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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好小说》2018年第6期|余同友:我父,你好!(中篇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好小说》2018年第6期 | 余同友  2018年06月17日21:13

导读:

售楼女孩来自乌沙镇,那里管爸爸叫“我父”,她有一只狗名叫“太阳”。快递小哥爱上了售楼女孩,答应将来把“太阳”送回乌沙镇陪伴“我父”。小情侣准备结婚,售楼女孩突然说去外地卖一个新楼盘,一走就是三个月。快递小哥遛狗时,“太阳”冲着一辆豪车狂吠,他怀疑“太阳”看到了售楼女孩,她根本就没有离开这座城市……

1

“我想把太阳送到乌沙镇,送给我父。可是飞机火车汽车全都不给带。但我今年一定要把这事办成,想尽天办法也要办成。”

“送什么?送太阳?”

“哦,我忘了告诉你,”你放下手中通红的小龙虾很郑重地对我说,“太阳是一只狗。”

那天的饭局是宝来组织的,宝来是我们罗城老乡群里的活跃分子,那天据他自己说是他和他女朋友订婚的日子,虽然他好像隔上两三个月就会换一个女朋友,但我们还是一如既往地给他面子,虽然这回他的女朋友都没有露面,我们二十多号人还是全都拥到了老谢龙虾店——没办法,红包都交过了。

“你们两家只隔了一个乡镇,你们都还不认识啊?”宝来在开喝啤酒之前急急慌慌地这么对我们俩说,估计他自己也知道,一旦开喝了,那场面绝对不是他能够控制的,哪怕他是当天的准新郎,所以该说的话得提前说。

其实,你一开口我就知道你是哪个镇的了,我知道你家所在的那个乌沙镇,那个长江边上的小镇,那里的人说话文绉绉的,比方说“爸爸”,他们一律说“我父”,我一听他们这么说,就要联想起基督教教堂里神父修女之类的,他们整天念叨着,主啊,神啊,父啊,阿门。

还好,你并没有在胸口前划“十”字,而是用两只手继续掰那只小龙虾的长腿,露出它那红壳里的白嫩的肉。那天晚上有点热,我们吃着喝着,就都往挂在壁上的摇头电风扇下靠去,这样,我们就靠在同一个电风扇下,我吃龙虾喝啤酒时还一直想着“太阳”,我没有能立即将“太阳”和一只狗联系起来,我最多能将头上摇来摇去的电风扇与太阳联想到一起,因为它们都是我们的头顶上方的一个圆,且,都在移动。

“我百度了一下地图,从我们这里到乌沙镇,有一千五百九十八公里,公里呀,一公里等于两里,”你说着,又狠狠地扯下一条小龙虾的腿,“三千多里哟,这真是个问题。”

“那只有千里走单骑了。”我终于也憋出了一句文绉绉的话来了,刚好前几天我从网上看了一部电影,名字就叫《千里走单骑》。

你那天晚上穿着一件白T恤,胸前画着一个可爱的狗头,那狗头不像是印出来的,而像是从你的胸口钻出来一样,狗的两只眼睛很黑,乌溜溜的,你的眼睛也很黑,我一下子就对你感觉不错,我就拼命地在脑海里搜索词汇,想在你面前冒几个泡泡。大学语文我没怎么学,高中时语文成绩又不好,这让我看起来脑子运转有点吃力。

“走单骑?骑什么?骑马吗?”

另外一个电风扇下,响起一阵喧哗声,准新郎宝来也像电风扇一样摇晃着头,他站起来,手举着啤酒杯,像举着一只麦克风,“今天,是我的好日子啊,我应该高兴,是不是,你们也应该高兴,是不是,你们都应该喝得,像,像这只小龙虾,是不是。”这之后,他说了什么我再也没听进去。

“骑自行车,或者骑摩托车。”我说。

“嗯,那么远,屁股会不会骑烂?”你黑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神情不像是开玩笑,“哦,我明白了,你是说骑你的那辆快递车?”

我刚要说话时,宝来插进来了,他举着他那杯泡沫丰富的啤酒,对我晃动着,“炸了,我们俩炸了!”

