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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河进入泗洪境内，就平静了许多。

淮河在泗洪，最先经过的是四河乡。四河原和峰山是一个公社。峰山有山，名为大红山、小红山；四河有河，名为淮河、窑河、漴河、潼河。四河四条河，自由漶漫又大气洒脱，它们交汇，它们分离，它们有时亲密无间，有时又泾渭分明，大方向朝东，却又迂回曲折。两岸春夏绿树成荫，冬来则铁骨铮铮，更有浮山堰、铁锁岭雄踞左右，俱为当年梁武帝所筑，在平原上堪称雄关。其木笼装石筑坝的技术，为水利一大发明，至今沿用。四河乡在河流交叉之中，成不同形态，有孤岛，有半岛，有沙滩，有平壤沃土，盛产蔬菜瓜果。

历史上四河十年九涝，新四军四师师长彭雪枫进驻后，带领军民修筑防洪大堤，名为雪枫大堤，当流传千古。此后的村庄命名，就是雪一、雪二、雪三、雪四这样排下去，为人民的人，人民会以最朴素的方式，记住他的恩德。

1935年，在北大读书的宋养初回到家乡四河，在淮河边上组织“灯火读书会”，后来又带着他的学生跋山涉水、顶风冒雪，突破敌人重重封锁线，到达延安。战火纷飞的时候，泗南中学在四河大柳巷宋家祠堂开办，陈毅专门参加了开学典礼。1943年春季，正是大柳巷淮河段最美的季节，槐花一望十几里，白若新雪，水则天一样蓝，燕子在柳林中出没。陈毅元帅兴致勃勃，写下了《大柳巷春游》，记述大柳巷的春色。

大柳巷是四河的代名词，有船闸控制水路。往年四河人家并不看好泗洪县城，凡有大宗买卖、求学远行等要事，均在大柳巷上了小轮船一路向西去蚌埠，途中经五河。蚌埠是小上海，水陆交通发达，可转天南海北。四河人眼界宽，一是常见淮水天际流，碧空尽；二是常去蚌埠，所以看泗洪县城青阳镇的人就觉得土。人常说，“走千走万，都不如淮河两岸”，四河人认为，“两岸”多指四河。四河南岸有安徽的泊岗和戴阳，北岸是四河、峰山、大柳巷一带，当地民谣说：“金泊岗，银戴阳，万年穷不了大柳巷，都赶不上后窑一晚上。”后窑指的是峰山北面一个小集镇，名气在于窑。考古证明2000年前，这里的人们已经开始烧窑，用泥土烧制各种生活器皿。当年刘邦的队伍路过此地，命当地窑工烧制“楚壶”，类似今日军用水壶，可随身携带，刘邦题名“楚壶窑”。据说入夜，12条窑口一齐对火，恰似12条烟龙竞发云天，三乡四邻无不举目，这就是“金泊岗，银戴阳，赶不上后窑一晚上”的来历了。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这里的窑火依然旺盛。

后窑有孔、吴、汪、赵、宋五大姓，每姓都出能人。有一年后窑庙会，来了不少后窑在外的名人，看完演出，一起去了前窑。前窑是乡政府所在地，能人就更多了。前窑街上三大姓：南头张，北头汪，中间夹一个孬种杨。这对杨姓有点不礼貌。几十年前，这里邮电所每天都有大量的信件、汇款单、印刷品、包裹汇集，是因为这里在外边工作的人多。

紧邻淮河的天岗湖乡，是泗洪的西南界，出过一个人物——年庄的年羹尧。此人年少时，给财主放鸭子，谁知水塘中有一条黄鳝可以吞下整只鸭子，一天就吞了几十只。年羹尧发誓要找到元凶，他在水塘边终于发现黄鳝藏身的黑洞，就用铁钩拴上鸭子引诱黄鳝吞进肚里，然后用力往岸上拉，几经反复搏斗，终于把黄鳝拖了上来，一看，足有200多斤。年羹尧把黄鳝献给财主，算是赔鸭子钱，财主见黄鳝太大，不敢吃，最后年羹尧自己把黄鳝吃了。他吃了以后浑身发烧，筋骨曲张，七窍流血，都以为没救了。经过三天三夜的煎熬，年羹尧活了下来，从此肩挑千斤，一手能拉三头大犍牛。后来，年羹尧功高盖主，被雍正皇帝诛杀，为不殃及家人，全村人改名换姓，此地空留庄名，年庄已无一户姓年了。

