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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走失在春天的老人

来源:大地上de事情(微信公众号) | 御风弄影  2018年06月19日23:26

人生的终点不是死亡,而是遗忘。在爱的记忆消失前,请记住我。

——《寻梦环游记》

01

除夕那天早早吃过饭,我们便踏上上原的路去上坟。冬天的黄土高原,苍茫无垠,尘土静悬。平日里寂静无声的山野在这一天显得格外热闹,游子纷纷归家,为逝去的亲人送上年节的问候。田野中的麦苗已然新绿,为光秃秃的黄土地增添了一抹生机。层层叠叠的山野中,不时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和行人说话的声音。

地里埋葬着老太和奶奶。坟头的艾蒿在风中摇摆,我们点燃了白纸和银票,火舌很快吞没了各种面值的银票,然后卷携着它们变成一缕青烟,悠悠地升上天际。

十年。时间真是个让人望而生畏的东西,你无法拒绝它,你也无法摆脱它。你能做的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它在某个不经意的时间带走一些人,一些事……

2008年3月16日,周日。和往常一样,我和父母准备回老家去看望老太和爷爷奶奶,却因为外出逛街耽搁了太长时间,回家时已经下午,所以放弃了回老家的想法。等下个周末吧,我心里想着。

生活就是这样,你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会先到来。当你回过头发现曾经可以弥补的遗憾近在咫尺,你是否会为自己的犹豫而后悔?

第二天下午,我放学回家,却发现父母都不在家。难道出什么事了吗?我胡乱地猜想着。直到深夜父母回家,我才知道老太突然生病了。想到前一天的纠结与犹豫,我沉默了。

周二中午放学,当我赶回老家时,一大群人围在老太身边,她倚靠父亲坐着,眼神有些涣散,已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我的眼眶,似乎预示着这将是最后的见面。

老太在炕上平静地躺了三天,没有吃药,没有挂吊针,周五上午九点多,她安详地走了。

她的生命停留在了九十四岁。我曾经以为她会长命百岁。

从此,爷爷没有了母亲,父亲和大爹没有了奶奶,我们没有了老太。

那一年,我十三岁。

十三年中,我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所以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死亡,而且是一位陪伴了我十三年的亲人。

那是我第一次完整地参加丧事。村里的传统,像老太在这样的高寿去世可以称之为“喜丧”。重孙辈的小孩不但缠着红色的布条,头顶还需要戴一朵花。

白泱泱的人群中,夹杂着星星点点的红色,有人在失声痛哭,有人沉默不语,唢呐声高亢明亮,引人悲鸣。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们便跟着队伍走向埋葬地。那段路很长,长到我回忆起了和老太在一起的点点滴滴;那段路又很短,短到我不愿意很快走完它,面对最终的分别。

我看着老太的棺材下葬,墓坑一点点被黄土填满,堆起一座小土包,看着五颜六色的花圈在冲天的火光中烧成灰烬……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老太将永远歇息在这个山头了。

山崖畔的一树杏花开得正盛,春天意气风发地来了。

02

老太出生于民国四年。打我记事起,老太就是老太,因为我没有见过她年轻时候的样子,即使一张照片。我见到的老太是老年人,但是又和别的老年人不一样。

老太有一双被称为“三寸金莲”的小脚。小时候,有一次不经意间看到老太在洗脚,当我看到那双扭曲变形的脚时,我还很好奇为什么她的脚和我们的脚长得不一样。直到后来上学才了解到,那是一种印记,一种摧残。我无法想象裹脚时撕心裂肺的疼痛,我不知道她们是否会痛恨那个无知的时代或是平心静气地接受现实。

老太一年四季都穿着黑色的斜扣大襟衫,脚腕处的裤脚用布条缠着,一头稀疏的长发,经常在头后挽着髻,然后用一个黑色的网兜罩起来。直至去世,她的头发也只是呈花白状,从未全白。因为老太胳膊疼,用不上劲,所以我和姐姐经常帮她梳头发。老太的头发披散着垂到腰部,我小心翼翼地拿着梳子穿过稀疏的发丝,待梳顺了之后便用发圈绑起来,开始编辫子,最后把辫子盘成一个发髻用簪子固定。当我心满意足地欣赏我完成的作品时,老太抬起手一摸,笑呵呵地说:“你这辫子编的太紧了。”“编的紧不容易散嘛,你可以好几天不用梳头发了。”我抓着老太要拆掉头发重新编的手说道。

老太的眼睛异常明亮,她可以看清远处山上走动的人影,可以远远地看到回家路上的我们,因为她的眼神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但是她似乎很难看清近处的东西。我记得有一次,老太要缝被子,她拿着一根针穿了好久也没有穿进去,我便自告奋勇接受了这个任务。老太拿的是比一般的针大一号的粗针,针眼很大,不到几秒钟,我便拿着穿好的针线交给她,“还是娃娃的眼睛亮,一下就穿上了。”听着老太的赞扬,我心里乐开了花。对于年幼无知的我来说,我是非常乐于接受这种耐听的话的,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欢喜,是长大后获得再大的荣誉也无法比拟的喜悦。

老太虽然没有上过学,不识字,却能说出很多寓意深长的话,能讲很多故事。但是大部分时间她是沉默的,我们在房间里看电视,被电视情节吸引而欢笑或忧愁的时候,老太总是一个人坐在黑漆漆的院子里,沉默,沉默,悄无声息,仿佛融进了夜色中。不知道她是在回想过去的岁月,还是在月色下等待着什么。因为她总在念叨着,阎王爷忘记她了。

