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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观剧——另一种阅读

来源:《朔方》 | 陈莉莉  2018年06月28日15:07

去年秋,刚到鲁院学习,功课不是很紧,同学之间还不熟悉,来往不多,一时也静不下心来阅读或写作。一个晚上,我突然想到,应该利用这段时间多看些戏剧啊!观剧或观影,是另一种更直观的阅读——我们对文学作品的感知,很多时候是有限的,戏剧是对文学艺术的扩展和延伸。在文化建构中,戏剧艺术占有举足轻重的一席之地,它所可能包涵和传达的思想、哲理、对人性的反省、对灵魂的拷问、对生命的感悟,更生动形象,和每年都在书写与出版的书籍一样不能被忽视。接下来的日子,我抓紧时机观看了好几场戏剧——从国家大剧院到北京喜剧院、蜂巢剧场、繁星戏剧村以及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剧场,我体会到了另一种形式的阅读的悠长滋味。

在北京看的第一场话剧,是2017年10月18日晚上,学校组织同学们到国家大剧院观看王晓鹰导演的新剧《兰陵王》。10月20日,王晓鹰导演到鲁院给我们班授课,讲述他的话剧创作体会,以中文版话剧《理查三世》和《兰陵王》为例。大约是因为没有现场观看过根据莎士比亚名剧改编的中文版《理查三世》,对于王晓鹰导演的讲述,我的印象主要凝注在《兰陵王》一剧。

《兰陵王》,被誉为2017年度国家话剧院的首部新创作品,是一个关于灵魂与面具的现代寓言。以北齐名将兰陵王的英勇传奇故事为蓝本,对原有情节做了全新的改编——兰陵王因目睹父王被齐主谋害而用女儿态掩藏真性情,其生母齐后用先王遗物神兽大面唤回他的男儿血性,戴上面具的兰陵王性情大变,成功报仇雪恨,但对亲人和爱人也变得冷酷无情。最终,母后和恋人用她们的牺牲拯救了兰陵王,摘下面具的他告别迷途,回归本心。国家大剧院的现代舞台上展现的这一幕历史戏剧,舞美、服装、化妆、面具、道具、音乐、音响,大量运用的傩戏等元素,整体建构在中国传统文化之上的手法、意境、美感,呈现出一个纯粹、丰富、强烈的中国式的舞台意象,体现了王晓鹰导演对“中国式舞台意向的现代表达”的创作初衷,现场观感恢弘大气,令人震撼。

10月20日,王晓鹰导演对我们班的授课结束,PPT上显示出结语:生活中有很多快乐,戏剧能带给我们深刻的快乐。

戏剧艺术以它独有的方式走进人们的视野,直观生动地提醒人们关注日常生活状态中有意无意忽略的事情,关注自己的灵魂,关注精神和情感上真正的需要,带给观众更为真切的感触,这一点,我是在另一场话剧看完后才得以进一步明白的,大概是因为这部剧更贴近当下吧——由荆永鸣先生的长篇小说《北京时间》改编的话剧《北京邻居》。

我对荆永鸣先生那些以现实生活为题材,讲述北京故事的小说印象最为深刻,他笔下的人物大多社会地位卑微,但他们的精神并不卑下,他们像辛劳的工蚁一样为繁华都市奉献着看似微不足道实则满满当当的热情。可以说,我对北京这座城市的日常生活、对那些生活在底层的外来者和北京本地人的了解,基本来自于荆永鸣先生那些小说,比如《外地人》《北京候鸟》《北京房东》《北京时间》等作品。也因此,我对北京的向往不是天安门王府井国家大剧院国家图书馆国家博物馆国家美术馆等等高大上的去处,而是北京的那些胡同,大栅栏或者五道营,还有诸多没有名气且还未被商业征用的小胡同。某个天高云淡的秋日,出差北京的老同学来看望在此学习的我,有一天的时间可供我们浪费,我想到了汪曾祺先生写于1993年的随笔《胡同文化》和荆永鸣先生近年的小说《北京时间》——要寻找北京文化的根与魂,要看到最接地气的北京日常,就应该去北京的大小胡同里啊!于是,我们骑着共享单车逛了一天的北京胡同。

这么多年,很多人背井离乡,带着梦想、充满激情地投入到首都北京的火热生活中,在建设这座现代城市的同时,也给这座古都带来了许多新的冲击。对此,汪曾祺先生笔下的胡同居民怎么可能安之若素?二十多年过去了,四合院里原有的清净还能葆有多久?汪曾祺先生对胡同说了再见,荆永鸣先生却在之后走近了胡同,亲身体验了近年来北京最接地气的变化。在北京的胡同里溜达,我这个过客最喜欢去的是那些门口明示“私人住宅禁止参观”的院子。我总是克制不住好奇,常常不顾这些告示,悄悄地推门进去。还好并没有人赶我出来,继续往里走,我看到过道墙上密集的电表达十多个,地面上堆积的各种杂物,墙角的自行车或古旧破烂的盆盆罐罐,院子里逼仄至极的小径,横七竖八的小房子门窗紧闭,铁丝上晾着内衣也爬着丝瓜,隐藏在深处的小公厕应该是只供院内人使用的。中午时分,某个窗口飘出饭菜的香味,有人在咳嗽,我赶紧蹑手蹑脚地退出来。

