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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18年第6期|李雷:任性三篇

来源:《上海文学》2018年第6期 | 李雷  2018年06月15日08:49

瞅 啥

1990年3月,我入伍到某师师部时才十七岁。我的班长叫吴锋,吉林人,长脸,小眼睛,一笑起来眼睛眯缝成一条线,能给人特别的亲近感。生气的时候,他不是瞪眼,而是拧眉头,目射寒光。

很多人都写过那个年代的新兵连。我的也大同小异。除了训练上的艰苦,平时在生活中也要积极表现。班里我年龄最小,入伍前一直在上学,所以身体条件也不是很好,咬着牙训,也赶不上别人。我的新兵排长又特别狠,说我们侦察兵要是在新兵连时队列、体能训不出来,下到老兵连还得受二茬罪。那时候我们一天一趟五公里,有时晚饭后还要搞鸭子步、矮子步、兔蹦、蛙跳这些体能科目。人家身体壮的,累一天躺床上就打呼噜,我浑身酸疼,根本睡不着,迷迷糊糊似乎睡着了,可浑身的那种酸疼还在意识里。

我原来是睡上铺的,因为接连几次爬不上铺,班长就把我调到了下铺。有一天夜里,我正那么在酸疼中似睡非睡时,就感觉有人坐到了我的床沿。

“怎么了,想家了?”是班长的声音。我在半梦半醒中沉思,以确定究竟是梦还是醒,等我终于明白自己已经醒过来时,首先意识到的是我的脸是湿的。

“想家了。”班长这句话不是问,而是拉开架势要和我谈心。

“没有。”我颤抖着说。

“那咋哭了呢。”

“我不知道,我睡着了。”

“噢,好了,睡吧。”

第二天午休的时候,班长把我带到连队俱乐部,老连队的俱乐部。那是一间教室,摆满了桌凳。他让我先进去,又让我随便坐,然后关上门走到我对面坐下来。他先看着我笑了一会儿,然后才说:“你夜里哭得嘤嘤的,我以为你想家了呢,你做的啥梦呀,那么伤心。”

我不记得我做梦了,我只是累得睡不踏实。我跟班长说了实话,班长啧啧嘴说:“难道是疼哭的?不像啊。”又说,“训练就这样,你坚持下来就行了,疲劳期一过,你的素质就蹭蹭往上蹿。”

我抿着嘴庄重地点点头。班长又说:“你的表现是非常好的,多累也不喊累,坚持不了也坚持,不像有些人,还没咋的呢,自己先放弃了,本来咬咬牙就过去了,非得哭爹喊娘的。”

受了表扬,我有些不好意思了。看着班长一脸不带任何“制式”要求的亲切,又觉得不太适宜像在队列里那样表态,就小声地说:“我以后还要更加努力。”

班长笑出声来,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支递给我,我说不会,他就叼到嘴里,慢慢地将打开的锡纸小口合好,说:“这可是‘石林’,好烟,我一般都舍不得抽的。”说完,他才点上烟。

“你以后还要眼里多些活,班里的卫生啥的,主动一点,就那么大一间房子,能累到哪里去。”他狠狠抽了一口烟后说,“训练的事,你还要坚持,我也会照顾你的。”

和绝大多数新兵一样,入伍前我也受到过要和领导搞好关系的嘱托,父亲甚至给了我一百块钱作为搞关系的经费。所以,那次班长和我谈话之后,我深受感动、深感温暖之余,立即意识到,这是我和班长搞好关系的绝好机会。当天晚上,我就去了军人服务社,买了两包“石林”。晚上点名的时候,我看他还有很多东西没整理好,就慢了下来,瞅着别人都出门了,迅速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扔到他靠着门的床上,他正在整理刚扎上武装带的军装,愣了一下,然后冲我作了一个为难的表情,我也愣了,因为我干这种事十分没经验,又十分急切,根本没有想到他要是拒收怎么办。我想我一定是吓呆了的表情。他伸出右手的食指点了我一下,我估计是他同意收了,几乎是闭着眼往外冲。冲的时候就听见他拉床头柜时,铁与铁摩擦的刺耳声音。

当天晚上,以及之后的两天,我都小心翼翼的,担心他会找我说烟的事。但是没有。第三天,早饭后我们在回连的路上碰到了,当时我和另一个新兵在一起(这是规定,新兵至少要两个人在一起),他让那个新兵和别人组成一个三人纵列,然后和我一起并排往回走。但他仍然没有说烟的事,只是说了一些别的事,班里的事,要我好好表现。他说,争取新兵下连时拿个嘉奖。