03

小时候,我们总是喜欢问父母一个现在看来让人啼笑皆非的问题:我们从哪里来的?父母给我最多的答案是:你是你老太拿两个馍换来的。以前对这个答案一笑而过,现在想来,两个馍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可是非常重要的。老太经历过民国十八年和六十年代的饥馑,因为亲身经历过我们无法想象的苦难,所以粮食和吃饭在她眼中是最为重要的两件事。每每家里有人来,无论何时,老太都会端出几个馍和一盘菜,忙里忙外招呼他们吃喝。每次我们回县城,包裹里少不了的就是馒头。

即使后来生活条件变好了,老太依然把吃饭当做头等大事。她从来不浪费粮食,几乎每天都在吃剩饭,我们劝她不要吃那些,对身体不好。她却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是啊,树皮、草根都吃过,她还会怕吃剩饭吃出毛病来吗?因为我们没有经历过,所以我们总是生活得小心翼翼,却依然无法避免满身伤痛。

有一次,父亲接老太到县城散心,起初她是不愿意来的,她说楼太高,她上不了五楼。父亲说,我背你。在我们的劝说下,老太终于还是来了。但是她对县城是陌生且充满恐惧的。呼啸而过的汽车,拥挤的人群,她的一双小脚在蹒跚着向前走动。这个世界于她而言是崭新的。

我们带着她去饭店里面吃饭,看着那些大大小小的盘子、勺子和碗,老太像小孩子一样好奇,喜悦。因为老太的牙齿已经全数落完,所以我们挑了一些绵软的食物放到她的盘子里。一般在家里吃完饭,老太都会第一时间抢着洗碗。没想到在酒店吃完饭,老太拿起餐巾纸把用过的碗和盘子都擦得干干净净,我们连声说道,不用擦,有专门洗碗的人,站在一旁服务员也被老太的举动逗笑了。现在想来,这是一种生活的习惯,老太习惯了在家里吃完饭洗碗,所以到了哪里都保持着同样的状态,何况她并不知道酒店里有专门洗碗的人,因为在她的生命中很少有人为她服务,几乎都是她在为别人付出。

楼里面对老太来说有点闷,所以她喜欢站在窗台眺望远处,窗台下面的暖气散发着热气,老太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说为什么腿边热乎乎的。当得知是暖气时,她说:“真好”。

时代的进步,技术的发展在老太的身上几乎是停滞的。但是她一直记得她要做的事,劳动。在县城没住几天,便念叨着家里的猪没人喂,粪没人晒。我们只好送她回老家。她又开始了她忙碌的生活。

04

老太的身体很好,在世的时候几乎没吃过药,也没进过医院。一切都源自于她闲不下来的一双手,两条腿。农村的人们没有城市人们的休闲时光,劳动就是他们全部的生活。

家里每年开春都会喂两头猪,到过年的时候一个杀掉吃肉,另外一个卖掉补贴家用。而照顾这两头猪的重任全是由老太一个人完成的。每天早晨天刚亮,老太便起来切猪草,猪草是我和姐姐前一天下午在地里拔的,堆满了房檐台。下午吃过饭后太太用废水伴着糠、饲料等和好猪食,然后拿着拐棍站在一旁看着猪在槽边哼哧哼哧的吃食,如果它们三心二意,就会用拐棍敲打两下。还不时地把拐棍伸进猪食槽搅拌两下,以致于我们不敢给她买太好的拐杖,因为再好的拐杖也经不住在猪食槽和粪堆里搅拌。

除了喂猪,晒粪也是老太日常生活的一个很重要的部分。爷爷把驴粪从圈里清出来之后堆在场里,老太耐心地把它们铺散开来,等到太阳晒干后便存放在窑洞里,冬天烧炕用。

老太经常在土场里忙碌着,所以每次我们一回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站在场边的老太佝偻的身影,不是在晒粪,拾柴,就是在晒豆子。只要看到那个熟悉又亲切的身影你便会觉得很温暖。

十年前,北方的春色还不明朗,一位老人熬过了漫漫冬日,却走失在了春天。

老太普通却又不普通,平凡却又不平凡。

她很普通,因为她一辈子都在重复干着同样的事情,做饭、拾柴、喂猪。她又是不普通的,因为这样单调且重复的事情她却坚持了一辈子。

我们总是说,一生只做一件事。又有谁能真正做到呢?

老太在世近百年的岁月里,从二十世纪初到二十一世纪,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有朝代的更迭,有抗战的离乱,也有新中国成立的喜悦,有改革开放,有跨世纪的新一代。而老太似乎与这些变化都没有任何关系,她没有吃过山珍海味,没有上过学,没有穿过时新的衣服,没有坐过火车、飞机,没有享受过很多现代社会的便利。

时间在她的身上停留,却又匆匆离开。终其一生,她最远到达过的地方只有县城,其余时间均在那个山沟的小院里进进出出,忙忙碌碌。在历史的洪流中,她是普通的芸芸众生中的一个,但是这份普通却是从古至今劳动人们生活的缩影。在胜利者的史书中我们看不到和他们有关的记载,他们像草芥,像浮萍,自生自灭,平凡却又坚强地为生活忙碌。

春天又生机勃勃地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