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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达·娜格塔《火星方尖碑》

来源:《科幻世界》 | 琳达·娜格塔 著 孔维辰 译  2018年06月25日10:29

世界的完全终结还需要时间,而时间,苏珊娜想,就是一个不慌不忙进行着任务的大型施虐者,不管它带来死亡时是快速还是缓慢,其间都伴随着极端的痛苦。

没有任何办法能摆脱它。

但在漫长缓慢的衰亡中,仍有事情要做;要拿出最后的姿态。苏珊娜·李朗福德已经为这个时代自行工作了十七年岁月,还有六年半,火星方尖碑就能最终完成。只有当最后的砖块被镶嵌在方尖碑锥形的尖顶上时,她才会向岁月屈服。

在那之前,她为了保持健康做了很多必需的事,这也是为什么都已经八十多岁了,她仍在不断侵入的太平洋之上的悬崖小径中打起精神行走,就算冒着洋面上吹来的寒风和冷雾也决心要完成自己的日常锻炼。雾里的水分只是象征性的,不足以使干旱的临海森林恢复生机,但它的寒冷足以让甬道上的钓鱼台空无一人,也让苏珊娜得以独自思索人类世界灭亡的必然。

不应该是这样的。作为一个孩子,她曾被许诺过这样一个迅速的结局:躲藏、覆盖和核毁灭。如果人类没有因此直接迅速地毁灭,那么至少还会有一种无政府主义的持枪、着皮衣、战斗到底的末日浪漫。

但这也没有发生。

世界只是变得越来越糟,更糟的是,人们放弃了。不是所有人,也不是同时——没有一个单独的事件标志了世界的灭亡——但对于历史前进的方向,人们总有一种必然之感。海平面上升的同时,海水均温也逐渐攀升;飓风摧毁了沿海城市,还吞噬了一些低地国家;农业面临着无情的干旱、洪水和极端气温。长期的自然灾害让事情更糟了——地震、滑坡、海啸和火山爆发等。目前还没有重大的陨石撞击发生,但苏珊娜不能打赌以后不会。由于抗生素对耐药菌失去效力,医疗行业岌岌可危,外科手术已经成为一门过去的艺术。

在灾难中,战争和恐怖行动像转移的癌症一样爆发了。

我们是一种睿智的种族,苏珊娜想,作为个人时,勇敢、有创造力、慷慨大方。而作为群体,我们却总是失败。

世界上一些反应堆熔毁,造成了水源毒化、瘟疫横行,还带来其他上百种更小的恐怖灾难;在中国南海爆发的“浅滩战争”中,人们使用了核武器。即使是最坚定的极端分子也不能制造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精心策划的大灾难。施虐者并不着急。

然而,临界点早已过去,未来早已被删截。文明只在世界上的一些幸运角落苟延残喘,因为在那些地方,修建于以往更幸福的年代的基础设施仍然在运作。苏珊娜就住在这样一个幸运角落,离西雅图的废墟不远。在这里,她拥有温室食物、本地网络和卫星的使用权限,全都是由她的赞助者纳撒尼尔·桑切斯提供的。另外,他还是火星方尖碑的赞助者。

此时,她耳朵上的音频环响起了一声静到几乎无法听到的音调,她猜想这提醒声意味着一则来自内特(纳撒尼尔的简称)的信息。她的生活里已经没有别人了;她也没有关注大众新闻,它们能有什么意义?

她伸出一根戴着防寒手套的手指敲击她的腕环,示意她的私人人工智能大声读出信息。一个由人工合成的、无性别的声音响在了她的耳边:

“发信人:火星方尖碑施工者。信息内容:发现异常。所有工作自动停止,等待监管者批准。”

只是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但却因隐含着灾难的前兆而显得沉重。

一种十分熟悉的前兆。

有那么几秒,苏珊娜一动不动地立在迅疾的风雾中。在前十七年的建造过程中,只有在设备维护时,工程才会停止,而且那是严格按照时间表来规划的。她把腕环放到唇边,“什么异常,阿历克斯?”她对她的人工智能问道,“你能识别吗?”

