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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07年第2期|荆歌:梅雨

来源:《收获》2007年第2期 | 荆歌  2018年06月20日08:31

梅雨季还没有真正来临,但它已经逼近我们了——床脚、桌子脚、椅子脚、脸盆架脚,一切木制家具的脚,都开始湿了。湿印子在慢慢地向上爬。母亲的身上也有反应了,她腰疼,腹部的疤痒痒的。那一道疤,是我的人生出口。母亲生我的时候难产,就在肚皮上剖了一刀,我就从那儿出来了。小时候她经常给我看这道疤,她把衣服撩起来,我发现它就像一条拉链。我好奇地摸它的时候,她咯咯咯笑了起来。她怕痒痒。我像她一样,也怕痒痒。每次她给我洗澡,触及我的肚皮,还有腋窝,我就忍不住痉挛。

父亲要在这样的季节出门,好像有点不合时宜。母亲把家里那把最新的油布伞给了他。这把油布伞,用力把它撑开,它会发出鼓一样的声音。同时,释放出一股浓烈的桐油味。雨点落在这伞面上,咚咚咚咚,就像在打鼓。父亲夹着伞,提着一只包,就上路了。我知道包里装满了油画颜料,还有很多画笔。他要到外地去画毛主席像。他用塑料的九宫格,覆在毛主席的照片上,然后在巨大的墙面上,也打上九宫格,将毛主席放大。他画得很像。我们镇上所有的毛主席像,都是他画的。

我高兴极了。每次父亲外出,对我来说,都像是过节。

我告诉母亲,李明天又发病了。他是不是总在梅雨时节发病呢?他把镇上许多人家的鸡脚,都折断了。他听出来,这些鸡都在骂他。它们见了他,说:“李明天,神经病!”他抓住它们,非常利索地将它们的脚折断了。它们痛得咯咯乱叫。母亲很是着急,赶紧说,快把我们家的鸡呼回来,喂饱了米,关进鸡棚里去别出来。

父亲在家的时候,每天早上,母亲都要给他吃两个鸡蛋。她把鸡蛋打在小碗里,放几粒盐,撒几星葱,滴两点菜油,不放水,打散了在锅里蒸。蛋蒸得像花一样开放,像原子弹爆炸时的蘑菇云一样升腾起来——刚开锅的时候,情景就是这样的。但很快它就瘪掉了,缩到了碗底。父亲用筷掘着吃,吃得牙齿间咯得咯得响。我尽量不看他,也尽量不让自己听到他齿间的声响。我怕自己的口水控制不住淌下来。

现在母亲准备蒸鸡蛋给我吃。她把蛋在碗里打得嗒嗒嗒嗒响。她系着围裙,勒着腰,胸脯显得很大。她出力地打蛋,胸脯颤动着。

她说了一百遍都不止,说我小时候不会吃奶。她的奶水很好,很旺,由于我不会吃,所以她乳房胀得难受,只得将乳汁挤掉,白白地浪费掉。她形容我吃奶就像吸螺蛳,一连声发出啧啧啧啧的声音,奶水却吸不出去。之所以发出这声音,是因为没有含紧乳头。因为漏风,所以才啧啧啧。“你是个笨孩子!天下还真有不会吃奶的笨孩子!”她说。我不会吃奶,所以只能喝米汤,后来吃米粉。但我长得特别胖。母亲形容婴儿时期的我,是个“肉球”。她没有瞎讲,有照片为证。我的婴儿时期,只留下为数不多的几张照片。每张照片上的我,都胖得像吴法宪。

我满月时的那张照片,上面用铅笔打了九宫格。铅笔削得真细,画出来的线比头发还要细很多。父亲曾经画过我吗?那么画呢?我找不到画。

我念小学五年级,与李明天同班。李明天不发病的时候,与大家没什么两样。他最多听课听得没意思了,故意让自己打翻。他让自己的身体,当众倒下。大家很开心,他也很开心。只有老师不开心,骂他“神经病”。

