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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18年第5期|王大进:干洗店
来源:《雨花》2018年第5期 | 王大进  2018年06月14日08:49

王大进,1965年生,上世纪80年代开始发表作品,出版长篇小说《阳光漫溢》《婚姻生活的侧面》《欲望之路》《这不是真的》等十余部,另有中短篇小说三百余万字,现在江苏省作家协会从事专业创作。

1

那家干洗店门面不大,生意却好。它就在小区外的那条小街上。说是小街,其实并不准确,它只是一条巷子。然而,它的确又像是一条街,窄窄的路两边有各种小铺面,小饭店、手机维修点、缝纫店、五金店、油米店、音像租售店……路边还有一些小摊贩,卖新鲜的蔬菜、鱼、鸡、水果……这样一来,虽然从总体环境上来说有些杂乱,但对于附近小区的居民来说,生活却很方便。别的不说,单就洗衣来说,这个小区里的人大多是把衣服送进这个干洗店的。

我是两年多前才搬进这个小区的。当时看那店面的样子,估计至少经营五六年了。这条巷子里,就数他家的生意好。当然,生意和生意是不一样的,他说他是微利,肯定不是事实。与市里的别的干洗店相比,他这个店的价格的确是偏低的。自然,价格是一方面,服务好是另一方面。老板姓朱,三十多岁,或者到了四十也未可知。这附近的人,有客气点叫他“朱老板”的,也有直呼名的,朱德广。小朱老板个头不高,瘦瘦的,看上去很精干。白净的脸皮,单眼皮,眉毛很粗黑,让人感觉他内心其实很有想法。

小朱不怎么爱说话,因为他有些口吃。一口吃,他就脸红,红得很厉害,像喝醉了酒。他一激动的时候,就容易口吃。所以,他就尽量少说话。但做生意又不能不说话,于是他就常常在脸上挂着笑。因着他的和气,也就颇得顾客们的好感。人们相信他的诚实,满意他的服务。是凡送到他那里去的衣服,一定是干洗得很洁净,没有半点的污渍。熨平了,就如同新的一样。他在洗衣上是很认真的,不敢有半点马虎。是凡送来干洗的衣服,一旦弄坏了,半个月的生意就白做了。偶尔,也会有挑剔的顾客。但只要顾客有挑剔,小朱就努力地赔不是,想作一些小小的补偿。比如说,少收点钱,或者提供另一次免费干洗的机会。干洗的也不仅是衣服,还有地毯、窗帘、汽车的坐垫、桌布……应有尽有。

我和小朱的交道并不多。但我出入小区,总要经过那条小街。尤其是到了秋天,那条小街特别有人间的烟火味。小街上有一家卤菜店,秋风里总有一股烤鸭的香味。这条小街,最大的好处是路两边长了不少的桂花树。进入了十月,到处都是浓郁的桂花香味。就在小朱干洗店边上,有个姓虞的阿婆就常年卖桂花糯米元宵汤,好吃得不行。我喜欢晚上十点来钟,到小街上,要一碗,坐下来吃。那个时候人少,往往只有三两个时髦的身份不明的姑娘。虞阿婆仿佛也不介意生意的好坏,即使是寒冬里,她也是很晚才收摊。而小朱有时候也会买上一两碗给孩子吃。我们见了,只是那么客气地点个头而已。

小朱有两个孩子,一个女孩,一个男娃。也许,小朱当初出来,就是为了超生。或者,因为超生了,才逃出来的。农村里的人,很重视多生一个。女孩子有八九岁了,在这里读小学,男娃也有六七岁了,没上幼儿园。自然,应该也是到了上小学的年龄了。女孩子挺懂事的,知道帮她的父母做事了。而那个男娃却还是顽劣得很,东奔西跑,圆圆的小脸上整天是脏乎乎的。

与小朱不同的是,他的妻子倒是快言快语。他的妻子姓张,长得高高大大的,做事手脚也利索。但店里的生意主要还是由小朱来负责。小朱识字,有文化。他的妻子更多的是忙家务,买菜,做饭,张罗孩子。家里的核心,还是小朱。

