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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丛刊》2018年第6期|杨汉年的诗(七首)

来源:《长江丛刊》2018年6月/上旬 | 杨汉年  2018年06月22日09:57

猫的减震器

就餐前,头一盘烧好的咸鱼

把叫声轻柔的猫引到了饭桌旁

我们刚才谈论着

生活中有些什么需要剔除掉

它有些不识时务,不知道从哪个角落

叼来一只身子早已干枯的小老鼠

兀自蹲在客人的脚边,向我们演示它的捕捉技巧

我不敢说这很糟糕,因为老鼠已经不再是它的主食

它的晚餐就在我们的嘴边

猫不停地变换着姿势,伸出锋利的爪子

去试探老鼠的尾巴,可能想象它会活过来吧

甚至把它摆放成一幅敌视的样子

自身则肃然耸起。唉,这荣耀的练习

被天性折腾着,已经很难派上用场

我们看到一身金黄色着装的老虎

在国家动物园的铁笼里打盹

这只猫却比较幸运

至少它在我们家的杂货铺,过得还算逍遥自在

连续两天,它心血来潮

在搜寻老鼠的踪迹时

打翻了好几瓶老酒和陈醋

都能够在父亲的呵斥下从容逃脱

又在母亲的叫唤中安然回来

这种妥协让我们共享安宁

一只成年的猫,传说中有九条命

你把它当作一个破坏者,从二楼扔到地面

居然会毫发无损。这得益于它的脚趾

类似于一种减震器

此刻,它安装在这首诗里

 

神龛

每逢春节来临

我们都会把居住的房子重新打扫一遍

母亲常说,屋子干净,心里也亮敞

某种必要的回忆,也患有类似的洁癖

小学寒假,剩下腊月的尾巴

父亲出门未归,鹅毛大雪冻结了他的尊严

她牵着我冻得通红的小手

到大队会计家预支下一月的口粮

回来赶忙爬在一架吱吱响的木梯上

用浸满肥皂水的毛巾,擦拭堂屋正中的神龛

平时她也站在这个高度,只是我们熟视无睹

生活的痛楚正吻着她的面颊

我们都忽略了她逐渐衰老的根源

我在一旁帮忙,举起竹竿接长的扫把

将周围的蛛网全部清除

神龛上的画像才露出一丝陶瓷的光

可它对母亲发愁的眼神总是无动于衷

让人敬奉的东西属于易碎品

我无形中失手打破过。仿佛请客似的

神龛下方的八仙桌上,杯碟碗筷整齐地摆好了

父亲爱喝的小酒也飘出香味

母亲把大门关拢,不让我去打扰它们

香烧到一半,我扔掉扫把从门缝往里看

屋内没有任何动静

只有诱人的饭菜冒着热气

我若是推门进入并坐下,不需要神的同意

但必须经过母亲的准许

 

一本儿童读物

说内心话,我从来没读完过

唐朝那些著名的诗

三百首,是个天文数字

要是每熟记一首

奖励一块钱

也许我很早就做到了

这本最佳的儿童纸质读物

本该放在小学生的书包

每一页都有自动敞开的窗口

从那里看到一个长着翅膀的天地

说话,书写,吟咏

植入你感知的某个器官

你才会自由地飞翔

这是一个汉语诗人的必经之路

遗憾的事情发生了

它放在我没有上锁的抽屉里

每天用来夹放货款,收据和账单

繁琐的磨损

我的头发越来越少

这本由远方出版社出版的儿童读物

也难逃厄运,同样快要掉光羽毛

 