“经识别,是一辆红色绿洲的‘家园’型载具。”

这太荒谬了,根本不可能。

红色绿洲建立于二十一年前,是火星上四个殖民地之中最早建成的那个,也是最成功的那个。它存在的时间最长,但它的火星时代在九个月前就已经结束了:红色绿洲爆发了“接触性传染哮喘病”——这个合成词特指一种在火星上进化的疾病——让它被迫屈服。自那之后,无线电就静默了。这颗星球上仅存的活跃元素,只剩下风和由人工智能控制的尚未损坏的机器设备。

“载具在哪里?”苏珊娜问道。

“方尖碑西北十七公里处。”

这么近!

这怎么可能?红色绿洲离这里有五千多公里。一个人工智能怎么能驾驶载具走这么远?它是在执行谁的命令?

“家园”型载具不是被设计来长途跋涉的。它们是一种很大、很慢、很笨重的越野式机械履带牵引装置,设计的初衷是将设备从着陆地点运送到殖民地的位置,然后永远停留在那里,进行初始建造。直到殖民地完全建成,人类移民才会进驻。这种载具的最高速度为每小时十五公里,这意味着即使在光信号传输延迟的情况下,苏珊娜仍有时间向建造设备中的人工智能发布一系列新的指令。

突然,她从静止状态快速切换到行动状态,大步向前走去—— 一会儿之后,她走得愈发迅速了。

等她回来的时候,纳撒尼尔·桑切斯正等着她,在她小屋的前廊上蹒跚地踱来踱去。他完美无瑕的电动汽车——来自另一个时代的反常物——停在砾石车道上。骨瘦如柴的内特已经八十五岁了,但他的温控外套中有着由电能转换出的温暖,让他在凛冽的寒风也能保持舒适。她向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知道我不介意你进去的。我倒希望你正温着咖啡。”

他为她打开门,保持着他母亲八十年前潜移默化教导给他的优雅举止——这正是苏珊娜欣赏他的一点。他的诚实守信是另一点:虽然火星方尖碑项目的每一部分——火星上的设备、卫星账户、这所苏珊娜将度过余生的房子——均归内特所有,但他一直坚守他早期的承诺,从不干涉她的设计和程序。

“我还没能和任何与红色绿洲相关的人员沟通过,”他低沉洪亮的嗓音里带着岁月的印记,“支持网络可能已经坏了。”

她坐在门边那把没有扶手的旧椅子上,脱下靴子,“市面上已经没有红色绿洲的股权了吗?”

“没有了。”他用一只手扶着墙,小心翼翼地脱下他的木鞋,“如果有的话,我会买下来的。”

“能不能私下转让?”

他伸出手来帮她起来,“我叫人去查了。我们很快就会找到的。”

她穿着袜子,一路走过硬木地板,再踩上客厅的手工地毯,走在“火星之屋”门前,她迟疑了一下,回头看着内特。“家园”是一种智能载具,它的驾驶舱内部可以调节到适宜人体的气压,还带有一套生命支持系统,可以让两名乘客生存很多天。“有没有可能一些红色绿洲的殖民者还活着?”苏珊娜问道。

内特越过她打开了门,憔悴的脸上显出阴沉的表情,“九个月内没有侦测到任何活动,连无线电信号也没有?我不认为有人活着。载具里没有人,苏珊娜,它也没有什么理由到方尖碑那里去,尤其是在没有通知我们它要来的前提下。当我的人找到是谁发布的命令后,我们会让它回去的。不过在此之前,你得做一些必要的措施以便维护好我们的设备。”

内特一直对火星方尖碑感兴趣,但多年来,随着他如此多的其他抱负的失败,这个项目就变得更加私人化了。他开始把它看作他自己的纪念碑,把他自己比作奥兹曼迪斯(出自雪莱1818年的诗歌《奥兹曼迪斯》,该诗描写的是沙漠中苍凉的奥兹曼迪斯雕像遗迹。奥兹曼迪斯即古埃及第十九王朝法老拉美西斯二世,是文治武功盛极一时的统治者。)——就算他的功业注定要被遗忘,但他的雕像在他活着或者死后依然不会消散在黄沙之中。