日子一天天地过,在外人看来他们的小日子不错,很平静。即便如我,也觉得他们过得不错。作为外乡人,来到城里能这样经营生意,还要指望什么呢?要知道,他们的日子比城市里一般的下岗工人,可能还要好一些。

从没有人想过,小朱夫妇的生活会发生什么变化。

其实,生活里很多东西都是不可知的。

我自己的生活也一样。

2

小朱努力地说普通话,但仍然盖不住乡音。

在所有出来打工的同乡中,小朱算是灵活滋润的一位。他出来的时间也不短了,十来年了。一开始,他像所有的人一样,只是单纯地出卖苦力,在工地上干过,也在码头上做过。那时候,只是为了糊口。后来,他又跟人学着贩水果、海产品,还蹬过三轮运货。在这个过程里他虽然也是一事无成,但是却让他有了一种想法,那就是——出苦力并不是赚钱的唯一方法。再后来,他认识一个浙江的开干洗店的小老板,那个人经营不下去了,准备回老家另起炉灶。小朱后来说,自己当时的胆子也太大了,七拼八凑向人借了几万块钱,又给那个浙江小老板打下了一张欠条,真的就接过手了。

“要是接手了,后来还亏,那我就完了。”他说。

和小朱熟悉了以后,小朱告诉我说他那段日子真的吃不好,睡不安。接过手来,生意一样的清淡。绝望的时候,小朱甚至都不想活了。他愁死了。不但挣不了钱,债还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可是,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怪。也不知怎么的,仿佛是突然地,又是慢慢地,他的生意竟然好了起来。之后他用了三四年时间基本上就还清了所有的欠款,而且还有了相当的积余。有了积余,他的信心大增。他淘汰了旧机器,又买了一台九成新的。并且,他把干洗店从原来的地方搬到了现在这条叫莺虹苑的小街上。这一扎下,就是好几年。现在,他基本上把这个地方当成家了。在这里,他基本上做的也都是熟客的生意。

小朱喜欢和熟客打交道。

有了熟客,生意才会固定。没有固定的客源,生意肯定是做不好的。而且,这几年来他的生意在慢慢地向外辐射。他的服务好,大家口口相传,名气出去了。应该说,这样的一个地方,虽然处在小巷里,但是,交通方便。在他干洗店的左侧,是一家缝纫店。在对面,则是一家叫“四季香”的饭店。他深知这两个店,对自己的生意都是有好处的。生意再大,他就承受不住了。眼下的状态,是他生意上的一个极限。他不是一个很贪心的人。要知道这条小街上许多做生意的,都羡慕他羡慕得不行呢。他怕人们过于羡慕他。太羡慕了,就会妒忌。一有人妒忌了,事情就变得不妙了。

他喜欢和人平淡地相处。

小朱觉得,自己能有今天除了自己比较能干外,也离不开妻子的帮助。农村女人,能吃苦,能忍受,就是最好的品德了。结婚不久,他就出来打工了。直到最近几年,他才把她带了出来。他们已经把家里的承包地,转租给了别人。现在和故乡唯一的联系,也许就是那里还有他们的亲人,还有房子。平时,他们几乎是不回去的。偶尔,有乡下的亲戚或是邻居来城里,会看望他们。

隔壁裁缝店,也是两口子经营的。但和洗衣店正好相反,男人却不操持。男人开始时不工作,后来到了一个什么超市里也不正经上班。自然,也不完全在家里。小街上的人,经常看他骑着一辆摩托车逛来逛去的,没个定规。店里的生意,主要是女主人在忙。女主人很年轻,长得又白又净,身材很苗条。她先后带了几个徒弟,都是年轻的二十多岁的乡下女孩子。女主人很和气,说话轻声细语的。男人呢?说话的嗓门则非常的响亮,在小街的一头说话,另一头都能听见。他爱喝酒,爱大大咧咧地发泄他的不满,骂人。他似乎对什么都不满,动不动就要表达他的意见。他用他的声音告诉别人,他是个人物!而且,是个不可小瞧的人物。