打糍粑

古老的石臼不见了

它回到属于自己的时代

母亲从旮旯处

找一口闲置的小水缸顶替

石杵过于沉重

粗粝而少用

糍粑是祖传的民间美食

像一个隐逸的君王

它的权杖,也有化身

我从街坊借来

一根上细下粗,手指摸得光滑的杂木

只要糯米,还没被土地抛弃

我们就能在木质蒸笼里

闻到乡下人过大年的气息

饭香了,一瓢瓢倒进缸里

一些陌生的面孔从外省赶回家

神仙也参杂其中

在一阵细雨中路过此地

我手握木杵,捣得胳膊发酸

好让熟透的米粒趁热黏合一块

在水泥没有被发明前

它曾用来铸造长城

劳动是一种喜悦的酵母

任何教科书都不会对此事加以说明

少女们跑过来围观,这传统的接力棒

将会在她们长大成人后紧握在手中

但她们记住的也许只是眼前

雾汽迷蒙的这一幕

如果你稍加留意

它有可能成为一份礼物

母亲已经老了,幸亏她还在我们身边

她低头揉完糍粑馍的时候

我也同样累得快直不起腰来

 

鲑鱼

成群结队的鲑鱼,从波涛汹涌的大海

回到风平浪静的内陆河

它们的出生地去产卵

必须飞跃一条悬垂的大瀑布

灰熊,这个典型的机会主义者

已经几个月靠吃青草来充饥

但它终究不会成为一个素食主义者

它比我们有经验,在丰盛的晚餐到来之前

有着坚韧不拔的毅力和耐心

工于心计的白头海雕

对残羹剩汁从来都是不屑一顾

它的翅膀毕竟不是蜡烛做的

不会像灰熊那样在激流中长时间逗留

它时常在水面上盘旋

练就了一双透视的眼眸

深水区的霸主,虎鲸总是缺乏运气

它可不会肤浅到在长途的旅行中去学冲浪

同一些哺乳动物一样

庞大的身躯是一笔丰厚的遗产

这是杀戮对生命本质在不断提升

现在来看看一大群正在逆流而上的鲑鱼

想要顺利地回到故乡

如何避免与上述这些自然界的精英们相遇

它们的生存法则有什么奥妙

浪迹天涯多年,我熟知抛掷时光的艺术

对这个社会与时代

似乎没做出特别有意义的事情

我不是鲑鱼的同党,也同样需要回到故乡

或娶妻生子,继而安然地度过晚年

源于我的体内

也藏有一根与前路无关的指南针

 

如何让世界慢下来

一只沉潜在海底的龟

可能是我目前发现的榜样

活着就是为了去不断的旅行

不论是一只猪鼻龟,还是东方箱龟

一旦它认定了方向

是不会计较路途的遥远和崎岖

在它眼里,一个到火山口去探险的人

与一只凶猛的老虎没有任何区别

一只外表猥琐的浣熊也不例外

它尖利的爪子和牙齿

让人看见就会联想到被通缉的抢劫犯

在它们的眼里,人类使用的钞票

和脚下厚厚的枯黄的落叶没有两样

甚至,它费尽心血所挖的地道

会成为一条毒蛇在闲逛中的安乐窝

乃至一群鼬鼠的避难所

与离家出走的蜗牛相似,它们的累赘

是身背一套巨额债务的房子

或许还有藏匿其中,与生俱来的某种责任

太阳和月亮,这两只逐渐锈蚀的车轮

陷入了我的眼眶——

也许,一只龟慢慢爬向冒着热气的火山口

并非想做一道被人饱览的风景

只想离开冰冷的海滩到这儿取暖

而为了繁殖,它们之间艰苦的交配

足以让时间弯曲,变形

让暮年的波涛摆脱物质化的吸引

 

谒曹禺墓

时间像一台无法修整的机器

你已经不再听到它的轰响

而每一年的清明

这里都会有一场人工降雨

虽然春天的惊雷

在公园上空不断炸开

如今在你听来

顶多只能算是乡音在耳边回荡

当我们缓步走近你的墓园

完好无损的花圈

好比你书房的闹钟,却不能把你惊醒

随风吹动的冥币

它是死亡领取的退休金

这不是你所需的财富

如果有可能,你会把所有的家产变卖

回到温暖,明亮的故乡

哪怕是做一个看护这片森林的老人

与乡野为邻,与鸟鸣为伴

那样你重新回到老家

回到这片原野上来,活得安逸些

你或许就不会在八十六岁时

才能料到,做一个土生土长的人

竟然要从死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