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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听众前面,但也要等一等听众 ——专访作曲家、上海音乐学院作曲系教授陆培

来源:中国艺术报 | 高艳鸽  2018年06月29日11:18

“一直以来,都说当代音乐离听众很远。其实好的音乐,是无所谓‘当代’与否的。 ”

“艺术音乐就像是一部长篇小说,涵盖社会的各个层面,意蕴深厚,你读的时候要去思索,甚至还要去了解作者的背景和写作的时代。流行音乐则像通俗小说,读起来更轻松。 ”

“在西方作曲家们看来,他们民族民间的音乐矿藏已经几乎被其前辈大师们挖掘而尽,但对我们来说,我们自己的矿藏还有待于我们去开发。 ”

陆培作曲的歌剧《三月三》剧照

为双弦乐队而作的《童年的歌》是作曲家、上海音乐学院作曲系教授陆培创作于2004年的一首曲子。当时他还在美国一所大学任教,受芝加哥青年交响乐团委约创作,曲子后来因故未能上演。今年6月初,《童年的歌》在第七届中国东盟音乐周的“交响乐作品音乐会”上亮相,这也是这部作品的首演。

这首曲子的创作,使用了儿歌《丢手绢》的音调素材。陆培说,这是他关于童年的回忆,是小时候一群孩子玩丢手绢的游戏时经常唱的歌。这个旋律,也使他想起买肉、买油需要肉票、油票的计划经济时代,“尽管回忆中当时物资比较匮乏,但音乐中所描绘的游戏片段还是有种快乐情绪的” 。音乐会上,演奏《童年的歌》的弦乐队被分成了两个部分,作品运用了卡农的手法,双方互相呼应、相互追逐,因而有了一种忽闪、机智的效果。

作为从广西南宁走出去的作曲家,这不是陆培第一次带着他的作品回到家乡。事实上,仅在一个月之前,由他担任作曲的国家艺术基金支持项目——广西首部四幕正歌剧《三月三》在南宁首演。

谁说当代音乐没有听众?

1991年,在上海音乐学院任教的陆培赴美国留学,先后就读于美国路易维尔大学和密歇根大学,获美国密歇根大学博士学位。2006年,他受当时杨立青院长的力邀归国,回到上海音乐学院。2008年,首届上海当代音乐周举办,如今已走过十届,成为中国当代音乐的重要平台。陆培见证和参与了上海当代音乐周从无到有、从萌芽期到发展壮大的过程。

2006年,陆培刚从美国回来时,上海音乐学院教授、也是后来上海当代音乐周的创始人温德青也刚从瑞士归国。“温德青当时教一门课‘现代音乐的演奏和演唱方法’ ,鼓励学生们去创作、演奏演唱现代音乐作品,他还举办评点会,给学生的作品和演出当场评论和打分,坐在台下点评的人就是我,连续好几年。 ”陆培说,因为这种现场点评的方式“很刺激” ,学校北报告厅总是坐满了人,“当时特别火” 。这就是上海当代音乐周的前身。

2008年举办第一届上海当代音乐周时,经费很有限。他们克服困难将其办了起来。陆培回忆:“我跟温德青,两个‘海归’教授,推着运送乐器的小推车,到处借乐器,蛮辛苦的。 ”第一届虽然规模比较小,但听众就很多。到了第三届,反响就很大了。陆培记得,开幕式音乐会来了很多人,保安出于安全的考虑,只能在门口拦着人不让进了,“当时很多人都在外面闹起来了,说一定要进去” 。事后,陆培写了一篇乐评文章《谁说当代音乐没有听众? 》 。“一直以来,都说当代音乐离听众很远。其实好的音乐,是无所谓‘当代’与否的。 ”陆培对记者说。

创作“雅俗共赏”的音乐

陆培理解的当代音乐,即当代人创作的反映当时当地的风土人情、文化和当代人气质的音乐。陆培表示,音乐分为两大门类。一个是“严肃音乐” ,由受过专门训练的作曲家为受过专门训练的乐队和演奏家创作,在音乐厅等特定场所演奏的作品。但相比“严肃音乐”这个称谓,陆培更愿意称其为“艺术音乐” ,因为听起来“不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 。另外一个门类是商业音乐即流行音乐,“由于这个类型的音乐对一般人来说更为通俗易懂,所以有更为明显的商品属性” ,他认为其中也不乏好作品。

“艺术音乐相对比较深奥、抽象一点,但艺术含量较高,对听众综合素养的要求也较高。听众要全神贯注去听,调动自己的生活体验与身心去体会,才能较好地感受到其中想传达的内容。 ”陆培打了个比喻,艺术音乐就像是一部长篇小说,涵盖社会的各个层面,意蕴深厚,你读的时候要去思索,甚至还要去了解作者的背景和写作的时代。流行音乐则像通俗小说,读起来更轻松。

从西方传进来的艺术音乐,在中国已经有约百年历史。陆培表示,艺术音乐在西方的发展如同一条河,从源头流到现在,每一件事情的发生都有其前因后果,一步步走到今天,都有着完整的“档案” 、清晰的脉络——文艺复兴、洛可可时期、古典时期、浪漫主义、后浪漫主义、印象主义、现代主义、当代主义……但中国当代艺术音乐的发展,却没有经历过西方音乐这个完整的过程,是从其尾端直接切进来的,现在看来难免有点消化不良,产生了一些弊病。