我看到宝来两片嘴唇以上已经是一片麻木了,两只少肉的耳朵垂子红通通的鲜血欲滴。“你喝高了,不能喝了。”我对宝来说。

“炸了,我们俩炸了!”宝来一把扭住我的衣领,“你不喝就是看不起我,嗯?你喝不喝?”

我看看宝来,又看看你,你冲我嘟了一下嘴巴。我一仰脖子,喝光了。

宝来也喝光了,他摇晃得越来越厉害了,他打着嗝,指着我说,“记着啊,你们有业务来找我啊,20%的提成啊。”宝来在什么精品家具大卖场工作,欧式,美式,中式,黄花梨,紫檀木,鸡翅木,他每天都在微信里发布这些,我知道这活儿不好干,我看宝来够呛,他说的那些家具新潮流我不懂,反正今天这个饭局是我们众筹他买单,我懂得这个意思也就行了。

“还真是的,你天天骑着电瓶车送快递,肯定屁股上磨出老茧了,哈,你这是个办法!”

“为什么是一只狗呢?多麻烦啊,要是换成手机啊,衣服啊,你送给你父不就容易多了么?”

“那不一样。”你回答得很干脆,“那不一样,你养过狗么,小时候?”

我有点惭愧地摇摇头,只要有人问起我小时候,我一律惭愧。

“我小时候养过狗,你知道吗?我特别喜欢狗,小时候,我父知道我喜欢狗,为了给我讨一只狗,在大冬天的早晨,对了,他那时就是骑自行车的,他骑了五十多里地,专门用一担稻子给我换回了一只狗。”

我在脑子里想象着她描述的那幅画面。

“现在,我父老了,不能动了,他要有个伴,所以,我要送他一只好狗,陪着他度过晚年。你知道,我们那个村子里,跑得没剩下几个大活人了。”

“明慧,等我赚了个大单,有钱了,我就到你那个什么楼盘买一套房子啊,不,我买下一幢来,给你,你,还有你,给你们每人发一套。”宝来在桌子那头对你这边喊,“怎么样?”屋子里响起一片笑声,我也咧着嘴笑,我想象得出来,自己那样子一定傻瓜极了。

“好啊,”你对宝来说,“你要是去买呀,本姑娘每套给你减免十万。”

我隐约听到宝来介绍过,说你是什么高档楼盘的销售专员,现在好像不时兴叫经理了,比如我吧,我现在就是一家快递公司负责城南中山路一带的收发件专员,不管是经理也好,专员也好,说白了,就是让你觉得你自己在这个城市里也是个人物。

我在那一刻,不知是不是因为胃痛,反正胸口那里扯了一下,又扯了一下,我就在那个时候强烈地喜欢上你的,嗯,是严重喜欢,我看着你白T恤上的狗头,看着你黑黑的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你嘟起的小嘴唇,听你大大咧咧快乐地说话的声音,我觉得自己在摇晃。

“太阳可以陪我父说说话。”

我把眼光从你的嘴唇上离开,试图寻找出从你嘴唇上刚刚跑走的话,“什么,说话?”

“你别以为狗不会说话,其实,它们什么都懂,你说什么它都懂。”

“好像经过训练,有的狗会做算术,一加二等于三,它就会叫三声。”我努力稳住自己。

“你知道不,如果一个人一天到晚找不到一个说话的对象,他会疯了的。所以,我父需要一只狗,一只能够陪他说话的狗。”

你这样一说,我就觉得这事变得严肃起来,并不是一个玩笑话了,“嗯,确实,一个人一天到晚不说话是不行的。”

“老人和小孩子都一样的,都要伴儿,”你说着,把椅子往后推了推,站起身来,“你加我微信吧,我的微信头像就是太阳。对了,你的全名是?”

“周,周杰伦的周,杰,李连杰的杰,文,文章的文,周杰文。你要走了?”

“周杰文,”你小声念着,像在回忆什么,你把眼神聚集起来,又仔细地看了我一眼,“厉害,你父会给你起名字,让你跟周杰伦扯上了,我要走了,我们头儿叫我过去,有个大客户,在等着我们呢。”你说着,也不和准新郎宝来打招呼,迈着你的两条饱满有力的大长腿,丝毫也不拖泥带水,踩过四周的喧闹声,消失在门外。

“我父……”看着你的背影,我模仿着你的姿势和腔调,把这个词说了一遍,喝了一小口啤酒,然后,偷偷地在胸前划了个十字,“阿门!”