那一天,我自以为明白什么叫心照不宣。也正是因为有了这种心照不宣,我干起工作来格外热情。他呢,在训练的时候也的确关照我,看我太辛苦,就会当着大家的面表扬我,然后说“越是努力的人,越是要注意不能过度疲劳”,让我休息。他越是这样说我,我越是觉得自己很兴奋,很有力量,还能坚持。

“五一”的时候,我又给他买了三盒烟。后来,他又对我说,连队和他谈了,下到老连队,还当班长,他要是当了班长,就把我要到他班里去。

新兵连很快就结束了,我的各项考核全都在良好以上,射击和单兵战术还是优秀,但是我没有得到嘉奖。进入老连队后,他果然当了班长,但我没有分到他班里。没有得到嘉奖后,我就知道我可能也进不了他的班里了,进了也没有任何意义。现在我还保留着新兵连结束时班里的合影。我站在他身后,乍一看像是委屈得要哭,细一看,眼里满含的不是眼泪和委屈,而是失望和愤恨。

我很伤心,倒不是几包烟的事,而是觉得自己受了欺骗和嘲弄。我对自己当初自以为是的所谓心照不宣悔恨不已,我恨自己甚至超过了恨他,特别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有一天我在上厕所的路上碰到了他,愤恨让我远远地就开始盯着他看。

“我一直跟连长指导员说让你到我班里,可最后分班的时候,大家争得厉害……其实我是真的想让你到我班里来。”

他把嘉奖的事忘了,我犹豫着,最终还是开了口:“你不是说给我争取嘉奖吗?”

他似乎猛然间想起了这茬事,但马上轻松地说:“连嘉奖啥用没有,你过过就明白了,就是下连时给连长指导员一个好印象,以后表现好了,我们多在他们面前提提你,也是一样的,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兰海除了两个良好,全部优秀……”

兰海是我们班贡献出来的整个师直属队最优秀的新兵,我当然知道。但他不知道兰海一入伍就各项表现都比我突出许多吗?那以后,我一见到他就想盯着他,我年轻的心里充满着正义:我就看你知不知道害臊。他开始还躲,后来就渐渐地开始拧眉头。他拧眉头的样子很吓人,好像随时会有一把小刀从窄小的眼眶里弹射而出。我有点胆怯,但还是不停地给自己鼓劲:我怕他干什么,他又不是我班长了!

一天,我们又在路上遇到了,我远远地开始瞅他,他发现后,马上皱起了眉头,但碰面的时候,他还是停下来,生生挤出一点笑容问我:“你瞅啥呀一天,我不都跟你说了吗,后来的分班不是哪一个人能做得了主的。”

我没吱声,他叹口气说:“以后别那样事儿的了。”

我的心情愉快极了。那之后,他发现我就躲,终于有一天,出事了。

那天连队训捕俘,他是连教员,要先在全连面前做好示范。做示范要有假设敌,我盯着他瞅呢,冷不丁他喊了我的名字。我根本想不到他会喊我,正常情况下,他应该喊他自己班里的人。他又喊了我一下。我慌忙跑出队列,他喊:“站住,你干嘛。”

我傻了。

“我喊你,你应该答到,我让你干嘛你再干嘛,新兵时候我怎么训你的。”

他在报复我。我想,他在报复我。我瞅他。

“你瞅啥!你瞅啥,说你不服是咋的!”

“服。”

“服就应该说‘是’,不是站那里傻看。”

“是。”

“大声点。”

“是。”

“入列。”

“是。”

他又重新把我喊出队列,命令我进入沙坑。整个示范下来,我至少被摔了二十几下,满嘴都是沙子,骨头都散架了。

但我还是盯着他瞅,虽然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不可理喻了。现在想来,应该是习惯性使然,较上劲了,松弛不下来了。他呢,不再躲我,而是眉头越拧越紧,他紧紧拧起的眉头有时会让我心惊胆战,但越是这样,我越是鼓励自己:别怕,不义气的人是他。但我的执著害了我自己。一天中午,我正在练习攀登绳时,远远看他从厕所回来,完全忘了自己身处半空的危险,只想着从上面俯视他、鄙视他的快感,结果,还是被他发现了,他在距我十五六米的时候猛然抬头看我,就像甩了一把飞镖过来一样。我突地从绳上往下滑,手掌被粗糙的攀登绳摩擦得生疼,不由自主护疼松了手,左小腿骨折了。

我不可能告诉班长、排长是吴锋瞪了我一眼把我吓得失魂跌落的。所以,我即使在医院也没有少受批评。大约一周后我出院时,连队已经到外面施工了,我作为留守人员,每天只能打扫卫生,或是帮助种植员、养殖员种菜养猪。我再瞅不到吴锋了。我也没有机会年底争取嘉奖,更不要说立功了。

那年,征兵改革,春季征兵,改为冬季。部队管理也严格起来,总之,连队施工两个多月就回来了。我真的是病了,一见到吴锋,眼就直了。大概过了一周多吧,一天夜里我正在连队站岗,他穿着大衣怒气冲冲地出来,从怀里掏出一条“石林”,放到我面前的小桌上,然后用右手食指顶着我的脑门说:“再你妈瞅我,一定大耳刮子抽你。”

我本来平视他的肚子,只想抬起头看看他的表情,没想到真的对上眼了。

“你在看我吗?”