我们班男生多,女生少。一共只有五个女生。计小红是五个女生里头长得最漂亮的。她的爸爸计根龙,是电影放映队的。公社广场上要放电影了,计根龙就开着挂机船来了。电影还没有开始放,广场上已经黑压压全是人了。大家都在等电影开始。但计根龙不急。他一个人坐在挂机船上喝酒。他喝得很慢,性急的人就来到岸边,请求他快点喝完,快点开始放电影。但计根龙有个毛病,你越催他,他越慢。大家想要电影快点开始,就只有耐心地等。不要打扰了计根龙喝酒!等他喝够了,喝好了,就提着胶片盒摇摇晃晃地上岸了。他总是醉醺醺地放电影。不按次序放,放得颠三倒四,是他经常做的事。比方说放《红灯记》,放到一半,李玉和李奶奶就被日本人枪毙了。但是换过一卷胶片,李奶奶又活龙活现地给铁梅痛说革命家史了。“放错了!放错了!”广场上许多声音在喊。但计根龙不理会。他坐着都能睡着,打很响的呼噜。

电影放到一半,下起雨来了。是那种绵绵细雨,又细又密,像麦芒,像牛毛。家里最大最好的油布伞被父亲带走了,我和母亲,只有挤在一把很软很小的黑伞下。稍微大一点点的风,就会让伞“吹喇叭”。母亲只得一只手打伞,另一只手抓住伞骨。电影上的人,透过密密的雨帘,显得有些歪斜。这部电影《宁死不屈》我已经看过好几遍了。女游击队员被敌人抽了四十八记耳光,我数清楚了。我和母亲紧紧靠着,她的身体那么柔软!她的身体在雨中是温暖的。我把头靠在她的大乳房上,她把我推开了。

我三年级时还和母亲一起睡。父亲睡在另一个房间里。他睡一张小床。而我和母亲共睡的大床,是一张铁床。铁床栏有些地方掉了漆,生了锈,散发出亲切的血腥味儿。父亲的鼾声太大了,他打鼾的时候就像地震。母亲受不了他的鼾声,她有了严重的神经衰弱,不得不和父亲分屋而睡。她搂着我睡,我把头靠在她的胸脯上。我含住她的乳头,她咯咯咯笑着,把乳房拿走了。“你又不会吃奶!你这个小笨蛋!”她说。

有时候半夜醒来,发现母亲不见了。我知道她去了父亲那里。我到父亲房间门口,听到了母亲的呻吟,和父亲吭哧吭哧的声音。我傻站在那里,直到他们开灯,看见了我。“你站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去挺尸!你这个小流氓!”父亲把我叫做“小流氓”。

他常常打我。他的巴掌像一块木板那么硬。我的左耳不好,听力很差,就是叫他打的。他一巴掌抽上来,我的耳朵嗡了一下,好几天里面淌脓水,很臭。同学不知道臭气是从我耳朵里发出来的,他们以为我口臭,都叫我“臭嘴巴”。我觉得冤枉,但我不想争辩。

我抱着母亲,在她怀里哭了。我请求她不要再去父亲房间。她答应了。但她骗了我。她还是去了。

家具脚上的湿印子,越爬越高了。地上越来越潮湿。梅雨季这才算是真正降临了。那么密那么细的雨,不间断地下。一切的一切,都是潮乎乎湿漉漉的。父亲离开家已经好几天了,不知道他的主席像画得怎么样了。母亲说,他一定是一边画,一边打着伞。母亲说:“我知道,他会把伞柄系在腰里,系在皮带上。”她还说,要是他不慎失足,从很高的脚手架上落下来,腰里系着的油布伞,可以救他的命。它等于是一个降落伞,他就不会摔死。

要是父亲摔死了,他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想,他的尸体还是会被送回来。我和母亲就要戴上白帽,腰缠白布,在他身边大哭。要是我哭不出来怎么办呢?母亲就会一边哭一边骂:“你这个不孝的儿子啊——”

我是四年级开始和母亲分床而睡的。刚开始的时候,我天天晚上哭,睡不着觉。我不敢哭出声来,否则父亲一定会过来用他木板一样的手掌扇我。我只是无声地流泪,躲在被子里抽泣。我能哭到半夜。母亲有时候会过来,她掀开我的被角,在黑暗中问:“你怎么啦?”她刚从被子里钻出来,她身体上的香被我闻到了。这是我熟悉的香气。我坐起来把母亲抱住,我抱得那么紧。母亲却把我推开了。她说:“睡吧!已经半夜了!”我试图钻到母亲的被子里去,但被她推了出来。

