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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文学选刊》2018年第5期|潘西:活埋

来源:《中华文学选刊》2018年第5期 | 潘西  2018年06月19日16:53

怀安第一次去他们公司找宋秦时,他有事走开了。她在会客室里等着,看着门外时不时有人经过,都是西装革履、步履匆匆。不多久一个高大的男人推门进来,面容棱角分明、头发不长、干净清爽,亦是西装衬衫,只是那衬衫的雪白,晃了怀安的眼。

怀安站起身,迎上去。

“宋先生吗?我叫林怀安。张总说这个项目由你负责与我们沟通,我过来送点资料。”

他本是皱着的眉头,看到怀安便舒展开来。“林小姐,你好。没想到你们张总派了个小姑娘来。”

“宋先生开玩笑了。我不小,工作三年多了。”

怀安那时在广州工作,毕业后去的那间公司规模不大效益却非常好,工作三年,也算受领导器重,小有成就。最近领导交给她一项工作,需与对方公司频繁接触,而宋秦便是负责与她接洽的对方公司人员。此时,怀安听他这么说,略略蹙起眉头,心里有点不畅快,但愿以后工作上往来顺利……

“你们公司能不能先起草一份方案?列个时间表?”他翻着怀安递过去的资料。怀安坐在桌前,突然觉得非常委屈,因此只是两手交叠放在桌上,不言不语,看着他。他三十出头的年纪,历练老成,神情略显疲惫。宋秦还在认真翻阅,有时还返回去重新看看。怀安就这样一直坐在他对面,在考虑接下来应该说“那我们就先做一个”,或者“对不起,你能不能先提提你的想法”,还是“我们双方碰过头,先讨论一下再说”,但最后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他。

这般沉默之下,宋秦停下来,抬起头看着怀安。宋秦见对面的怀安端坐着,双臂交叠。那一双眼,真是清澈,纤尘不染。宋秦心想:“这样的女人现在很少了。”嘴上却说:“我们先一起坐下来讨论讨论吧。”

自此,怀安的工作时间是每天上午在自己公司整理文件数据,下午去宋秦公司一起讨论修改。这块业务怀安还是第一次接触,很多基本面的东西需要补课。宋秦给了她很多资料,入门的、基本面的,再推给她一大叠经典案例。怀安看得两眼昏花,却从没有抱怨过一句。正如那年父亲去世,怀安自始至终没有哭叫喊闹,只是默默地流泪,很快地成长。怀安知道抱怨自艾皆无用,不如直面现实。所以她跟宋秦一起,很少话,只是接过他的资料,或交给他她写的方案。她本没有接触过这个领域,不过一个月的时间,拿出手的东西便很有业界专业水准,连宋秦也不禁刮目相看。

工作总算完成得七七八八。双方公司一起开会研讨。宋秦在台上讲话,怀安坐在角落里,只是盯着他看,看他泰然自若,神采飞扬。正题讲完后,他再又介绍了几个以前做过的类似案例,怀安竟看出了一种杀伐决断的味道。怀安想,这人年轻时肯定非常优秀。

散会了,怀安看到宋秦远远地看过来,心跳得怎会这样地快?她赶紧收拾东西,想逃离有宋秦的地方。在这当口,怀安眼前闪出一人,原来是宋秦手下一个叫小邓的男生,古铜色肌肤,身材健壮,向怀安咧嘴一笑,“林怀安,回公司吗?怎么走,我送你吧。”怀安不禁一笑,这个小邓,跟她年纪相仿,是宋秦他们公司里最活跃的一个,干活很快,人也很聪明,明着暗着帮了怀安不少忙。她抬起头,看着小邓笑嘻嘻的脸,正待要张口。

“小邓,我还有点事要交代林小姐,你先走吧。”宋秦远远地说。

小邓微微侧身,看了一眼宋秦,收起笑容,对怀安说:“那下次再说。”随即收拾起资料走出门去。

会议室人走光了,只剩他们两个。怀安觉得太安静,不自在。宋秦说:“我们边吃边聊。你喜欢吃什么?”她只低头微笑。

他带她到一间日式料理。明明是工作日的工作午餐,怀安还是要了清酒。两人慢慢饮着,话也不多。他的话可能开会时都说光了。他脱掉西服,又解开衬衫领口两颗扣子。怀安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心想:这样的他很性感。宋秦似有感应,忽然说:“你们的工作装给你穿得这么好看。”