有意思的是小朱和隔壁这对夫妇,并没有什么往来。表面上,他们各做各的生意。小朱其实是有些不爱理那个男人。在他看来,那个男人有些霸道。他和他说话,对方总是用教训的口气,不容置疑。小朱不喜欢这样。但是,小朱师傅又不是一个强势的人。所以,他选择回避。

其实,小朱对那个女的还是很有好感的。女人姓冯,他们一般都叫她冯师娘。小朱的老婆张巧妹是一直夸她的,觉得她人善良,脾气好。两个女人相比起来,小朱的家属要更泼辣些。女裁缝冯师傅,算是有文化的。两个女人,偶尔谈起正在看的什么电视剧,冯师傅就能说得很委婉。而小朱的女人,却是说得颠三倒四,没头没脑,不着边际。她看电视剧,只是看个热闹。相反,小朱倒是不怎么看。当然,他也是喜欢看电视的,只是他有时还会看看中央十套。或者,七套。七套是介绍有关农业方面的知识,提供发家致富经验。说到底,他没忘记自己是个农民。

比较而言,我去缝纫店的机会,要比去干洗店的机会多得多。比如说,给新买的裤子重新拷边,熨烫,或者是补钉一下脱落的纽扣,一般都会到缝纫店去。小冯也很客气,通常都是吩咐她的徒弟们做,象征性地收我几毛钱。

和洗衣店的小朱老板一样,我也尽量避免和冯师娘的丈夫打交道。她丈夫看人的眼神充满了一种防范和不信任。好在这样的交往不多。基本上,他们和我并不属于同一个层面上的人,这就像油和水的关系。油可以漂在水面上,但是,它们却永远也不会相融。

我有我的生活。

而且,我以为,我是了解他们的生活的。但是,他们却并不了解我。也不止于他们,包括这条小街上的所有的做生意的人,他们都暴露在小区居民的视线之下。而我们这些城里人,则相对拥有独立的、隐蔽的生活。即使同一个小区里的人,我们也分属不同的单位,不同的工作性质。各人的境遇,迥然有异。至少,我觉得我和别人是不太一样的。

但我对自己现在的生活是满意的。

我那时离婚了,一个人生活。

3

小街上出事了。

裁缝店的男主人居然消失了。据说那个男人在一次痛打了自己的老婆女裁缝小冯后,卷走了家里的所有积蓄,然后就离家出走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大家推测,他是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从此去别处(应该是个很远很远的地方)生活了。他们的这一变故,正好吻合了这里人的预感。大家一直觉得这对夫妻不太相称,他们的差异太大了。夫妻俩的脾气、秉性,完全是相反的两端。

大家是同情小冯师傅的。

缝纫店停业了三天,然后就又正常开门了。我觉得那个男人的出走,对小冯师傅来说其实未必是件坏事。她和他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在婚姻方面,我是深有感触的。

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毕竟只是少数日子。大多数时候,还是正常天气。多云少云,其实对情绪上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即使是在极端恶劣的天气里,生活总还是要继续。时间长了,有些东西人们是会慢慢忘掉的,就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次我又到缝纫店去。我要改一条裤子。在商场里新买的一条裤子,太长了。其实在商场里已经改过一次,但后来发现还是不太合适。冯师傅看到我,一笑。我忽然就觉得心里很宽慰。看来,她挺过来了。这一次是她亲自动手。我看到她比过去瘦了些,也许还有些苍白。她的手真的很巧,一条裤子的底边她只用一分多钟就改好了。她的一双手很漂亮,白皙,细长。我还看到她低头时,露出的脖颈,很圆润。她真的是个很好的女人,我在心里想。改好了,她让我到隔壁去熨烫一下,说:“我的电熨斗刚刚坏了。”她说得很心虚,仿佛是她的错一样。我要付钱给她,她说:“算了,这么小的事。”

