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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新春:迁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张新春  2018年06月25日12:56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这一发自历史深处的浩问和期冀,直到1257年后的今天才算得到真正的回应。而我,何其幸运地在27年前就“安得”了非“广厦”之“千万间”中的一间,并一而再。

那一年,我有了一间15平多点儿的“蜗居”。

1982年8月,中专毕业的我被几乎没有选择余地地分配到了一家大型国企;它很典型地位于所在市市郊:去市区20多公里,通有公交,所在小镇因之而“充满喜和乐”;厂区附近有住宅区,一大部分职工就住在这里,另有一大部分职工住在市区——下班,十几辆通勤大客列队逶迤而去;上班,这十几辆大客又陆续络绎而来。

1991年春天,参加工作近9年、快28周岁了的我准备结婚了,虽是非主观、非响应的,却真到了“行规”晚婚的线儿。晚婚的好处,除了工作已比较得心应手外,还在于成家就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单位并不狭隘地去区分你之“晚”是主观还是客观、是响应还是非响应的,大大方方、不打折扣地就落实了“政策”。

那是一栋只有3层、编号为“3”的老旧的半外廊楼,中间楼口上到2楼左拐、开门,走过三五米的外廊、再开门,右手边就是我的家了:15平多点儿,一居室连着厨房、厕所——有点儿“麻雀虽小”的意思;原住户的味道和温度还依稀可辨可感。这便是我的一席“立锥”之地了!而不远处就是我的“用武之地”。

左手边是一位老师傅的家,看过他家那40平多点儿的“一室半”,我从市里千挑万选娶来的、筒子楼出身的妻很是羡慕,回到我们的蜗居就“这山望那山高”地跟我念叨:啥时能住上那样的房子就依足了!这其实也是我其时想说的,只是我没好意思那么没出息。

一起分来的同学,比我结婚稍早的住全外廊楼,再早的住筒子楼,再再早的住平房。住平房的难堪在于内急时要风里雨里地跑一片一设的公共旱厕;住筒子楼的烦恼在于几家共用一个厨房、一层共用一个厕所;住全外廊楼的闹心在于不时有不同声调的人语破窗而入、不时有不同频率的脚步从门前经过。

好于半外廊楼的是“养生”楼,再好的是苏式红砖楼……当我看过一位老领导家的“三室一厅”,我脑海里关于房子或住宅的概念有了新的革命性的改变,我根本不敢奢望有生之年会“分到”那样的“广厦”,感觉似乎比我今天俯瞰即见的那一排排别墅之于今天之我的住行状况还遥不可及。

半外廊楼前也即婚前,我住单位独身宿舍;一时找不到婚房的“已婚独身”常赖在那里,室友与其方便,宿舍管理员睁一眼闭一眼,有的竟至于生了孩子也走不脱,便只好哭闹声和着炒菜味、慢条斯理、“不顾饿汉子饥”地过起了日子。和他们比,我真是“暴发”了。

15平的紧凑,让一床两柜、锅碗瓢盆交响得更有生活气息,让温馨更为可能,让日子更好打点。它之逼仄、湫隘,和它留给我与妻的印象及好感是不成比例的,只要生活的话题一涉及居住,妻就会说:最怀念的还是老三栋那几年啊!——虽然那段日子并不长。

如果说住半外廊楼有什么不足的话,那就是老蟑太多了,斩不尽杀不绝的——这应该是那时所有楼、所有住宅的“通病”;那时蟑螂之于家居的困扰犹如早早年虱子跳蚤之于人身的困扰。生活不就是在各具时代特色的困扰中盘桓继续的么?

三年后,我“集”到了一间60平多点儿的“两室一厅”。

中青年职工、大中专毕业生的越来越多让“居者有其屋”越来越是个问题;对于他们而言,结婚不是问题,问题是有没有婚房——住房太是准备结婚的他们的“刚需”了。在那个管生产也管生活的年代,我们这样大而老的国企住房欠账太多,严重“供”不应求。

于是,“集资建房”便权宜而切实地应运而生了,其以“长江前浪让后浪”为出发点的具体规则让已有12年工龄的我有了第一次改善居住条件的机会,我幸运地排上了名!我在400多名应“集”者中处于中后的位置说明:那时真是有太多的“寒士”待“庇”啊!