“古典主义音乐,其发声原理,如从泛音列得出的三和弦,如其音乐的展开逻辑,这些都合乎人们的听觉心理与艺术期待感,因而这样的音乐听众听起来感到很‘正常’ ,比如他们能感觉到大三和弦是明亮的,小三和弦是忧愁的。 ”陆培说,“但现代音乐普遍的‘不协和’音响,频繁大跳的音程,错综复杂的声部进行,往往使得那些此前没有听过如此音响的中国听众感到晦涩难懂,像是听一堆‘杂音’ ,觉得创作者是‘乱来’ ,甚至一些老一辈的作曲家,也根本忍受不了。 ”

中国新音乐的发轫,在上世纪70年代末。 “改革开放初期,西方现代音乐进入中国,像一阵洪水,把我们全部淹没了。我们遇到现代音乐,那种兴奋、新奇的心情,就像黑夜里看到了星星点点的光,觉得它们很棒,因为我们立即感觉到,这些新奇的技术,会帮助我们加深对自己民族民间音乐的理解与运用,来创作出自己的个性音乐。 ”陆培分析,当时他们那帮年轻的作曲家,追逐现代音乐这股风潮,是因为刚经历过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音乐创作不发达的时期,同时,作为年轻人,对于新鲜事物总是非常敏锐。

如今,在现代音乐在中国发展几十年后,身为作曲家的陆培也开始反思,“我们努力走了这条路,可以说取得了很大的成绩与进步,但弊病也有,就是把观众落下了。 ”曾经,在认为观众没有跟上来、不被观众接受和认可时,有些作曲家就说, “我根本不在乎听众怎么说。他们听不懂是他们的事情,我的音乐是为100年后写的” 。陆培自己也这么说过,但是如今他也会反思,认为说这些话时过于年轻气盛。

“我们缺少西方艺术音乐发展的那一条完整的河流。在那条河流里,听众是与音乐的发展、革新基本同步的。 ”陆培说, “所以对中国作曲家来说,需要补上这一断层。而且,在西方作曲家们看来,他们民族民间的音乐矿藏几乎已经被其前辈大师们挖掘殆尽,但对我们来说,我们自己的矿藏还有待于我们去开发。 ”

所以陆培决心用自己的创作来填补古典到当代音乐的这一个“空缺” 。他对自己的要求是,尽自己所能,写出对一般音乐爱好者来说尽可能易于理解的、雅俗共赏的音乐。 “雅的方面,要保持艺术品位,也要保证我的技术和写作水平等各方面,能获得同行高度认可。但我们自己不也是俗人而已吗?所以,我的音乐也要让一般的音乐爱好者接受和喜欢——这是‘俗’的方面。 ”他说,“真做到雅俗共赏很不容易。我的有些作品,可能对于没有专业背景的音乐爱好者来说,还是深奥了些,但是没办法,作为艺术家,我肯定要走在他们前面。要大俗大雅,但不能媚俗,品位还是要有的。 ”

受演奏者制约的作曲家

一些听众对现代音乐不认可,觉得不好听,在陆培看来,是有各种原因的。比如作品质量参差不齐。“有些创作者有才气但技术还不够精到,或者有技术但没有在认真地创作一部作品。这都会造成一部作品的遗憾。 ”或者是因为演奏者的技术跟不上。“音乐跟其他艺术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受演奏者的制约非常大,一部有潜质的好作品如果由一个技术够好又非常认真的乐团演出,就会呈现出很好的效果。 ”陆培说,他创作的歌剧《三月三》 , 5月份首演时,因为乐团、演员等各方面认真准备,演出时光彩散发出来了,现场感染力很强。

“当代音乐的创作,作曲家要用相应的表现手段,来表达自己想表达的东西。这就意味着你要去寻找新的表现手法,但这些新的手法,可能是乐队和演奏者没有见过的。 ”陆培曾创作过一部作品《舞天》 ,灵感来自于他听过的一个民间乐队的音响。 “这个民间乐队的成员,小的十几岁,大的将近90岁,他们演奏的音乐在我们受过西方音律训练的耳朵听来似乎不太‘准’ ,但这种音乐的魅力、美与味道恰恰就在这里。 ”他说,“要让一个专业乐队模仿这样的音响,我就要创造出能够表达这种音响的演奏手法。但这样的演奏手法,对乐队队员来说是‘新’的,他们没有见过,所以需要去学习这种‘新’的演奏方式。如果他们够认真,认真去学习,就能够演奏出作曲家想表达的东西;如果乐队成员不认真,觉得麻烦,作曲家的意图根本无法实现,所以音乐的最后呈现就会大打折扣。 ”

“音乐不像画作,画完了裱一下,挂在画展上,就会呈现出其原本的效果。音乐作品需要好的二度创作(演奏)以及三度创作(听众) ,不然演奏出来的结果可能会大大走样。 ”陆培以《舞天》为例, 2016年,广西交响乐团演奏了这部作品,他们认真排练了很长时间,期间他和指挥沟通了很多次,让指挥知道怎么去表达他的音乐,最终乐团的演奏把作品的内涵挖掘了出来,音乐很有力量,感染了听众。同样一部作品,随后被另一个外国来的指挥带领同样一个乐队又演奏了一次。但由于排练时间短,作曲家与其缺乏沟通,指挥又没有中国文化的背景,后来演奏出来,音乐就缺了必要的神韵。这两次演奏效果,差别非常大。

多年的创作、演出实践,使得陆培深刻感受到,作为创作者,如果作曲家遇到技术不够好、或不愿意接触和发掘新东西的乐队,艺术表达就会受到制约。 “受这个因素的影响,我开始创作作品时,就得自律:这样的技术不能用、那样的织体不能写……因为乐队可能不愿演。 ”陆培说,“我有个作曲家同事说过一句‘玩笑’话,‘现在我们面临的问题,是先进的音乐创作力,被落后的演奏力所束缚。 ’玩笑归玩笑,有时这真是很无奈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