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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期荣:春天的故事 ——改革开放40周年亲历点滴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刘期荣  2018年06月21日15:31

感人的故事,犹如夜空里的星星,即使看似渺小,即使散落在人们的目光所不及的地方,它们的光亮也丝毫不会被忽视。

我已年过半百,头发须白,回首半生经历的困苦,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的所见所闻,细细回味,也透着甘甜,虽不说感动天地,却算刻骨铭心,终身难忘。

老屋的变迁

记忆里的老屋,就一个字——“土”:墙是由黄泥巴土夯实的,垫支墙板的小木棍抽出后留下的枪筒般大小的小孔均匀地分布着,每次一板土交错重叠的间隙留下一道道半尺来宽、一尺来高的口子,里面砌着大小不一的石头块;屋顶是由像瓦房顶模样的厚厚一层灰白的“瘦”泥巴覆盖着的。老远瞧去,分明就是一座蒙古包!

老屋出奇地大,单是堂屋,几乎就可容纳百人。孩提时代,好多晚上,在那盏昏黄的油灯下,总会围坐好多村里的人。他们或给社员记工分,或开各种各样的会议,或为演出一个主题不变的样板戏而排练。安得土屋两三间,十里乡亲俱欢颜? 偌大的“会议室”兼“舞厅”的土屋,全凭父亲和体弱多病的母亲,在月光下辛苦建造出来,我怎不为老人们的辛劳而感慨?大集体,挣工分,养活我们七姊妹,没饿死、冻坏,就算万福了!还能留下这座老屋,父母当年可真的不容易啊!

家中排行靠末的我在能驾驭生命之舟的时候,便成了这老屋的主人。但那时的我,开始厌恶她的空旷无比,厌恶她十足的含伧:黄瘦的脸庞,灰黑无力的目光,低矮肥胖的身材。巴不得她在一夜之间从地球上消失。岁月在流逝,风云在变幻。终于有一天,改革开放吹来了和熙的春风,为着心中的梦想,我也离开老屋,踏上了新的征程。

如今,再回故土。故乡的村落,已经变换一新。一条条平坦的水泥路在山间蜿蜒盘旋,寨子里的路段两边的路灯,光鲜明亮,自来水引进了厨房,家家户户住上了新寨楼,村“两委”办公活动室宽敞明亮,全民健身广场设施设备一应俱全。对比映衬下,历经七十年的老屋,已是满目疮痍、老态龙钟。虽经修修补补不至于倒塌,但也是难以掩饰她的苍老。伴随着我及家族成员先后离开,老屋的宅基地也已经易主。再过几年,老屋真的要从地球上消失了。我得偿所愿,却内心伤悲。老屋承载的厚重,可是几代人都难以忘怀的记忆啊!

3元钱的乡愁

对于诗人余光中,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他在这头,母亲在那头;对于我而言,乡愁是3元钱的饭菜票,我在学校愁,她在家里愁。

我出生在小金县新桥乡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家庭。一九八一年秋,从家乡的戴帽初中毕业,考入全县最高学府小金中学高中部。那时,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已经召开有3个年头了,家乡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已全面推开,改革的大潮正激荡全国各地。但是我们家乡并没有被太大的影响,家里经济状况不佳,我每周仅有3元钱的生活费,而且这样的生活标准,基本上严格执行到了高中毕业。

在学校里,我用2元生活费换回10斤饭票,剩下1元钱就是在校5天半的菜票。尽管有从家里带来的一点现成菜作添补,伙食团素菜的最低价也就是5分钱一份,而学校每月也要发10来元或更多一点的助学金,但是往往挨不到周末,就已经囊中羞涩,几乎再也拔不出一毛钱来买饭菜吃了,更何况有时候从周一开始,或者根本就没有过分文的菜钱!

最难熬的还有晚上睡觉这一关:我寝室里并不规则的床板上,只对折铺了一床用羊毛纺织的薄薄的水毯,水毯上再铺一床单人床单。唯一一床被子也十分单薄,枕套是用旧衣服填充而成的,枕巾的样子压根儿就更没有见过。春夏秋冬,床上用品几乎就这个样子,天热的日子还好过,冷天就难熬了。准确地说,有好多寒气袭人的夜晚,自己辗转难眠,久久无法入睡……床铺发出的吱嘎声响,代替了熟睡的鼾声——毫不夸张的说,很多时候,几乎全是和衣蜷缩在被窝里挨到天明。

那几年,家乡的人都把去县城念书的学生称之为拿“工资”的。母亲最怕周末给我开“工资”,而我却盼望着周末回家吃顿饱饭。徒步行走近20公里的碎石泥结公路,爬10来里羊肠小道直奔家门,奢侈地吃上两顿饱饭,睡上一个温暖舒服的好觉,便是我当时最大的梦想。

“娃娃,没有文化是要吃亏的哦!”

