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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和电影两相对照,《清水里的刀子》像水一样稀缺

来源:北京青年报 | 孙小宁  2018年06月20日14:50

一部作品要过很多年,才能走近自己的视野?看完《清水里的刀子》,我不禁心中一叹。

先看到的是电影。在马路边上,一家比旁边的酒楼餐厅大不了多少的影院。影院并非我的首选,却是刷淘票票过程中少有的选项。即使这样,走进那个只有五排座35个座位的影厅坐定,依然有个错觉,电影可能随时被取消。因为整个场上,加上我,只有5位观众。这或许就是《清水里的刀子》排片如此少如此偏的原因吧。

说来这部电影在国外的电影节,还是小有口碑的,制作上又有万马才旦、张猛等的加持——他们都是我非常喜欢的导演。但我来看,主要还是冲着小说原作作者。石舒清,我约过稿的作家。当年经朋友介绍建立起邮件联系,每次约稿,都能得到他真诚的回应。我们至今也未见面。但《清水里的刀子》片名一出,我就知道是他的没错。这个小说名头太响亮了,获过鲁迅文学奖。但我其实又算是忽视了的。因为到我开始向他约稿的2008年,这部作品已经问世10年。没有特别的机遇,你不会想着读一部旧作。更何况当年我身为“书记”,每天面对的是纷拥而来的新书。

以一部电影作品进入,对我来说,或许是个更好的选择。因为我本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影迷。所以一看到片子有了放映消息,我便开始注意放映信息,只是没想到刷票,也如此不易。

影厅更像个私人影院,但我还要感谢同看电影的那几位。前面两位小男生,我不知他们是出于什么动机来看,或许因为片名中有刀子?很快他们就刷开了手机,但不说话不乱动,也算是守规矩。而同排的女生,我认为她和我一样,是认真地沉浸到里面去了的。我越来越觉得,女人比男人,更能浸到一种他人营造的氛围,与更多生命境遇中的人相遇并共鸣。

影片用的是宁夏西海固一带的方言,那里是石舒清的家乡。这对同为西北地出生的我,尽管不在一省,听起来全无障碍。相反,还能体会到特定地域的人才能领受到的世故与人情。尤其是那些简省的日常对话,屋外的土院落、挨墙扎的牛棚等,都让我有久违的亲切。甚至,看到马子善老人从炕上起身,背着手往门外走,都带着那一方水土带出来的人的气息。什么样的镜头还有如此勾人魂肠的意味呢?我能想起的是某年在深圳越众影像馆看陕西摄影家侯登科作品时的冲击。他镜头下的三个女子,腰系围裙,头顶着帕子,倚着锅沿就那么不经意地向外一望,目光就勾起我心底如缕的乡愁。温静、宁和而寂然,西北人对于命运的接纳与承担,可不就是这样的吗?

观影后找小说再看,最后只搜到孔夫子旧书网上一本。按惯例来说,一部小说被改编成电影,旧作总是要花样翻新出新版。这本竟然没有,也许出版商没有觉得这里面有商机。所以我买到的,其实是一本以《清水里的刀子》做书名的小说集。有石舒清小说,也有别人的。年份都注明1998,我推断是个小说年选。

影片故事本不复杂,小说比它还要简。对话只在父子之间进行,不像电影里,与马子善老人对话的,还有乡长,阿訇,以及一个远道来借粮的男人。儿子的身份在电影中被确定为出外打工族,所以父子间还有要不要继续出外打工的对话。借粮的男人,大老远跑来,闲闲地扯几句关心问候的话,慢慢道出借粮的原因。这一桥段,也非常有西北的味道——在现实情境下,张口求人,是需要从心理到言辞这样转一阵磨磨的。也正因为男人道出,自家的女人即将生产,家里的粮食不够。后面便有一幕是女人在屋内生产,一些男人在屋外等候。这都是原作中没有,却和马子善老伴过世时,葬礼中行进的队伍构成一生一死两个意象。

小说中,老伴死了,马子善老人向乡长求划一片地,只是心里的念头在转——“要是草率一死,埋在窄狭之地,可就坏了。”但在片中,落实成一场对话,这是镜头与场景需要,也可以看做,小说中的心理描写的视觉外化。

还有一些版本上的异同,是我看了电影再读小说,读了小说,又想看电影时,渐渐清晰的。我还在网上,搜到这部片子的前身——暂且可以这么认为——同样一个导演十年前拍就的西海固三部曲。有两部,都是根据石舒清小说改编。短片,技法实在笨拙,画面也着实粗糙。再搜,又搜到一些导演与文学策划的活动视频,算是基本捋清了小说到现在的成型脉络。