我是那么渴望母亲的被窝!那里才是温暖的,芳香的,柔软的。那才是我的安乐窝。我的小床又小又窄,硬冷的,一翻身,床就会发出可厌的嘎嘎嘎的声音。

有一个星期天,父母都不在家,他们到肖田湖去参加围湖劳动了。他们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他们留了五个馒头和一碗咸菜在家,把我反锁在家里。我一个人在家,并不感到恐惧。我把自己脱光了,钻到了母亲的床上。钻在她的被子底下,我感到幸福极了。虽然被子里没有母亲,但是,她特有的香气,是那么浓郁。仿佛她的体温都能感觉到。我光着身子,埋在这绵软的被子下,很快就睡着了。我睡得很沉,做了一些梦。醒来的时候,我发现屁股下有一摊冰凉滑腻的东西。它是从我身体里流出来的,它沾在了床单上,被子上也有。我紧张起来,害怕了。我抓过自己的衣裳,要把这污迹擦去。但它黏乎乎的,稠稠的,根本擦不掉。

我决定用身体把被子和床单焐干。我像母鸡孵小鸡那样,贴着那些潮湿的地方,一动都不动。我希望自己的体温尽量地高,希望自己像冬天用的“汤婆子”那么烫,要赶在父母回家之前将这可怕的黏乎乎的东西尽快焐干。

可是晚上,母亲还是发现了她被褥的异样。她大惊小怪,把被褥全翻过来,将那几块已经发硬的污斑暴露在灯光底下。

父亲不光用他木板似的手掌掴我这个“小流氓”,他还用他的鞋底抽我。抽我的头,我的脸,我的肩膀,我的肚子。我感觉我快要被他打死了,就用求救的目光看母亲。我希望她能救我。但她避开了我的眼光。她装作没看见。

我的床搬进父亲的房间,我感觉就像搬进一座坟墓。后来我学会了在他如雷的鼾声里入睡。每当他的鼾声停止,我反倒醒过来了。我醒来,不是发现他不见了,就是看到他的影子像贼一样溜出去。他去母亲房间,我知道。

有人来报信,说在某地看到我父亲了。他已经画好了一幅毛主席像,他背着工具包,打着油布伞,又去另一个地方了。他要给祖国的每一个地方,都画上毛主席像。“他怎么不回来一趟再走?”母亲自言自语地说。她正准备蒸鸡蛋给我吃,她用一双筷子,嗒嗒嗒地打着碗里的鸡蛋。她突然一脱手,连碗带蛋一起掉在了地上。碗碎了,鸡蛋像呕吐物一样。

母亲主动说:“来吧,今晚你睡到我床上来吧!”我始终不敢抱住她,我听着她黑暗中的呼吸。她很久还没有睡着,似乎在叹息。我告诉她,李明天又发病了。她说:“知道了,他把人家的鸡脚折断了!”我说:“是啊,是啊,他的脚也断了!”母亲翻了一个身,说:“是真的吗?他的脚也断了?”我说:“他折断了好多鸡脚,自己的脚也断了。”母亲好奇的声音就像一个少女,就像计小红,她在黑暗中问:“怎么回事?”我告诉她,计小红家的三只鸡,都被李明天折断了脚。他还在鸡屁眼里插了树枝。结果,他被打了,他被计根龙打断了脚。“小流氓!”母亲愤愤地说。她的呼吸渐渐重了,也均匀了,我估计她睡着了。我把身体向她贴过去,我的胸,贴在了她的后背上。我的肚皮,贴紧了她的屁股。窗子外的檐雨,嘀嘀嗒嗒响个不停,一声声仿佛滴在父亲的油布伞上。父亲的形象老在我面前晃荡:在毛主席的巨幅画像前,他小得就像一只蜘蛛。他吊在脚手架上,真的就像一只蜘蛛。当他不慎一脚踩空,他就掉下来了。他头顶上拖着我们家坚实的油布伞,在空中飘然而下。他就像一朵蒲公英的绒花,飘啊飘啊。

