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花城》2018年第3期|王华:平民的货币战

来源:《花城》2018年第3期 | 王华  2018年06月27日08:53

张大嘴本来是个小包工头,但冯大马从墙上摔下来以后,他赔了冯大马八十万,赔光了自己作为一个小包工头的所有本钱。这样,他又“一夜回到解放前”,堕入普通农民工的队伍里了。

这一跟头摔得他很是沮丧,所以他决定好好睡上两三天。他的床前有台落地电风扇,这样能保证他睡觉时的舒爽。新包工头老李来擂门的时候,他正梦见电风扇穿着超短裙为他跳舞。老李弄出的动静把电风扇吓了一大跳,它差一点儿就跳到张大嘴床上去了。

张大嘴挤着涩巴巴的眼睛打开门,迎头就撞上了老李那副同情和嘲笑混杂的表情。

“这种时候你还睡得着啊?”老李说。

“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瞌睡不一样。”张大嘴说。

老李说:“是呢?瞌睡不光生来就带着,死了还全靠它呢。可你要是早死三年,得赚多少瞌睡呀,何必现在贪睡?”

张大嘴说:“叫你啥?”

老李说:“老李。”

张大嘴点点头,表明他记下了。老李要进屋,他让了一步。老李进门先环视一下室内,又回头看他。这回,脸上只剩下同情了。那一阵环顾,把嘲讽弄丢了。

张大嘴说:“你不用这样看我,地球要爆炸还得等些年头,可我要做回包工头,顶多不过两年时间。”

老李白他一眼,说:“我来的路上看见有泡四斤重的牛屎。”

张大嘴等着他往下说。他果然接着就说:“我大吃了一斤(惊)。”

张大嘴哈哈大笑。

老李却没笑。他在打量张大嘴这间比工棚多出些派头的办公室。他摸着张大嘴的大班椅想:这个张大嘴完全没必要买这么大个椅子。

张大嘴说:“屁股舒服了,你往往就以为很幸福。”

老李左手顺势薅了一下,椅子便转了起来。

张大嘴说:“电脑也刚换没两月。”

但老李好像又对电脑没感觉。他问张大嘴:“在重新做回包工头以前,你啥打算呢?”

张大嘴说:“我先给你打工如何?”

老李说:“你给我打工,打到地球爆炸那年也难成包工头啊。”

张大嘴说:“人生最重要的不是你所处的位置,而是方向。”

老李“哼哼”笑,笑完了又“哈哈”笑。

张大嘴也笑。

老李说:“我就将就你这个办公室了。”

张大嘴懒懒地划拉了一下屋子里的东西,说:“跳楼价,全场五折。”

那之后,张大嘴就抱着铺盖卷儿进了二十个人一间的工棚,做回了工人。工棚里住的还都是原来那帮子人,是张大嘴从花河带过来的。这几年他们一直断断续续跟着张大嘴干,张大嘴一直是他们的工头。现在张大嘴不是工头了,他们索性留在原地跟了老李。

看张大嘴落魄,有人就开他玩笑,说:“你屁股里不是能生钱吗?要是我能生,我就生它一堆,生出个百把万不就成了?”

他屁股能生钱是小时候的事,本来只有冯大马和冯二马知道,但冯家这两兄弟总爱拿这件事情向新来的工友介绍张大嘴,说你们晓得这个张大嘴吧?除了晓得他叫张大嘴还晓得别的不?比如说,他屁股眼儿里能生钱你们晓得不?你要是说“不晓得”,那他们就细细地告诉你。

说的是张大嘴小时候总爱吹牛皮,有一天,冯家两兄弟看不惯了,就说你那么厉害,能生蛋吗?张大嘴吹牛把嘴吹滑了,想都没想就说“当然能”。他又是一个对嘴比较负责的人,所以说过“当然能”之后,他便囫囵吞下了一只鸽子蛋(他本来想吞鸡蛋的,无奈吞不下),吞完就找到冯大马、冯二马两兄弟,等他们看自己生蛋。结果当然没生成,那只鸽子蛋让他的胃酸给消化掉了。不过他不以为然,他说生蛋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可以生钱。冯家两兄弟瘪嘴,他就回去吞了一枚硬币。后来他果然生出了钱,但这伎俩谁都明白,所以当他从自己的屎里抠出那枚硬币来的时候,冯家两兄弟依然瘪嘴。冯大马还说:“你有本事现在再吞一次?”冯大马比他大点儿,又仗着有兄弟,动不动就想欺负他。张大嘴不吞,冯大马就邀上兄弟二马按了张大嘴,强行把那枚带屎的硬币塞进了他的嘴,并强迫他吞了下去。这一次,都不用见证,他们就相信他一定能生出钱来了。