干洗店里,小朱正在忙着。他在很认真地熨着衣服。他说干洗衣服重要的就在于熨烫。行里有句话,叫“三分洗,七分烫”。熨烫衣服是十分讲究的。小朱的功夫,就在于他能把一件干洗后的衣服,熨烫得跟新的一样。熨烫的温度、湿度、轻重、时间,需要一定的经验。不同的质地,会有不同的要求,这里面千变万化。小朱在这点上颇有些心得,也比较自得。他相信自己的手艺。他这样慢条斯理地讲话时,其实一点也不结巴。他那天穿了一身崭新的藏青色西装,里面装着一件雪白的衬衫,看上去,又精神又帅气。那身打扮,完全像一个什么公司里的文员。

“你这样好,有了口碑,生意旺。”我说。

“一般、一般。”小朱就又有了口吃。

就在他帮我把裤脚熨烫好的时候,我看到干洗店里面闪过一个身影。年轻、苗条、俏丽。显然,不像是他的妻子。有时候,倩影是最迷人的。他这样的小店,怎么会有这样的俏丽身影呢?

后来再路过小朱的这个干洗店时,我总会不自觉地瞄一眼。奇怪的是,只看到小朱一个人在,连两个孩子的身影都看不到了。小朱的生意,依然是忙的。我一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他的妻子带着孩子回老家了。原因是简单的,孩子在城里上学,赞助费太高了。让孩子回农村读书,他们夫妻思量了好久,自以为深思熟虑,却偏偏是个草率而错误的决定。

人人都会犯错误。

我也会犯错误。

但他们犯了一个大错误。

表面上,依然是风平浪静。城市里的人们,沿着他们固有的生活轨迹,生活着。或者忙碌,或者安逸,或是时而忙碌时而安逸。而寄居在这个城市里的乡下人,则像蚂蚁一样地东奔西走,忙忙碌碌。他们都是生活的受压者,不可能像城市居民一样的从容。在这个城市里,没有属于他们的土地,也没有他们的住房。他们所能做的,就是像浮萍一样,在水面上浅漂着。一阵大风,或者一股水流,就可以把它们弄得七零八落。

自然,他们有他们的归宿。

可能很早就有人注意到了干洗店的变化。当然,我不关注是因为事实上和我没有什么关系。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和我们并不相干的东西。如果关注,除了涉及到了自身的利益,或者是激发起了自己的某种兴趣,比如说:窥探欲。再或者,那件事情使我们得到了比较,让我们或心生妒忌,或心生同情,抑或是使我们在道德上有了某种优势。本质,就是如此的现实和简单。说变化,其实也没大的变化。小朱老板还是像过去一样忙碌,不,是比原来更忙碌。毕竟,老婆带着孩子们回老家了。但他又多了一个帮手,是个年轻姑娘。这个姑娘不是别人,是妻子的妹妹,也就是小朱老板的小姨子。

在乡下,农忙时节,亲属们互相帮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因此,小朱忙成这样,小姨子来帮忙人们倒也能够理解。小朱的小姨子年龄不大,也就是二十一二岁的样子。他们那里的乡下人习惯把妻妹叫做“妹妹”。大约是她名字里有个“红”字,所以,小朱就叫她“红妹”。开始的时候,大家还以为是小朱自己的亲妹妹呢。可是,那眉眼分明又不像。说是他老婆的妹妹,其实也不像,很不像。一定要追究相似度,也就是眉眼,有那么一点像。更多的,是不像。不像比像的要多得多。

红妹很漂亮。

漂亮的女孩子总是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

当然,另一方面,现在漂亮的农村女孩子也不稀奇了。可以说,在城里有无数的漂亮农村女孩子。她们从事着各种各样的工作。一般来说,进城两三年以后,在表面上你就不容易分别出她们究竟是城里的,还是从农村来的。女孩子的变化快。