我不吱声。

“你在看我吗!”

我感到腮内的软肉撞击了一下牙龈,然后就是麻木感和热辣辣的痛感。脑袋也有些迷糊,一股热热的口水充溢口腔,还腥腥的。我迷糊了一会儿,当我意识到自己吐出来的唾沫里血的成分更多,并感觉有两颗牙齿松动了时,他早已经不在了。

在那个寒冷的夜里,我心里最深的阴暗被暴露出来。我计划把那条烟送给连长,并状告吴锋,我相信我一定会让他受到比一个大嘴巴子更疼的惩罚。但残存的骄傲让我打消了这个念头。最终我决定继续盯他,因为我已经刻毒地意识到,他已经被我盯得疯狂了,他绝对不敢再动手了。就要是再动手,我就跟他拚了。

那年年底,说起来也就是打了我之后月把的时候,他复员了,复员之后,他给我写了封信,把我臭骂一顿,说我把他逼得杀人的想法都有了。说本来想再留一年看看有没有转干的可能,也垂头丧气地放弃了。后来我知道,他说的都是实话。我没有感到羞愧,只是胜利的兴奋不那么强烈而已……

后来,我考了军校,毕业后又回部队当排长、指导员。很多战士都说我眼毒,只要我一看他们,他们就会心慌。我为此感到得意,偶尔会拉几个班长站在一起,什么都不为,什么原因也没有,就那样盯着某个单独行走的战士看。我跟班长们说,盯着看,一定能把他看毛,看得不会走道。的确,没有人在被别人盯住以后还能坦然自若。有一天,我开一个被我们瞅毛了的战士的玩笑,没想到他说:我那样瞅你,你也毛。我一下子如坠深渊,想起了我的新兵班长吴锋。那时候,我从没有瞅过自己一眼。我总是那样,从来不想好好瞅瞅自己。

大 勇

厂房大而空,但光线不好,因为窗户小而高。只有极少几个人在床上或床下的马扎凳上坐着忙活自己的事。大多数人都外出到海边玩儿去了。我和其他三个班长坐在门口打扑克。外面,下午的阳光白得刺眼。我们在门里,又亮堂,又清凉。对面的二班长孙鹏突然说,哟,那不是你们班大勇吗?背对着门的我扭过身子。果然是大勇,勾着身子,低着头,一步一捱地走过来。他好像早在精神上把自己缩成一团了,蚂蝗似的一团。

大勇是个新兵,入伍时白白胖胖的,二班长是他的新兵班长,训他的时候急得把自己的头发都薅掉了好几把,可新兵考核时,他仍然没一个科目能达到良好。下老兵连时,二班长求我收留他。二班长说:“他不是不训,他就是不行,骨头跟面条似的。”他到了我们三班后,我注意到他还真是那样,就建议他去喂猪或者种菜,我愿意替他到连队干部那里给他申请这个事。但他不愿意去,还主动给我写保证书,说要加倍努力。我没有被他感动。我把他的保证书拿给连队干部看,告诉他们这个人要是训出来了,那是我的功劳;训不出来,他的成绩不能直接算到班里。连长建议让他天天自己训体能免除一切日常劳动。我遵照执行,但效果也一般。后来出来施工,我让他干一个半人的活,他天天干得没日没夜的,终于瘦了下来,胳膊腿都有了肌肉。可是这个时候,他的另一个问题又来了,人变得有点木了。可能是天天干活与人交流少的缘故,也可能是与人家都爱开他的玩笑、笑话他有关。我亲耳听见和他一起入伍的老乡骂他,他都不还嘴,还歉意似的笑笑。

“咋的了大勇,”二班长喊,“跑步过来。”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按照命令迅速跑动,而是仍然按自己的节奏走,而且头似乎更低了,我觉得问题不一般,等二班长又喊的时候,我就回头示意让他闭嘴。

因为是周末,我们都穿着大裤衩和背心,都是地摊上五元一件买的。平时干活时我们也这么穿,晚点名才穿一会儿军装,有的时候,晚点名也不穿。可大勇那天却穿着军装,长裤短袖。就那样,他走过来时身上也没有一点汗。这人心里得凉成啥样了。

