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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18年长篇专号(夏卷) | 春树:乳牙

来源:《收获》2018年长篇(夏卷) | 春树  2018年06月25日08:46

《乳牙》(春树)

小说的时间段跨度为十年。主人公吴楠在北京过着悠然自得文艺青年游戏人间的生活,与此同时北京也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房价高涨,青春不再,而父亲一夜之间因急病去世让她的世界完全崩塌。她无法找到维持自己生活的理由。葬礼后没多久,她结了婚并与丈夫搬到了“地下王国的首都”柏林。最初的新鲜感丧失后是身份焦虑与内心不断的自我追寻,陌生的周遭则像存在主义小说里的地狱一样难以理解难以融入。吴楠从后青春期的女孩成为一位母亲,此中的纠结难以于外人道,在极端的无助和绝望中,她逃回了北京,迅速陷入到一段与她从前生活类似的夏日恋情中。

作者通过主人公发出了诘问:“活在地狱里的两个人可以互相拯救吗?

活在地狱里的两个人可以相爱吗?也许答案是‘不’。”

本书的另一隐形主题是人类渴望被全部了解超过一切,甚至超过被爱。而一个人妄图斩断过去是不可能的也是不会成功的,必须全盘接受过去及现在。柏林仅仅是一个背景,实质还是对自我的追寻。

本书是彻彻底底女性化的主题及视角,写出了女性自我实现道路上的问题及隐痛,而异性读者依然会在她身上找到共通之处和共鸣点,毕竟面对“存在之难”的是所有人类,不分男女。

第一章

“这个妹妹我见过的。”

——《红楼梦》

回国前几天,我就开始焦虑,既期待又焦虑。我害怕,具体害怕什么,我也说不上来,只是隐约感到恐惧。我想起移民加拿大的哥们Wave说的,他每次回北京之前也会焦虑好几天。想到这点,我好了一点儿。原来不只是我一个人这样啊,那就好了,我的反应还算正常。

一上飞机,我的心就定了。坐在四周坐满黄面孔的国人中间,我像已经提前回到了中国。飞机上,宝宝睡着了,小手还放在我的手里。我用一只手给他盖上一条毯子,过了一会儿,也给自己盖了条,想了想,又把我的毯子也盖到他身上,给他仔细掖了掖,不知怎么地,我就产生了一种俺们娘儿俩相依为命的感觉。

飞机从柏林的泰格尔机场,跨越欧亚大陆,直飞到北京。出海关的时候我甚至有点紧张,这种紧张会不会也属于回国前的焦虑?我举起宝宝给海关人员看,然后抱着他走几步歇两下,终于来到行李提取处。我拿了辆手推车,把我的包放进车里,胳膊一下子轻松了不少。终于把旅行箱和婴儿座椅都放上手推车,我一手抱着宝宝,一手推着手推车,慢慢地往出关口挪。出关口需要安检行李,轮到我时,一个工作人员看着我说:“那个抱小孩儿的,过吧!”我向他道谢,走出海关。等待接机的人排得满满的,我一下子看见我弟。他见我过来,快步走过来,先替我推过了车,才过去抱宝宝。

我随他走出机场,炙热的阳光照在我们身上,一上车我弟就递给我一个塑料盒,里面装着几个包子。“咱妈刚做的。”宝宝坐在后排安全座椅上,我掰了一小半儿包子,递给宝宝。宝宝伸出小手接过包子,笑起来,往嘴里塞。

中国,北京

刚回来那几天,半夜总被噩梦惊醒。有几次我捂着胸口从床上坐起来,惊魂不定,痛苦不已。

第二天,就赶上了北京严重的雾霾。看着窗外昏黄色的天,我想起当初离开北京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这雾霾。当然不仅仅是因为雾霾,还有很多更沉重更黑暗的东西,让当初的我迫不及待地离开。就像想到黑暗一样,我强迫自己停止想下去。

这次我回北京,特别想联系一个人。我已经跟她有几个月没有通过电话了。我发微信她也不回,短信给她也没有反应。这回换回中国移动的号,我一下子畅快了,可以随时给她打电话了。我给李灵发了几个短信。没有回复。我打电话过去,没有打通。