“你晓得家里头没得钱,不要成天都想到吃,不要贪耍,要安心读书哦!”

……

每当我从母亲手中接过被她用粗糙的手对折成几乎一个纸卷似的生活费,小心翼翼地塞进自己的上衣口袋里,再提上她亲手烧制好的一盅土菜离家的时候,总要听到这样的叮嘱!自然,我心里也非常清楚:母亲目不识丁,父亲当过兵,退伍后受命参加黑水县的剿匪,因身负9处枪伤而荣立过省军区授予的战功,但是由于自己没有文化,再加上受制于其它人为的因素,而失去了“吃皇粮”的机会(后来,那含金量最高的相关证书,也被政府部门收缴而不知了去向……)!他们在家庭经济如此拮据的情况下,能够让我们兄弟姐妹都读上书——良苦用心,不言而喻!

40年弹指一挥间,岁月如歌。如今,我已为人父,为人姥爷,我的孩子们,孩子的孩子们,都有过或正在经历我当年渴求知识的时光,尔后,孩子们已先后走上了各自的工作岗位——成为国家公务员、白衣天使。今夕对照,值得自豪的说,他们的求学生涯,绝没有也绝不会再现我所经历的艰难与困苦!

苦难已经过去,一切皆已向好!可也时常想起远去天国的父母,此刻,只有在心里反复默念自己创作的一首小诗,以寄托我对他们的无限哀思:“小时候/乡愁是一根牧羊鞭/我在山头/父母在地头/长大后/乡愁是一支粉笔/我在学校头/父母在家头/后来/乡愁是一片蓝天/我在沟外头/家在沟里头/而现在/乡愁是一抹夕阳/我在家里头/父母却都在屋外头……”伤心至极,还会暗自抹泪。

最后一次交公粮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国家照例向农户征收公粮。我们家对国家和集体的税费征收等都很积极。

秋收之后,母亲将精选的10公斤大白胡豆,细心地在场院的晒垫上晾晒了两天,然后装在编织袋里,安排我提早去乡粮站交售公粮。

那天,时逢中心校要开学区会,我早早地扛着粮食,来到了乡政府门前的粮站。一心赶在开会之前交售好公粮,因此就规规矩矩在粮站仓库门口排好队,解开袋口,翘盼着保管员的到来。

检测粮食的是一位男同志。只见他将右手插进口袋的粮食中间,稍作停留,勾着手掌,把胡豆捞将起来,随着五指慢慢张开,胡豆便从他的手掌里噼噼啪啪往坠落。这样反复几次之后,再用左手重复几次原来的动作,并随手抓起一小把胡豆,拈了一颗放到嘴角,用牙齿使劲一咬,然后吐出胡豆皮慢慢地咀嚼起来……接着又往嘴里丢进去一颗,依旧重复着先前的动作。当第4颗胡豆丢进他的嘴里后,就听他对我说:“喂!老乡,你这个胡豆还没有干,还要晒一、两天才要得哦!”说完这话一挥手示意我提走,然后去检测另一个农户家的粮食。

公粮没有交出去,但看粮站足球场大小的晒坝上,这儿一方,那儿一片,早已晒满了玉米、小麦、胡豆等各色品种的粮食。我无奈地提着口袋走到场边,一位正在翻晒粮食的老农主动向我打招呼:“老乡,晒不到了哦!”稍停,他继续言道:“我的这点粮食都晒两天了还要不得!唉!不是我反动哈?要是哪天不上这个公粮就好了!”要赶去开会了,时不待我,没有回答这位面容慈祥的老人的话,只是向他点了点头,就扛起粮食直奔中心校而去。

散了会,我把粮食扛回了家。后来又将其翻来覆去地晾晒了一整天。随后,再利用周末又去粮站交售。

检测顺利进行,保管员还是原来那位,我的粮食检测结果照旧。无奈之下,我看时间充足,阳光正好,只得在晒坝的边缘选择了一块空地,将粮食薄薄地摊开晾晒起来。不一会儿,我发现寨子里的老马在场边闲逛。这个人八面玲珑,人缘很好,十里八村都小有名气。我主动向他打了一个招呼。他朝我走了过来,我主动递上一支烟,相互寒暄起来。见四下无人,我就蹲下来,手里抓一把胡豆,有意识地试探道:“老马,帮个忙?!咋样?”“哎呀!晓得!晒啥子哦晒,看我的!”说话间,我俩已经把粮食重新装进了口袋。

我在原地呆着,老马提起粮食朝仓库去了……约莫一袋烟功夫,就见他提着空口袋,大摇大摆地回来了。“咋样?还行吧?”还没有走到近前,得意的神色溢于言表,这话就已经传到我的耳朵里了。“行!谢谢老马了!”我一边夸赞,一边又恭恭敬敬地给递上一支烟,再凑上去用打火机给点燃——以示诚谢!