原来“十年磨一剑”,磨的痕迹,如此明显。

同名短片是以坟院拍起,拍至马子善老人看到被宰杀后的牛头“颜面如生”,这基本是照着小说给定的脉络在拍。就连影像色彩,那种阳光下土黄的亮色,都更接近小说。因为小说中有过“这些日子阳光总是出奇的好”的描绘。而依我的个人经验,这种土黄中的亮,其实也接近地域之本色。现在看到的影片,画面被赋予了油画般的底子,屋内暗而有光,屋外,常泛起清灰的迷蒙,一种雾中的风景,不由人不想到安哲的电影。

一个刚出道的影人的电影,当然不足以与大师的电影同日而语,但它们显然又还有可以联想之处,比如《永恒一日》,也是一位老人,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便在某一天的行旅中,做了一生的回顾与探寻。而这里的马子善老人,正是因为老伴离世,开始有了生死的叩问。只不过,比起安哲影片中的老诗人,这位生活在宁夏贫寒之地的老人,想法要单纯得多。老伴的“四十”祀日快要到了,他要和儿子做各种准备,其间他始终内心放不下的是:原来牛知道自己何时死亡,而人却不知自己何时。也就无从准备。

安哲的影迷早已把安哲式的雾中风景,看成人类内心视界里的风景,它通常比某个国度某个时间段的人与事,更先一步走近人的心里。如今,《清水里的刀子》也试图用镜头构建出这样的氛围图景,并将一个老人,一头牛,一盆清水,和一把刀子置放进去。关键还有那句问询:无常了我埋在哪里?

影片对话中用的是“无常”,小说语言用的是“归真”。尽管我对影片中大部分地方语汇,都无比亲切,比如灾难叫“灾池”,人过世了,称“殁了”。一家人的婚丧嫁娶,叫“过事”——此事不同于一般之事,因而有儿子口中:“咱要把亡人当个事呢”。但“无常”二字在这里的运用,却非我所熟悉,包括片中“搭救”的意涵。在挚爱的亲人离去后很重要的四十祀日中,贫寒的家中只有一头衰老的牛可以一用,担得起搭救亡人的使命。这让父子二人对这头牛感恩不尽。而在祀日临近的前三天,牛就不吃不喝了。小说中是这样写的:“记得老人们讲过,说牛这样的生命是大牲,如果举念端正,把牛能用到好路上,那么,这头牛在献出自己的生命之前,会在饮它的清水里看到与自己有关的那把刀子。自此就不吃不喝了。”因为,它要以清净之身,迎接自己的死亡。

在特定地域,由老一辈传下来的说法所构建的故事,到底有多大说服力呢?这里还要看创作者的表现力。帕慕克在他的新小说《红发女人》中曾有一句:“你的书须是像我在最后剧目中的独白一样,既发自肺腑,又宛如神话。既像发生过的故事一样真实,又要像传说般亲切。那时,……每个人都会理解你的。”

我看这部作品——小说以及电影,就唤起了这样的感受。片中令人印象深刻的,不仅是人与牛之间的情感,还有反反复复一个动作:马子善老人,立在自己的小屋间,水从上面浇下,他洗自己的脸、眼、耳和身,一丝不苟的认真。而谁又都知道,西海固,是最缺水的地方。

惟缺少而更显珍重。也因此,这把清水里的刀子,也最终脱开了它通常给予人的意象,清凛中照见了生命的来去。这其中还有一个东西被强调,就是做任何事举念要正。片中,开口借粮的男人,不多的言语里包含一层意思,他知道亲戚有人家里是有粮的,但他不想向对方开口。老人听懂了,什么都没说,只让儿子去装粮。纯善的人向纯善的人才愿意开口,这一番对话好不意味深长。

电影在一些人宰牛的准备中嘎然而止,马子善老人因不忍而离开了,这个场景被放在镜头的远处。“颜面如生”的那个牛头,在这里被隐去。同样看不到的,是小说中儿子给这头牛洗澡喂青草时如泣如诉的内心表白。但银幕最大的好处又是,有这样一张老人的面孔,让我们尽情凝视。有如此丰富的静寂,供我们思量。

清水。刀子。老人与牛。一部寂寞的电影,连同它后面连带的小说,在如今尘世喧嚣中回想,就有一种水一样稀缺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