“苏珊娜,我能为你做点儿什么?”十七年前,他如是问道。

他很久之前就开始崇拜她的建筑作品,在洛杉矶的霍利迪塔——她的标志性作品,是由两个高耸的玻璃尖塔构成的一组建筑,分别有八十四层和一百零四层,中间由美丽的空中天桥连接——被毁后,他找到了她。好莱坞地震时,霍利迪塔周围的许多建筑都倒塌了,而它经受住了震动,正如被设计的那样,保证了它里面的居民的安全。但地震后的大规模火灾摧毁了它。

“告诉我你的梦想是什么,苏珊娜。你还愿意做什么?”

纳撒尼尔出生在一个富人家庭,在他的前半生,他使家族的财产得到了进一步的增加。虽然他从未成为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之一,但这足以令他放纵自己奢侈的幻想。

苏珊娜的要求很奇怪,照字面上来说的那种奇怪。

“把‘命运’殖民地的股权买下来给我。”

“火星上那个?”他的语气暗示着他怀疑这是个玩笑。

“火星上那个。”她肯定道。

“命运”是火星殖民的最后一次尝试。最初的机器设备已经发射并着陆,但由于资金耗尽且殖民者再也没能被送去,这些未使用过的设备就被闲置在了火星上。

苏珊娜阐述了她对火星方尖碑的设想:一个辉煌的、熠熠生辉的白色尖塔,它亮白的颜色来自于她用来建造它的纤维砖。它将在空旷的坡地上拔地而起,在稀薄的大气中渐趋纤细,直到它达到了由纤维砖强度、红色星球的引力、火星上幽灵手指一般的暴风所决定的工程极限。通过对火星上的风的侵蚀能力的计算,她得出结论,方尖碑将存在十万年以上——比地球上所有的建筑,比她的血脉,比所有人的血脉都更长久。在最后一个人类步上候鸽、露脊鲸和恐狼的后尘后,它仍会伫立很久。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变化的地球将吞噬掉所有人类存在的证明,但火星方尖碑将留存下来——除了少数几艘迷失在星际间的、再也无法回收的小型智能飞船之外,它将会是标志人类存在的最后一座纪念碑。

内特仔细听了她对这个项目的设想,如何完成,以及需要的时间。这一切都没有使他望而却步,他毫不犹豫地同意她、支持她。

该殖民地设备的所有权掌握在一家正在法院进行破产程序的公司手中。纳撒尼尔指出没有人计划再去一次火星,再也没有人有足够的财富或资源去尝试。不久之后,他就以大大低于原始投资的资金买下了“命运”殖民地。

苏珊娜得到指令码时,命运殖民地的家园型载具(因上文已阐释清楚“命运”殖民地和“家园”型载具,译文此后不再使用引号)仍处在着陆点,并未移动,它装载的货物也未开封,该处殖民地的建设工作也从未开始。她对载具上的人工智能下达的第一个指令便是移动到三百公里外,她选择的方尖碑的建造地点去——一处沿路向上的坡地的最高点。

一到建造地点,她就卸下那一整套的智能建造装备:一个微型推土机、一个小型挖掘机、一个用于运输成品砖的六足甲虫车和一个“综合者”——这是一种类人机器,虽然这种设备看起来并不太像人。它只不过是一个有两条腿、两只胳膊和两只能进行基本操作的手的棍形玩意儿。

装备里还包括一个缓慢但可以持续生产纤维砖的轧制工厂,它从火星土壤和大气元素中提取原料。在生产第一批纤维砖的同时,苏珊娜准备了方尖碑的地基,不到一年,建造就开始了。

火星方尖碑激发了她的热情,在被夺走很多重要的东西之后,它是她仅剩下的生存动力。有些人说这是一种无用的愚蠢行为。她没有争辩:一个永远不能被人类亲眼见到的方尖碑能有何意义?有人管它叫涂鸦:吉佬儿到此一游(“吉佬儿到此一游”(Kilroy was here)是美国流行文化的一种表现形式,经常在街头涂鸦中出现。虽然吉佬儿到底是谁并无确切说法,但该句因二战期间在欧洲大陆的美国大兵足迹所到之处都会出现这个涂鸦而闻名。);还有些人管它叫墓碑,虽然这也是事实。