站在闷热的阳台上,我失魂落魄,感到深深的失落。

夜风清凉。出门漫步。隔壁院里的梧桐花好香。地上落满了梧桐花。我贪婪地在树下站立,闭上双眼,深深嗅着这梧桐花的气息。

我出门左拐,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街上还有不少的老头老太太在散步,有些放学了的孩子穿着校服打打闹闹穿过街头。前面有个女孩在遛狗,穿牛仔裤阿迪达斯球鞋和一件紫红色的防雨衣。短头发。她在我前面走着,我们的步伐几乎一样快,当她的狗在树坑那里停下来时,我超过了她。我没有回头看她,她像世界上另一个我,我不敢看她的长相,不敢失望,或者万一我没有失望呢?那我会不会更失落?我继续向前走着,这时我完全没有了散步的浪漫感,只是机械地往前走。以前李灵也养过一条狗,李灵也是短发,李灵也喜欢穿牛仔裤。或者,这是世界上另一个李灵。

我拿出手机,又打了一遍李灵的手机号,还是没有人接。

我记得以前她曾经对我说,我是她唯一的朋友。

她在我的生命里彻底地消失了。在得了一场大病后,她注销了微博和豆瓣,更别提之前的社交网络了。小秋告诉我说李灵注册了个新微博,她上去看过,还写到了上班的事。上班?这也太不可思议了。我没法想象她能上班。但无论如何,那确实是她的文风。我看了一会儿就关了。

之后该怎么生活?我感到无限迷茫。我孤独地跋涉在人世间,没人帮我,没人理解,我那么多天南海北的朋友都没有用,全都被我隔绝在大气层之外。

吴宁按约定的时间来到我家楼下,背着个小双肩包。今天有点雾霾,天色发黄,再加上热,感受空气里热气腾腾,这不是一个见面的好天气,但又幸好是一位好友,否则这样的天气最好待在家里。我想了想,开口说附近有家咖啡馆,不远,你若不介意咱们走着过去。他说好。我们便向咖啡馆的方向走去。

他比我还要矮一些,头发有点自然卷,走路像在跳舞。

我与他走了河边街心花园的小路,旁边的高楼后面,就是我曾经租过房的院子。我边走边想着,改天要去看看喂猫阿姨。她见着我不定有多高兴呢。

他从书包里拿了两本诗集,是他刚出的。我翻了翻,就放在桌上了。他问起我写作计划,又问我在德国怎么样。我大致讲了讲,瞥到书架。我说这里的书架上有很多我送的书,出国前我整理了一批书送给他们,因为这里是我家附近唯一的一家咖啡馆,我要对它好一点儿。

他说他的书太多了,家里都搁不下,好多都放在了床底下,想找都找不到,经常买重书。

我们又到门口抽烟。他把他的啤酒拿了出来,我也把我的咖啡端了出来。就这么跑了好几趟。

“我有一个好朋友,他曾经也住在这附近。后来他去了加拿大。有一次他回国约我见面,我把他带到这里。那天也是雾霾,比今天还严重,下午就跟晚上一样,黑乎乎的。我们也是坐在外面抽烟,我喝咖啡,他喝啤酒。我以为他要抱怨天气,但你猜他说什么?他说,北京还是有无法被取代的地方,北京还是有北京的好。后来他说他是坐公共汽车来的,他说想看看北京的人。” 

…………

那天晚上,我照例刷了刷朋友圈,正好看到微信里的一个人说他正打算听一张唱片。我留言说“我也想听”。片刻后,对方发来了一个网络链接,正是那张唱片的现场音乐。他是朋友的朋友,我们加了对方已经快三个月了,还从来没有说过话。