晚饭我生咸菜吃得多了,吃了有大半碗,结果渴得不行,又喝了太多的水。半夜我被尿胀醒。我听到了黑暗中母亲的哭声。她在抽泣,虽然很轻,还是被我听到了。“妈妈,妈妈,你哭了?”母亲转过身来,说她做了不好的梦,所以伤心。她把我抱住,她的丰满的胸,贴紧了我。我伸过手去,想摸一摸母亲肚皮上那道疤。我摸到了她的肚皮,但没有摸到疤。这道拉链一样的疤,我生命的那个出口,难道消失了?“这里,在这里!笨蛋!”母亲的手导引着我。她的肚皮真是柔软,像一堆温暖的棉花。我真想,摸到那道疤,那个口子,把它拉链一样打开,然后钻进去。能够重新回到她柔软温暖的肚子里去,该多好啊!她突然把我推开了,因为她的手,触到了我坚硬的小鸡巴。“小流氓!”她骂我。她真的很生气,不许我再在她床上睡。我撒掉一泡很长很长的尿,钻进自己冷冰冰的被子里,我感到委屈。在离开母亲房间的时候,我试图向她解释:“我因为尿急才……”她却打断了我,不想听,只是说:“快去挺尸!”

梅雨季,整个世界就像一个大澡堂,闷,湿。

李明天的父母,到学校来,在我们教室里,向我们老师大吵大哭,好像李明天的脚,不是被计根龙打断,而是被老师打断的。他们情绪激动,难以自制。老师不敢对他们说什么,只是赔着小心,表情既像哭又像笑。他们表示,李明天被打断了脚,他们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最多大家死!”李明天母亲的喉咙痉挛,所以发音有点怪,说出的这句话,听上去是那么凄惨。这件事其实跟老师一点关系都没有,李明天被打断了脚,他暂时不能来上学,他的父母只需向老师请个假,就可以走了。但他们情绪激动,失态了,在我们教室里大哭大吼,没有人知道最终会发生什么。我注意到,计小红在颤抖,她一直在发抖。她的眼睛里满是惊恐。我想老师也一定意识到了,他很担心他们袭击计小红。他正努力将几近疯狂的两个人引到教室外面去。他虽然低三下四小心翼翼的,但他其实很勇敢,也很机智,他用自己的身体,牢牢挡住李明天的父母,不让他们靠近计小红。老师在我眼里,一下子高大起来。他就像英雄人物,可敬可爱。我决心向他学习,我也要做黄继光邱少云,一旦李明天的父母冲破老师的防线,我就要奋不顾身保卫计小红。

我认为,保护计小红,其实也是我的责任。这位女同学,她长得和我母亲实在是太像了!不知道别人是不是这么看。在我看来,她的眼睛和我母亲的眼睛,几乎就是一样的。她们两个,在神态上,也是那么相像。她们都是温暖的,柔软的。她们的大眼睛,更是一样的清澈、明亮,仿佛镇东头窑港外的湖泊。如果有人对我说,计小红是我母亲生的,我一定会相信。上课的时候,我经常偷偷地看计小红,时间就不知不觉地过去了。每天去学校,想到能够看到计小红,我内心就觉得喜悦、充实。有一天,因为计根龙的母亲死了,据说是跟计根龙的弟媳妇(也就是计小红的婶婶)吵架,一时想不开喝了农药了。计小红全家都去奔丧,那一天她没来学校。这一天我失魂落魄,心里始终是空荡荡的。雨水在所有的屋檐下嘀嘀嗒嗒地热闹着,我心里却冷清得难以忍受。我完全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活下去。这一天轻飘飘纸人一样回到家,见到母亲,我禁不住哭了。“怎么啦?你怎么啦?”母亲问。她当然不知道我为什么哭,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是哭得更厉害了,那么伤心,眼泪真的就像泉水一样,不断地涌出来,涌出来。夜里我决定给计小红写信。我躲在被窝里,在父亲如雷的鼾声里,给计小红写信。信很短,只有九个字:“你那么美丽,我喜欢你。”奔丧回来的计小红,脸色有些灰白,眼圈黑黑的,她一定没少哭。她奶奶要是知道计小红这么伤心,就会觉得农药吃得值了。计小红的手臂上,戴着黑纱,黑纱上还点缀着白头绳。她看上去是那么忧郁,那么柔弱,当然也更美丽了。我把字条悄悄地塞给她,之后,就一直处在紧张不安之中。我不知道她看到我的信,会有什么反应。她会不会交给老师?或者害怕得当众哭了?也许会把字条撕得粉碎。但是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一个礼拜过去了,计小红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她的臂上,还是缠着黑纱,她变得不合群了,下了课就一个人跑到小河边,楚楚可怜地站在那儿发呆。难道她没有看我的信吗?她看都没看就扔掉了吗?我又写了一封:“你没看我的信吗?我长大了一定要娶你!”我把信塞给她的时候,她淡淡地笑了一下。第二天,她给了我回信,回信上没有一个字,只是画了一幅画。画的是一男一女,手和手亲昵地挽着,显然是幸福一对。看着这幅画,我感到心上流过一股蜜。

