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写下这一题目，心里便感到一种温馨和暖意。这里所谓的“作品”，实际是母亲在自家菜园和小院种植的各色蔬菜瓜果。每次回家，我都用手机拍下来，上传朋友圈，名曰老妈的作品，至今已有二十余组。

母亲的能干在村里是出了名的。父亲去世以后，母亲从繁重的护理事务中解脱出来，开始料理父亲留下的菜园。菜园在村南泊里，有二分多。父亲在世时是村里有名的种菜能手，菜园料理得总是生机勃勃。父亲走后，母亲接过来，一开始怕她累着，劝她少种一些，见她乐此不疲，全身心投入，而且精神大好，也就不再阻拦。事实上，料理菜园，既排解了母亲对父亲的思念以及独处的孤独，身体也得到了锻炼，我们兄弟姐妹也便感到心安。

对于种菜，母亲兴致很高，也很专注。村南菜园料理得井井有条，似乎还不过瘾，又在门口和小院另辟田地。院子西侧原为猪圈，已有十多年空栏不养猪了，父亲病重时母亲已开始收拾，这会儿有了空闲，母亲把猪圈里的石头清理出来，把圈坑填上，周围用红砖垒砌起来，里边的土全部翻刨一遍，然后点上芸豆，栽上茄子、辣椒。原本天一热便反味的猪圈，变成了葱茏青翠的菜园，一进小院便感到生机盎然。

大门外侧原为堆放柴草的地方，换烧煤气以后烧柴草少了，柴草堆便空出来。母亲把剩余积存多年的柴草底垢清理干净，深翻数尺，换土施肥，种上一畦韭菜。韭菜很难侍弄，栽种、施肥、浇水都很讲究，稍有不慎，不是长疯就是稀黄不旺。母亲似乎并没费多少工夫，却都把握得恰到好处，一畦韭菜一年三季都是蓬勃葳蕤，吃都吃不及。母亲胃不好，不能吃韭菜，其他菜她也吃得很少，但是对于韭菜总有一种特别的喜爱。母亲知道我喜欢吃韭菜，每次回家都要选最嫩的一茬割下来包饺子给我吃，走时一定要再割一垄，一棵一棵地择好，让我带走。兄嫂姐姐和亲戚朋友，不论谁来，她都要割一捆韭菜，再摘几个黄瓜、拔几棵时令的青菜让人带走。不论谁带走，她的眼里都充满了自豪与喜悦。就像城里的艺术家，作品被喜欢的人带走，脸上那种喜不自禁的神情，让人动容。

母亲的代表作除了韭菜，还有南瓜。南瓜最大的好处是不用占地，春末夏初，找墙角或园边，将提前在炕头生好的芽苗栽上，几天便可长出藤须。南瓜藤须长得很快，放一根柴棍斜搭在墙与芽苗之间，芽苗长出藤须后会顺着柴棍向上攀爬到砖墙上，再循着砖缝向上攀长，一般不出俩月便会长满墙头，爬上平房房顶。南瓜开花以后，母亲会踏着凳子或登上平房房顶给南瓜授粉。这时的母亲真的是技艺精深的专家，毫不犹豫地掐掉谎花，非常准确地识辨雄花雌花，像绣花一样，将花粉精准地收起、点授到位。授了粉的花蒂很快便会结出嫩瓜，一天一天地长大，待到秋后，南瓜便会结满园边、墙头。由于母亲的细致与专心，院里、园边的南瓜总是又大又多。南瓜成熟以后特别具有喜感，长的、圆的各种造型，金黄的、褚红的、青绿的各种颜色。或挂在墙头，或藏在房顶哪一个角落。体量都很大，最大的足足有三四十斤，需两人小心地抬起才能摘下。南瓜成熟的时节，整个院落都充满了收获的喜气。

过了仲秋，母亲开始惦记着种白菜。白菜是胶东农家冬季的主菜，秋天收了其他青菜，大部分园子都要种上白菜。刨地、起垄，选种、点种，过去都是母亲一个人。这几年年纪大了，体力不如从前，母亲便指导着二哥和姐夫去做。白菜生长期不足三个月，这期间需要减苗、捉虫、施肥、浇水、扎捆等多个环节，每一个环节母亲都做得很用心。减苗、捉虫是耐心活，母亲在园子里一蹲就是半天。施肥也很讲究，母亲总是想法买来豆饼，泡上几天，然后顺垄挖沟埋实。施过豆饼的白菜，长势强旺，包芯坚实。到了秋末，老家旱天多，总是缺水少雨，白菜主要靠提水浇灌。母亲经常一个人提一只小桶，从园边水湾里一桶一桶地提水浇灌。有时二哥和姐夫抽空浇了，她也不放心，仍要过去找漏补浇。由于母亲的细心照料，种出的白菜个大芯实，水分充足，口感甜爽无渣。所谓的天津绿、胶州白都无法相比。每年白菜丰收时，总有商贩看好高价收买，母亲总是回复留着自己吃，一棵也不卖。让二哥在地里开挖两个大菜窖，一直贮藏到来年三月。实际母亲自己吃得很少，一棵白菜可以吃一周，主要是留给孩子们。

菜园和院里院外料理好了，母亲又瞅上了街边的两块空地。实际都很小。一块在院外东南角，只有几平方米，母亲认真地收拾、整理，种上茼蒿和香菜，几天工夫原本杂乱无章的空地，便长出绿油油的菜苗。另一块在前院才叔的房后，紧傍着路边。哥嫂都劝她别刨了，在人家房后种地，担心人家才叔才婶不愿意。母亲说这是咱的地块，我和你才婶说好了，她不管。紧贴着路边，母亲深刨、施肥、起垄，前年种了两垄芋头，去年又种了两垄地瓜。我回家时已是八月，地瓜藤蔓扑愣着把整个路边都长满了，乌黑黑的，长势很好。母亲说地瓜是好东西，不光长地瓜，叶子也好吃，走时掐一些你拿着。我蹲下细看，不仅叶蔓旺盛，地下的果实也长得很好，瓜垄地面都撑胀起一道道裂口，能看见里边嫩紫色的地瓜。瓜叶间开着几朵小白花，起先以为是牵牛花串进了地瓜垄里。再细看，那花竟长在地瓜藤上。母亲说这是地瓜花。过去听说过地瓜开花，非常少见，这是我头一次见到真的地瓜花。我有一种惊艳的感觉。母亲说今年干旱，地瓜开花。我心生感慨，急忙拍下来，往朋友圈推送时，加了一句注释：身藏沙碱心甘如饴，偶着娇花妆艳农家！写完心里一热，想这地瓜品质何等珍贵，又和母亲何其相似啊。母亲一生都是这样默默地奉献，自己辛苦付出，留给家人、后人的是甘之如饴的甜蜜和灿然如花的美丽。

经年累月，母亲的作品越来越多，只要家乡有的蔬菜品类在母亲的菜园里应有尽有。不同时令都有不同的品种，不论在大菜园还是在街边、院角，都长得旺实茁壮。母亲真如一位功夫深厚的艺术家，随便涂抹几笔便是难得的艺术作品。只是母亲的作品都是非卖品，只送给自己的亲人。周末或节假日，母亲总是早早就把青菜采收回来，一把一把地择干净，用布条捆扎结实，按着孩子们各自的喜好，一家一家分别放置整齐。收拾停当，母亲一个人坐在院中太阳地儿里，看着自己的得意作品，等待孩子们回家。

母亲的作品，普通而又伟大、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