我听了一会儿,音乐很迷人,让我一下子进入了它所引领我进入的世界。我干脆关掉了灯,戴上耳机,躺到了地上。这种感觉让我一下子就像回到了结婚前的漫长的少女期,很多时候都是与音乐有关,与夜晚有关。听完这张唱片,我心满意足地睡去,第二天醒来时才发现,最近头一次睡得这么踏实。我的内心充满了感激,一个陌生人,却带给我这样的快乐,真的太难得了。我看了一下他的名字,“孟醒”。想起昨夜听的音乐,还觉得回味无穷。又觉得这个人平时也不说话,但很有音乐品味,如果有机会跟他聊天应该挺有意思的。我想象中的一个情景是我们拉着手,躺在地上听音乐,应该还点着蜡烛。这个想象里没有谈恋爱或者性的部分,而是青春期才有的乐子。

“经过了最难熬的时候,你会觉得一切事情都不过如此。”

我与孟醒经常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很奇怪,刚开始聊天我就发现我们有话可说,似乎很多话题都能顺畅地接下去。他还给我发来他给前女友拍的MV,配了一首歌,我看着看着就哭了。我明显能从那MV里看出爱情存在的证据,这让我想到我的初恋,也是两个人特别甜蜜,最后也分开了。

我们大部分都是在晚上聊天,在他下班回家后。刚开始我并不知道他是个需要三班倒的工人,他说他是东北人,还有着小镇生活留下来的爱好之一:打台球。在西方,台球算是比较上层人的爱好,然而在中国,台球往往是小镇青年的最爱。记得几年前,我坐公共汽车去北京郊区看望一些玩乐队的朋友,路过荒凉的街,路边的台球案子那里总是聚集着几个留着非主流发型的青少年。而那迷人的绿色也是让我记忆犹新的一个亮点。

我就想象着一个少年,在东北小镇上打台球的样子。脸上还胖乎乎的,还是一张婴儿肥似的嘟嘟脸。

第一次见面已经是半个月以后了。那天我和一个摄影师女孩在北锣鼓巷的日料馆一起吃晚饭,她请的我。

后来我们就去了旁边的酒吧,许丽推荐的。我点了一杯鸡尾酒,她点了杯饮料。还没喝完,许丽也来了,还带着三个人,一个个子高挑、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女孩,两个穿衬衫的商务男。

其中一个商务男明显对我有兴趣,非让我教他写作。我说写作没法教,再说我自己还发愁不会写呢。

“她说话就这么直接,你们不要介意。”许丽笑嘻嘻地对他们说。

“没事没事,我喜欢。”那个瘦一点儿的商务男说。

这种聊天聊胜于无,反正我在柏林也够无聊的。北京的无聊是看着内容丰富实际上什么话都没有说。

一下子就到半夜了,我正准备叫辆车回家。也真巧,刚下单,我就看到孟醒给我发了条微信:你还在吗?要不然我来找你?

我立马取消了订单。半个月了,还没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这让我特别好奇。“赶紧来。”我说。

他来了,跟照片上一样,高大健康有点孩子气。我给了他一个拥抱,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有点紧张,我们的脑袋“啪”一下撞到了一起。“哎呀我的相机。”尴尬之下,孟醒冒出了这么一句。“我去跟屋里的朋友打个招呼。”我跟他说。也不知道他听明白没有,反正他就一直坐在院里,根本没有进屋的意思,尽管外面有点凉。我和许丽说话的时候,从玻璃窗看到他坐在外面的椅子上玩着手机,神情有点落寞,整个人笼罩在一小片光亮里,似乎他周围的人都不存在。

“你喝什么?”我走出来,问他。

“干姜水吧。”他说他不喝酒。

“为什么?”

“我有点酒精过敏。”

“那好吧。”

我们随意聊着天,许丽和她的朋友待了一会儿就走了。我们继续待了一会儿,也打算离开了。我突然感觉有些饿。“我们去一家小店吧,我想吃抄手。”话音刚落,我就想起了缪缪。这是以前我们常来的地方。我总是想起过去的朋友,她们与我的生活密不可分,即使她们不在我身边,我也能想起过去的点点滴滴。