李明天的父母放出话来,他们要以牙还牙,要把计小红的脚也打断了。校园里到处都在传。十多天的雨,让镇上每一寸土地都泥泞不堪。许多房子的外墙上,都有了暗绿色的青苔。这样的天气不能洗衣裳,洗了衣裳也不会干。人们的身上、头发上,都是湿乎乎的。人们都显得很脏,身上有一股霉味。只有我的母亲是例外,她的身上仍然是芳香的。她身体里有一股温暖的气息,把潮气都逼走了。那是一股有着幽香的叫人陶醉的温暖气息。她在家里经常翻那墙上的日历,算计着父亲离开家的日子,盼望着他的归来。而我每想到父亲要回家,内心都涌上一阵恐惧。我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是害怕他那木板一样的巴掌吗?他会不会永远都不回来了呢?我这么想的时候,看到母亲的脸上,掠过一片阴云。我告诉母亲,计小红不来学校了,她不敢来上课了,她在家里躲着,她怕李明天的父母打断她的脚。

夜晚的公社广场上,所有的人都来了。总是这样,只要放电影,所有的人都会来。尽管天上飘着细密细密的雨。绵绵细雨,又细又密,像麦芒,像牛毛。在人群中,我始终没看见计小红。以往她总是坐在放映机边上。她是计根龙的女儿,应该享有这个特权。我想她一定是躲在家里,她怕李明天的父母打断她的脚。

她已经好多天没来上学了,她永远都不会来了吗?

我在去计小红家的路上摔了一跤。她家住在一条名叫青石弄的小弄堂里。我一拐进这弄堂,就滑倒了。古老的青石板上,满是黏乎乎的青苔。我一拐进青石弄,就啪地一下摔倒了。我的屁股摔得好痛,我很担心尾骨摔坏了。我一边揉着屁股,一边向计小红家走去。

我看到了让我脸红心跳的景象。我从门缝里看到了计小红,她正在屋子里洗澡。她什么也没穿,坐在一只腰圆形的木盆里洗澡。她很瘦,她的乳房跟我母亲比起来,实在是太小了。我在她家的落地门外,通过门缝向里看。我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它厉害地跳着,以至我所看到的一切,都有了重影。屋子里很暗,计小红的身体像鱼一样白。 她真是太瘦了,我将来就是要娶这样一个人做老婆吗?我将与这具白鱼一样的瘦小身体,相拥着,度过漫漫长夜吗?她懒洋洋地坐在木盆里,用手撩着水,一副无聊的样子。“小红!小红!”我差一点隔着门喊她。