每一次跟人说起这事儿,冯家两兄弟都能笑破肚子,在无聊的工地上,这差不多成了他们经久不衰的笑料。

只是没想到,冯大马都死了,竟然还有人捡起这个玩笑来,张大嘴觉得这些人实在没心肠。他不生气,但很无语。占了块地方把身体拉直了,两只手掌叠起来当枕头,闭眼睡觉。睡下后,才发现这工棚热得根本没法睡。于是他翻身去了曾经的办公室。老李正歪在大班椅上打瞌睡,电风扇站在大班椅边为老李工作。他想跟老李打声招呼,最后又没有。他拿了电风扇就走。出门的时候老李突然醒了,问他搞啥,他头也没回,只说了一声“电风扇不卖”,就奔工棚去了。

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别人都起来了,张大嘴还不想起。有人把嘴凑到他跟前喊:“上工了!”

他一下子就翻起来了,当然很快又躺下了。他才不想上工呢。他说:“上啥工,我跟你们的区别,差不多就是人跟牛的区别。”

人家就瘪嘴,奚落他:“我们还以为是猴子跟人的区别呢。猴子总是显得比人奸。”

他懒得跟他们啰唆,又闭了眼想睡。老李进来了,关了他的电风扇,说:“你是打算在床上做白日梦,还是先给我打工?”

他说:“我再睡一天。”

老李又替他打开了电风扇,说:“那你继续睡吧。”

但老李出了工棚,张大嘴又起来了。跟着出了工棚,他冲着老李的后背问:“你让我负责啥活?”

老李回头问:“你能干啥呢?”

过一阵儿,李花园来了。

李花园是冯大马的婆娘,五年来他们两口子一直跟着张大嘴。冯大马从墙上栽下来以后,张大嘴的队伍就成了老李的队伍了。跟谁干不是干呢,都在这个工地干了两月了。可那是别人,李花园怎么还要来这里呢?

张大嘴问李花园:“你还来这里干啥?”

李花园问他:“那我该去哪里?”完了她又看了眼一边的冯二马两口子。他们是她的小叔子和弟媳,曾经也是张大嘴的工人。她大概想说的是,他们不也来了吗?

张大嘴说:“他们是他们,你是你。”

他不知道说啥好,拿个手在胸前做了两个掏心窝子的动作,嘴上补充:“你来这里……心里不难受?”

李花园明白了他的意思,说:“不存在的。死的死去了,活着的还要活自己的。”

张大嘴说:“我赔了你八十万,你和娃儿活一辈子还不够?”他的语气里有许多喊冤的成分。

李花园不吭声。但她又看了一眼那边的冯二马和吴冬梅。冯大马从墙上摔下来以后,那两口子就把张大嘴当成了仇人,在短时间内不打算搭理张大嘴。这会儿见李花园跟张大嘴搭讪,他们还拿眼往这边恨。张大嘴看不惯他们那做派,对李花园说:“你这人,比他们讲道理。”

李花园说:“大马是他们的哥。”

张大嘴说:“我理解。”

但他其实并不能理解。李花园走开以后,他就去了冯二马两口子跟前。他说:“你们恨我做啥?大马又不是我推下去的。”

冯二马满嘴仇恨地说:“他可是跟你干活死的。”

张大嘴说:“这话不错,但那也不等于就是我杀了他。”

他说:“我都赔得个倾家荡产了,还要怎样?”

冯二马把脸别开,愤怒地看着别处。

这样张大嘴就消了气,问:“李花园还用得着来打工?”

冯二马又猛然掉过脸来,呛道:“我家的事儿你管得着?”

张大嘴说:“我赔了她八十万,她怎么还要出来打工?”