红妹来了,帮小朱老板收拾家,做饭。据说,她是读过高中的,却没能考上大学。不用说,她在心里肯定是渴望到外面的世界来看一看,不甘愿待在农村。至少,她不想很快就嫁给一个农民青年当妻子,然后再生两三个孩子,从此沉默或聒噪下去。像所有的农村青年男女一样,她向往城市。而姐夫姐姐在城里,正好为她提供了一个出来看看的机会。本来,她倒还没这么快就出来。结果是姐姐回家以后,让她到这边的干洗店来帮忙。小朱知道,老婆一方面是的确担心他忙不过来,另一方面也是对他的个人生活不放心。表面上她大大咧咧的,但内心里对隔壁的女裁缝小冯很不放心呢。自己的妹妹过来了,可谓是一举三得。一得:可以帮忙店里的生意;二得:防止小朱一时糊涂,和隔壁的女裁缝犯男女关系错误;三得:正好让妹妹见见世面,也省得在父母家里吃闲饭。

小朱呢,当然也是愿意妻妹来帮他的。说到底,他们是一家人。他需要有人来帮忙。不用说,他不会欺负她的。他就像一个大哥一样,关照她。在他的眼里,她当然是个还不算太懂事的姑娘。虽然她是个大姑娘了。大姑娘有时也还像个孩子,尤其她是刚从乡下的老家里来。

他要让她在这里生活得轻松,开心。

这是他的愿望。

4

这个叫红妹的漂亮乡下姑娘,在“清清”干洗店前前后后有两年多的时间。这时间,她的姐姐也回来过多次,带着两个孩子,在学校放假的时候。两个孩子都大了。小姑娘长得细细长长的,像个大女孩的样子了,沉静,稳重。小男孩子也不像过去那样脏,那样顽皮了。甚至,他反倒显得有些木讷了。对这个干洗店,他们忽然变得陌生了。小朱的老婆呢,好像也生疏了。看上去,她比过去瘦了,也比过去黑了。

农村生活到底是不一样的。

与之相反的是她的妹妹,已经基本脱去了刚来时的土气。衣着鲜亮了,洋气了,皮肤变得更加白皙了。她有一头特别长的黑发。尤其是她有时从外面洗浴回来的时候,脸上白里透红,头发湿漉漉披在肩上,真的非常动人。她有一双非常匀称的大腿,臀部饱满,走起路来真的特别青春迷人。因为她的青春美丽,有不少熟悉的男人就故意开小朱老板的玩笑。自然,这些男人都是有些想入非非的。逢到这样的玩笑,小朱老板就窘得不行,满脸通红,结巴得很厉害,语气中有些急迫:“你、你、你……这样、样、样说很、很、很不好,我、我、我不开这、这、这个玩、玩、玩笑!”

开始还有人不当回事,后来看他真的变了脸,脸色由红转白,那生气的样子,恨不得要杀了面前敢开这样玩笑的人,大家才收敛了。看来,在心里他是不容别人亵渎他们这样的关系的。但是,也有第一次到这里干洗的人,不熟悉红妹的,以为她是老板娘哩。凡是这样错认的,小朱心里就气得不行。“眼睛也不知长哪去了,恐怕是长到屁眼上去了。红妹这样年轻,就成了老板娘?”他在背后嘀咕,对那人送来的衣服,熨烫的时候,手里就偷点懒。倒是红妹听了,并不生气。

红妹是个好脾气。

再说,她的思想相对开放些(不仅因为她读过高中,而且因为她看了许许多多的电视连续剧。她觉得现代的社会丰富多彩,各种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不觉得人家那话是种污辱。另一方面,她喜欢自己的这个姐夫。在她眼里,姐夫是个有趣的人,胆小,谨慎。他穿上西装的样子,以及他紧张时的口吃,都让她感觉可笑。这个多少有些可笑的男人,是个很好的男人,他顾家,会过日子,不抽烟,不喝酒。现在这样的社会,他能这样,就算得上一个优秀的模范男人。