……

圣诞连着新年,到处喜气洋洋。广州的冬天,本来并没有多冷,只是宋秦心里空落落的,倒生出一片凄凉之感。他参加了一些同学朋友聚会,没多大意思,后面几个甚至懒得参加给推掉了。待在家里,其实是租来的公寓里,冬天的感觉更强烈,强烈到他忍不住给怀安拨了个电话。

“有没有空?晚上我请你吃饭?”他问。

他们还是约在了那间日式料理店。怀安喜欢清酒,看似淡如清水,却醇厚得很,像个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容不得喝酒之人小觑。

他们就在靠窗的一张桌前坐下,沉默地吃菜喝酒。节日时期小店的生意好了八成,人来人往,闹哄哄,越发显得这沉默有些怪异。宋秦想起那次请她看电影的事,于是打破沉默问道:“这么胆小,连个电影都怕看?”

“哦,我怕被活埋。”

“啊?”

宋秦愣了。这算是什么种回答?

“因为小时候在写着‘活埋’两字的石壁前留过影。”她淡淡解释道。

“怎么会这样?”

“年少无知,照相前没选好地方。”她自嘲,确实也是这么回事。

“没事的。不就照了张相吗?”

“我怕有恶人,我怕被他活埋掉,我最怕透不过气来的那种感觉。”怀安想想都怕,怕到双手抱住了自己。

“别怕。太平盛世里,光天化日之下,哪有什么恶人。”

“它像个诅咒,我怕一语成谶。”

“怎么会?这是迷信。”此时任何言辞解释安慰都那么苍白空洞。

怀安不再接话。他不懂。他不会懂的。

吃过饭,宋秦不想就这么散了,于是带怀安去酒吧。灯影昏暗中,两人又喝了不少酒,都有些醉意了。怀安怔怔地看着宋秦,那一刻心里在想:他爱她,不然他不会来找她。不,他不爱她,他只是寂寞。她想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从此不再见面。她的心需要打扫除尘,干净方得清净。这么想着,泪水居然不由自主地涌出来。怀安别过脸去,想抹掉眼泪,被他一把拦住,抱住了。怀安木木的,把头靠在他肩膀上,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他拍着她说:“傻瓜,哭什么。” 她仰起脸泪眼婆娑地傻看他,他伸手抹掉她脸上的泪水,她不说话,伸出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吻住了他。眼泪这么暖,而她的眼眉不曾挑动。

他不住地吻她,紧紧抱住她说:“不要怕。嫁给我。”怀安始终云里雾里,身体思维不得着地。她在他怀里,再度闭上眼。

两人的家庭都不在广州。大家都是成人,自己的事自己做主,只是告知了双方的家长。那个春节过得忙乱,回了双方的家,见了对方的家长。宋秦的家乡山清水秀,怀安还记得两人坐车离开宋秦老家时,破旧的客车在盘旋公路上开着,迎面而来不是峭壁,便是深涧。怀安依偎着他,望着前方,今后的未知似乎都是幸福。

第二年秋天,两人领证正式结成夫妻。

婚后一切平平,乏善可陈。两人遵循着正常的夫妻生活轨迹:先是合力买了一套房,搬进去没多久,怀安便有了身孕,十月怀胎,很快两人就添了儿子。大约平淡即是幸福,幸福即是平淡。可惜那时两人皆不明白。

怀安工作顺遂,有能力却不喜发号施令,从未想当女强人,故而永远是资深员工,并无官衔,唯志不在此。她亦不觉得有任何不妥,在她看来工作只是为了生存,而生活是在工作之外。尤其新添了儿子后,每天忙乱却快乐。她努力做个好母亲、好妻子、好员工。