路过曾经的摇滚俱乐部,我又想起了她和另外几个朋友,这是我们以前经常看演出的地方,现在那里已经搬空了。因为房租上涨,租不起了。

“给我拍张照片吧。”我说。

孟醒给我拍了几张照片。

“要不然咱们还是去另外一家店吧,那里环境好一点儿。”我想起来我跟孟醒也不太熟,那家抄手店比较简陋,我们两个似乎还没亲密到一起埋头在灯光下吃抄手的程度。

“行啊。”他倒是很随和,没说什么别的意见,“听你的。”

深夜的咖啡馆只剩下几个人,我们坐在一张大桌子上,这也是我以前常来的地方,尤其是住在这边的时候,这里简直就像我家的客厅一样。

我点了份意大利面,孟醒点了一份早餐。这简直搞笑,半夜吃早餐。面一上我就意识到点多了,根本吃不完。孟醒的早餐倒看起来丰盛而诱人。我让他给我分了点儿。

我洗澡的时候用的是家里的大瓶家庭装洗发水和沐浴露,“汉方”产品,黑芝麻和莲花精华。也不错啊,并没有比我在柏林用的那些昂贵的有机产品差到哪儿去,而且还是专属于“中国”特色的产品。

洗澡水冲刷着我的身体,我知道我尚未恢复曾经拥有的苗条的少女般的身材,皮肤也远不如怀孕前富有弹性。而腹部的这道伤疤,则一直提醒我那些经历过的事情。我爱它,我怎么能不爱呢?若没有它,我能不能活过来都难说呢。可是别人会和我一样爱它吗?

那个男孩怎么样?

他会喜欢它吗?他会喜欢她吗?他会接受全部的她吗?

我用浴巾擦干头发上的水分,又把身体裹起来,一下子走进北京的燥热里。

走进自己的房间,我擦干头发,又开始抹眼霜、面霜和防晒霜,随后才开始给全身擦上紧肤霜,最后一步,是在下腹部那条伤痕上抹除疤霜。然后我盯着衣柜的全身镜开始仔细打量自己的身体,越看越沮丧。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原来的身材?

我参加了一个诗会,久别重逢,大家都说我跟生孩子之前没什么区别。只有我知道,我胖了不少,还没有减完肥。似乎是得等我彻底恢复之前的身材,我才会觉得事情告一段落,我又是正常的我了。

很快,我和孟醒开始经常见面,一有时间就约出来。大部分时候都是和我的朋友们一起玩,然后再各自回家,像两个玩伴一样。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往往都是在吃饭。我们经常约着一起去不同的餐厅吃饭,每次我都高兴得飘飘然。一是因为饭好吃,二是身边有人陪着,而且这个人能说和我一样的语言,能聊音乐,并且不太俗。

我们都很享受和对方在一起的时间。但我们的时间并不多,孟醒要上班,我得在家里陪孩子。平时都是我妈看着孩子,她简直高兴坏了,每天都乐得合不拢嘴。

“什么时候回老家?给你姥姥烧点纸。”有天晚上,我回来后,我妈把我叫到她的房间,问我。

“过几天吧。”我随口答道。接下来愣住了,以为听错了。

“啊。你姥姥走了。”

“走了……走了?”我这才反应过来,“我姥姥去世了?”

我妈没说话。

我一下子急了,“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不告诉我?”

“我也是后来知道的。那时候你快生了,就一直没说。”

“那后来怎么不告诉我?”

“唉,告诉你也没用,怕你着急。这不是回来了吗?去看看你姥姥。”

“嗯嗯嗯。”我生硬地支应着。

“那时候她们也没告诉我,后来不知道是谁给我发了条‘节哀’,我才知道。”

“我回屋了。”我说。

姥姥居然去世了?而且在我快生孩子之前?姥姥姥爷都算得上是长寿,除了听力不太好,没有什么大的病。曾经一度我认为一切都会这样延续下去,在他们的身上,我忘记了生老病死。我一下子很后悔,后悔去年从柏林回北京我没有专门回趟老家,后悔上回回老家没和姥姥多说说话儿。还记得她用粗糙的手拉着我,问要不要给我几个钱,问我缺不缺钱花。我要给姥姥钱,姥姥根本不要,说什么都有,用不着。我妈经常跟我说姥姥对她太好了,每次她回老家,我姥姥都问她有没有什么脏了的衣服,要给她洗衣服。“你姥姥都八十多了,还要给我洗衣服!在她眼里,我们永远是孩子。我对你们这么好,也是跟你姥姥姥爷学的。”