看上去,红妹外表很柔顺,但内心里却有很强的独立性。而且,与她姐姐不同,她的心思比较细致。当然,因为她比她姐姐有文化。小冯裁缝和红妹关系相处得很好,她看到她的房间(也就是原来小朱的孩子们住的那个小房间。小朱在干洗店的后面,有两小间房子,还有个小厨房),布置得就很别致。她爱看书,床头放着《读者》《知音》《现代家庭》什么的。小冯师傅喜欢和她聊天。她们什么都聊。小冯师傅也会聊自己过去的丈夫,并且还把他和小朱作比较,就发现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小冯裁缝后来说,她发现红妹其实还是很单纯的。单纯,又有点任性。在她的身上,还是有些孩子气。可能因为她没有吃过苦,没受过什么磨难。红妹是个喜欢幻想的女孩子。有些幻想,难免不切实际。但是,小冯师傅也不觉得奇怪。她自己也是从年轻姑娘那个时代过来的。哪个姑娘,没有幻想呢?哪个幻想,又切合过实际呢?

姑娘们的梦,都是美丽的,浪漫的,虚幻飘渺的。

其实,红妹在她姐姐回来后不久就出去了。干洗店暂时不需要人手了。红妹需要有一份工作。自然,她是不可能愿意再回农村老家去的。她喜欢城市。虽然,她在洗衣店这段时间接触的并不算是真正的城市生活,她甚至都没有好好地逛逛这个城市里的许多繁华所在。但是,这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和农村有着明显的差异,这是显而易见的。她去过饭店、服装店、小超市。有的干得时间长一些,有些干得时间短。最短的,只干过三四天。城里的工作不好找,也不好干。既然她那样想找工作,她一定是想离开干洗店的。

据小街上的人说,小朱和妻子是有好几次反复的。他们犹豫得很,一度还是想把孩子留在身边,留在城里读书。可是,城里的学校不接收,即使花寄读费都不行了。孩子们要读书,必须得回老家。而孩子回到老家,小朱的妻子就必须回去照顾。

很矛盾,很犹豫。矛盾和犹豫中,他们采取了得过且过的方法。就这样,日子一天天地流水一般地平静地淌过去了,一去不返,直到困难重新挡在了面前。但是,说到底,生活中有多少人是有明确计划的呢?

小朱也是犹豫的。

最终,小朱的老婆还是带着孩子回乡下去了。他们有一个想法,就是把孩子托付给家里的老人。他们相信孩子一天天长大,独立性越来越强。小朱和老婆想,用不了两年的时间,孩子们长大了,独立了,就可以完全放手了。自然,就算有一天孩子们真能这样,也还是需要两年的时间。所以,他们后来还是动员红妹回来了。可以肯定,红妹并不愿意回来。小冯裁缝说,红妹有时会到她的店里去和别的姑娘吱吱喳喳地聊天。她希望姐姐早点回来。姐姐回来了,她才好安心地出去找工作。

表面上看,干洗店就又和过去一样了。

5

可是,怎么可能和过去一样呢?

别人看到的一样,永远只是表面的。我相信,再次回来不久的红妹和小朱就都有了变化。小朱开始肯定只是觉得有点亏欠了妻妹。因为妻妹是一心想要到外面寻找工作机会的。现在却只能窝在洗衣店里,干一些粗活。

他会努力地对她进行一些经济上的补偿。

什么事情都经不起时间的催化。他们变得更亲密了。说起来,他们可以算是一对孤男寡女,难免让人产生不少想象。我到干洗店去过几次,送衣服,取衣服。我喜欢红妹的样子。她真的是越来越动人了。她的身材好像比过去更诱人了,尤其是她的胸脯,越发丰满的样子。如此一来,显得她的腰肢更加的纤细。可惜的是,这样的一个漂亮姑娘在这个城市里,却没有一份正当的职业。或许,我是可以帮她的,我想。我并不知道,这个时候小街上已经有人开始议论他们的短长了。一个姐夫,一个小姨子,别人所能议论的,也不过就是他们的关系。自然,这样的关系不同于一般的男女关系。