淮河岸边的西南岗是泗洪的文化中心，也是泗州戏的发源地。这一带民俗欢快，四河吴家的龙狮锣鼓、农民画，天岗湖的锣鼓，峰山的旱船、钱杆、小演唱，上塘的泗州戏，魏营的高跷和琴书等，无不是这片贫瘠土地上苦中作乐的产物。天岗湖边的郑集已有2000多年的历史，过去人称“三不管”，现在戏称“金三角”，与安徽泗县、五河接壤，有岗岭逶迤，港汊交错。虽说只是一个行政村，却有集市，有庙会，每年农历三月三，两省三县的男女老少都去郑集赶集，集合了五湖四海、三教九流的人，玩魔术、卖狗皮膏药的，唱扬琴、说书的，练气功、油锤掼顶的，玩蛇、玩猴子的，斗鸡、斗狗的，拉洋片、捏糖人、套小碗的，算命、看手相的，翻扑克牌骗钱的，炸油条、炸糖糕、炸萝卜丸子的，煎包子、卤鸡蛋、摊韭菜盒子的，卖卤野兔、卤猪头肉的；卖杈把扫帚扬场锨、锅碗瓢盆酱醋盐的，应有尽有。

这里遍地砂礓，人也像吃了砂礓一般，性格、言语都生硬许多。遍地英雄，民风强悍，当年土匪郑家东神枪飞刀，杀人如麻，也杀了不少日本鬼子。郑集还有一个古老的书院，外观已和现代民房一样，里面却雕梁画栋。郑集西北不远处是大周庄，有新石器时代遗址。在弥陀寺边上，发现很多小红陶鬶鋬的炊事器具，蛋壳黑陶，扁鼎足，盆、罐、丽蚌等等，散落在被遗忘的角落。松林庄是天岗湖乡北面一个村子，名曰松林，却不见一棵松树。但这一带果木成林，以潘岗为最，果也不是传统的桃杏梨枣，而是引进的外来品种，高产，口味也好。有一年这里来了一批欧美考古学家，看到泥土中比比皆是各类动物化石，认定这里是世界化石宝库，让松林庄一夜成名。松林庄往里走就是大袁庄、孙庄，与安徽关系紧密，电视可以收看安徽的泗县台和五河台，收音机也多是收听黄梅戏。这里出产一种方瓜，或曰番瓜、南瓜，花和果都是橘黄色。村子西边就是淮河的湖汊，芦苇枯黄，野鸟窝集，人迹罕至。从这里再往前走几步就是双沟，双沟位于淮河的尾部，下去就是洪泽湖。双沟东西有两个高岭，被称为“东山头”和“西山头”，恰似凤凰两翼；双沟老街南低北高，似凤凰的首尾，一直低至淮河，如凤凰饮水。双沟南去、西去、东去无旱路，鸡鸣一声，狗吠三吠，苏皖两省三县都能听到。据说千年之前，这里就商贾云集，帆樯林立，粮行、茶楼、酒馆、布庄、客栈、澡堂子、染坊、戏园子、牛马集市、槽坊、油坊、药铺、棺材店、铁匠铺、剃头铺、卤菜摊子，到了夜晚，皮影戏、木偶戏、说书唱扬琴，陆地一个镇子，水上还有船组成的一个镇子，粉黛云集，香艳弥漫，青楼鳞次栉比，说不尽的繁华热闹。再早，这里4万年前就有了人类居住，著名的下草湾猿人化石就是在这里发现的。看这里周围地形虎踞龙盘，河流大气而沉稳，丘陵跌宕似比群山还有气势，一草一木似乎也都威风凛凛，随之起伏怒卷。站在下草湾最高端，洪泽湖尽收眼底，白帆随历史远去，白鹭乘环保渐多，远望分不清是浪花还是羽灵。这里也是世界自然酒的发源地，“下草湾人”最早用野果酿酒，所以“下草湾人”又名“醉猿”，而双沟以酒名于天下，也就不足为奇了。

淮河在双沟东山头入洪泽湖，迎面就是八卦岛，两面芦苇垂柳簇拥。八卦岛圆如日月，细看一半含水，一半绿地，好似阴阳两条游鱼组成，与太极八卦图极度巧合，朝阳的一面鱼儿泛白，朝阴的一面鱼儿泛黑。出奇的还在于“白鱼”黑眼，“黑鱼”白眼，正合了太极八卦图上的鱼眼，印证着阴阳相互转化，万物相生相克的古老哲学。

淮河遇到的第二个小岛叫王沙岛，它位于泗洪县临淮东北约的洪泽湖湿地边缘，登岛西望，烟柳遮掩着渔村，堤岸环抱着归帆，朝有渔歌互答，晚有渔火辉映。王沙岛地貌地质结构令人费解，泥土是坚硬的，黑沙却是柔软的，覆盖着这一层来路不明的厚厚的黑沙。见过黄沙、白沙、黄沙的人很多，见过黑沙的人屈指可数，黑沙里还有白亮亮的贝壳闪烁，看上去如黑夜里的星空。王沙岛的形状随季变化，枯水期，水陆相交处，腾出大片平坦沙滩；汛期到来，隐入水下，最深处水可没膝齐腰。厚厚的黑沙吸热能力极强，初春深秋季节踩上去有些温热，夏季被阳光暴晒后，好似生了紫烟，泛着火苗，赤足踩踏，十分灼热。