“别怪你妈,她是为你好。”许丽给我回微信。

“我知道,我就是郁闷。”我闷闷不乐地回答她,特别想喝一杯酒。我决定走到厨房看看,冰箱里还有小半瓶老家的自酿葡萄酒。特甜的那种,不过也是酒啊。我给自己倒了一杯。

“你也该长大了,成熟一点儿,家长都不容易的。”许丽接着说道。

我还没回她,她下一条接着来了,“你别老这么小孩子脾气,他们都是为了你好。”

“我姥姥去世了,我妈瞒着我,我刚知道。”我给孟醒也发了条微信。

“嗯,我理解你的感受。我以前也有过类似的经历,我知道他们是为我好,不过我真的挺难接受这种做法的。”孟醒回道。

我躺在床上发愣。想到姥姥的样子,还有她的笑模样儿,觉得她还在人间。但这又怎么可能呢?姥姥已经去世半年了。我居然现在才知道。

人死之后会去哪呢?这几年,我经历了如此之多的死亡,多过了前几十年的总和。先是父亲,再是奶奶,然后是姥姥。还有克罗娜和Nunu。我不敢想下去了……

我妈就算了,我们作为两代人,本身对生活的态度就不同。阿伦也不告诉我。作为夫妻,两个人应该互相信任,当“关键时刻”过去,他应该第一时间告诉我,但他没有。我恨不得立马爬起来给阿伦发个短信质问他,又觉得没有意义,更没有意思。两个本应该是最亲密关系的人,对生活却抱着完全不同的态度,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什么共同点呢,真他妈值得思索。我不喜欢这样的隐瞒,有种与真实隔绝的疏离感,同时也有种不被信任感。我不希望被剥夺真实感受的权利,哪怕是痛苦,我也希望能亲自体验,而非被“保护”起来,与真实相隔离。

如果为了“保护”你而不将事实告诉你,那么结果是非常危险的。人之所以称之为人,就是你有选择行动的能力,前提是要有知情权。活着之所以称之为活着,就是你需要亲自活。而且,即使我当时知道姥姥去世的消息,我也不会比现在更痛苦,毕竟姥姥已经八十四岁了,在睡梦中去世也是一种福分。唉,但是姥姥还没有见过馅饼,这真是种遗憾。

想起许丽说的“他们也是为你好,你别再像个小孩了”,又憋一股气,冲动之下,我跳下床,把许丽给拉黑了。

姥姥死了。无论如何,死亡作为一个消息,是毫无疑问无可更改的。而若你在很久很久以后才得知这个消息,你会不知如何定义你被蒙在鼓里的那段时间。死亡作为一个事实,它同时也代表着时间。这正是此事的绝对之处,死亡其实指的是在某个时间点之后生命的消失。

心乱如麻的一个晚上。

那个晚上我又做了噩梦。被惊醒后很久,我才慢慢意识到我身处何处。一丝光线透过没有拉严实的窗帘透进屋里,是对面楼上的探照灯。我扯了把帘子,接着睡去。

醒来已经是下午,听着客厅里传来电视的声音,我一下子放松下来。已经有太长时间没有听到电视里的声音了,我也不会看,但听着就觉得很放松。我发现我是想听到“汉语”的声音,其实我并没有听进去,它就像流水一样在我耳膜中流动,哪怕断断续续地听着,也觉得很舒服。睡了一觉后,我在心里已经原谅了他们。你只能按你自己的信仰去活,却没有办法要求别人与你有同样的价值观和生活理念。哎呀,趁许丽没发现我给她拉黑,赶紧给她解除“黑名单”吧。