他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其实外人也是无从得知的。事情得以泄密,还是在后来小朱老婆从乡下回来时,他们家所表现出来的异常。小朱的老婆回来了,只住了三天。有一个下午,她在家里哭得很厉害。红妹的脸色刷白,眼神慌张,去菜场买菜时,别人和她打招呼,她居然像丢了魂一样,置之不理。小朱呢,也不出来了。第二天,整个干洗店居然没有开门,这在过去是极为少见的。不,应该说,从来没有过。铺面后的小家里,不时传来一阵阵打砸东西的声音和小朱老婆的哭闹声。听不到小朱的声音,也听不到红妹的声音。

在小朱的老婆回乡下老家的当天,小街上就流传了一种说法:小朱和自己的小姨子好上了。人们说到这事的时候,显得特别的兴奋。无疑,这是一桩很大的丑闻。人们天生的对丑闻有着很强大的好奇心,并且乐于传播这样的丑闻。在传播中还会略加评论,以在道德上和他们加以区别。当然,在这传播的过程中,男人和女人的态度是不一样的。

就在大家猜测事情会如何结局时,小朱的老丈人来了。那是一个五十多岁(也许是六十多)的乡下老头,满头的白发,背有些驼,但身子骨很精神,走起路来,脚底下“咚咚”的(大概是因为脚上穿了一双不太合适的大皮鞋的缘故)。不知他从哪找来了一根扁担,把干洗店的门面打了个稀巴烂。小朱老板(这时候真的一点也不像老板,更像个受气的伙计)脸色雪白,站在里面一动不动,看着老丈人发泄。倒是后来红妹从里面冲出来,抱住了她的父亲。可是,她的父亲红着眼,劈手就给了她一耳光。打过了女儿,老头子这才又想起来应该给女婿一点实质性的教训,举着扁担就砸小朱。红妹就再次抱住了她的父亲………周围开店铺的人都涌去看了。应该说,整条小街上的人,都涌去看了。说到底,这条小街上,很少发生这样有趣的事。

所有的人都相信,这件事一定会闹得很大。大家都期待着这事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收场。到了晚上,大家却发现,老头子和小朱居然在店铺前摆了张小桌子,面对面喝酒。老头子大咧咧的,一边喝着酒,一边在教训着什么。而小朱一直在结巴,或者就是干脆沉默着,满脸通红。但是,大家没看到红妹。一对翁婿,在短暂的暴风骤雨过后,竟然以如此平静的场面作为结局,让大家非常的失望。不仅如此,他们甚至不太明白,在小朱和红妹之间,到底发生了怎么样实质性的问题。

“你们不要瞎说,”每当有人这样向小冯裁缝打听时,她总是这样回答,“没有影子的事。红妹还是大姑娘呢,这样说太不好了。”

听到小冯裁缝这样说,小街上的人又没了原来的主张。也许真的就是一场误会呢,否则老头子怎么会是这样的态度呢。

第二天一早,小街上的人就没再看到那个老头。老头走了。许多人以为老头回了老家。事实上,老头却是去了南方,打工去了。当然,人们也没看到红妹。小朱呢?干洗店关门了。关了整整三天,然后重新又开张了。

小朱一个人在忙。

自然,有人会扮成一副善意的样子,向小朱打听一些情况。小朱是明白的,不糊涂。他什么也不说。他本来就是一个不多话的人。他和大家打哑谜。但那几天里,他的精神一直有问题,好像很恍惚,脸色很不好看。慢慢的,大家也就不为难他了。而且,他还拒绝隔壁小冯裁缝对他的关心,这让她感到很委屈。

可是,小朱在心里却不这样认为。

6

世界上总有那么些人,消息是特别灵通的。关于红妹,有人说她并没有回家,而是继续在这个城里。有人说在某个饭店里见过她,也有人说她在汉口路人民广场那边的一个服装店里卖服装。我也相信她真的可能没回去。