而苏珊娜管它叫“聊胜于无”。

火星之屋是一个圆顶建筑,在苏珊娜仍然忙于火星方尖碑的筹备阶段之时,纳撒切尔就下令在小屋的后面建造了它。门关上后,它就变成了一个从地板延伸到房顶的三百六十度曲面屏幕的大剧院。屋子中间有一个高靠背旋转沙发,坐在上面可以很容易地观察到火星建筑点传回的高分辨率环绕图像。

从视觉效果上来说,身处这个房间就像置身于命运殖民地之中,即使每一张红色的图像都只是一个静止的镜头也没关系。因为在那个死气沉沉的红色星球上,所有的变化都来得如此之慢,以至于一个静止的镜头和一个视频并没有什么区别。

除了现在。

苏珊娜一走进房间,就瞥见了一个反常之处,在西北低地有一个明亮的橙色斑点。纳撒尼尔也看到了它,他指着那个点想开口说话,但她挥挥手,示意他安静下来。苏珊娜花了一点时间,绕着屋子走了一圈,查看了整个全景,评估是否有其他的变化。

她的目光首先朝着一条长坡望去,零星的石块之间夹杂着车轮的痕迹。色彩鲜艳的测量杆标示出了距离:黄色为二百五十米,粉色为五百米,绿色为一公里,亮红色则为两公里。

红色的测量杆在一个几乎掩盖住了纤维砖工厂的低矮山脊下。她只能看到工厂那亮绿色的方形结构的一角,其余的就看不到了。它像平常一样忙碌着处理原矿。小挖掘机从山脊外的一个坑里挖出的原矿,被小推土机运送过来。当工厂慢慢地滚动轧制时,地上就会留下一连串尾迹,每过几分钟,它就能产出一块新的纤维砖。

在全景中,山脊旁边是一片广阔的空地,一直延伸到朦胧的粉色地平线的轮胎印是人类在此留下的唯一印迹。然后,在门的对面的屏幕上,出现在空地周围不超过二十米处的,是命运殖民地的家园型载具。它与正在接近的那个履带牵引装置的结构相同:一个隐约可见的圆柱形的货物集装箱安放在布满灰尘的轮子上。最前端是一个驾驶室;落满灰尘的窗户后面,是一个从来没用过的微型人员舱。苏珊娜早就迁移出了她想要的设备,把剩余的东西都留在了仓库里。在过去的十六年里,家园型载具一直停留在现在的位置,除了自然中的元素,没有任何东西接触过它。

她的目光越过自家载具,看向了死寂的沙漠斜坡的另一边,差不多看完了一整圈,才看到了那座塔。

火星方尖碑一枝独秀地立在高处,泛着明亮的白色,熠熠生辉。那逐渐尖细的塔身已经有一百七十米高,独自占有着天空。外部的墙壁光滑没有装饰,但在内部,一个狭窄的楼梯以一种陡峭的倾斜度盘绕着上升到塔顶。在顶部,每天都有更多的纤维砖被添加上去,不断增长它的高度。这条路人是无法走的,但六足甲虫车可以,它每隔几小时就爬上去一次,带着它满载纤维砖的货篮。虽然她看不到甲虫车,但它的位置在塔内被标示了出来,在楼梯百分之六十高度处。综合者在塔顶等待它,可以在方尖碑上的露天堆放处看到它无头的躯干,它正准备用它灵活的双手进行接下来的建造工作。

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它们本就应该这样。

苏珊娜扶着沙发的靠背,终于想起了那个橙色的斑点,那辆闯入的载具,“阿历克斯,红色绿洲的载具距此多远?”

