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我读大学一年级的那年中秋节，离家外出打工多年，一直杳无音信的幺叔突然奇迹般地回到谷仓罐。幺叔是开着豪车回来的，还带着漂亮的妻子及一对双胞胎儿女跪拜了我的爷爷和婆婆。幺叔风光回家，有关他的闲言碎语就像阴霾被狂风吹得一干二净，拴在爷爷心头上的那个死结终于解开了。

我的幺叔从降生的那一刻起就让爷爷很闹心，爷爷想要一个女儿，结果婆婆偏又生了一个儿子。爷爷已经有了四个儿子，他怕家里养活不起，就想着把幺叔送人养。婆婆警告爷爷，如果他把幺儿送人养，她就不和爷爷过日子。她宁可吃糠咽菜，讨口叫化也要把幺儿拉扯大。爷爷就断绝了把幺叔送人养的念头。

幺叔的小名叫狗娃子，是婆婆取的，她说狗儿命贱，好带养。爷爷为幺叔取书名叫陈忠信。大字不识的爷爷为五个儿子取了连教书先生都自愧不如的名字，我爹陈忠义、二叔陈忠仁、三叔陈忠礼、四叔陈忠志。爷爷很满足他儿子的名字把“仁、义、礼、志、信”这五个字占齐全了。村里的人说爷爷的种好，曾经有想生儿子的女人暗中勾引过他，但他害怕惹出麻烦，果断到公社卫生院做了结扎，彻底断掉那些女人的念想。

幺叔出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末，食品匮乏的日子并没泯灭他惹事生非的个性，他是出了名的天棒锤儿（捣蛋鬼），村里的大人和小孩，学校的老师和同学时常找到爷爷反映他惹出的事儿，爷爷愤怒的棍棒就常打在他瘦弱的身上，他却不长一点儿记性，屡教不改。爷爷每次打他，自己的心却很疼，棍棒好像抽打在自己的身上。婆婆说爷爷和幺叔命中相克，前世有冤仇，今生又成为冤家。

幺叔淘气归淘气，他灵光的脑瓜儿就连爷爷也暗中夸赞。生产队收割小麦时，他将地里拾到的麦穗拿到农户家中换回可口的鲜桃。放假后他就钻进深山老林挖药材，卖掉凑齐自己的学费。他无事就提着袋子到处捡废品卖掉，独自上街买几把麻花、几个白面糖馍馍或几颗水果糖，总之，他成了村里孩子仰慕的对象，他的兜里总有让人嘴馋的吃食和眼馋的零花钱。有时幺叔也十分炫耀地把他的吃食给我们这些小字辈儿分享一丁点，但他却把“懒鬼馋虫”的标签毫不留情地送给了我们。

让人想不到成绩一直不错的幺叔高考会名落孙山，有人说他考试昏了考堂，没有吃国家粮的命；也有人说他高中暗恋女同学而荒废了学业。我爹和二叔建议幺叔复读，争取考上大学就可以跳出农门，过上体面人的日子。婆婆也说，即使家里砸锅卖铁，也要支持幺叔复读。可是幺叔的脑子就是一根筋拽到头，无论家人怎样劝说，他也不肯去读书了。爷爷骂幺叔是“犟拐拐”，这辈子只有脸朝黄土背朝天，“修理”地球的狗命了。

爷爷见幺叔读书无望，就盘算着让他学一门挣钱养家的手艺，于是就把他送去学木匠，一年不到他就被师傅赶出师门。师傅说幺叔没有学会爬，便要学飞了。师傅训他，他顶撞师傅是老古董。后来幺叔又跟着石匠学打石头，结果也是三天打鱼二天晒网，手艺照样没有学成。爷爷气得再也不管幺叔学啥手艺了。幺叔就偷偷去跟后山的刘瞎子学过算命，甚至偷跑到河南少林寺拜师习武未成。爷爷训斥幺叔学的那些都是不务正业的把戏。刘瞎子说幺叔命犯“意马星”，只有找一个属虎的泼辣女人才能降服他。爷爷听信了刘瞎子说的，托媒人找了一个外乡的属虎的姑娘，双方家长同意这门亲事，爷爷还给女方送去一笔定金，可是幺叔不干了，与爷爷大闹一场。爷爷威胁幺叔不同意婚事，他俩就断绝父子关系。幺叔也不甘示弱，说宁愿打光棍或去当和尚也不同意亲事。爷爷倔强不过幺叔，就叫他去过独人一样的生活，遂和幺叔分家立户，幺叔分得两间土墙瓦房，一亩田地，二亩自留山和代管林，一把锄头，一根扁担等生产生活用具。