这年的年底,也就是快要过年的时候,小朱的老婆从乡下回来了,同时回来的还有两个孩子。很快,邻居们都知道,她这回是彻底地回来了。而且,把孩子送进了郊区的一个小学里借读。这不仅要付出一大笔赞助费,还要每天辛苦地接送。

但是,他们却必须要这样做。

也许,他们以为,经历了这样的小小风波后,又能恢复到过去的模样了。至少,小朱的老婆心里一定是这样想的。再深的伤口,也有愈合的一天啊。但是,这只是她的想法。我每次路过的时候,看到小朱在里面忙着(完全不像过去那样精神了。或许,这也只是我的个人感觉),而她经常站在店铺的外面,左顾右盼,向着小街的两头张望着。谁也不知道她张望啥,像是等什么人来。可是,她会等谁呢?自然,一定也有人向她打听,过去发生那件事的真实原因。她的脸也是红的。

她不说。

她不想说。

她想完全把那事忘掉。

7

我没想到裁缝店的小冯师傅(总算知道了她的全名,冯青青)有一天会到医院里来看病。她的心脏不太好,心律不齐。但是,表面上她还比过去胖了不少,显得更加的白皙、丰腴。她已经离婚了,正式离婚了。她说她的丈夫跟了一个搞传销的女人。那个女人很有钱。至少,比她有钱得多。不过,她不伤心。相反,她觉得是个解脱。

她仿佛对婚姻看透了。

她问我的生活,我说我还那样。我从那个小区搬出来已经有一年多了。事实上,我那时有了新的女友。女友就是原来我租住过的那个小区的,小冯裁缝应该也是认识的。但我不能说。每个人都有秘密。当然,也没必要对她说。

可是,我们说到了干洗店。小冯说,在事后,干洗店的小朱自杀过一次。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那样做。当然,他被抢救了过来。再后来,他们就把店面卖给了别人,回农村老家去了——这等于又折腾了一次。显然,在这个城市里,他们不适合再呆下去了。他们需要回到乡下种田,让枯燥的生活与安静的绿色田园,去抚平他们心灵上过往的印迹。

“小朱是不是和他的小姨子……睡过?” 我问。

我仍然记得红妹的漂亮模样。

“没有,”她淡淡地笑着说,“应该没有。”

“但是,他们之间肯定是爱上了。”小冯说,“整天在一起,是很容易产生感情的。可能小朱才发现,自己有了爱情。”

是的,很多已经结婚的人,事后才发现自己前面经历的,并不是爱情。爱情有时候是跑在婚姻前面的,有时候却又是落在婚姻后面的。来得早的,和来得迟的,都是不幸的。而且,后来的结果往往更不幸,它和幸福的强烈程度成正比。

“但是,他们肯定没有走到那一步,否则那老头会只砸了一下,第二天就离开?小朱老婆第二次回来,也很平静。是红妹主动,红妹爱上了她的姐夫。”

她爱上小朱,倒也不算奇怪。但是,我想,小朱一定也爱她。在道德与爱情之间,他们一定犹豫过,痛苦过,挣扎过,却越陷越深……突然地中断,对他们是件好事。种种迹象表明,他们还没有走得太远。但是,这足够让他们很痛苦了。尤其是小朱。

小朱是个性格内向的人。

如果红妹不来,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他们到底还是不能适应城市里的生活。而不管如何,事情总会过去的。

又过了许久,有一次,我再次经过那个小区,路过那个小街,看到那个干洗店已经变成了出售大米和食用油的门市了。应该说那个干洗店没了,对周围居民的生活肯定还是有一些影响的,毕竟生活里离不开类似小冯师傅的剪裁缝补,也离不开小朱师傅的那种洗洁熨烫。干洗店的牌子还在,但油漆差不多都脱落光了,字迹模糊,粗看上去,像是:十洗人。

很是匪夷所思?是的,有些滑稽。

不过后来我又想,人,大抵也还是要洗一洗的。而社会的变迁,也正是一个洗涤的过程与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