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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全平:换亲,三代人的悲剧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赖全平  2018年06月21日15:29

岳利伯是我的堂伯,一个风烛残年的庄稼汉,今年96岁。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堂伯的父亲,我爷爷的哥哥,一介教书先生,因省吃俭用广置田产被戴上了“地主”的帽子,生活甚是艰难。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堂伯家的“地主”成分很快被摘掉,但生活仍旧艰难。堂伯育有一男一女,儿子南平比女儿大12岁,天生的老实人,极勤快,但小学没毕业。女儿蓉珠相貌出众,聪明伶俐,念过初中。因为穷,老实得近乎木讷,南平年近三十,还讨不到老婆,南平倒无所谓,但堂伯心烦,堂婶更是心急如焚。

经多方打探,堂婶欣喜地得知离家三十多公里的大山里有一户刘姓人家,正好有一个芳龄二十的大妹子秀华,因为上有两个胡子拉碴的哥哥三十多岁了还娶不上老婆,那家人想用秀华帮大哥换亲。说实话,当年我的家乡极盛行换亲,当儿子讨不上老婆时,家里总会勉为其难地想着用女儿去换对方的女儿。当对方的女儿嫁给自家儿子为妻时,作为平等交换,自家女儿也嫁给对方儿子为妻,同一天既迎亲又嫁女,双喜临门,亲上加亲,乡亲们对此早已见多不怪。至今想来,能让两对新人都称心如意恩恩爱爱的真是太少了,换亲的背后,牺牲的往往是子女的前途与幸福。但对于整个家族,能不断繁衍生息,长辈认为子女的牺牲值得,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堂婶早有换亲的念头,两家一谈便成,双方见过几次面后,事情很快定了下来。其实蓉珠当时已有了心仪的男人,只是不敢公开罢了,两情相悦的男孩是她的同学,一个极精明的生意人。蓉珠要嫁的是刘家的长子,时年三十有五,人憨厚老实,也很勤快,但蓉珠觉得自己和他没什么共同语言。蓉珠起初死活不答应换亲,在父母的软硬兼施之下,想到可怜的哥哥,蓉珠也勉强答应了。秀华人长得粗俗,连学堂门也不曾进过,见我堂哥家在集市附件,虽然穷,但交通便利,又帮大哥换回一个聪明漂亮的嫂子,觉得自己不亏还赚,也就不曾有什么异议。

1983年,18岁的蓉珠如期嫁往深山老林里的刘家,刘家也顺理成章地将自家女儿秀华送出山,嫁给我堂哥南平为妻。两家人生活都苦,虽同一天娶亲和嫁女,却不曾举行什么仪式,只是唤亲戚们聚在一起吃了顿喜宴罢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一年后,蓉珠在刘家顺利地生下一对龙凤胎,真把刘家乐坏了,刘家全把蓉珠当宝贝宠着。转眼间,蓉珠的双胞胎都会跑了,可秀华还是铁公鸡一个,肚皮瘪瘪的。早就急着抱孙子的堂伯堂婶越来越坐不住了,硬逼着堂哥夫妻俩进城检查。检查结果无异于晴天霹雳:秀华患有先天性宫颈异常,先天性不孕,根本没有治疗的希望。在堂伯堂婶眼里,女人主要任务就是生孩子帮夫家传宗接代,讨一个不会生孩子的老婆岂不白讨了,这亲不是白换了,亏大了?一气之下,堂婶跑去刘家大闹,并悄悄地劝蓉珠回娘家,说这亲不换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岂能说不换就不换?堂婶想事情真是太简单了,还不明摆着让女儿骑虎难下?虽说谈不上什么夫妻感情,但四年的刘家生活,刘家待她不薄,她已对刘家渐渐有了感情,更何况身边还有一对可爱的双胞胎,岂能一走了之?

蓉珠不肯回来,秀华先天不孕,这不明摆着堂伯一家会断了香火?要知道,在当时的农村,村民们的思想还十分落后,甭说无儿无女,即便没生男孩,也要被人戳着脊梁骨耻笑的。

见蓉珠不肯回来,堂婶只能怨自己命苦。万般无奈之下,堂伯只好恳求刘家将自己的小外孙过继一半到堂哥名下,女儿女婿倒没什么异议,无奈亲家公亲家母死活不答应。说来刘家也有刘家的难处,二儿子一直讨不到老婆,只好入赘别人家,做倒插门,早成了别人家的崽,眼下刘家就这么一个孙子,宝贝一样宠着,咋能分给别人?见刘家如此,堂嫂只好和亲家母坐下来劝女儿暗暗地找熟人把节育环拿掉,想办法帮娘家逃着生一个孙子。为了爹妈,为了大哥大嫂,蓉珠只能苦笑着答应。

近两年颠沛流离的躲逃生涯之后,蓉珠在远房亲戚家生下了一个瘦弱的女婴。月子尚未坐满,当蓉珠下定决心准备继续外逃为娘家生儿子时,竟被当地计生办逮住了,不仅强拉去结扎永远生不了儿子,交上一笔不菲的罚金,还因此落下了一身的月子病。