2

接下来我要说说她了。

我还记得第一次给她送快件的情景。那天也是我接手老陈的片送件的第一天。九点多一点,我驾驶着公司配备的快递专用电动三轮车,滑行到她所在的那个高档小区的一幢别墅前,停下,取包裹,按门铃,过了好长时间,门才打开,一个女人长发盖脸,倚着门看了我一眼,冷冷地问:“换人了?”

我赶忙递上名片,“你好,原先的陈专员换到别的段了,从今天起这片由我负责收发件。”

她接过名片,扫了一眼,收下包裹说,“以后你给我送件固定在每天上午九点到十一点之间。”

“什么人哪!”回到公司,我对老陈说,“那个女人什么人哪,还规定我送件时间!”

老陈笑嘻嘻地说,“美女约会你你还发牢骚!”

美女?老陈这一说,我才发现自己只顾发名片了,没有注意她长得怎么样。

老陈说,“那个女的很奇怪,几乎每天都有快递,天天都要去送一次,大客户,优质资源,所以,你最好不要得罪她。”

听了老陈的话,我以后争取每天都在她规定的时间段内给她送件。同时,经老陈提醒,我偷偷地打量了她,还真是一个美女,锥子脸,小蛮腰,就是脸上的神情很衰,她大概是化了烟熏妆,一脸的聊斋景象。每次当我按响了门铃,她总是要过好一会儿才出来,出来后,整个人倚靠着门框上,像是站不住似的,冷冷地接过包裹,很快关上门,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所以老陈为她送了两年快件也不知道她的一丁点多余信息。不过,老陈也不关心这个,一个送快递的,操心那么多有什么用呢?何况老陈快四十岁了,对这个世界就更没有什么好奇心了。

我毕竟还年轻嘛,所以,我还是比老陈多了一点好奇心的。我研究了她的快递单,也没什么重大发现,感觉她每天接收的多是服装之类的东西。

有一天,我将快递件送到她手里后,听到她“吱呀”一声关上了大门。我转身骑车欲走时,发现我那辆三轮车出了点问题,电机启动不了,我就蹲下身子去鼓捣电源开关,鼓捣半天也没找出什么毛病。这时,我听到大门又“吱呀”一声开了。她拿着包裹袋,“啪”,扔进了门边的垃圾桶里。这没什么奇怪的,奇怪的是,她是坐在轮椅上办这件事的。她看见我正看着她,愣了一下,脸色一变,迅即转过轮椅,背对着我,电动轮椅载着她往庭院深处游去,像一尾受惊的鱼。她匆忙中,连大门都忘记关了。

这让我第一次得以看见她身后那个大庭院的全貌,绿色的大草坪,各种盆栽花木,一棵大树,悬在树枝上的粉红色大摇椅,一只全身乌黑的大猫在树底下发呆。

我正张望着,不料她又坐在轮椅上径直驶到了大门前,她满脸怒容,“看什么!看什么!”

我一紧张,猛按电动车启动开关,这回竟然电路自动又通了,倒好像是我故意使计要窥视她的生活似的,我不敢解释,三轮车“哧”一下往前冲去,我赶紧跳上车,飞一样奔了出去。

第二天,她又有快件,我有点惶恐地按响了门铃,这回,她很快出现在门前,她不再艰难地倚着大门,而是坐在她的轮椅上,腿上蹲卧着那只大黑猫。这情景很有画面感,我觉得我好像在哪部外国电影里见到过。她看着我,收了件后,又拿出一个包裹来递给我,“给我扔到垃圾桶里去。”我一看,这不是昨天才送来的包裹吗?我迟疑地看着她,以为她拿错了,她却不理会我,一按控制键,电动轮椅转身滑走了。我想对她说,昨天我不是故意的,我是车坏了。我想了想,终究没有说。

看着她走远,我再低头看那包裹,竟然外封都还没有打开,我撕开包装胶带,抽出里面的物品,是一件连衣裙,新的,标牌都还在呢,而且是个国内一线品牌呢,才买的,怎么说扔就扔了呢?我朝大门里望了望,院门没关,说不定,她正在看着我呢,不管许多,让我扔我就扔,我一甩手,那件新连衣裙就进了垃圾桶。

从那以后,她隔一两天就让我替她扔衣服,什么事形成习惯就好了,久而久之,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了,有钱人嘛,毛病多着呢,就像宝来说的,有朝一日他要有钱了,他就每天早上买两碗豆浆,一碗放白糖喝掉,一碗放红糖倒掉,怎么了,人家乐意,你不服?