“怎么了?”我放下牌,轻轻地问他,他站在门口,眼睛盯着地,并没有向我们要求进入室内。

他似乎在努力想回答我的问题,但终究还是在开口之前先滴下一串泪来。

我让二班长再去找个凳子,其他两个班长就把牌收拾一下,让二班长把子弹箱拉一边坐。大勇坐到了二班长的马扎凳上。我说:“先把眼擦擦,坐一会儿。”二班长又要吱声,我瞪了他一眼,他就蔫了,我伸出食指和中指夹了两下,二班长就大不情愿地掏出烟盒来抠出来一根递给我。

“说说,怎么回事。”我吐口烟,缓缓问。

“有个人要打我。”

“为啥呀,在哪儿呀。”

“他骂我,在海边。”

“他骂你干啥呀。”

“我不知道。他喊我,我没停。”

“他咋喊的。”

“他喊,当兵的,哎当兵的。”

“你没吱声。”

“嗯。”

“然后呢。”

“他就开始骂我。”

“你骂他没有。”

“没有。”

“然后呢。”

“他追我。”

“追上了?”

“追上了。”

“打你了?”

“没有。又骂了,我没敢吱声,他说龇龇牙他就削我。”

“你没惹他?”

“没有。”

“啥样人呀。”

“二十多岁吧,胳膊上有条龙。”

“几个人?”

“嗯?”

“骂你的,他们一共几个人?”

“就一个。”

我决定去会会这个带龙的人。他太嚣张了,找茬找到部队头上了。二班长他们也要去,我说都不去,就我自己带着大勇找他去。二班长还磨叽,我说,排长今天去相亲,留我们几个坐阵,都走了万一师里、科里、连里来人了怎么办?又说,“真要吃了亏,大勇跑过来报信还能迟了!”

这个时候,大勇才来了精神,在室内摸摸索索的,我问他干啥,他说找个废锹把带上,我笑骂一句:“小样儿,你还真的以为是去打仗呀。”

太阳真的很毒,想出汗的感觉让人腻烦死了,可我得保持绝对的镇定,所以越走越慢。汗啦吧唧地走到人家面前,话还没说呢,先没了威风。我正琢磨呢,大勇一句话把我逗乐了:“班长你是不是害怕了,咋越走越慢呢。”

我笑出声来,让他把脸上的汗擦擦。然后问他:“你就没想过给他一电炮,然后远远地跑走?”

他傻傻地望望我,我说:“算了,算了,以后碰到这样的事也不能老想着打,要学会讲理,凭什么他喊我我就得应着,凭什么不喊大哥、不喊同志,要喊当兵的,对不对?要先讲道理,不能怕,怕个啥呀,到最后大不了不还是一个打。”

大勇面露惭色。我又说:“一会儿看着点儿,看我是怎么说话的。”说完,我考虑一下,又说:“要是动手,你也看看我是怎么动手的。”

大勇点点头。走了一会儿,我又说:“以后和班里这些人也一样,别他们骂你你还笑嘻嘻的,骂回去。”他愣了一下,然后又像往常那样傻傻笑起来。

沙滩外面有一片树木,纹龙的小伙还在那里,我们去的时候,他正一个人坐在一截树桩上无聊地抽烟呢。因为有树荫和带着腥味的海风,我不再担心会出汗,就迈开了步子,可到那人跟前时,我注意到大勇还是满脸大汗。

那个家伙假装不看我,撇着嘴两次瞄自己胳膊上那条好像是在午睡的龙。我先笑笑,然后很客气地问:“咋的了,哥们,刚才要打他。”

“你儿子呀。”他不看我,吐了口烟爱搭不理地问我。

“我是他班长。”

“操,还不是一个鸡巴兵(此人说话嘴太脏,下文凡脏话,都用代替)。”

“这样的,哥们,咱说话都文明点。我呢就是想来问问是怎么回事。”

他故作潇洒地把烧得海绵嘴都要着火的烟头用手指弹出去,然后瞥了我一眼又撇撇嘴说:“我,看他一个人在那里走,想跟他聊聊天,就喊他,可是小兔崽子,不吱声,一点礼貌都没有,我不骂他我骂谁。”

“他和你又不熟,你喊他就得答应呀。”

“哎呦,你妈×××,你不是来说事儿是来整事儿的呀。”

“说事儿应该怎么说,来给你道歉?”我冷笑。

“小×××,我×××,你不知道我是谁吧。”

“不知道,报个号呗。”我看见大勇又紧张起来,就对他笑笑。

“渤海红龙。”他傲慢地说。

“不知道,但我知道你从海里来的。”