孙子梦彻底破灭了,堂伯整天唉声叹气,堂婶越想越悔气,天天指桑骂槐。堂哥越想越失望,老鸡蛋里挑骨头说老婆的不是,动辄大打出手。秀华自认为理亏,有负夫家,只好忍气吞声,整天以泪洗脸,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了,只知牛一般地死做事。最令人心酸的一次,那天堂哥喝醉了酒,骂骂咧咧的满村子里追着秀华打,秀华在田埂上疾走如飞,回头看见男人一头栽在烂泥里,忙跑回去扶男人。男人刚站起,就朝秀华劈头盖脸地揍去。

逆来顺受,习惯成自然。堂哥打骂秀华早成了家常便饭,秀华一直忍着,从不曾想过反抗。秀华娘闻讯后倒跑来劝过几回,但一说起秀华不会生育,秀华娘也只有唉声叹气的份了。眼睁睁地见自己的女儿被人虐待,刘家气不过,只好拿蓉珠出气,对蓉珠越来越冷淡,打骂有加。蓉珠郁郁寡欢,度日如年。当得知当年的恋人早成了名闻遐迩的企业家时,蓉珠好悔啊,也常泪洒衣襟。亲家从此成了怨家,蓉珠回娘家简直比登天还难。时间将永远定格在1989年7月23日。那天傍晚,当堂哥再次揪住秀华的头发狠狠地朝墙上撞时,秀华居然不哭,摸着满头的血傻傻地笑。秀华疯了,彻底疯了。陆陆续续进城治过几回,没什么效果,也没钱继续治疗了。秀华从此什么事也做不了,只知疯疯颠颠地到处跑,傻傻地笑,堂哥不打不骂了,时常满村找媳妇。秀华成了家庭负担,堂哥的担子越来越重了。万般无奈之下,堂嫂只好去“捡”了一个不满周岁的女娃养着,取名丽囡。

五年前,堂婶死了,带着没有孙子的终身遗憾走了,死不瞑目。守着垂垂老矣的父亲,还要照顾疯疯颠颠的老伴,这对于一个年近七十的老人来说,堂哥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还好,堂哥的养女丽囡长大了,卫校毕业后在镇卫生院当护士,工资虽不高,但离家近,能时常回家照料老人。蓉珠因为当年落下的月子病,加上夫家的虐待,多年来一直疾病缠身,过得很苦。更为可怕的是,因为对刘家有怨气,蓉珠居然将怨气撒泼在孩子们身上以示报复。蓉珠的子女们没读什么书,儿子从小养成小偷小摸的恶习,进城打工不久,便因抢劫锒铛入狱。两个女孩早早进城打工,钱没赚几块,却很快谈起了恋爱,嫁到了千里迢迢的外省。在我潜意识里总认为,她们或许是害怕换亲,害怕重蹈老一辈的覆辙,以致于早早恋爱,远嫁他乡吧。于蓉珠而言,这或许是对刘家最好的报复吧,只可惜,最终受害的却是自己。

堂伯的思想至今还是很封建,每次见到我,都说,他不准丽囡嫁外地,太远了咱没依靠,这话我能理解。堂哥还说,他没儿子,却不能没孙子,他不想嫁女儿,他要娶儿子,他家丽囡要留着招上门女婿,不必计较男方人品,入赘他家就行。好几次,堂哥都泪流满面地央求我帮他家丽囡物色适当的人选。

丽囡是个好女孩,不是亲生胜亲生,我想堂哥应该知足了。丽囡是个聪明人,她有她的人生和幸福,她已不止一次地跟我提起过不会抛下老人不管的,会像儿子一样尽力孝敬老人的。丽囡的言外之意我懂,但堂哥未必能懂。听说医院里一名外地医生正对丽囡发起猛烈的爱情进攻,我真不知,丽囡能否招架得住,堂伯堂哥同意吗?我更不知,那外地医生是否愿意入赘堂哥家?

今年“五一”前夕,堂哥南平突然挂电话给我,请我回乡喝他家的嫁女酒,高兴地说丽囡嫁给了同医院的那位外地医生。他絮絮叨叨地跟我说,他思前想后还是想通了,不能因为自己害了女儿,只要丽囡生活得好,他不再计较她嫁得远还是近,更不强求男方入赘他家了,还是婚姻自由好。

对堂哥的思想转变,我很诧异,也很欣慰。我想,改革开放40年了,社会在发展,时代在变化,农村落后思想早该改了。时过境迁,如今农村已少了换亲,换亲现象正慢慢淡出人们的记忆,但换亲所留下的痕迹依旧源远流长。换亲,旧时代的产物,两家人的悲剧,害了两家三代人。作为农民的儿子,我耳闻目睹了太多类似的悲欢离合。谈起堂哥的灰色人生,我只能“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悲剧固然源自换亲,但堂哥的残暴与无能,秀华的懦弱与无知,堂伯堂嫂的封建与愚昧,无疑成了悲剧的三大推手。蓉珠的悲剧,刘家的悲剧,又是谁缔造的呢?感慨之余,我再一次沉思了。

愿丽囡姑娘一路走好,愿堂哥一家幸福安康!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伟大的祖国繁荣昌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