幺叔见爷爷如此恨心，一气之下就将自己的房门一锁，把土地和山林托付给二叔家伺候，独自出门远走他乡了。

幺叔比我大十岁，他离家出走时我刚上小学二年级，到我领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我也没有盼到幺叔在外面的任何消息，他好像从人间消失一样。村里的人说，他在外面行骗被判了重刑，还关在监狱里；也有人说他在南方城市的街头当乞丐；还一种说法他偷渡出国去了，找了一个外国女人；甚至有人说他看破红尘，真的当了和尚；最让人不敢想象的说法是幺叔犯了死罪，被子弹敲了吃饭的“沙罐”。有人向我爷爷打听幺叔的消息，爷爷总会伤感而气愤地说：“我没有他这么一个孽种，不晓得他在外面是死是活，可能早就死了。”

幺叔能活着回来，而且是体面地荣归故里，这让我们大家庭的每个成员都十分高兴，也很骄傲。自从幺叔那次风光的返乡之后，他就隔三差五开着车或坐飞机回来看望爷爷和婆婆，有时候还将爷爷和婆婆接到深圳住一段时间，弥补他多年对父母的亏欠。爷爷很享受坐着幺叔的豪车在村里走亲访友时的那份自豪的荣光。爷爷炫富式的虚荣也引起村民的非议，一些人怀疑幺叔的财富来源不明，有的说他卖彩票中了大奖，要么是操黑社会或者贩毒挣的黑心钱。对村民的种种非议，爷爷十分生气，说那些人是红眼病发了，只愿人穷而不愿人富的鸡肠小肚之人。幺叔对风言风语一笑了之，没有记在心上，还主动把三十多位村民带到他的公司务工，解决了这些村民增收的困难。

爷爷和婆婆在深圳过完春节之后就嚷着要回谷仓罐，说他们闻惯了老家土地的味道，自己种的菜吃着合胃口，习惯了老家的阳光，还有让人浑身舒畅的空气，受不了大城市的嘈杂和汽车屁股后面放出的“臭屁”。幺叔为留住爷爷和婆婆，把自家别墅的花园改成菜园，抽空带着爷爷和婆婆出去游山玩水，最终也没有把他们留住。幺叔就找我爹商量，由我爹负责回老家照顾爷爷婆婆，他按月给我爹发工资。

爷爷回到村里，穿着幺叔给他买的高档服装在村里无事瞎转悠，遇到村民交谈时，他喜欢摆谈幺叔在深圳的公司办公室是如何的气派，幺叔又是怎样体面地坐在老板椅上对手下的一群大学生员工发布指令的。有村民开玩笑说，陈老太爷，幸好你当年没有把陈忠信送人，不然你就享受不到这样体面的福气了。爷爷听了这些话，“嘿嘿”一笑，一不小心就露出镶在嘴里的几颗金牙。

婆婆在冬至那天去世了，幺叔带着家人从深圳赶回奔丧。我们忙完婆婆的丧事，一家人围坐一起吃团圆饭。幺叔喝了不少酒，他的话全叫酒撵出来了。还没有等我开口问，他就喷着酒气告诉我，他是带着对爷爷的记恨从老家出走的，他随着外出打工的人流天南海北地闯过，除了西藏和台湾没去过外，其余的省份他都跑过。他当过小商品贩子，在工地上扛过水泥包，下过黑煤窑，掏过粪坑，在殡仪馆抬过死尸等等。他曾遭到黑中介和传销分子骗过，身无分文的时候他面对家乡的方向流过眼泪，有时一天只吃一顿饭，冬天的夜里蹲过街道的墙角等等。在外面特别难熬的时候，他无数次想过回到老家，但是灰溜溜的回到谷仓罐，他认为是特别丢脸的事，他没有勇气把身体扭回老家的方向。他暗中立誓，如果自己不能混出体面的人样儿，他这辈子就不回到谷仓罐。每年过春节的时候，那是最难熬的，面对城市的焰火，他会孤独哭。他多年前认识一位四川老乡，老乡在外面混得一塌糊涂，灰心丧气地无脸面对家人，二十几年都没有回去过。他挣了钱以后，想着帮那位小老乡一把，但一直没有找到其下落，他想起心里就特别的酸楚。