3

随后的几个星期,我通过微信,不断地发出邀请约你出来,看电影呀,吃龙虾啊,你都没理会我,你的微信上一直水波不兴,我天天看着你微信封面图像上的那只狗,把狗的两只眼睛都看得滴溜溜转了,也没见你回个信。我有点丧气,我侧面向宝来打听你的信息,宝来说,“我也不知道她具体什么情况,”他在电话里说,“猴子不上树,多打一遍锣嘛,你天天微信里多问候她几次不就成了?”

我没有按宝来说的做,你不是猴子,我也不想做个杂耍艺人,就在我差点要忘了你的时候,大概离上次聚会一个多月吧,有一天,你突然邀请我去看你的“太阳”。

“科学大道民主巷53号,”你说,“我们在胡桃里见啊。”

我向主管谎称生病了,早早交了班,直奔胡桃里。我走进那个逼窄的小巷子,天上下了点小雨,黄昏的地面上泛起了一层微光,衬托着霓虹灯上的“胡桃里”三个字散发出一种暧昧的气息,这个气息我喜欢,你选择这个地方,我觉得我们大概有戏。

推开门,走进胡桃里,我吓了一跳,屋里光线暗淡,来之前我以为这里是一家咖啡馆,而空气中也确实游荡着一股咖啡味儿,可是,在一张张卡桌之间,在磨制咖啡的吧台上,在光滑的地板上,还游荡着一双双蓝色的、灰色的、琥珀色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看出来,它们是一只只猫,它们的眼睛像一只只玻璃珠儿镶嵌在它们的毛乎乎的身上,它们毛乎乎的身体又镶嵌在一个个黑暗的角落以及人们的怀抱里。

“欢迎来到胡桃里猫吧。”一个穿花衬衫的大学生模样的服务生说。

原来是“猫吧”,我嘀咕着,四处搜寻着你的身影。我的样子一定很滑稽,像在大森林里迷路的白痴,我伸长着脖颈,左看右看,生怕脚下会踩着一只这些自带巫术的软体动物。我以为靠窗的那个座位上的人是你,那个人也留着一条长辫子穿着一件白T恤。临到近了,我才发现不是你,那个人怀里抱着一只黄猫,猫像虎,她的眼睛也像虎,狠狠地虎视了我一眼。

在一片“喵呜”声中,我终于听到了你喊我。

“周杰伦,”你喊着,“嗨,在这里,周杰伦!”

我走到你身边,“我叫周杰文,不叫周杰伦,你乱喊,喊得许多人都看着我呢。”

你哈哈大笑,“坐!”你拍拍身边的沙发。

我坐下去,立即跳起来,因为与此同时一个毛绒绒的东西猛地向我扑过来。

“太阳!”你喊了一声。

狗坐了下去。我也慢慢坐下来。这时,我看清楚了,这就是你微信头像上的那只狗,应该是博美或泰迪之类的小宠物狗,我不懂宠物狗的种类,在我看来,它们全都一个狗样。

“猫吧里怎么会有一只狗?”我看着太阳说。

太阳警惕地看着我,凑到我身边嗅个不停,喉咙里还咕咕噜噜的,像是评价一块骨头的肉含量的多少。

你摸着太阳的头,“乖,这个家伙似乎是个好人。”你对它说。

“不是似乎,是纯种的好人。”我抗议说。

太阳似乎对我不太感兴趣,嗅了会儿就把头搭在你腿上,身子歪到一边去了。

“你知道吗?我和太阳有缘哦,我第一次来,它就黏上了我,它不理睬别的人,它可是这家猫吧里唯一的一只狗宝。”

