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尖儿
黄土路在微信朋友圈发南瓜尖的图片:“皇帝叫我做女婿,路太遥远我不去。有南瓜苗就好。”言语间颇有一份乐居田园的小欢喜,一口小铁锅里躺着几截慵懒的南瓜尖儿,像是贵妃出浴。鬼金问怎么吃,在东北是蘸酱。我回:东北大地,以蘸为上。阿兮姐讨要做法,我回:油烹花椒、辣椒~呲啦就好。
这是一次有关南瓜尖儿文学之外的对话,好像那青灵灵的南瓜尖儿就摆在面前的桌案上,任由你怎么处理,只是摆出一副人间草木的模样。
南瓜长在田间沟渠,一般不占用播种粮食的土地,春末丢下几粒南瓜籽儿,几天就发出芽来,一开始还不能抵抗野草的侵扰,过不了多长时间就生出荷叶大的叶子来,藤蔓蜿蜒,把往日欺压自己的草们踩在脚下。这时你听不见草木夺取地盘厮杀的声音,一滴露珠落下,滋润了南瓜的唇角,也清醒了野草的梦境。
南瓜尖儿可食用的期限长达半年,并不因摘取过于勤快而耽误生长,掐断一根还有更多从叶腋间萌发出来。此间,青润而性感的小南瓜开始坐果,并不惊扰行路者的神色与目光;直到有一天,你远远看见一个青黄色凸起,才知道,噢!原来葳蕤的藤蔓之下潜伏着一只巨大的南瓜,面容憨厚,温致从容。前日刚从兰陵国家农业博物馆回来,高高的棚架上蹲坐着好些个南瓜中的巨无霸,最重的可达三百多斤,我问工作人员这样的南瓜要长多久。正在浇水的大姐淡然说:三四个月左右。看来是我大惊小怪了,一只南瓜到底有多大潜能,或许只有时间知道。
我食南瓜尖儿是近几年的事情,也怪读书少没能发现古人“以叶作菹,去筋净乃妙”的记录。南瓜的来历有些暧昧,中国人初以为来自日本,故名“倭瓜”,因日本在中国之东又被称为“东瓜”;而日本却以为南瓜来自中国,称之为“唐茄子”,有些贻笑大方。而南瓜真正的故乡在墨西哥到中美洲一带,或许只有盛产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地方才能生长出如此巨大的果实来,神秘的伊龙大地,一阵加勒比海的风吹来南瓜家族落地生根,而后在明代翻山涉水来到中国,来到我们生长的老河滩上。
掐南瓜尖儿不可太过贪婪,只取尖部三四寸处,叶初生,尚有细白绒毛,茎无筋,不至于撕扯不断。南瓜尖儿做法简单,因之天生地养不用施农药化肥,开水一焯,入水拔凉。食用当然更简单,既可以如黄土路所说加油盐即可,也可以如鬼金所说:蘸酱,想来皆不失食材原有风味。北人口味稍重,也可以大蒜切片,青椒切段,如果烹炒,须臾即成。我做南瓜尖儿,就如回阿兮姐所说:南瓜尖儿摆盘,花椒、辣椒入油烹炸,顺势一浇,呲啦一声,麻辣香味飘出,加细盐、陈醋,食之清、香、透、远。
我母亲在时,常在院子里点种几株南瓜,一入秋爬上墙头、门楼,垂挂在树枝上,远远就能看见母亲在暮色中归来的身影。那时的南瓜香糯,母亲在蒸馒头时切几瓣南瓜摆放在留白处,馒头白,南瓜黄,一块南瓜入口即化,有家的味道和血脉亲情的醇厚。几根腌制的南瓜尖儿仍然保持青嫩的绿,母亲用青盐、蒜泥、小磨香油调和,食之入心入肺入肠入梦。
眼看到了不惑之年,进食荤菜的欲望越来越小,总觉得有些油腻难以消化。所谓素食,即是保持食用之物的朴素与清淡,也是保持内心与精神的简洁与清醒。人生路已半,该尝的滋味也已尝过,该走的路也已走过很远,剩下的只是让自己清简从容一些,才不至于在本就匆忙的路上脚步踉跄。
我写作转眼已十年,在这十年中既没有当作天大的事情,也没有失去内心的虔诚。一个原本在乡野长大的孩子,目之所及皆是乡间的事物与面孔——而事实的真相是每一个角落都通连世界,就如一根南瓜的藤蔓,无论在春天多么孱弱,到最后依然能站在节气的峰顶,一只或大或小的南瓜就是时间之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