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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丰子恺
来源:人民政协报 | 高洪波  2018年06月17日08:43

丰子恺漫画

没来由地喜欢上了一个老爷子,这大约是1982年的事。这老爷子是画家、佛教居士,同时也是一位散文作家。我喜欢他时,他已去世7年,所以他永远不可能知道我对他的感情,还有一种由衷的感激。

正是他使我意识到平和的散文所具有的性格魅力,并进而了解到艺术、宗教和童心融为一体时显现的那种灿烂的光芒。

老爷子名叫丰子恺,李叔同的弟子。他最为人知的是漫画,一种色彩和线条都极具个人风格的漫画,将笔墨韵味与传统诗词的意境一股脑端给读者的精品。

丰子恺的漫画,在当时就已很受人欢迎,他的“缘缘堂”之所以能落成,大多源于画资。但他绝对想不到如今自己的一幅画在艺术拍卖市场上惊人的价格,我手头有几本上海“朵云轩”和北京“嘉德公司”的拍卖图录,丰子恺先生的画,已是近10万元一幅的高价,抢手至极。而且由于他的画风惹人喜爱,题材亲切动人,“朵云轩”拍卖会上,将他的画列为首拍品,一马当先地承担了价值规律的体现者。

这都是丰子恺老爷子生前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

喜欢丰子恺,对于我来说主要是喜欢他的文章。那样一种朴实、亲切,那样一种平淡、冲和,对小孩子的浓烈的爱,又以那样一种幽默传导出来,所以我被他迷住了,好一阵醒不过来神。因为丰子恺使我意识到生活与散文的亲密无间的关系,散文不必再是不可企及的美文,或是豪迈无比的雄文,散文就在你我的身边,像一朵白云、一缕清风,也似一杯苦茶、一碟瓜子,虚虚实实,只要你认真捕捉,散文就乖乖地踱着猫步、一步步踏上你稿纸的方格。就这样,在丰子恺的感召下,我写起散文来,一发而不可收。

1983年3月,我在北京的春风中坐定,细读《丰子恺散文选集》,随手记下自己的评点。我愿意将当时的部分体会公布于众,但愿与我同样喜欢丰子恺的朋友能生发些许共鸣——

《从孩子得到的启示》:四岁小儿华瞻,声称最喜欢“逃难”,作者感叹了童心之可贵与率真,人生与社会之可怕。

《华瞻的日记》:1926年作。以一个孩子的口吻,似写童稚童趣,意在言外,对成人施加嘲讽,对小儿饱含爱意。

《给我的孩子们》:一方面是儿童的“真率、自然与热情”,另一方面是成年人的“沉默”“含蓄”与“深刻”,或者是不自然的病态的虚伪。于现实社会众生相的批判,有一种由厌恶到惋惜的过程。

《秋》:以春为破题,从喜春到喜秋,展开哲理的阐述,由自然转到人生,可谓哀愁不绝如缕、情思不断若绵,笔力婉约,开头结尾,极具功力!

《春》:与《秋》异题同义,然春景非秋景,故自然景物描摹生动,尤其写青春为佳。天南海北、古今中外,均移入文中,为散文不散之范例。

《吃瓜子》:散文名篇。从容中道出国民之惰性和有闲者的百无聊赖,笔法细致,幽默异常,然不无真诚的忧虑。

《告缘缘堂在天之灵》:国难家仇,使子恺一反超凡脱俗之心,由低眉转为怒目,可喜!本文回忆与现实相交织,着力写出故宅之美,建屋之难,反衬出和平之可贵,诅咒了敌寇的入侵,真情实感,可圈可点。

此外,对《艺术的逃难》《口中剿匪记》《杨柳》《两场闹》《生机》《怀李叔同先生》及《白鹅》等篇什,我均有评点,为篇幅计,不再冗谈。值得一提的是,自此之后我较注意收藏与子恺先生有关的文章,譬如在1984年第五期的《西湖》杂志上,我读到陈星《丰子恺台湾之行略记》的文章和两幅子恺漫画,一幅为《杵影歌声》,画面是一群高山族姑娘在劳作;另一幅题为《高车》,画的是椰子树下人力车夫的身影,其时为1948年9月,极有韵味的文章与漫画。而子恺先生的台湾之行,如今已鲜有人谈起,其实海峡两岸作家交流,子恺是先驱之一矣。

不过当时尚未形成后来的“海峡两岸”,台湾也没有变成一度的禁地,丰子恺访台湾,一如今日文人走云南、访西藏般自由从容,所以谈不谈,并不重要。

1988年9月3日,丰一吟在上海《文汇报》上著文,题曰《他留下一条芬芳的道路》,开头引出子恺先生题画诗句“卖花人去路还香”,说子恺先生如“卖花人”,一走过后,“在这条道路上来来往往的人,现在越来越多了。他们争相吸取他留下的芬芳之气,采摘他播种的花草”。

我就是嗅香者之一。

记得曾在南京名刹栖霞寺,购得子恺画、弘一法师题字的《护生画集》时,自己的那一种兴奋。

记得从《文汇报》上剪下子恺先生两篇遗稿《塘栖》(1972年作)等时的自得,感悟先生在苦难时节难得的恬静和安详,文中流动着的祥和静穆之气,实在有不可企及之处……

更妙的是1988年秋季,当时我所在的中国作家协会办公厅参与一批文学档案的整理,一位同志将《人民文学》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一些作家创作的手稿拿给我看,其中就有子恺先生投寄并发表于该刊的《上天都》。这位同志无法断定此手稿是否真迹,故而让我带回家中仔细考察。那一夜我与子恺先生的手稿相晤于灯下,熟悉的钢笔字,漂亮的行书书法,竖写的习惯,加上相对粗糙的大方格稿纸,使我一眼就辨出了先生手稿的真实性。《上天都》1961年5月11日写于上海,文中写了黄山天都峰之险之奇,几个黄山宾馆工作人员之认真负责,直到写出了子恺先生登山的法宝———“像乌龟一样不断地慢慢地走”,是如何地行之有效,最后他吟成一首小诗,尾句是“掀髯上天都,不让少年人”,趣味横生。我读自己钦佩的作家的原稿,想象当年老人家灯下挥笔写稿的情景和心境,觉得一下子贴近了丰子恺,毕竟目睹丰子恺先生原稿的人,不是太多的。

后来为此写过一篇散文,可惜寄给一家散文杂志,居然被不负责的编辑遗失了——我的原稿仅一份,丢失之后,从此再没有那种亢奋的心态。那是一篇4000字的文章,是我感悟丰子恺的真诚体会,我觉得丢失的不仅仅是自己一份手稿,还使我丢失了对子恺先生的浓浓的情意,真后悔没有留下复印件。

喜欢丰子恺。喜欢他的人很多,但我相信自己对丰子恺的喜欢更有质量、也更具重量,他是我精神生活中一位导游,领我从喧嚣进入宁静,浮躁步入冲淡,他展示了童心与爱心,也显露了智者的匠心与诗心,故而喜欢丰子恺,本来就是我命中的缘分,这种喜欢源自内心的感召,况且,面对丰子恺,你没法子拒绝和不喜欢,真的。“泥龙竹马眼前情,琐屑平凡总不论。最喜小中能见大,还求弦外有余音。”这是老爷子作于1963年自己画集“代自序”,谈得极透彻和准确,“琐屑平凡总不论”,没有敏锐的艺术感觉,想去“琐屑平凡”,没门儿。

于是,只好仍然喜欢丰子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