在她的音频环中,又是那个无性别的声音通过房间的音响系统道:“十二公里。”

那个载具在她回到小屋的二十分钟内走了五公里路——虽然它实际上更近了。地球和火星正在接近太阳合相(英文为“solar conjunction”,当太阳系中两颗的行星分别处于太阳的两侧,三者成一条直线,称为太阳合相。如果此时两星之间要进行信号传输,会由于太阳的电磁干扰而延迟。),到那时它们将处于彼此的最远距离,分别位于太阳两侧。由于光信号传输延迟,即使是最新的图像,也是十九分钟前发生的了。所以她只有几分钟的行动时间。

苏珊娜扶着沙发扶手缓慢地坐下,“ 阿历克斯,给我一个屏幕。”

扶手上的一个机栝被打开,弹出来一个界面,角度合适地摆放在她的正前方。烧毁霍利迪塔的大火也许是好莱坞地震引发的,是那场地狱般的灾难中的一部分,但苏珊娜不这么想。在毁灭的场景中依然伫立的塔是一种反抗精神的象征——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它最终会被摧毁。火星方尖碑同样也是一种象征,长期以来,关注它的除了媒体之外,还有曾希望着陆地点不被干扰的命运殖民地的原始投资者们,他们还对未来的殖民任务抱有期待,尽管已经没人能负担得起了。

“启动我们的家园型载具吧,” 内特催促她,“ 这是我们唯一能拿去冒险的设备。如果你能让它以某一角度撞上红色绿洲的载具,也许我们就能阻止它冲过来了。”

苏珊娜皱眉,她的手指在屏幕上移动,设定了一系列指令,“那是最后的选择,内特,我甚至不确定它来做什么。在人工智能之间的核心模块中存在安全协议,或许这些能阻止它们。”

她点击了“发送”,新的指令开始了它十九分钟的旅程。然后她看着内特,“我已经让控制建筑设备的人工智能们撤离并隐藏。我们不能冒损伤它们或失去控制的风险。”

他面色凝重地点点头,“同意,但综合者和甲虫车还在塔里。”

“目前它们在那里很安全。但我要移动家园型载具——如果它能启动的话。闲置了十七年,它可能失灵了。”

“明白。”

“阻止我们行动的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把红色绿洲的载具停在方尖碑下,阻挡住通往楼梯的通道。如果甲虫车不能进出,我们就完了。所以我打算先把我们的家园型载具停在那里。”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注视着图像上的方尖碑,“好吧,我明白了。”

“我们最希望的是,你能找出是谁在控制红色绿洲的载具。但如果你失败了,我会让综合者外出来尝试手动控制。”

“红色绿洲载具里可能也有一个综合者。”

“是的。”

他们可能还有炸药——毁灭比创造容易得多——但苏珊娜并没有大声说出来。她不想让内特询问命运殖民地的炸药。她只是告诉他:“我们不可能知道他们的计划。我们只能等待接下来的事情。”

他沮丧地向手心打了一拳,“十九分钟!十九分钟乘以二之后,我们才能知道发生了什么!”

“也许人工智能们能自己解决问题。”她干巴巴地说,话一说完连她自己都感到了一种挫败感。“看看我们!看看我们都做了些什么!在一个根本没人能看到的方尖碑上投资,在世界灭亡时为一处废墟而争斗。这就是我们的狂妄自大带给我们的东西。”不对,她纠正了自己,“我的狂妄自大。”

内特一直是一个把情感都映射在脸上的人,比如现在这张憔悴的老脸上。虽然在他沟壑深沉的表情里看出他当前的感受不太容易,但她还是认为她看到了痛苦。在她做决定之前,他一直看向别处——可疑的举动。

“内特?”她迷惑道。

“这个项目很重要,”他凝视着方尖碑,坚定地说,“这是艺术,是纪念,它很重要。”

当然,因为这是他们仅剩的东西了。

“来厨房,”她说,“我来煮些咖啡。”

在他们仍坐在厨房桌旁时,内特的平板响了。他接了电话,听取了某个员工的简要报告,然后反驳道:“不可能是这样,不,一定有别的问题。继续调查。”

他皱着眉头看着桌子,直到苏珊娜提醒他她的存在。“咋了?”她问。

“是戴维森,我的首席调查员。他找到了一个红色绿洲的股东,他告诉他,殖民地那些设备的所有权从没被交易或出售,它们根本卖不出去,因为无法与通信系统联系,它们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他的愁容加深了,“他们想让我们相信,他们甚至不能与人工智能交流。”

