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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的泥火盆
来源:黑龙江日报 | 宋千寻  2018年06月26日08:39

围着火盆唠嗑

在我很小的时候,冬天要比现在寒冷,呵气成霜,滴水成冰。在路上看见的每个人都抄着袖子,带着棉帽子,急匆匆的奔回家去,因为家里有火盆。

火盆是东北寒冷冬天里最不可缺少的过冬之物,他温暖了东北的冬天,陪伴东北人熬过了无数个凛冽的严冬。

我还记得姥姥家的火盆是黄泥做的,每到秋天,姥姥就把马厩里的马粪铲出来,其中的泥巴和杂物都过滤掉,只单单留下马粪球,放在太阳底下晒上几天,然后用硬鞋底子在上面踩几个来回,马粪变得松松软软。这个时候,姥姥就要把提前筛好的黄土端来了,放在一个很大的器皿里,按照比例,一份马粪一份黄土,再加上一份水,和起马粪泥来。马粪泥和完后,要放在阴凉处沤上一天才能使用。当然,村子里也有不一样的做法,他们把新鲜的马粪用开水烫过,水凉后直接勾兑黄泥,然后做泥火盆。我姥姥说,那样做成的泥火盆永远有一股马尿骚味,没在太阳底下暴晒的东西,都脱离不了原来的属性和气味。

待过了最毒的晌午后,在黄昏来临时,姥姥挽着袖子,拿来一个铁盆做模子,薄厚均匀的马粪泥裹在模子外,然后取出模子,雏形就成了。剩下的就是在外面抹浆和收口阶段,也是最考验一个人手艺的时候了,姥姥骄傲的技术也在于此,她总能把边沿收的圆润又美观,还会在边沿下面做一对耳朵当抠手。我也看过村子里不用模型做火盆的,完全没有姥姥做的美观,姥姥说这东西要用一冬天,东北的冬天这么长,小半年呢,天天看着它,弄得三瘪四不圆的,看着不舒畅,所以不能对付,圆圆的,深深的,像个聚宝盆,看着就欢喜,日子准来财。

做好的泥盆放在阴凉处慢慢阴干,一般时候都要十天半个月才算是干透。如果出现了细微的裂缝,姥姥就会说,比例不对啊,洋咎放多了,就是马粪放多的意思,黄泥粘性少了。如果摸上去梆梆硬,还光滑,姥姥就会背个手,自己得意起来。每年随着泥火盆一起完成的还有泥火盆的微缩版——烟笸箩,剩下的马粪泥,姥姥就会用它做上一两个烟笸箩或者针线笸箩,留着过日子用。

放在阴凉处阴干的日子,要时刻防备雨天的到来,姥姥每天会派我去看看泥火盆干到什么程度了,我就会颠颠的跑去凉棚里用两个手指头使劲的按一下它的外沿,如果没留下指印,那就干到七八成了,可以放在仓房里最通风的高处,等待冬天的到来。所以,外婆家的每一个泥火盆外沿上都有几个我深深浅浅的小爪印,那是一次一次在验证它成熟的程度,留下的证据。

冬天来到时,泥火盆就派上用场了,外婆做好饭后,灶膛里通红的木炭就是火盆里要装载的东西,火盆便开始了它真正的用途。红红的火炭暖和了整个屋子,我们这些小孩子手脚凉了,就围坐在火盆旁烤手,外婆给我们讲过去口口相传的那些民间故事。等我们小手烤热乎了,外婆就用烙铁翻动一下火盆,摁下去浮灰部分,翻上来红火。烙铁红了,姥姥用它烙窗户上的霜,滋啦滋啦的声音和热气弥漫了屋子,随之一块一块窗户明亮起来,外面的世界也明亮了起来。火盆的用途到此为止才发挥了一半的作用,接下来,它该喂饱我们这些小孩子容易饥肠辘辘的胃口了。姥姥从外面的大缸里拿回来冻馒头,有时候也会是厨房的几个土豆,埋在火盆里面,没多大功夫,火盆里就冒出了香气,姥姥用烙铁翻出带着热气和微黄外皮的美味,吃的我们肚子溜圆。几十年过去了,到现在我还能回忆起那种感觉,冒着热腾腾香气的土豆和馒头,香了整个童年的胃口。除去这个,火盆上给姥爷烫酒,给舅舅们用铁饭盒烧红辣椒,热大酱,简直是第二个灶锅。

火盆有火盆的用途,那火盆也必须有火盆的规矩,姥姥家的规矩就是只有姥姥才可以拿烙铁翻动火盆,剩下的我们是不可以的。姥姥说,一家十口,主事一人,不能谁都上手翻动火盆,那样一会就翻沙了,那点硬火都被搅和上来很快消失殆尽,熬不过最冷的时段。就像过日子,你得懂得细水长流,保持屋子里不冷,火盆里的温度要持续到晚饭时才能有新的火脚子。因为这个令子,我们谁也不敢轻易豁弄火盆,姥姥在我们眼里又多了一重权威,就像是掌管火的火官。

而我们家的火盆就比较粗糙,是做饭用坏了的铁盆,母亲就用它充当火盆,放在炕头上,盆底垫上一块木板,怕烫坏了炕席。我就跟我姥姥说,那你就给我们家做一个火盆呗,我喜欢你们家的火盆,好看,还热的时间长,我家的铁盆一会儿就能凉透。姥姥说,过日子这回事必须自己会,我要是给你妈做了一个,她就年年指望我,人一旦有个依靠,自己就不思上进了,得逼她自己去学,学到手才是本事。

还没等到我母亲学会做泥火盆,农村的日子就芝麻开花节节高了。从我记事用火盆取暖,到结束用它取暖,中间也就三四年时间,农村开始了家家的火炉取暖。火炉加热快捷又方便,灰尘小,热面大,还能连着火墙,这是火盆如何也比拟不了的,它退出历史舞台的日子就那么一夜之间来临了。做泥火盆,用泥火盆半辈子的姥姥突然很不舍起来,她说满人留下的这玩意温暖了多少寒凉的岁月啊,在数九寒天里,人差点冻死,就靠着这么一点点盆里的温度熬过去漫长的四五个月,怎么说不用就不用了呢。在不用火盆的最后一年,我姥姥一口气做了三四个,破天荒的给了我们家一个,她说不逼你妈学着做了,我大外孙女喜欢姥姥的火盆,给你一个留着夜里用,火炉虽然好,但是人不添柴禾一停火就冷了,后半夜屋子里生冷,冷骨头。把晚饭灶膛里的火脚子放火盆里,搬个凳子放你们跟前,能睡一夜暖和觉。

三十多年过去了,离开故乡再也没看见过泥火盆,去年在省博物馆的东北民俗展馆里,我再一次和它睹面相逢,眼泪激动的在眼眶里打转转,我真想打开玻璃,伸手去摸摸外沿,有没有深深浅浅的指印,会不会是外婆的火盆呢?或者是某个和我一样的小丫蛋,在童年里一趟趟在外婆的指令声中去触摸躺在阴凉处的泥火盆而留下了小小的印记。泥火盆呐,我摸不到你了,你却住在我的回忆里,温暖了我整个童年。如今的孩子根本就不知道泥火盆是做什么的,它永永远远的只属于我和我母亲与外婆那几代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