我的耳朵,突然被一只手揪住了。是左耳。

计根龙就这样揪住我的耳朵不放,他拉着我的耳朵,一直把我拖到我家里。一路上,他就没松过一下手。“小流氓!”他偶尔骂上一声。因为耳朵被他揪着,所以我不太方便走路。而他走得又是那样快。我被他拖着,歪着脑袋跑。有时候,身体的重量都到了耳朵上,疼得我大叫。但他不管,只顾拖着我的耳朵跑。我就像一头被牵了牛鼻绳的牛,被他拖着走。我真的痛极了,我担心耳朵会被他拧下来。要是耳朵被他拧下来了,我就可以逃脱了。但我还是不愿意耳朵被他拧掉,少了一只耳朵,那可怎么办呢?而且一定很痛,比现在还要痛。我只有顺从他,跟着他跑。我不希望耳朵被他拧下来。

母亲命令我跪下。她向计根龙表示,她一定不会轻饶我。计根龙走了之后,她把门关上,给锁上了保险。我陷入了空前的恐惧中,不知道她究竟要怎样来惩罚我。她不出一声,呆呆地站在我面前,仿佛一切都凝固起来了。我感到害怕极了,身体止不住颤抖起来。当然同时我也感到庆幸,发生这件事,幸好父亲不在家。要是他在家,我想,处理的办法会很简单,他多半是会抄起一张方凳,把我的脑袋砸碎。我怕死,我相信母亲不会让我死。那么,她又会采取什么行动呢?她一动不动,凝固着,沉默着。这凝固和沉默,压得我都快透不过气来了。我厉害地发抖,很快就感到腰部酸痛,我的身体看来承受不起这剧烈的颤抖了。后来她突然哭了,她一边哭,一边歇斯底里地脱自己的衣裳。天哪,她不是在脱衣裳,简直是在将自己的上衣撕去。她疯狂地把她的上衣撕掉,纽扣蹦了,像子弹一样飞射到墙上、镜子上。她撕去自己的“的确凉”衬衣,又把胸罩也扯掉了。“你看呀!你这个流氓!你喜欢看你看呀!”她的乳房完全呈现出来了,那么饱满,那么美丽,散发出温暖芳香的气息。我无心欣赏这让我深深迷恋的乳房,我为她的疯狂劲惊呆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她想干什么,我害怕她继续疯狂下去。我希望她住手,希望她冷静下来。我感觉到了,在这歇斯底里后面,是她燃烧的痛苦,是她岩浆一样滚动的愤怒,这痛苦和愤怒,有着巨大的力量。这力量能够毁灭一切,毁灭这个世界,毁灭我,毁灭她自己。我真的害怕极了,“不要啊!妈妈,不要啊!我错了,妈妈!”我哭喊。她停不下来,她继续疯狂。她开始脱裤子了。她同样是在撕扯她的裤子。她的长裤撕掉了,接着撕她的内裤。她完全裸露了。我看到了她饱满的双腿,看到她浓黑的阴毛。“你看呀!喜欢看你看呀!你这个流氓!”她疯狂地喊着,嗓音嘶哑。

“不要啊!妈妈,不要啊!我再也不了,妈妈!”我哀求她。

我试图靠近她,想把地上的衣裤捡起来,让她穿上。但我不能动,我一动,她就疯狂:狮子一样咆哮,身体痉挛,一脚脚踩地上她的衣裤。她把地跺得咚咚咚响。我感到大地震颤,而且还能听到一些东西在倒坍,在破碎。我不敢动,我只得老老实实地跪着。我把身体的重心调整到自己的膝盖上,让它在砖地上抵得更紧,我故意让它痛。我希望地上有钉子,或者撒着玻璃碎屑,这些尖锐的东西,一定会让我有钻心的疼痛。我要惩罚自己,折磨自己。我甚至把身体抬起来,又重重地跪下去。我要我的膝盖痛,要它受伤,要把它磕碎。只有这样,我的心里才会好受一点。给我指甲缝里钉竹签吧!给我上老虎凳吧!给我灌辣椒水吧!用烙铁嗤嗤烫我的皮肉吧!用浸了盐水的皮鞭狠狠抽打我吧!把国民党渣滓洞里所有的酷刑都用到我身上吧!我并不为自己偷看了计小红洗澡而悔恨,我只是心疼母亲。她这么伤心,这么痛苦,她陷入了疯狂,我怎么忍心!如果我的备受折磨,能够换来母亲的不伤心,那么我愿意。我愿意承受一切,只要母亲别再这么伤痛欲绝。我感到我的心撕裂了,它在破碎,在流血。

母亲暂时安静下来了。温暖芳香的气息,似乎重新回归了她的美丽裸体。她是那么丰满,又是那么匀称。她的乳房,有计小红的好几倍大,饱满而沉着。她的皮肤没有计小红白,但看上去健康、滋润,富有弹性。她的腿,圆润、修长,她安静地站在那里,似乎浑身散发出温暖的光芒。我内心突然有了一阵感动,我为我有这样一位母亲而感到幸福,感到骄傲!她是我的母亲,我的,而不是别人的!