为了心神宁静、集中注意力感受胡同里的各种气息,我在胡同里出出进进时一直沉默着,不与同伴对话,用目光和心灵搜寻着——我也说不上来具体要寻找的是什么。我知道这样的走马观花是浮皮潦草、聊胜于无的,我已经没有机会在这样的胡同里租住,深入北京当地人的生活了——因为各种刚需,很多胡同居民搬走了,像《北京时间》里写到的那样,现在,越来越多的,或者说还没有被拆迁改造的那些胡同,要么作为景点、文物,只供怀念和参观,要么成为商业街,胡同特色和形形色色的商品一起捆绑销售。“在商品经济大潮的席卷之下,胡同和胡同文化总有一天会消失的。”(汪曾祺《胡同文化》)随着时代发展渐渐无处寻觅的还有老北京的味道,老北京的声音,有人甚至说,皇城根下的优越感已经被来自各地的暴发户们踩在了脚下。而那些沦落为大杂院的四合院,正如汪曾祺先生在《胡同文化》一文中写到的那样,“北京的胡同在衰败,没落。”其居住条件,确实不能代表当今物质极大丰富的舒适生活水平。

带着这样一种怅惘的心情游走北京胡同,即使去过了很多处,内心还是有一种失落感——那浓郁的市井生活气息,那酸甜苦辣的平民故事,那老北京人身上的所谓魂与根,无从寻觅,我看到的只是生活在此的人们留下的点滴痕迹,要想象更阔大和真实的生活图景,似乎只能回到荆永鸣先生的系列小说中去。

11月上旬的一天,荆永鸣先生告诉我,根据他的小说《北京时间》改编的话剧《北京邻居》将在北京喜剧院上演,小说中的人物将走上舞台,为寻觅和想念老北京滋味的观众上演一段生动鲜活的胡同岁月。导演提供了几张票,请我们去看演出——《北京邻居》由中国话剧金狮奖获奖导演唐烨执导,国家一级编剧傅玲编剧,北京人艺资深演员和配音界、话剧界的老戏骨倾情奉献。这可真是个好消息!

11月12日晚上,我们4个同学来到了北京喜剧院。观众如潮,偌大的剧场满满登登,我们的座位在第四排的中间。

唐烨导演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满族),她认为历史文化底蕴深厚的北京最大的特点是包容性,北京人的那种仗义和温暖,使得很多人愿意一起在这里生活,无论北京怎么变化,人们更喜欢更在意的还是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她将《北京邻居》定位为“对往昔岁月忧伤的一叹,对人之生存的思考和记录”。对原著小说的改编,编导们既尊重原创,重视剧本的文学性,又恪守人艺的现实主义传统。

小说的视角是中性的客观的,没有贬低北京人或外地人,这一点在话剧中得到了更深度的呈现。小说中有许多内心独白,尤其是主人公“刘作家”的独白,考虑到话剧的特点和观众的喜好,二度创作加了很多细节,以小故事来呈现人物内心变化,通过舞台人物精确生动的演绎让观众感受到鲜明的北京胡同特色。话剧一开演,这种亲切的气息就紧紧抓住了观众的注意力。

来自内蒙的“刘作家”夫妇开小饭馆谋生,东北小伙儿胡冬以卖烧饼为业。因为寻租,胡冬和“刘作家”夫妇先后来到甜水井胡同甲32号院,遇到了下岗职工刺儿头“赵公安”、开小卖部的冯大妈、女儿出国老伴卧病的海师傅、守着自家大门防备女儿男朋友的老杨头,还有“赵公安”的妻儿、老杨头的女儿及其男朋友,人物形象真实丰满接地气。“刘作家”夫妇和他们的北京街坊们,在满地鸡毛的日常生活中,听说着夹杂了揶揄、暗含了生活哲理的北京话,品味着大杂院里充满烟火气息的喜怒哀乐,体会着北京人与外地人之间微妙的感情变化,感受着北京的大气与包容,在本土文化和外来文化的冲突、融合中,在不断的矛盾和退让间,慢慢地彼此接纳。凡俗庸常的日子,街坊之间处得亲热又保持着分寸感,生活有无奈也充溢着温情,——我最喜欢的就是这种平民生活的烟火气,因为生活本来就是这样真实可感。

长达两个半小时的演出,舞美、灯光、音乐、道具,精致,讲究,逼真,京味浓郁。坐在台下的观众,享受着这场文化大餐,如痴如醉。随着剧情的发展变化,三弦、天气预报、甲A联赛解说等背景音效适时出现,令人有深入其境之感。四合院房屋根据剧情需要三百六十度转动,分别表现其前后左右四个角度的景观,观众得以洞悉大杂院的全貌——这样的构思和技术真令人欣慰。清早抢自来水管子洗漱、冬天用热水浇化阀门、集体搬运大白菜、怀着小心思查租户的电表、夫妻父子情侣之间极具个性的对话……生动紧凑的剧情,鸡零狗碎的生活情状,碎片化的日常,地道的北京腔,色厉内荏背后的忠厚友善,聚合成大杂院的生活百态,把观众拉回到二十年前炊烟灶火的胡同里,那份鲜活热闹不时叫人产生恍惚感:此时此刻,你就在胡同里,就在这座大杂院里,正经历着这样的日常。