“海里。”他得意地大笑。

“你妈屁眼里,看你说话那脏,绝对是你妈用屁眼生的。”我一字一句咬字清晰,还在中途瞟了一眼已经战战兢兢了的大勇。

“我×××,”他突然朝我扑来。突然可能是他和大勇的感觉。我不觉得突然。我故意激怒他。他精瘦,扑过来跟飘过来似的,我猛地抬起右腿,一个正踢,正中他的肚子。他慢慢倒下去,捂着肚子足有两分钟没动。大勇两回拉我的衣摆,我都没动。最后,我也紧张了,但还是沉着地问他:“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你们走吧,咱们没完。”他的声音还是蛮正常的。

“不用就好,说说咋回事吧。”

他继续趴在地上装死,大勇突然趴到我耳边说:“班长,我也踹一脚试试呗。”我扭过头,看见他满脸通红的样子,说:“踹啥呀,你让他把刚才咋回事说一遍。”说完,我坐到红龙刚才坐的木桩上。

大勇咳了一下,双手自然而然地背到身后,说:“快点,把刚才的事再说一遍。”

“我说你妈×××……”

我弹了一下腿,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红龙的屁股。大勇犹豫着,转到红龙身后,看着红龙的屁股,他又犹豫了,但最终他还是狠狠地踹了一脚。

“哎呦,”红龙的身体朝前蹿了有半米,嘴里叫出了声。我示意再问。大勇兴奋得直跳,再问的时候,声音里就充满了笑意。

红龙还是骂。这会儿,他已经变成了手捂着脸平趴的姿势。

我示意大勇抓起他的头发打脸。大勇这次犹豫的时间不长,一把抓住红龙的头发,就把他的脑袋拎了起来。红龙满脸是血,呜呜哭起来,说:“是我惹事儿,是我找打,,我今天和媳妇吵架……”

大勇看看我,我有点懵,没想到会这样。他的纹身不是假的,他的哭诉里没有祈求,咒骂应该也不是假的,我看见大勇的另一只手已经在红龙连哭带骂的声音里握紧了拳头,连忙说:“把他扔了吧。”

回来的路上,大勇意气风发,我却多少觉得有点索然无味,这年头,找个纯种坏蛋都找不到。大勇问我:“班长,这个玩意儿应该再多揍几下,还骂呢。”

“算了,你听不出来他是在骂自己吗?”

“噢。”大勇挠挠头。

“知道了吧,纹龙啊,大声吆喝啊,都不行,得讲理,得冷静,一招致敌。”

“我那一脚也行噢。”

我想说他是在打死老虎,但没那么说,只是叮嘱他回去以后先别吹牛。

过了十三四天,一天晚点名后,排长找我出去问话,问我是不是帮人小两口劝架了。我说没有啊,排长说立新村村长找他,说有个老头,儿子天天瞎晃荡,老跟儿媳妇干仗,现在突然好了。老头问咋回事,儿媳妇说是当兵的班长劝好的。老头就找村长,打听是不是我们的人劝的。排长知道我不爱出门,就问其他几个班长,他们都说不知道,问了三班长。三班长让问我。我只好把事情大致说了一遍,排长骂了我几句,这事就结束了。

要说的还是大勇。那天我不让他瞎吹牛,他就真的铁嘴钢牙,一个字都没往外漏,我们撤回营房后,我都说了,他还咬牙不说呢。第二年快年底的时候,连队挑选新兵班长,没大勇的份儿,他居然主动找连长要当新兵班长。这事儿后来闹得整个师部大院都知道了。当然,怪也怪连长,是他自己沉不住气,到处乱说。

那天是周末,连长家属还来队了。大勇敲门进去了,看到连长家属,还问了好,最后磨磨蹭蹭地说:“想跟连长谈点连队工作呢,不耽误嫂子吧。”

连长说:“你说你的呗,她没事儿。”

“我是说,说点儿连队的事儿。”

“咋的,还有机密呀。”连长有点不爽。连长家属更不爽,不过还是开个玩笑然后回避出去了。

“说吧。”连长等家属走了后对大勇说。

“我吧,就是对这次新兵班长的挑选有点不满意。”

“不满意谁?”

“不是不满意谁,我是觉得其实我才应该是第一人选。”

“啊?”

“你看连长,我各项考核是不是全都优秀了?还有,我是不是全连训练最艰苦的?我这么说吧,我要是带新兵,我啥都不说,就只说自己的故事,就够教育新兵的了……”

“连队都定好了的呀,这事儿……”

“可是,你们定的时候我不知道呀。”

“这事儿谁规定要让你知道了,这是班长推荐,然后支部开会通过的。”

“可是我觉得我很可惜呀,你们这样多不负责任呀……”

“行了行了,明年考虑你。”

“你糊弄我呢,连长,明年我第三年,都该复员了。”

“那你说咋整啊。”

“重新整呗。”

“我削你,啥重新整,那是一支部队的事,我说的算呀?”