“唉，这些不堪回首的事儿憋在我心里从没有对人讲过。” 幺叔喝完杯中酒说。

幺叔接着对我讲，深圳那片热土是他人生中的福地，他在深圳的一家工地承包了一个小工程，他将积攒的钱全部投进去了，结果赚了一笔小钱，那是他挖的人生第一桶金。他靠着诚信赢得房地产老板的口碑，慢慢地在那片天地里游刃有余了，后来他独立成了一家建筑公司，现在他的资产已达数十亿元。

“致远侄儿，你只道吗？深圳以前是一个小小的渔村，通过几十年的快速发展，现在成了国际大都市。像我这样的人在那样的大都市里仅算是小鱼小虾喽！” 幺叔说。

“谷仓罐的人说我是如何体面风光，可是谁又知道背后的辛酸？我把这些藏在心里的话讲给你听，就是想让你记住，一个人无论做任何事情，都要靠奋斗才能改变自己。” 幺叔拍着我的肩膀说。

“我这样的人，以前曾被称为城市的‘盲流’，后来又叫‘农民工’，现在成了城市人。我在建筑工地扛水泥袋的时候，我就想过，漂亮的城市是我们这些背井离乡的农民工一砖一瓦亲手建设起来的，如果我能在城里拥有自己建成的房子，那该是多么奢望的幸福。谁曾想到，我真的在大都市里拥有属于的房子、车子，拥有城市人体面的身份了。” 幺叔动情地诉说着。

“幺叔，您的梦想终于变成现实。这几年，村里的一些人跟着你打工挣了不少钱，回家都盖起了小洋房。您是谷仓罐这个方的骄傲。”我忍不住恭维。

“我还有一个儿时的梦想没有实现嘞！” 幺叔附在我耳边悄声说。

“啥梦想？”我追问。

“这是秘密，暂时不告诉你。” 幺叔神秘地笑了起来。

我望着幺叔醉意的脸色想，他有点喝醉酒了。

第三天，幺叔当着我和大家庭成员宣布了他的一个想法，他说，当他看到谷仓罐山上的一些土地搁荒严重的情况时，十分心疼，他要将谷仓罐的土地流转过来，种植“谷仓茶”，既让村民流转土地增加收入，也可就地务工增收。

爷爷对幺叔的这个决定很支持，也特别兴奋，他说，“谷仓茶”在清朝的时候是贡茶。陈家的祖先明末清初从“湖广填川”时，带着茶种来到谷仓罐，见这里山明水秀，土地肥沃，适宜种茶，便定居于此，广垦茶园，所产的茶取名“谷仓茶”。“谷仓茶”色泽翠绿、香气高雅、甘芳悠长而深受清朝达官贵人的喜爱，据说道光皇帝还亲赐“谷仓茶”匾牌一块，那块匾牌因清朝末年陈氏祠堂发生大火而烧毁。随着谷仓罐陈氏家族家道中落，“谷仓茶”也就衰败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村集体开垦茶园，种了不少谷仓茶”，土地下户之后村上将茶园分给了私人经营，现在也没有人经营了，茶园荒废得让人痛心。

“喂，忠信侄儿，你这个农业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我想听听你有啥意见。” 幺叔问我。

我说：“当前，全国上下正在进行脱贫攻坚的伟大实践，国家和地方对农业产业发展也给予了很多优惠政策支持，这是重新打响“谷仓茶”这个品牌的难得机遇。谷仓罐的土壤中的硒含量富集，是发展富硒茶的理想之地。”

“我马上去申请注册一家农业生态产业发展有限公司，注册‘谷仓茶’这个商标。致远，你专业对口，这个公司我请你来帮助打理，我们共同把谷仓罐这块土地经营好。” 幺叔望着我说。

“幺叔，我在成都的一家公司刚应聘了职务。”我为难地说。

“怎么？你喝了一点墨水就嫌弃谷仓罐这个穷窝子啦！”爷爷有点生气我此时的态度。

“致远，你年轻有奔头，农村这片天地大有可为，乡村的振兴需要你们这些年轻的高材生。谷仓罐在全面建设小康社会的进程不应落伍。你赶紧把工作辞掉，我来垫底搭台，你放心在谷仓罐这面天地施展手脚。” 幺叔说。

幺叔把话说到这个情份上，我只好答应辞职回乡帮助他打理公司。

幺叔说干就干，很快就申请注册了“秦巴生态农业发展有限公司”和“谷仓茶”商标。他任公司董事长，聘我任公司总经理，还聘请省农科院的茶叶专家为顾问。公司与谷仓罐的村民签订了土地流转合同，并对有劳动力的村民签订了劳务用工合同。