岛上四季分明，各有不同的景色。环岛湖水中，错落着芦苇、莲荷、野菱、篙苗等30多种水生植物，有一种细小窄扁的鱼在水中嬉游，自由自在极了。穆墩岛是洪泽湖里最大的一座岛屿，也是淮河回旋的漩涡。它在浪涛的喧嚣中始终保持着宁静，四季树木繁茂。有说穆墩岛是宋代抗辽名将、巾帼英雄穆桂英屯兵之地，穆家军操练的“演兵场”，穆桂英兵发虹塘关、兵救杨延昭的“点将台”，穆桂英分娩杨金花的红草滩，还有遗痕保留。又有说穆墩岛其实是“木墩岛”，理由是数代渔民证明，无论洪泽湖大水多高，始终淹不了木墩岛，因为木墩始终漂浮在水上，永不沉没。

现在，当我们行走在洪泽湖湿地大道上时，淮河与汴河就要在这里会面了。过了城头乡，可以看到“汴水人家”，也就是原来的周台村，这里有淮北百年民居博物馆，有植物园，有农家旅馆和垂钓、娱乐等新农村的样板。汴河的水是清的，水面是温柔的，夏天的田野鸟鸣是主旋律，绿色是主色调。河岸布满花草树木，有楝树、椿树、桑树、槐树、绒花树、榆树、棠梨树、枫杨树、桃树、杏树、梨树、李树、樱桃树、无花果树、枣树，就像河岸村子里的老十八、大毛子、老鸭子、大狼、槐豆子、拴住子、小蛤蟆、顺强子、羊卵子、大红子、刘侠子、美华子、梅英子、小丽子、安兰子、转华子、顺霞子、抗美子、明红子、巧云子、海萍子……相依相存，朝夕相处，生机勃勃。

洪泽湖湿地是黄海的嫡亲，300万年前黄海东去，丢下了洪泽湖，也让出了一块湿地绿洲。洪泽湖湿地毗邻运河、淮河交汇之地，人工与自然形成的两大河流在这里交汇，共同走向长江，走向大海。更有来自山东、河南、安徽的大小河流，日夜兼程，汇聚于此，使洪泽湖昼夜汹涌澎湃，美不胜收。

洪泽湖的春天总是青蛙鼓唱，百鸟齐鸣，还有那茸茸的鹅黄柳条，最先为洪泽湖湿地的春天着色。随之杏花、桃花、槐花点缀其间，水面上很快就被芦苇、蒲草、篙苗等涂抹上绿色。洪泽湖湿地的夏天，芦苇迷宫一般茂盛，水是绿的，天是蓝的，大地是温软的，莲花绽开粉红的微笑。洪泽湖湿地的秋天，充满了沉稳和安详，湖水趋于平静，天高云淡，田野一片金黄，百鸟早已羽翼丰满，螃蟹也壳青脂黄，鸡头菱角都成熟了。大堤上金风送爽，每一位劳动者都感受到劳动的伟大和快乐。洪泽湖湿地的冬天，一片银光素裹，芦花和雪花一起漫天飞舞。洪泽湖湿地的美是大美，如朝晖晚霞、日月星辰，豪放而辽阔。鸟类最繁盛的季节，飞翔遮天蔽日，牛背鹭、池鹭、苍鹭、白鹭等数十万只近200种鹭鸟，频繁地升降起落。天上飞鸟、水中游鱼，洪泽湖湿地是鸟的天堂，更是鱼的故乡，鱼类在这里产子，在这里长大，在这里弄潮。最常见的鱼有鳊鱼、草鱼、翘嘴红、白鱼、鲤鱼、鲫鱼、鲶鱼、鳜鱼、银鱼、黄鳝、泥鳅、青鱼、鳗鱼、乌鱼、毛刀鱼、梅鲚，还有鲂，还有鱿，还有鳙，还有蜗牛、河蚌、龙虾、螃蟹、老鳖，都在这片大湖自由自在地生长。泗洪之幸，是因为有了洪泽湖。有了洪泽湖，淮河才在这片土地上回旋、徘徊、徜徉……最终汇入烟波浩渺的洪泽大湖！

作者简介：许卫国，编辑记者、文艺编导、旅游创意、活动策划。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中国少年儿童文化艺术基金会特约作家、中国凤凰智库专家组成员等；出版《上帝原来是个近视眼》、《远去的乡村符号》《许卫国文集》（五卷）《小高庄》《父亲的革命》《汴河四重奏》（四卷）等多部著作，远销海内外，著作多次参加全国书展、获奖或转载、入选权威文集、报刊，《中国当代作家研究》《中国新闻出版报》等有评论；曾获得国家、省、市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