“你削我是打兵,肯定不对,说一下都是威胁。”

连长没招了,只好对他说等周一指导员回连后再商量。指导员回来后,两人商量到最后,还真让他带新兵了。具体怎么商量的连长不往外说,他怕指导员不高兴。但包括连长在内全连很多人都说大勇真是愣得可爱。我那时已确定超期服役,正在文化队复习准备第二年的军校考试,听说这事后,也觉得大勇太愣了。但可爱还是真可爱。

尽整没用的

新世纪开始,我们部队的伙食还不怎么样呢,连队的菜谱上经常是土豆片、熘白菜、木须肉、尖椒干豆腐之类。有的连队干脆不贴菜谱出来,反正就那几样,贴不贴没啥意思。那年六月的一天,我在干部培训中心开完一个会后,自然而然地朝我的老连队侦察连食堂走去。还差二十多分钟才开饭呢,操作间刺刺啦啦的油爆声,吱吱喳喳的铲拌声,再加上各种调料的味道、莫名其妙下水道的味道,都让我望而却步,宿舍的味道更是老有一股泔水味(我们炊事班的格局一般都是,一头操作间,一头库房加宿舍,中间大厅就餐),所以我就在饭厅待着干等。无意间瞄了眼食谱,吓了一跳,有锅包肉、蚂蚁上树、宫爆鸡丁,还有红烧带鱼、时令海鲜,甚至大丰收、百花齐放等等。赶上饭馆了。还不是一般的饭馆。

当天中午的四个菜分别是宫爆鸡丁、蚂蚁上树、百花齐放、尖椒干豆腐。吃完饭,我和副连长赵大宝一起往回走,路上我逗他:“赵大宝,你尽整没用的。宫爆鸡丁,就花生米、胡萝卜丁、辣椒丁,对了,芡也没少勾,可是鸡丁呢?”

“那百花齐放你还想吃花呀,你移花宫主呀。”移花宫主是《绝代双骄》里的人。

“别提百花齐放了,你那芹菜叶子,水萝卜缨子,辣椒屁股,人家腌咸菜就行,你还炒上了。”

“我上面有鸡蛋呀。”

“五个鸡蛋摊一张饼,再捣碎了,够全连开花两次的吧。”

“你不服,你交伙食费。”

“你少扯,我来检查伙食的。”

“那你这十来个连队天天检,伙食全省了。”

“你到司令部大灶要去,我一分没省。”

“我真敢。”

“算了,表扬你一下吧,蚂蚁上树的小蚂蚁可真够小的。”

“这是表扬?”

“真的,就尖椒干豆腐实惠。对了,时令海鲜的啥呀,花盖(螃蟹的一种,较便宜,当时最便宜时三块一斤)?”

“你们机关吃得起,我们连队只能吃得起海虹。”

“一毛钱一斤你也好意思叫海鲜。”

“不是海鲜是啥?”

“是一毛钱一斤的海虹。”

“我跟你说李干事,这事儿你得帮我向上反映一下,这是伙食创新,别老跟我开玩笑,说我尽整没用的,啥有用,贴墙上看着有档次,端桌上大家愿意吃就有用。大鱼大肉我也想……”

“行了,行了,赵大宝,还认真上了。一看到菜谱我就知道你在动心思了。”本来就是路上无聊扯扯淡,但说着说着,还真的觉得他这么弄是对的。不错,是创新。虽然部队一直强调要改善伙食,可改善不是一个副连长能搞定的。回去后,我跟我们直工科长说了一下,他笑着说:“整得好吃吗?”领导就是领导,他明白赵大宝在搞花活,不可能大笔一动,青菜豆腐就成了鸡鸭鱼肉,但是他立即关注了另一个核心要素:味道,味道如果好了,至少战士们不会有意见。我说好吃。过了两天,科长就突然在中午饭点跑了过去。

到了九月,科长又去侦察连吃过几次,最终决定让侦察连报一下伙食情况。按理说,直属队的伙食归后勤部军需科管,可军需科跟团里打交道惯了,还让直工科先来一道。我呢,本身是搞文化的,也不是啥重要岗位,也就兼管了这事。我给侦察连打电话通知以后,三天也没见材料上来,就找指导员,指导员说赵大宝要亲自写,你问赵大宝。那时候手机都是偷偷用,天天有超过一半的时间在关机。又找了两天,才找到赵大宝。大晌午的,在炊事班宿舍睡觉呢,另一头的操作间里,炊事员就在嘣嘣嘣嘣地剁中午要上树的蚂蚁。在门外就能听到他的呼噜声,推开门,就看见他四仰八叉地躺着,头枕在战士原来叠得也不怎么样的被子上,偏向外边,嘴角涎水闪亮。

我毫不客气地训了他一顿。我说:“你让我给往上报,现在都进入程序了,找不到你了。”

他两只手撑着床边,头伸着,向下看,我都嘞嘞累了,他才抬起头,看我的时候好像是在想我是谁,是不是在哪见过。看了一会儿,又用双手使劲揉揉脸,才嘟嘟囔囔地说,昨天写一夜,正准备再修改一下呢。

“这么多天,你才写?”