幺叔在深圳和谷仓罐跑来跑去，谷仓罐的万亩茶园栽上了茶树，公司运作基本对路以后，他就将打理茶园的具体事务全权托付给我，他主要忙深圳那边公司的事了。

爷爷拄着拐杖常在茶园里转悠，哪儿该除草了，有员工躲藏在树阴下偷懒耍滑了，他就颤微微地跑来，要求我加强管理。他见我呆在办公室玩电脑，会训斥我不爱到茶园去转悠，这样管下去“谷仓茶”迟早要毁在我手里。我受不了爷爷的唠叨，把爷爷扶到隔壁的信息监控室，指着电脑屏幕说：

爷爷，您瞧嘛！茶园每块地的温度、湿度及土壤肥力的相关信息实行24小时自动监控，哪块地该浇水或施肥了，电脑会指令设备自动浇水或施肥。整个茶园里的一草一木，员工的一举一动都在这里显示得清清楚楚。以后从茶叶的采摘、制作到包装全部实行自动化处理，消费者只要一扫“谷仓茶”包装上的二维码，就可以清楚知道茶叶产品的相关信息。

爷爷，我刚才在监控室还看见您到了56号地块，与站在树下的员工王奇章摆龙门阵，来我这里之前，您还对着108号地块的一棵茶树撒了一泡尿水。

我的话惹得爷爷 “嘿嘿”地笑了，他满脸惊奇地盯着大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和监控镜头下的茶树以及忙碌的员工，轻声细语：“我种了一辈子的庄稼，还有见到有这样的新奇的搞法？”

“爷爷，幺叔远在深圳，只要打开他的电脑或手机，谷仓罐茶园的一切情况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就像他跟您在手机上视频一样。”我说。

“真有这样神奇？”爷爷好奇的问。

“这不算啥，比这神奇的多嘞！现在有人玩无人机播种、施肥等等。以后一部手机就能把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儿轻轻松松的办好。” 我说。

“你们年轻人现在玩的这些稀奇古怪的新玩意，我们这些老家伙真的搞不懂，看来我老得没有一点用处喽！就连帮看茶园的事儿都成了多余的了。”爷爷伤感地说。

“爷爷，您是我们陈家的无价之宝。您就开心在茶园里转悠吧！有啥不对的，我马上安排去处理。”我挽着爷爷走出监控室。

清明节前，幺叔从深圳回来参加返乡创业之星表彰大会，他被市委、市政府评为“全市十大返乡创业之星”，并代表获奖人土在会上发言。电视台对大会进行现场直播，爷爷穿戴一新，坐在家里的电视机前看到幺叔捧着荣誉证书时，他流泪了，我偷偷录下了爷爷看幺叔领奖的视频。

谷仓罐的山脚下，漂亮的巴山新居掩映在绿树丛中，山坡上的一排排茶树长势喜人。

幺叔看着茶树上的嫩芽，轻轻摘了一片放起嘴里嚼起来，他的眼里流出了泪水。

幺叔静静的望着远山，缓缓地对我说，侄远，你不晓得，我小时候曾在谷仓罐的集体茶园偷采过茶，被守茶园的五保户刘继忠抓住了，当时把我吓得惨了，不知道刘继忠会怎样处罚我。可是，刘继忠并没有处罚我，而是掏出一块钱塞给我说，娃娃，茶叶留下，这是你为集体采茶挣的辛苦钱，拿去买零食吧！当时我捏着他给的钱，眼泪止不住往下流。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到茶园偷采过茶了，我无数次想过，自己将来如果有机会，一定要把谷仓罐的这片茶园经营好，不能毁了。我从外面回来后，得知刘继忠已去世多年的消息，我心里难过了很久┄┄

我默默地从茶树上摘起一片嫩芽塞进嘴里嚼起来，嘴里满是苦涩和清香的味道。

入秋之后，爷爷病得不轻。幺叔赶回来守在爷爷床前。爷爷吃力地说，想喝“谷仓茶”。幺叔将泡好的茶水送到爷爷的嘴边，爷爷喝了几口，说了一句“幺娃子，我闻到了‘谷仓茶’的香味了，我该去帮你守护茶园了”的话之后，便昏迷过去。当天晚上，爷爷静静地离开了人世。

在谷仓罐茶园的山湾里，爷爷的坟墓四周栽满了“谷仓茶”，那是幺叔亲手从茶园里精心挑选的茶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