突然,我发现,有一股殷红的血,从母亲的大腿根淌出来,一直往下淌。它是那么醒目,让我为之惊悸。她真的是气疯了,她气得出血了!她不是气得吐血,而是下身淌血了。我的心紧紧地收缩,收缩,恐惧重新降临,我感到眼前一片昏花。“妈妈,你……出血了……”我看着她腿上直淌下来的鲜血,恐惧地说。

“你去死!”母亲猛地吼了一声,出手如电,一把揪住了我的耳朵。天哪!她揪住的也是我的左耳。我的这只可怜的耳朵,刚才被计根龙一路揪着,差不多已经要掉下来了,它已经不疼了,麻木了,不像是长在我的脑袋上了。也许它已经被揪掉,和我只连着一点儿皮。“你去死!去死!”母亲揪住它,我想,完了,它一定是保不住了。如果她揪的是我的右耳,另外一只耳朵,那么我就不会有这种担心。“去死!去死!”她揪着我的左耳,把我向门边拉。她想干什么?想把我拉出去吗?可她什么都没穿呀!我被她从地上拉起来,歪着头向门边走。“轻点啊,轻点啊……”我不是痛,事实上它不痛,它早已麻木了,我只是担心耳朵被母亲揪下来。“去死!你去死!”她咬牙切齿地说,手上更下了狠劲。她猛地一拧,我的脑袋上凉了一下,耳朵就被她拧下来了。我看到了,她的手上,抓着我的左耳,就像一只饺子,滴着血。这是我的耳朵吗?是我的吗?真是我的耳朵吗?我用手去摸,脑袋的左侧,果然没有耳朵了。平整的,黏乎乎的——这是一种多么惊悚的感觉!陌生,怪诞,令人难以置信!我的左耳不见了,它被拧下来了。它饺子一样抓在母亲手上,它在滴血。她还抓着它,她没有发现它已经离开了我的脑袋吗?她感觉不到它的重量吗?拖着我整个身体,和仅仅拿着一只耳朵,感觉难道是一样的吗?

我晕过去的时候,好像是听到了母亲的一声尖叫。

我觉得我成了一个残疾人。虽然我的左耳,被医生缝了上去,但它已经不太像是我的耳朵。它木木的,没有知觉;它灰灰的,很难看。它就像一只假耳朵。它在我脑袋的左侧僵僵的,像是一个被强行安装上去的东西。它不能动。而我的右耳,是会动的。从前我的两只耳朵都会动,只要我皱皱眉头,眨眨眼,它们就会猫耳一样动起来。加上它的听力也很有问题。那时候,父亲木板似的手掌拍上来,它嗡了一下,一阵尖锐的痛,接着就听不太清了。它淌了一个多礼拜脓,很臭。我成了一个左耳有残疾的人。我的脑袋很快就变得不平衡了:无论是走路,还是坐着,头都歪向一边。向左侧歪斜。我右边的耳朵,一天天在努力跑到脑袋前面来。而我残疾的左耳,则知趣地向后躲,向后躲。我头上裹了纱布去学校,大家非常好奇地向我围拢来。他们都想知道,纱布里面,我的左耳是不是还在。“是不是要装一只塑料耳朵?”有人问。我踢了这人一脚。他没有还击,只是咧开嘴笑了。他的牙很黄。我几天没到学校,课桌椅更湿了,散发着霉味。教室的墙壁有了更多的湿印——地上的潮气在不断地向上爬。教室外的世界,被水汽笼罩,仿佛是一场永远都散不开的大雾。就是教室里,也好像是雾气腾腾的。老师说:“再过十来天,就要出梅了。梅雨季一过,天气就晴朗了,也炎热了。”我见到了计小红,她安静地坐在她的位子上,她好像更瘦了,眼睛显得比嘴巴还大。我和她目光相接,我感到自惭形秽。李明天还没有来上学,他的腿上了石膏,在家里卧床休养。