演员们表演得非常投入,对角色的理解和把握精准到位,无论是青年演员还是实力派京腔儿京味儿演员,和老一辈表演艺术家,“人人有戏家家有戏”,活泼细腻张弛有度且各具特色。那些情景那些对话,在让人会心一笑的同时也会忍不住心酸眼湿。最典型的人物是给初来乍到的“刘作家”夫妇下马威的“赵公安”,他作为北京人的优越感十足,重义气、讲礼数、是个能给陌生人领路找厕所的热心肠,下岗后无所事事,既畏惧妻子也不得儿子尊重,自尊心看似很强,嘴上爱耍横,贪占小便宜,其精彩的表演赢得了最多的掌声。最出彩的是他大清早起来倒痰盂那一幕,一副家长派头,披着外套,吊儿郎当地甚至不可一世地拎着痰盂出来,倒完后要在水龙头处冲冲涮涮,跟“刘作家”那一大早起来在此洗衣服的妻子发生了口角。这一幕,把“赵公安”这个下岗男人的外强中干表现得淋漓尽致,真实得叫人心酸。还有“赵公安”打儿子那场戏——被父母叱骂着要暴揍一顿的孩子,跑到院子里就安全了,街坊邻居全部出来拉的拉护的护劝的劝,那种气氛让观众一下子回到了小时候,邻居之间那种令人怀念的关系打湿了观众的记忆。全剧结尾处,成为服务于老胡同旅游事业志愿者的“赵公安”,对前来寻旧的“刘作家”含笑说的那句“要想听正宗的北京话,您得五环以外了”,让人感慨——世事变迁,时代发展,个体的留恋和怀念多么微不足道,经过几十年的发展,老北京的味道渐渐少了,老北京话也不容易听到了,皇城根下老北京人的优越感也渐渐无处可觅了,老街坊们“安土重迁,不愿意搬家”(汪曾祺《胡同文化》),可面对不可抗拒的拆迁,从惊慌、无奈、不舍到释怀,时光飞逝,他们在互相牵挂中四散谋生。“刘作家”、“赵公安”,还有老一辈和小一辈的北京人、外地人,这些匍匐在地谋生存的平民百姓,在适意和失意中忙忙碌碌、行色匆匆,在貌似越来越繁华热闹的北京城里继续寻找着自己的心灵家园。

小说作者荆永鸣先生从内蒙赤峰来到北京生活了二十多年,最初靠开饭馆为生,应该说他就是剧中作家的原型,算得上老“北漂”。话剧舞台功力深厚的导演唐烨自小生活在北京的胡同里,低调平和,细腻温情。《北京邻居》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和生活实感,在这部剧里既能看到一种女性视角特有的细腻柔软,又能感受到北方纯爷们的大气豪爽,是因为荆永鸣先生和唐烨导演,他们都是热爱胡同的感性大师,他们深知胡同里潜藏的是什么样的生命和生活气息,他们留恋的不是胡同美景或商业价值,而是胡同、大杂院给予他们的心灵的炙热,他们展现的是正常的、相爱相杀的胡同居民的生活,既没有拔高也不曾俯瞰。我想,无论是小说还是话剧,最打动读者和观众的就是这种日常生活中的世俗烟火气吧!

全剧终,演员们集体谢幕,观众的掌声雷鸣般响起,经久不息,间或夹杂着叫好声,我感到自己把手都拍疼了——兴奋、感动、回味悠长,不可自拔地沉浸在地道北京文化的氛围中,沉浸在观剧引发的对生活的思考中,不愿意离去。演员们卸下剧中身份,恢复了他们艺术家的翩翩风度,满脸笑容,一次次向各个方向的观众鞠躬挥手致谢,观众能够感受到他们也被剧情、被自己的表演感动的那种激动和快乐。

听说,很多二三十岁的观众,看完该剧后带了自己的父母又来看一遍,甚至两遍。有的观众哭得泣不成声(——不仅仅是因为难过或感动,那种复杂的感情,也许只有当事人自己能了解吧),在剧场里不愿离开,请求见导演和演员,见面后聊到很晚,热情地把剧中的“冯大妈”等老演员开车送回家。这大概是小说作者荆永鸣先生和话剧导演唐烨女士都没有想到过的吧!而这一场话剧,也带给了我与阅读小说所不同的震撼。

作者简介

陈莉莉, 70后,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青年作家英语班学员、第33届高研班学员。在多家省级以上报刊发表文学作品多篇(首),多篇(部)作品获奖或入选有关选集,出版有散文集《单纯的味道》、《空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