你点了两杯猫屎咖啡,又要了两份披萨。

“太阳就养在这里?”我问。

“我会买了它的,我已经交了定金了,这里老板好讨厌,老是催着我带走它,可是我现在没时间照顾它啊。”你亲了一下太阳的小脸,这让我挺嫉妒的,我的喉咙里轻轻发出了一声类似狗类的呜咽声。

“你别嫉妒。”你说。

不幸被你说中了心思,我只好装着大度地喝了一口咖啡,咖啡里有一种怪味,我怀疑,是不是真的掺了猫屎,既然这里原料那么丰富,“我没嫉妒。”我说。

你安慰似的,用轻拍太阳的手也拍了我的手背一下,“我父需要太阳。”你说。

我只能犹豫着点了点头。

“你上初中的时候是不是上了报纸?周杰伦?”你忽然问我。

我愣了一下,“嗯,”我不自然地说,“你怎么知道,那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你忽然挤了过来,把太阳挪到了另一边,而和我坐到了一起,“我那天看着你就觉得眼熟呢,你和那时报纸照片上的样子没怎么变。”

你突然的亲昵,让我既高兴又有点不安,“那个记者,嗨!”我嘟囔了一句。

上初一的时候,“六一”儿童节的前几天,那天还没下课,我就被班主任叫了出去,说是市里日报的一个记者要采访留守儿童,他就推荐了我。

记者就在班主任的办公室里,他不停地问我,“是什么力量鼓舞着你,让你小小年纪就懂得照顾生病的爷爷,帮助年迈的奶奶喂猪种菜做家务?”

我不停地捏着我的上衣左下角,我不知道怎么回答那个记者的提问,在我看来,妈妈走了,爸爸也走了,家里没别人了,我给瘫痪的爷爷端水擦背洗脚是很正常的,帮奶奶喂猪种菜也是没办法呀,谁不想出去疯呀玩呀。

记者见我不太说话,又问我,“如果你想得到一件‘六一’儿童节的礼物,你最想要什么?”

这个问题有诱惑力,我想了想说,“一辆好的自行车。”

“要好的自行车做什么呢?”记者穷问不舍。

我说,“我就可以骑着它,去找我爸爸了,我以前骑车去找过,可是那破车子总是骑到半里路就爆胎了。”

那次接受采访的后果是,几天后,我得到了一辆别人捐的名牌山地自行车,还有市报上大半个版的报道,标题是什么“全社会都来关爱留守儿童”之类的,文章配了一张大照片,也是那个记者拉着我摆弄了半天才拍好的,照片上,我骑着自行车(临时借了班主任的车),一只脚点地,一只脚踩着脚踏板,停在一棵大树(校门口的大枫杨树)下,抬头看着远方。记者在拍照时,不断地提示我,“你要想着,你现在就是去找你的父亲去的,你在心里喊着,‘爸爸,你回家吧!’”记者说第二遍时,我真的流泪了。因此,那张照片上,我的两只眼睛湿漉漉的。谁都看得出来,我哭了当时。

“你父,后来,回家了吗?”你小声地问我。

我摇摇头,我不想和你和任何人说这个话题,我扭过头去寻找那只猫吧里唯一的狗,我情愿和你说说太阳。

你又坐过来了一点,离我更近了,我能闻到你头上好闻的洗发水的气味了,其中有几根头发撩拨着我脸腮。“你知道不,那年,我在我们学校阅报栏下读到那张报纸上写你的新闻,我,我都哭了,那天是黄昏,夕阳照在操场边上的阅报栏上,一切都金黄黄的,操场上没人了,你那时说的话好煽情啊。”

“有些话不是我说的,”我说,“都是那个记者自己瞎编的。”

“让我要哭的那些话肯定是你说的。”你坚定地说着,仰头靠到沙发背上。

我现在忘记了那天晚上,后来我们都说了些什么,我只记得,我们走出胡桃里时,下了一天的小雨停了。

“下次还陪我来看太阳么?”你对我说,“你要不喜欢就算了。”

“当然喜欢,”我说,“我喜欢太阳。”

“真的?”