名是排上了,可钱哪?14000元集资款从哪儿来呢?我家抽屉里的加上银行里的,不过8000元多点儿!办法远不在天边而就近在眼前:集!推演“集资建”为“集资买”是多么便宜的事儿啊!?我和妻在亲戚朋友中比较顺利地“集”到了所差的6000元钱。

一手交钱,一手抽号,房子还在图纸上呢,我就知道哪楼哪间是我的了:57-5-201。开始平整场地了,开始打地基了,出零米了,立脚手架了……没事儿我就和妻去工地看,父母来了也领去看,“出资人”来了更领去看……看看看中,那一片“集资楼”拔地而起了。

那双阳的居室有一间是有阳台的,并有门可出入;那厨房、洗手间外也有一非常实用、可立储物架的阳台;那客厅是有西窗和铝合金玻璃拉门的;而楼前是有花坛、草坪的……那就是我的新居——那经过好漫长的等待终于住进去了的新居。

我的新居啊!父亲来看过,母亲来看过——他们不能一起离开他们位于村口的那两间年久失修的小屋,鸡鸭鹅猪们总是呈嗷嗷待哺状;父亲看过后似自言自语地说:这也太麻烦了,进楼用钥匙,进屋用钥匙,还要换拖鞋!母亲看过后对我和妻说:你们两口子上班了,我自己在家,这屋那屋地转啊!心想,我儿子真有能耐了!

给父母的小屋添了彩电后不久,我们姐妹兄弟又“集资”把父母那两间远远望去摇摇欲坠的小屋翻建成了“楼座子”。

八年后,我分到了一间90平多点儿的“两室两厅”。

比当年对那位老领导家那“三室一厅”的艳羡稍逊,这种后建的定向分配的“两室两厅”也水涨船高地进入了我艳羡并憧憬的视线,而竟至于分到!这有如苦苦多年而终于追到了“隔壁班的那个女孩”,亦有如“老来得子”——那时不过才39岁的我偏偏就有了这样的感觉。

我“喜新厌旧”的心满意足,体现在举全家之财力对这“两室两厅”进行了完全去前住户化并“一步到位”的装修;面对怀着好奇和疑惑、上下进出时总是顺便关心一下装修进度的楼上楼下及对门的邻居们,我曾戏言:即使有一天我当上副市长了,我也不会搬了!我真心实意地摆出了“终老”姿态,什么“三室两厅两卫”,什么“半跃(层)”“全跃(楼中楼)”的,从此不再“惦记”、不再旁骛。

在客厅的主墙上,我参差美地挂上了自己的摄影、美术作品——多年的设想终于达成了。3处歇墙式大壁橱,极具收纳功能。2×4平的半厅式阳台如庭院般,总是阳光明媚、花团锦簇的。主卧兼书房,周末没事儿我就趴那大床上看书,看困了就歪身而睡。

后来“房改”了,这“两室两厅”真真正正地属于我了——它彻底不会再分配给别人了,即使我的工作出了啥意外。

那老领导已经不在了,他那“三室一厅”的故居还在、还有人住,但时过境迁,其身份气场已远不如当年了,充其量也就相当于那时我那老三栋的处境吧!

十一年后,我买了一间100平多点儿的“河景房”。

当初“信誓旦旦”,忽的又搬家了,而且真的是由市郊而市区了,这说明我在看问题上不具有发展眼光,而是鼠目寸光——这样,怎么能“当上副市长”呢?

企业发展了,职工的腰包鼓了;路宽了,车多了……怀着对居住环境及住房质量特别是质的更高追求,怀着对孩子接受更好教育的期待,许多人特别是年轻人开始了由市郊向市区的迁移。这样量力量需、与时俱进的见“异”思迁是明智而正当的。迟钝、“近视”的我步了他们和“炒房”者的后尘。为了方便去市区看房、买房,在“两室两厅”的末期,我还硬着头皮买了辆车。从众而毁“诺”,真让人惭愧汗颜啊!

放眼望去,市区的“广厦”岂止“千万间”啊!如商场购物看花了眼,我们老夫妻二人一次次南北东西地穿梭在市区那一座座楼盘间;最终,我俩疲惫地驻足在一栋建设中的河景楼前……

所谓河,东西浩浩而不捐细流者,足够清澈之浑河也;北南潺潺而入于浑河者,不甚清澈之詹家河也。在这河景楼中属于我的河景房里,我已观河四五年了,并准备一直这样观下去……只要尚能观。

四五年过去了,我似乎仍没与市区、与这新而又新的新居建立起起码深的感情来,以至于在一次长假自驾游夜归时竟下意识地把车开上了回厂住宅区的路,奔那早已属于一对新人的“两室两厅”之旧居而去了……那以15平蜗居为基础建立起来的“乡愁”太强大了!这是民族安土重迁之传统观念的反映么?——比“安土重迁”更有认知度、更俗也更熟的是“人挪活”,二者意谓截然相反,而“兼听则明”。

我是一个“身外之物”意识较强、房屋房产意识较弱的人;尽管如此,回首过去近30年的“房主”经历,我还是问心无悔的!我非积极主动或顺其自然的“四段递进式”“安(顺而)得”虽不具有先进性,但其年龄段色彩浓厚的典型性、代表性难说不是整个社会之“安得”的缩影,正因为如此,其似更有考述价值和见证意义。

透过乔迁看变迁,怎不让人一阵阵惊叹!变迁之中看乔迁,怎不让人人一脸欢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