倒是宋秦婚后依然保持着单身的习惯,喜欢晚睡晚起,哪怕是无事可做,也要在书房里、网络上混到夜深。他上床时怀安早已睡下,有时候他扯过怀安来做爱,全不管她正睡得香,完事后他倒头睡过去,留下怀安睁眼对着天花板久久难以入睡。果然男人结婚后容易发胖,实在是光景无聊。工作就那么回事,婚结了,房子买了,现在……连儿子也有了,真真百无聊奈,唯一可做的只剩下发胖。然而也不是没有烦恼,宋秦觉得自己已碰到了头顶的玻璃天花板。是的,事业上很难再有突破,自己创业似乎又欠缺胆量。毕竟岁月年龄在增长,不容他不考虑今后的长远日子。

八月三十号是儿子的周岁生日。

宋秦抱回来一个大蛋糕,插上一支小小蜡烛,三人合照留念,然后一起吹蜡烛。儿子乱挥着小手什么也不懂,只觉得蜡烛火苗好玩,对蛋糕并不热爱。

宋秦问:“有没有许愿?”

怀安笑说:“应该问你儿子,今天不是我生日。”

宋秦说:“我许了。”

怀安白他一眼,“有用没有?”

“你不想知道我许的什么愿?”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不问倒不好了。你许了什么愿?”

“移民!”

“什么?!”

宋秦重复道:“移民!”

怀安大感意外,“你什么时候有这个主意的?”

“最近我一直都在想。我们在这儿也就这样了,再说现在很多人都移民。我们移去加拿大吧,换个活法。”

这几年报上刊登了许多以前没有的广告,像“技术移民,推荐澳洲投资移民专案,由前联邦政府官员承办”, “加拿大投资移民类别,只需投资二十五万加币,名额有限,咨询免费,欢迎预约”,还有各种雅思补习班广告。移民成了一项新兴事业。

自此,生活中萌生出一线新希望,有了新企盼,看来两人都有不安分的灵魂。怀安由着宋秦着手办理相关手续,自己继续着工作、家庭、儿子的三重奏。

三年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终于到了要走的时候。春暖花开四月天,怀安坐在家里为启程做准备。她一直在扔东西、送东西、卖东西,给家人朋友、给废品店。空空的房间一如她的心。

下飞机,出了移民局,直奔事先已订好的移民旅馆,直到一家人在小房间里坐下,怀安犹觉脚踏浮云。接下来的日子,两人带着儿子四处跑,办理各种卡证、看房租房事宜。在多伦多坐公交车要二块五一个人,二人来回一趟便是十块,折成人民币就是七十块,这还了得!有时为了省钱,两人轮流抱儿子、背儿子去办事,走到腿脚麻木。好在终于租下一套地下室,从旅馆搬了出去。地下室两间房,一间做书房,学习用,一间当卧室。卧室里一大一小两张床,紧紧挨着。两间房中间有块空地,摆张小桌,便是餐室。每间房只有一扇很小的窗户,高高的,透些光亮进来。怀安抬起头,窗外只看得到泥土小草,望不到天。怀安想,囚室也是如此吧。

多伦多的夏天跟着春天来了,日子越来越暖和。无事时怀安带着儿子在离家不远处的小公园里玩耍,儿子荡着秋千,她在旁边推着。正是工作日,公园里难得见到一个人。大大的草坪斜着往下延伸很远,蔚蓝的天空,宁静的夏日午后,只听到秋千索摇来晃去的声音。那嘎吱声一下一下磨在她心上,令她发慌。怀安心里空空荡荡,像秋千一样不着地。

…………

生活自此从容起来,时间都过得慢了。宇宙间,银河系里,地球在慢慢转动,太阳、月亮轮流交替,缓缓升起缓缓沉落,阴晴圆缺,潮涨潮落。周一至周五,怀安上班下班,接送儿子,做饭收拾,清洁打扫,周末采买下一周的日用食品杂物。两人各有一台车,节假日有时间便一家人开车四处走走。孩子上小学二年级时,他们终于买了房,搬了家。儿子兴奋地在新家里跑上跑下,在自己房间的床上乱蹦,到后院凉台上看着远处林中小径嚷着要去玩。他们送儿子学各种兴趣班,比如钢琴,比如冰球。他们是多么正常的一家人。