苏珊娜盯着他,“但如果这是真的——”

“这不是真的。”

“只是你不希望它是。”她从桌子旁站了起来。

“苏珊娜——”

“我不想装作不知情,内特。如果这不是一个由人工智能驱动的载具,那么驱动它的人就是一个殖民者,一个幸存者——或许要更改全部计划了。”

她回到了火星之屋,坐在屋里,看着入侵者缓慢靠近。每隔四分钟,一张来自太阳另一边的新的图像就使墙上的屏幕刷新一次。每次刷新,亮橙色的载具就靠近一些。它刚经过了最外围的测量杆,离方尖碑已经不足两公里了——近到她都可以看到它后面飘动的尘埃,让它看起来有了运动感。

然后,在新指令发出的三十八分钟后,命运殖民地的人工智能返回了确认指令。

她的心跳加快了,她知道不管在火星上发生了什么,它都已经发生了。命运殖民地的建筑设备都已经退开,而它的家园型载具,要么已经启动,移动到了塔底;要么启动失败,停留在原地。这些只有等待地球的时间赶上火星才能知道。

门开了。

内特拖着脚走进了房间。

苏珊娜没有费心去问戴维森是否发现了什么。从他的阴冷的表情上她就能看出,是他料想中最坏的情况。

最坏的情况又是什么?

当内特在沙发上挨着她坐下时,她的嘴角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最坏的情况是有人活了下来。

注定死亡的人却活了下来,这难道不奇怪吗?

四分钟。

图片更新。

三百六十度全景照相机被安装在一根底部深埋于岩石的钢杆上,它传回的照片展示出了命运殖民地的巨大变动。十七年来,命运殖民地的家园型载具第一次移动了,它停在了碑边苏珊娜设置的位置。苏珊娜调转视角环视一周,寻找远处山脊处工厂那亮绿色边角——但她没有看到它。

“一切都在按指令进行。”苏珊娜说。

红色绿洲的载具已经到达了绿色测量杆附近。

“一定是人工智能在驾驶。”内特坚持道。

“时间会证明一切。”

内特摇摇头,“时间有十九分钟的空缺。真相就在静默的无线电波中。那一定是一个人工智能。”

又一个静默的四分钟过去。

图像再次刷新后,上边出现了两个家园型载具,近距离面对面。

四分钟。

全景照片看起来并没有变化。

再四分钟。

没有变化。

四分钟。

只有阳光的角度移动了。

四分钟。

一名身穿橙色压力服的身影出现在了在两辆载具旁,凝视着方尖碑。

在方尖碑项目之前,肖恩仍在世时,两个身穿海军制服的军官来到了他家,用正式的语气宣布他如此用心照料、培养的女儿小苏珊娜失踪了,她的未来消失在了那场在中国南海的导弹轰炸中。

“我们必须继续前行。”最后,肖恩坚持道。

他们做到了,勇敢地坚持了下去。

桀骜不驯地。

然而仅仅几年之后,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和年轻的儿媳就消失在了一场摧毁了夏威夷并使夏威夷被永久隔离的人为瘟疫中。在他们等待消息的日子里,肖恩骤然衰老。希望的光芒熄灭后,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可以让他活下去的动力了。

苏珊娜的脾气不同。她那冰冷狂躁的愤怒使她不屈不挠地苟活了下来。那愤怒的形状就像火星的方尖碑:在世界终日前的最后一项创造。

她知道,现在方尖碑永远不会完成了。

“这是个综合者,”内特说,“它只能是。”

人工智能否认了他。“短信。”它提示道。

“读出来。”苏珊娜命令。

阿历克斯照做了,用一种没有感情的声音读道:“发件人:红色绿洲居民托里·伊士曼。消息内容是被转录的音频:有人在吗?有人在听吗?我是托里·伊士曼,红色绿洲的难民。我和我的三岁的双胞胎儿女已经被困十九天了。我们是最后的幸存者。”