也不知道许丽有没有发现当晚我的情绪波动,她没什么反应,我也没再给她发信。

我和孟醒没有约见面。我得写一篇专栏,拖了好几天了,吴宁已经问过我一次何时交稿。我打开了文档,满腔的话又不知从何写起。我既不想把真正的感受写进专栏里,又不想写违心的话。发了一会儿呆,我决定出门游个泳。游泳池已经涨到九十八块一次了,我从自动取款机里取了三百块钱。游泳的时候感觉最好,这时候可以很放松,有时候会神游外空,有时候会想到一些特别美好的事儿。也就是这短短的几十分钟里,无忧无虑,什么都不用想。

出了游泳池,我借着这股劲儿,打算去逛逛附近的商场。这是家中等档次的商场,没什么大牌,只有几家连锁店,比如优衣库和无印良品。我不急不忙地逛了逛这两家店,顺手买了几根圆珠笔和一袋饼干。

我路过水果店,又进去买了斤梨。我贪婪地看着路上的行人、路边的指示牌、设计艳俗而常见的店面、服务员……以前我忽略和忽视的,恰恰是现在我备感珍惜的。回到北京,就是回到一个安全而熟悉的地方,我的整个身体都放松下来,每个毛孔都怡然自得。如果时间能停住就好了,就停在现在,就停在此时,再也别往前走了,再也别有“以后”了。

孟醒约我在鼓楼吃饭,他问我有没有来过这一家。我说很早以前来过,现在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了。

出了地安门地铁站,路边的墙上贴满新一轮的标语,我读了几句,发现它们的共同点在于押韵。

“姑娘,小心梯子!”

一进公厕,就有个保洁阿姨在旁边提醒了我一句。

“打扫卫生呢?”

“是啊,这不是架梯子了吗?你从旁边过小心点儿,我就怕磕着人。”

“哦,没事儿,我看着呢。”

出了门,我又跟阿姨说了句“再见”,这才想到,这种轻松随意的对话在柏林从来没有过。

跟孟醒在一起,我很快就恢复了一种“文艺青年”的状态,看什么都饶有兴味,跟周围环境既融洽又游离在外。吃着饭,我说我要躺一会儿。他说你躺吧。我就躺在沙发上。他去书架取了本画册。我躺了一会儿,也去拿了本书。

“我来北京了,晚上出来玩吗?”葡萄给我发来短信。

“好啊。”他常来北京,都是出差。每次只要我在,我都会出来跟他见面。

“那我约着桔子一起,他说想吃烤串。”桔子跟他一样,做的是娱乐。

我们三个聚上的时候已经是十点了。“雕刻时光”还营业。我叫了瓶红酒。“哎,我送你一支笔。”我从包里拿出两支笔,“一支给你的,一支给桔子。”

“这是什么特殊纪念吗?”葡萄接过笔,转着。

“没,我就是买多了。”

“哈哈,你太逗了。我还以为你送我笔是让我写日记呢。”

“我饿了。”桔子说。

“那一会儿去吃,楼下就有。”

“我想吃烤串。”

“那东西不卫生。”

“可我就想吃。”

“——吃!”

我跟他们说,最近我喜欢上了一个男孩,我们老约会。

“叫他来啊。”他们异口同声。

“可现在这点儿,”我犹豫一下,“叫来合适吗?”

“叫吧,”葡萄鼓动我,“正好看看他的诚意。”

“可那样就显得我太没诚意了。”

“兴许他正等着你叫呢。”桔子说。

“那好吧。”我给孟醒发了个短信,问他来不来,这边有两个朋友。

“好啊,我过来。”

他来的时候我已经把账结完了,我们三个人正在喝那瓶红酒。

我们在楼下的大排档吃烤串,孟醒几乎没吃这些食物,按我这几天对他的了解,他对这种味道浓烈的中国小吃没什么兴趣。桔子倒是吃得兴高采烈。

我有点醉意,和孟醒说话的时候不小心把唾沫溅到了他脸上。他稍微愣了一下,但没有伸手去擦,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我也愣了一下,心下尴尬万分,我也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

