝头集结

 

如果没有坏消息传来

这也是美好一天

的开始。我向你说起梦中的亲人

此刻啊,他们

抱一怀金灿灿的玉米,从田埂上

疲惫地走来

在隔壁的钢琴声里

你把碗筷收拾了。我走出院子许久

又止不住地

回望了一眼虚掩的木门

 

菜市场的孕妇

傍晚我在三元村菜市场碰到她

早晨我在667路公交站碰到她

我还在等绿灯和扔垃圾时碰到她

她与我做着同样的事儿。那么巧的

如同神安排好了一切。她微笑着

向我点头。她那么矜持,浑身发着光

完全忘却了还穿着皱巴巴的睡衣

她在我的呆愣里,抚着隆起的肚子

困难地离去——她让我忽然醒悟

吵嚷的菜市场里,也可以住着

世界最美的女人。她们因孕育获得加冕

并拥有了无与伦比的美

 

悲伤曲

悲伤不请自来。它穿过正午

子夜,饭后的小憩,后半夜的耿耿难眠

有时也从水雾缭绕的镜子里

从越拔越多的白发(如野草)丛莽

从小动物清澈的眼底,孩子扔掉的面包屑

从电话另一端老母亲的唠叨里

也有独自恍惚的时候,阳光舒展了所有皱褶

心里忽地一热,悲伤就浸漫开来

继而流成了光与影的大河

有什么可悲伤呢?一个个向死而生

深知活的不易,爱的艰难

快乐的旧糖纸,舔一口就无味了

他的悲伤像一枝火,逆行在人群的雨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