这些话引发了苏珊娜强烈的恐惧,她不得不闭上眼睛,来克服强烈的眩晕感。人工智能的声音中没有情感,但她还是感受到了另一位母亲的痛苦。

“我们的住处由于突发事故被破坏了。用剩下的东西无法维持生存,也无法与外界联系,所以我跋涉五千公里来了这里。我需要这里的东西,所有的东西。我需要这里的补给,这里的设备和这里的指令码,以及建筑材料。我需要给我的孩子们造个新家。求求你,你在吗,你是人工智能吗?地球上有幸存者在听吗?回答我,求求你回答我,给我指令码。我会等待下去的。”

在很多秒之内——在很多次迅速的、颤动的心跳声中——内特和苏珊娜都没有说话。苏珊娜想说些什么,但当她找不到能说的语言时,她就在想:我是太震惊了?还是中风了?

内特首先说话了,“这是个针对你的骗局,苏珊娜。他们知道你的过去。他们在利用你的感情,利用你的悲伤来破坏这个项目。”

苏珊娜长长呼吸了一口气,然而随着这个动作而来的,是一种深深的恐惧和忧虑。“我们人类真是不可思议,”她若有所思地说,“在那种永无止境的自欺能力上。”

他摇了摇头,“苏珊娜,如果真是我想的这样——”

她举起手来制止他将反对的意见说下去,“我不打算移交指令码。至少现在不会。如果你是对的,这确实是个骗局,我还可以挽回;但如果这是真的,这一家人已经将那个家园型载具维持生存的能力发挥到极限了。他们可以进入我们的载具——这样他们就可以多活几天——不过他们很快就会需要永久的住处。”

“建立一个住处需要几个月。”

“不,生产能建造住处的砖块才是需要几个月——但我们已经有大量的砖块了。”

“我们所有的砖块都在方尖碑上。”

“对。”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她,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没关系的,内特。”

“你要放弃这个项目。”

“如果能帮助那个家庭生存的话,我们就不得不这样做——我们将因此而被人铭记。”

“即使人类灭绝,再也没有人铭记?”

她紧闭着嘴唇,注视着图片上的方尖碑,然后点点头,“即使如此。”她知道等待是如何的痛苦,所以在做一切安排之前,她先向命运殖民地传递了一条保证信息。在这之后,她再指令综合者和甲虫车重新进行工作,只是程序相反:综合者从方尖碑顶部拆下纤维砖,甲虫车把它们带下来。

一小时后——在她和心怀感激的托里·伊士曼交换了一轮信息,开始建造一个标准的火星避难所后——她站起来伸展双腿,并准备去一下洗手间。这时她才惊奇地发现内特还在客厅里。他站在窗前,凝视着窗外那永远无法滋润森林的雾气。

“他们将永远孤独,”他没有回头,“没有下一步的登陆任务,没有人会去火星。”

“我不会告诉她。”

他侧过身面向她,“所以你愿意牺牲方尖碑?它昨天还是你的全部,今天你就这样舍弃它了?”

“她走过了那颗星球的四分之一,内特。你之前想过这种事可能发生吗?”

“没有,”他一边苦涩地说着,一边转身面对窗户,“没有。这不应该会发生。”

“这是我们的一个教训。我们以为我们能预知未来,但其实我们不能。我们永远不会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不会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除非我们自己去尝试。”

她走出浴室,内特正坐在门前那张摇摇晃晃的旧椅子上。他下坠的肩膀和稀疏的白发,让他显得苍老而虚弱。“苏珊娜——”

“内特,我不想再争论——”

“你只需要听着。我之前不想告诉你是因为,呃,你已经受到了太多打击,而好消息却来得太迟。”

“你在说什么?”她有些生气地说,以为他一定是想动摇她的决心。

“夏威夷被隔离是因为病毒可能潜伏——”

她猜到了他接下来的话,“潜伏好几年。我知道。但如果你是想暗示托里和她的孩子仍会死在那种抹去了红色绿洲的病症之下的话——”

“他们可能会的,”他痛苦地插了一句,“但这不是我要说的。”

“那么你要说的是什么?”

“只许听着,我才会告诉你。准备好了吗?”