父亲写信回来,说他已经转移到了第三个地方。他在那地方画完一幅三层楼高的《毛主席去安源》,就要回家了。收到父亲的信,母亲的心情略有了些开朗。她把信读了好几遍,后来递给我,让我也看看。父亲的字很潦草,有好几个我都认不得。但意思是看明白了。我内心非常紧张,拿信纸的手颤抖起来。因为父亲快要回来了,我生怕有更猛烈的风暴会降临到我头上,他多半会要了我的命。我一下子又陷入恐惧之中。我把信交还给母亲的时候,怯怯地请求她:“别告诉爸爸,好吗?”母亲不置可否,只是说:“吃吧!”她端上来一大盆生咸菜,我们母子俩就埋头呼噜噜地喝粥。

“该死的天,也不见个太阳!”母亲抱怨道。父亲快要回来了,她想把他床上的被褥好好晒一晒。但世界依然像个大澡堂,到处弥漫着水汽。

半夜醒来,我真不敢相信,我听到了母亲的呻吟。咿咿呀呀的,就像鬼哭,让人毛骨悚然。我决定起来看看。我赤脚下地,拖鞋都没穿。砖地又湿又凉,似乎铺满了青苔。母亲的房间里亮着灯,门却关着。我推了推,推不开它。母亲的呻吟不绝如缕,偶尔还嗷地大叫一声。但她的叫声,显然被抑制了,好像是用枕巾,或者用被子捂住了。难道是父亲回来了?或者根本就是我在做梦?是谁?是谁在母亲的房间里?我端来板凳,爬了上去。我从气窗向里看。我从高处往下看,清楚地看到母亲的床上两具裸体绞在一起。她压在一个男人的身子底下,两条腿却高高地举起。她不断地呻吟着,很像是在哭泣。男人很用力,拚命地一下下撞击母亲。大铁床似乎都要被他整坍了。我感到惊骇,我肯定这不是个梦,但它实在太像一个梦。母亲的手,紧抓着铁床栏,她突然大叫了一声,就像被捅了一刀。这时候男人也停止了撞击,他从母亲的身上翻下来,躺在了她的边上。这不是计根龙吗?我认出来了,他就是计小红的父亲计根龙!他们两个人并排仰躺着,不说一句话。我突然心中有了一阵邪恶的快意。眼前的秘密,正可以用来制止母亲把这些天所发生的事情告诉给父亲。

可是父亲再没有回家。我不知道是应该高兴呢,还是悲伤。连绵不断的梅雨,湿天湿地的世界。父亲在高高的脚手架上画《毛主席去安源》,他像一只悬挂在半空的蜘蛛。他脚下的木板,也被青苔暗暗包裹。他一滑,就从半空掉了下来。他和伞一起掉下来,但在空中,人伞早就分离了。父亲落到地上,身体都摔扁了。母亲把他的骨灰盒捧回家来,见了我,她说:“你爸没了!”

我哭得差点儿背过气去,眼泪足有半脸盆。以前我总担心,要是父亲死了,我会哭不出来。现在看来,车到山前必有路,他一旦真的死了,我就自然会哭。哭并不难。

梅雨天终于过去了,炎热的夏季来到了。太阳失踪了一个月,它再次出现在天空时,就像是疯掉了。它烤得世界吃不消了,一切都要被它烤软了,烤熟了。屋子里的木制家具都干了,但家具的脚上,曾经潮湿的印迹还在。再过几天,就要放暑假了。计小红没有等到放暑假,就不来上学了。她被李明天的父亲强奸了,没脸再来上学。据说李明天的父亲强奸她时,李明天的母亲还在边上帮忙摁着她的脚,不让她乱蹬。计根龙已经联系了外地的一所学校,下学期她肯定转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