吃完饭,大家意犹未尽,都说要去散散步。我说带他们去附近的河边走走。我们一路说话,一路到了河边。我和葡萄一直在说些旧人旧事,包括我们共同认识的上海朋友,还有我曾经的那些短暂情人以及兔子。那天晚上天气晴朗,天上还飘着白云,是个完美的散步之夜。

上一次与葡萄半夜散步,是很多年前在上海,我们坐在复兴公园里,无忧无虑。

凌晨一点半,我们才散,各自叫了辆出租车。

在出租车上,我给孟醒发了条短信,“今天晚上真高兴。”

“你喜欢我吗?”我又问。

“喜欢啊。”

“是像朋友一样喜欢吗?”我又问。

“反正跟你在一起很快乐,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定义,就是很高兴在一起玩。”

“那就一起玩!”我笑着回道。

那天我们看过一场话剧后,两个人沿着三里屯走了好久,最后打车去了安定门。到了安定门,我们又沿着河边走了很久。谁都没说要先回家,孟醒提议说去附近一家酒吧,说那里很安静。

那家酒吧隐藏在鼓楼东大街街边的一个四合院里。那天晚上有月亮。看着月亮从平房上浮起来。我点了一杯单一麦芽威士忌,跟他说我在欧洲大部分时候都在喝葡萄酒,很少喝威士忌。

我舒服地盘起腿,点了一支烟。幸好我们坐在院里,可以抽烟。旁边有一桌男女也正在嬉笑打闹,角落里有一对正在谈恋爱。

我向他伸出一只手,他愣了一下。我说,我想拉拉你的手。他把手放进我的手里,说,看你的姿势,我还以为你要管我要一个什么东西呢。

我不管你要什么东西。我说,我想拉拉你的手。孟醒就让我拉着手。很快,我的手心就沁出了汗。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天气太热,或者是因为产后身体还未恢复好。我很容易就感到疲惫,尤其是在天气越来越热的北京。转眼已经是六月了。

只握了一分钟,我就松了手。

我又要了一杯威士忌。

出了酒吧,我们往鼓楼的方向走。都想再多待一会儿,尽管又已经是后半夜了。鼓楼东大街的路灯也没有那么亮了,路边的店铺大部分都已经关门,只有几家营业到后半夜的店还开着。本来那天晚上我想早些回家,但与此同时,我又抗拒回家。回家,就意味着回归日常生活。而不回家,和孟醒在一起,就是曾经的那个我。那个我更熟悉的我。

“一会儿到鼓楼,我可以再拉着你的手吗?”我鼓足勇气说出这句话。他会怎么想我呢?

“现在就可以。”孟醒拉起我的手。

我们就这么拉着手,慢慢地向鼓楼走去。我感觉到我的心跳很剧烈,像个没怎么谈过恋爱的小女生。我甚至想依偎在他怀里。钟鼓楼广场,没有人,到处都是摄像头。即使这样,我依然觉得很浪漫。我们拉着手,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开始依偎在了一起。“嗯,你很香。”孟醒闻着我的头发。我吻上了他的唇,很软。夜晚的鼓楼耸立在我们的身后。那时我忘了一切。我不想放开他的嘴唇,感觉就像以前没有吻过人一样。也像是终于接到了吻,像是吻到了爱情一样。之前很多年,我忘了爱情的滋味。我遇到过理解、欣赏、崇拜、关怀,但这些都不是爱情。眼前的这个人,这个人是爱情吗?哎呀,以后该怎么办啊?刚想到这儿,我就强迫自己打住。拥有这样一个夜晚,还不满足吗?别想今后、明天、未来之类的了。

无与伦比。我想起这四个字。

我们站在路边打车,开过十几辆空车,我们都没舍得分开。最后,我终于坐上了一辆车,在路上,我收到他的短信:“我该送你回家的。”

“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光一亮,这间屋里的灰尘看得清清楚楚,同时,我也看到了所有被忽略了的美好。

我躺在地上,戴着耳机,听着音乐,我闭着双眼,用我的感官尽力感受着,我知道它殊为难得,像天启。所以我爱上了这个给了这个机会、让我重新体会到这种感觉的人。

其实是你自己给自己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