“训呢嘛。”

“训啥?”

“体能、捕俘、射击,啥都训。”

“‘十一’比武呀?”

“当然比了。”

“今年有戏了。”

他看看门,门被我关上了。他说:“去年就该给我一步到位当连长。哪儿整他妈这个货,啥也不懂。”

“那他刚干一年也不能走呀。”

“我走呗。”

“哪连?警卫连?侦察科?”

赵大宝半天没吱声,我又说:“靠不靠谱呀?”

“肯定能行。”他握紧右拳在自己眼前,胳膊还抖了两抖,就像外国人搞了一个什么胜利那样。

“有领导说了?”我又问。

他叹了口气,但叹气之后又那样握拳抖臂来了一句:“肯定能行。”

赵大宝“十一”比武成绩不错,甚至可以说很好,但有一回我却听见科长在那儿嘟囔:“自己一个人行叫啥行啊,连队连团里特务排都干不过。”我心想,科长这话不对呀,他是副连长,能在训练上管好自己就行了。连队有连长、排长呢。但再一想,科长说的多少也有一点点在理。连队干部,连长不行就要多帮帮连长,不能等着看连长笑话。但最终我觉得赵大宝要在年底提职可能有点悬,直工科才是行政的才是管人的呀。

再见赵大宝,我自然不会说科长的嘟囔,我说:“赵大宝你得多组织部队训练,显示你能带好一个连。”

“我这比武成绩显示不了?!”大宝还沉浸在比武场上呢。

“那是你个人的事,你个人素质,不是一个连长的素质。”

“我这成绩,那天师长不是说给我立功嘛。”

“肯定立呀,那又能咋的呢?”

赵大宝不说话了。挠头,再挠:“我去帮连长组织训练去,他在连队待着玩游戏机?”

“你别管他,各人各道儿。”

“我相信你,谁叫你是我班长呢。”我真的是他班长,就在侦察连,早几年的事儿。

过了一礼拜吧,一个中午,在午休呢,就听见外面隐隐约约有“哈哈”的喊叫声,我一听就是在训练,心想这是哪连的呀,都比完武了,老兵都该准备准备要退伍了,这是在训啥呢。正琢磨呢,电话响了,科长让我去看看是哪个连,干啥呢。我循着喊叫声,很快就看到了赵大宝和侦察连。赵大宝看见我,还对我挥挥手,我向他摆摆手,又指了指正在训捕俘拳的连队,赵大宝似有不解,但还是叫了停。我对他招手,他慢慢跑过来。

“大中午的,机关都休息呢,离得这么近人家怎么休息。”

“让他们看看连队的士气。”

“看啥呀,烦都烦死了,快撤了吧。”

“真撤呀。”

回去,跟科长汇报,科长说:“他啥意思呀。”

“说是要好好训一训,然后用比武的方式好好挑一下新兵班长。”

“新兵班长要会带兵,也不能光是训练好。”科长没了睡意。我赶紧回到宿舍给侦察连打电话,赵大宝刚刚到,我把对科长说的话又对他说了一遍,让他跟连长指导员说好,别科长哪天问起来说漏了。

“赵大宝你再干啥过点脑子吧,现在我为了你,跟科长撒谎都不用打草稿了。”我最后说。

过了两天,赵大宝给我打电话,要请我吃饭,要感谢我,我说别扯淡了,等你心愿成了再请吧。他居然说好。到元旦前两天,他专门到我宿舍找我,说要在元旦那天请我到市里面吃一顿,然后见证他冬个泳。

“冬泳?”

“对,冬泳,毛主席都那个岁数了还横渡长江呢,我就冬个泳。”

“为啥呀?”

“为啥,显显志气呗。”

“显啥志气呀,显了志气能有啥用,回来广播一下,说你冬泳了,不怕冷?”