这天,阳光明媚,凉风习习,窗外树影婆娑。怀安蹲在地上擦地,阳光透进来,落在地上,留下斑驳摇曳的影子。客厅里的沙发上凌乱地摆着几样儿子的玩具,书房里书桌上散乱着宋秦加班的文件,墙上挂着圆圆的时钟,指针的移动慢到不易察觉。怀安常常在做家务时停住手,恍惚间好多事情以前似乎发生过,现又正在发生,此一时彼一时,哪时才是真的?她糊涂了。悠悠忽忽一天便这么过去了,世上纷纷扰扰有战争有冲突,可离她好远,她便是过了一千年,怕同一天也差不多,因为每天都是一样。她的生活像个电子游戏,她永远打不通关,永远在重复那几步。怀安停住手,来到镜子前,端详自己。还好,还不怎么老。纤瘦的腰,皮肤白得像瓷,滑得像缎。如果她愿意,那双曾经清澈的眼,仍然可以柔媚缠人。七八年一转眼就过去了,生活中不再起波澜,她只是疲倦,疲倦到任什么也生不起波澜的地步。她太累了。

暑假时,一家人出远门玩了半个月。旅游果然让人忘记现实,拉近距离。孩子的笑脸让怀安坚定了自己的选择。感恩节的时候,应儿子的要求,怀安烤了一只大火鸡。她认真研究菜谱,买了种种香草调料,力争让烤火鸡更像烤火鸡。一家三口,在新家里吃了感恩节大餐,宋秦特地买来清酒,酒喝得刚够飘飘然。入夜,一家人散步消食,夜凉如水,孩子在身边雀跃奔跑,笑声那么清脆悦耳。十月初的纤月,只那么一钩,剪破了夜空。怀安突然觉得世界美好起来,她望着前面跑跳中的儿子,侧身望着宋秦,两人对视,似都悟到:怎么样也是夫妻一场。这一刹那间彼此的理解够他们和谐地生活个几十年,任由黄土拢肩,她和他都会在那里。她伸出手,挽住宋秦的胳膊。

清晨四点半,整个世界还没醒过来。怀安醒了,也不知这一晚睡了几个小时,看着尚在熟睡的宋秦,她反复地想,这是她要与之共度一生的人。到了这样的年纪,她绝不可能再指望谁会改变她的命运,她的一生已经是明白可知的了。这些年发生的事并不多,当时觉得维系生死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也不过那样,有些甚至模糊不复记忆了,便是他跟索菲亚的这件事好像也不算什么。怀安想十多年的婚姻生活,如果说从中悟到了什么,竟然是可有可无无所谓。爱怎样?不爱又怎样?年轻时眼睛里容不得沙子,觉得感情无法将就,婚姻更不能敷衍。现在看来,或许是年轻时尚未真正尝过生活的味道。生活像一场宿醉,有酸腐的味道,让你头痛欲裂但并非不可忍受,到后来甚至不觉得是在忍受。怀安并不觉得她在纵容或迁就宋秦,宋秦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她无法抹平。她想其实无所谓爱无所谓恨,不过是可有可无并已足够。她想得通透,心中明镜一样,又沉沉睡去。

怀安稀里糊涂地生活着,不能说好,其实也不坏。偶尔有怅然若失之感,她会甩甩头,提醒自己,毕竟这是个不完美的世界,没有一件事是真正完美的。生来孤独,生来自由,你不要怕一个人,她对自己说。这样一过十年二十年,她和宋秦不会走远。

那么活埋呢?她还怕吗?怀安一笑,世上芸芸众生,谁又不是活埋在自己的生活里?若能岁月无波澜,余生不悲欢,活埋又如何?

收音机里蔡琴还在如泣如诉地唱着,缱绻缠绵,唱不尽的情思怨念,“忘不了你的错,忘不了你的好。”不听也罢。

(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