“真的。”

4

那天我照例在规定的时间段内赶到她的别墅门前时,没用我按门铃,门早早就开着,她也没让我帮她扔衣服,她怀里抱着那只大黑猫,第一次,她冷冷的脸上呈现出另一种表情来,焦急的表情,原来她脸上对话框里也是设有表情包的么,“我家诺诺怕是食物中毒了,你能带她去宠物医院急诊吗?”她说。

那黑猫紧闭双眼,在她怀抱里全身抖索,脊背躬成一座拱桥样。

我脑子短路了,我不敢去接这座抖动的黑色的桥,我害怕我一碰它,它就“哗啦”一下垮塌了。

“快呀!求你了!”她又恢复了蛮横神情,但脸上流着一脸的泪水。

她这一声喊,我考虑不了别的,立即抱着大黑猫往我的坐骑上走去。上了三轮车后,没有多想,我径直朝“胡桃里”赶去,一来,那里距离这个小区不算太远,路又熟,最重要的是,我平时压根儿不关注宠物店信息,这临时我到哪里去找呢,我隐约记得上次去胡桃里时那里面是有专门的宠物医生的。

我将大黑猫窝在我的怀里,一路穿梭抢插在车流人流当中,有几次抢红灯时,差点被同样抢插的出租车刮擦上,我能想象出来那些司机是怎么样伸出头冲我的背影恶声咒骂的。等我赶到“胡桃里”时,谢天谢地,宠物医生正好闲着。医生用听诊器一听就确定说,“不是食物中毒,典型的肺炎嘛,医疗押金三千!”

三千?一个大活人治疗一个肺炎怕也要不了这么多钱吧。我这才想起她没给我钱,幸好,我才发了工资,我去付了款,黑猫也在后面的医疗室里打起了点滴,趁此时间,我从手机上找出快递单记录,翻出她的手机号码,给她发了个短信。“是肺炎,应该没事,四千元医疗费,我先给你垫着。”她很快给我发了个躬身作揖表示感谢的表情包,并写着:加我微信,我转钱给你。

我加了她的微信,她果然很快转账过来,金额五千,并留言注明含一千元误工费。

这让我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作为报答,我不断地通过微信向她直播大黑猫也就是她的“诺诺”的治疗情况:诺诺睡了,不再打寒战了,呼吸平稳了,医生在给它补充葡萄糖……

到了晚上,大黑猫差不多恢复正常了,我才离开胡桃里。一直到离开之际,我才想起这里有你喜爱的、将要献给你父的“太阳”,我又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太阳”正独自蹲在角落里,它好像不大认得我,冷冷地看着我,对我的呼喊毫不理睬。

后来一连三天,遵照她的指令,我每天都到胡桃里去一趟,代表她去探视她的诺诺。最后一天,诺诺出院了,我又负责将它送回去。

本来和她说好是在平时送快递的时间段送去的,但我提前去胡桃里办了诺诺的出院手续,因为那天上午我有好多收发件急待处理。我来到她家大门前时,还不到九点。按响门铃后,出来的不是她,而是一个男人,板寸头,高个子,左边眉毛上有一颗黑痣,我猜测是她的父亲。

她父亲的神情就是那种城里有钱人都有的神情,他看着我,是吊起眼睛看的,这让他眉头上的黑痣也跟着动了起来,可他眼里又全然没有我这个人似的,我估计他连我几个眼睛几个鼻子都没看清楚。他大概正准备出门,不耐烦地瞄了我一眼说,“又购物了!”我解开外套,露出她的诺诺来。他愣了一下,接了过去。这个时候,她驾着轮椅从后面狂风呼啸般横冲直撞过来,一直冲到男人面前,一把抢夺去她的诺诺,对着诺诺又是抚摸又是亲吻。

男人尴尬地在一边搓着手,说:“蒙蒙,我上班去了啊!”她并不理他,一心只在诺诺身上,男人“哼”了一声,出门,一辆小车随即滑行到他身边停下,他上车走了。

我一看时间,刚好九点,原来,她要我每天在那个固定时间内给她送件是要避开她父亲啊。我也要离开了,我掉转车身。破天荒地,我听见她在我身后说:“谢谢你!”

(中篇节选)

选自《飞天》2018年第4期

《长江文艺·好小说》201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