“不是,你要知道,人有信念,啥事儿都能成。”

“挨不着。”

“反正我觉得要锤炼一下意志。”

行吧,他愿意我也懒得多管。临走的时候,他还没出门呢就把拳握上了。不错,还要晃晃胳膊。

元旦那天有风,早上十点,他就给我打电话提醒我别忘了。到了十一点,又给我发短信,说可能要晚一会儿。十二点半的时候,我都觉得饿得不行了,他才给我打电话,让我去东大门。一出宿舍,马上感觉到小风跟刀似的,连忙小跑了起来。到了东大门,却没见着他,既然来了,也只能等,又不好站在院里,怕值班的领导、首长在院子里转看着了,就跑到门外。门外的风似乎更大一些。等了五分钟他才健步走来,一见面我就训他:“小步子走得挺稳当呀。”

“打电话找出租车呢。”

等车又等了十分钟,等车的时候,我紧抱着膀子,问他怎么了,他说值班的师参谋长在连队吃午饭。我说:“那你还敢跑出来呀。”

“请假了。”

“真去冬泳呀?”

“肯定去了!”

“你知道我现在最后悔啥吗?”

“啥呀?”

“没穿大衣。”

“你这么帅的便装,外面套个军大衣?”

“不感冒就行啊。”

吃饭的时候,他喝了一个口杯(二两杯),我也喝了一个。因为他急着冬泳,我感觉吃得很潦草,狼吞虎咽的。吃完,就立即打车去海边。没有去海滨公园,而是找了一片野沙滩。这是我的主意,怕海滨公园万一有什么游客,别吓着人家。虽然我想应该不会有游客,但让公园的管理人员、保洁人员看见也不好呀。

但出租车只给我们送到马路边。我们得穿过一个小村子,还得穿过一片小树林。

穿过整个村子,一个人都没见着。

因为喝了酒,穿过村子时并不觉得冷。我问他:“有没有跟哪个领导、首长说过呀?”

“基本差不多了吧。”

“啥差不多了呀,去哪儿呀?我知道反正侦察连长不动。”

“肯定差不多了。”

“那为啥非得冬泳呀。”

“啧,”他啧啧嘴,欲言又止两回,终于说:“我就是觉得自己的挫折磨难不够,得补上,你看唐僧,八十难都过了,经也取了,怎么了,如来佛不还是给他补了第八十一难。”

“啥屁道理呀。”

树林子光秃秃的,透过树林子远远地就看到了海,大海静静的,只有风声,没有浪声,穿过树林子,才隐约听到一点浪声。浪很高,但是很远,我目测了一下,蓝色的冰层至少有五十米远。风又像刀了,比营房里还更锋利些。我们走到沙滩尽头,几乎踏上了沙上白色泡沫状的水块。他开始脱衣服,我想再劝他,因为我突然有点害怕,怕他别冻死在海里了。但我最后还是决定不劝了,人要是迷信了什么,是听不进去正常人的正常话的。我只是作了一点技术上的建议,让他到下水的地方脱衣服。他停了一下,又接着脱,嘴里呜噜呜噜地说:“水都不怕,还怕这点风。”

脱光后,他在原地跳了几下,然后就踏到冰上。脚一挨冰,他马上就像被拧了弦一样跳起来,一跳一跳往前跑,虽然他有一身的腱子肉,但那光屁股,踮脚尖,两臂奓着翅的跑法仍然让他显得狼狈而滑稽。海风似乎都被冻得不腥了,我抱着自己的身体,心里想:自己跟自己较劲呀这是。哎,自己跟自己较劲都有些不漂亮。

他的身体越来越小。跳动的幅度在我眼里也越来越小。终于我看见他停了下来。不知道他是真的在颤抖,或者只是海风太大吹动了我的睫毛,总之,我觉得他抱着膀子在远远的地方,在蓝蓝的海水边颤抖。

打从他一开始说冬泳,我都以为他到了水边会纵身一跳,但是没有,他先坐下来。他坐下来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屁股都突然一凉似的紧缩了一下。他慢慢滑到水里,我听见他“啊啊啊”地喊叫,他大概“啊啊”了十几下,先开始用的是我们爬山时到山顶上喊山用的豪迈之声,但很快就变成骂人时的前奏。但是他没有骂。

他蹿上来时,我觉得简直好笑。因为他慢慢下水时,连肩膀都没湿,就双臂一撑,从水里蹿了出来。他往前跳了两步,胡乱地搓着身子,嘴里下意识地“啊啊”着,回头看自己刚刚“冬泳”过的海水,看一下,又看一下,然后就又大声地“啊啊”着,一跳一跳地向我,也就是向岸跑来。没跑几步,突然滑了一跤,他终于骂出了声。

爬起来还是很艰难的,他要用手撑着冰,他的那种手脚上的慌乱让我想起历史教科书上的炮烙之刑。这是一种南辕北辙的想像,但清晰而又真实。他跑得慢了,但“啊”声却大起来,他肯定是想让自己更像一个英雄,但无论形体还是声音,都是那样的虚张声势。

他的生殖器缩小得像一团阴影。

我不想告诉你他的结果。因为那天我在海边的时候科长找我没找到,我回去后他啷当了我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