“是的,是的。说吧。”

“几周前的一份报告显示,最新的抗病毒药物起作用了。夏威夷的隔离措施还将持续数年,但所有的迹象都表明病毒已经消失,完全消失。最近六个月都没有发现潜在感染病例。”

她的双手有些麻木;当她想要移动到一把老式扶手椅上坐下时,她发现自己几乎挪不动步,“病毒消失了,他们怎么知道?”

“血液测试。研究人员还表示,他们研究出的东西可以应用到其他传染病。在夏威夷岛上发生的一切再也不会在任何地方发生了。”

进展吗?减慢了漫长的衰亡过程?

“还没完,苏珊娜。”

他讲话的方式——他那下降的音调——就像是一种警告,让她疲惫的心怦怦狂跳了起来。

“你让我当你的探员,”他提醒道,“你让我筛选所有的新闻,现在,我找到了。”

“一直到现在?”

“一直到现在。”他赞同道,视线向下,看起来是在为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感到害怕,“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

“但你不想冒着方尖碑建设中断的风险?”

“你说过你什么都不想听,”他耸耸肩,“我只是按你说的做。”

“内特,你就不能直说吗?”

“你有一个孙女,苏珊娜。”

她在心中把这些话默念了一遍,两遍。这不可能。

“DNA测试已经证实了,”他解释道,“她是在她父亲死后六个月出生的。”

“不可能,”苏珊娜简直不敢相信,要相信这些真是太危险了,“他们都死了,这个消息已经被幸存者们确认了。他们公布了死亡人员的身份证号。”

“你的儿媳活得够长,她生下了孩子。”

苏珊娜的胸口很闷,“我不明白。你是说那孩子还活着吗?”

“是。”

过往的一幕幕闪现而过,苏珊娜心里一股愤怒的情绪油然而生,“你知道多久了?你瞒了我多久?”

“两个月。对不起,但是……”

但我们有优先考虑的事。那个墓碑。那个愚蠢的火星东西。

她盯着地板,震惊到高兴不起来,也许她早已忘记了怎样去高兴,“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

“我知道。”

“我……我不应该把自己和世界隔离开。我很抱歉。”

“还有,”他小心翼翼地说,似乎在担心她的承受能力。

“还有什么?”她厉声说道,突然意识到这很有可能只是大型施虐者的另一种使她痛苦的把戏,“你要告诉我我的孙女病得很严重?要死了?或者她可能是个疯子?”

“不,”他温柔地答道,“不是这样的。她很健康,还有一个同样健康的两岁女儿。”他站起来,用苍老的手握住门把手,“我把她的联系方式发给你了。如果你建造那个住处需要助手的话,记得找我。”

他是她的朋友,她试图安慰他:“内特,我很抱歉。如果有选择的话——”

“没有选择。结果就是如此。你会拆掉方尖碑,而那个女人,托里·伊士曼,再活一年,或许能有两年。之后,设备就会损坏,她会死,而我们也不能重建那座碑。我们将会死去,世界上的其余部分也终将如此——”

“我们不会知道的,内特。这不一定。”

他摇摇头,“虽然这一切看起来都还有希望,但这只是个恶作剧。命运欺骗了我们,束缚我们的双手,削平我们的骄傲,让我们温顺地屈服。而这都是别无选择的,因为这就是正确的事情。”

他打开门。有那么几秒钟,风刮了进来,直到他再次将它合上。她听见他的木鞋穿过门廊的声音,一分钟后,她听到了碎石路上轮胎的嘎吱声。

你有一个孙女。一个住在隔离区的、没在父母陪伴下长大的孤儿,虽然她对未来不抱希望,但她很健康,有一个两岁的女儿。

还有火星上的托里·伊士曼,她离开了一个垂死的殖民地,经受住了怀疑和绝望,走出了一段根本不可能的距离,因为她知道人必须尽其所能,直到无法如此。

苏珊娜已经忘记了,这种在黑暗岁月里的信念。

她静坐良久,在那深深的寂静中,静得只能听到她自己的心跳声。

这一切看起来都还有希望。

的确如此。而且她很清楚,希望也有可能是施虐者的奸诈的礼物,一件通向绝望的礼物。

“但不一定,”她对着空荡荡的房间低声说道,“我还没有尽我所能。现在还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