一边儿的吴冬梅早已经忍不住坐冷板凳了,尖着嗓门儿抢过话头来喊道:“那你的意思是你要养活她?”

张大嘴白眼看着她说:“我还想一起养活你。”

冯二马和吴冬梅一起打“哈哈”,区别在于冯二马是冷笑,吴冬梅却是真开心。吴冬梅的开心源自心头那份不舒服,这份不舒服又源自于张大嘴赔的那笔钱。那笔钱是冯大马的命钱,但冯大马已经没法用了。即使照张大嘴的话说,这回冯大马终于有做包工头的本钱了,他也已经没法做了。那么,这笔钱在冯家就成了一个扎眼的东西。吴冬梅的不舒服就来自这种扎眼。这种不舒服,不像是头痛脑热,能说得出口。这种不舒服拿不上台面,就只能在心里头发酸,遇上这种时候,就长蘑菇似的生出些复杂情绪来。

她对张大嘴说:“你赔得再多有啥用?钱被老太婆掌握着,李花园不出来打工怎么活人?”

张大嘴问:“半婶?她凭啥把钱全部掌握了?”

吴冬梅尖酸地说:“凭啥?凭死的是她儿子。这一点你都不明白?”

张大嘴说:“可李花园那份呢?她那份总该给她吧。”

冯二马吐他,说:“我们家的事儿关你屁事!”

可像张大嘴这样的人,你怎么能说不关他的事儿呢?在他看来,钱是他拿出去的,虽说赔给人家了,那就是人家的钱了,管人家怎么拿怎么花呢?可他不这么想。他想的是,是钱就应该换来价值,十块钱出去能买回包烟,五十块钱出去能买回件廉价T恤,他花了八十万,就应该换来李花园不用再下工地干活的结果。你当然可以说那是冯大马的命钱,他买的是冯大马的命,但他只承认那是给冯大马家属的抚恤金,什么是抚恤?就是安抚。可如果李花园还需要来干工地上这份苦活活人的话,他就等于没能买回他想要的,或者买回了伪劣商品。

张大嘴掉头又去找李花园。那时候李花园已经铺好了自己的床,正在抹床单。李花园比别人都讲究,工棚里别人的床都乱糟糟勉强算个窝(那么个破地方,谁有心情打理呢),就她的床必须保持整洁。实际上很多人都选择草席,那个不用洗。但她一定是床单,而且还常洗,还保证每天都抹得很平整。不光是床,身上也收拾得很整洁,干活时必须戴着手套、口罩和太阳帽,有人还见过她在三伏天太阳毒得不行的时候抹防晒霜。每天干完活,她还必须洗个澡。工地上当然没澡堂,她为自己准备了一个大点儿的盆,平时放床底下,收工后就在床跟前擦澡。女人们都觉得她这是矫情,男人们却很欣赏。他们总对自己的女人说:“你看看人家李花园,多讲究。”他们虽然自己并不讲究,但也十分瞧不起自己的女人邋遢。因为有个李花园存在,他们跟自己的女人说话的时候态度都很粗鲁,斯文的时候一般都是在跟李花园搭讪。张大嘴当然也不例外。进了工棚,他得等李花园抹平了床单直起了腰才开口说话。

他说:“这天都要黑了,马上就该睡瞌睡了。”他的意思是这会儿抹床实在没多大必要。

李花园转过身子正面冲着他,等他继续发话。她不是那种特别爱说话的人,平时都是这副尽量把说话的机会让给别人的样子,嘴上静静的,脸上也静静的。

张大嘴问:“我听说半婶把我那笔钱全掌握了?”

李花园点头。

张大嘴说:“我是赔给你的。”

他说:“她要拿也只能拿她那份儿。”

李花园来历不明地深吸一口气,说:“我那份儿她替我拿着。”

张大嘴说:“她为什么要替你拿着?”

李花园说:“她怕我改嫁,带走了钱。”

……

【选读完 ,全文刊载于《花城》2018年第3期】

作者简介: 王华 著有长篇小说《桥溪庄》《傩赐》《家园》《花河》《花村》《花城》等多部,发表小说两百多万字。作品多次获奖,有作品被改编成电影,多部作品翻译到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