谢天谢地,在老马的协助下,总算了结了当年的这趟苦差事。又过了几天,当我再从粮站门口路过的时候,看见晒坝里依然晒满了各种粮食,场院的过道旁、屋檐下依然三三两两聚集着上交公粮的村民……

斗转星移,真没有想到的是,次年,国家就变征收公粮为以钱代粮,又过了两年,干脆一分钱也不交反而还给种粮户发补贴了。回想起这最后一次交售公粮时的经历,的确有些无赖,有些愤懑,也有些滑稽……

好在这一切都伴随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而离我们远去。正如老百姓坦言的那样:从古至今,皇粮地租不可免!没有想到共产党执政,不但把它们通通给免掉了,而且还倒过来发补贴……一句话,还是改革开放好!感谢中共共产党好啊!

8分钱的回报

不管怎么说,8分钱的分量的确微不足道,但借助8分钱面值邮票所承载的使命,却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

当年高中毕业,我没有如父母所愿——考上大学,跳出农门。可是父母没有过多的埋怨,我的心里也非常清楚,要报答父母的苦心,就只有老老实实握紧锄把,修理地球……

村里的土地承包后,我们家和邻居家都购买了集体变卖给农户的草房或仓库,可是这些设施都离家较远,使用非常不便。是否可以拆迁?乡村干部都没有一个明确的答复。于是,我就斗胆把这个困惑写成文字寄到了阿坝报社,期望得到编辑老师的解读。很快,一篇以《集体变卖给农户的房屋能不能拆迁?》为题的“读者来信”见报了。回复中,编辑老师的话语是肯定的:可以拆迁!

就这样,花8分钱寄出的小小的一篇读者来信——豆腐块大小的文章,激发了我写作的兴趣。“期荣,你的文章在报刊上发表了,没有考起大学,在农村坚持写作,将来也会有出息!”恩师刘继光看到我发表的读者来信后夸奖了我;目不识丁、饱受没有文化之苦的父亲,也不止一次鼓励我写作。写好文章也有出息?!找得到工作?!自此以后,自己勤于笔耕,执着追求,坚持把耳闻目睹的真人真事记录下来,并逐一将其变为了铅字——见诸于报端……

往事如云烟。面对如今邮局单封规定重量的邮件所付的邮资已经翻了10倍以上,再伴随信息时代的日新月异,所有稿件的书写彻底告别了纸笔,而传送手段也更是通过网络发送快捷简便的电子邮件。回想起上世纪80年代末在村小当民办教师的那些日子,有几多欣喜,也有几多困惑,的确令人回味无穷:欣喜的是自己每每写好一两篇文章后,就急切地将它装进信封,贴上8分钱或几个8分钱面值的邮票,徒步往返几十里的山路,去县城的邮局里寄发,然后耐心期盼文章或图片见诸报端,这的确就是一种耕耘,一种幸福的期待。而困惑的是,有邻里乡亲总会拿我说三道四——那娃娃不务正业,一天就拿到书报看写啊的,不好好做庄稼,哪里像兴家立业?!的确,就是自1986年到1993年担任民办教师期间,全年的工资也就在1000元左右,最初一年甚至分文未取,白忙活一年!要维持生计,一旦“不务正业”将是一个怎样结果,自己非常清楚!但是,面对这些我没有退缩……

父母、恩师的教诲时刻铭记心间。在后来的日子里,自己不管在哪个岗位上工作,都将自己的感受与见闻,流露笔尖,展示给外界。迄今已先后在国家、省州、县级报刊杂志上发表作品3000余篇(幅)100余万字,有的作品还收录入《全国精神文明大典》《阿坝文库》等文集,有摄影作品荣获全国或省州举办的赛事奖项;积极参与音乐作品的撰写、收集整理,自费余人合作出版发行小金首张专辑《四姑娘山之恋》,创作歌词20余首,《雪山雪莲》等几首歌曲也已谱曲传唱;于2009年和2012年,先后出版发行个人文集《圣山情结》和《格桑花开》……

功夫不负有心人,几分耕耘几分收获,自己也从一名代课教师转为民办教师,公办教师,再改行做国家公务员——有了付出,有了一份稳定的职业,有了丰收的喜悦!诚然,如果说是8分钱的邮票让我夙愿得偿,那么,改革开放恩赐了诸多创业的机遇!无可否认,今生赶上了一个好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