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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散文》2018年第2期|刘从进:三只狗三种死法

来源:《浙江散文》2018年第2期 | 刘从进  2018年06月14日14:27

老郑带着他的三只狗守着村庄。

一只小狗,一只半大中狗,一只老狗。

“东头大龙岭,西头梅坑岭,两头各有一只庵,中央心是芦田山。”芦田山是一个大山深处四面环山的村庄,不明白先人们何以在这深山冷坳里过着隔绝于世的生活。

不知何时起,一条水泥路从山村的肋部穿过,村庄立刻像漏了气的皮球,人游魂似地一个个走光了。村庄剩下一付干枯的骨架,渐渐就淹没在荒草丛中了,在一片黄草柴禾间摇摇晃晃。只有一个老头与他的三只狗冷冷地坐在山坡上,相互消磨着时光。

老头姓郑,原是村里的烂眼秀才,国际形势,国家大事,家长里短,上至天文地理,下至人情世故,老郑都懂,自编顺口溜、相声和戏,他编了五百多首顺口溜,还编了99本戏和相声,逮着一个人就叽里咕噜说个不停。说到最后都没有人听了,但老郑还说。别人就不理他,只当是一个会说话的机器。

老郑总说村庄这样好,那样好,可他说得再好,人还是一个个地走了,最后只留下一个人,那就是老郑自己。看着别人走了,平时能说会道的他闭口不言;而当别人来劝他下山的时候,他就劈头盖脸的骂过去,骂得人家灰头土脸的,儿女来劝,他拿锄头扁担砸过去。老郑很坚决,说你们走你们的,不要再来劝我,我七十多岁了,这把老骨头要埋在祖宗呆过的地方。

老郑带着他的三只狗守着村庄。一只小狗,一只半大中狗,一只老狗。老郑深信狗有灵性,通人性,你要说对它不好的话,它就会跑了。夜里你跟人说要杀了它,它马上知道,连夜哀号着跑得不见踪影。

老郑对他的狗好,从来不骂狗,总说狗的好话,表扬它们。现在也没什么事了,三只狗天天吃饱了就躺在门口的空地上睡。老郑空的时候就陪着他的狗在门口晒太阳,摸摸这只逗逗那只,不停地给它们讲故事,古代的,现代的,一遍又一遍,自说自话给他的狗表演单口相声。中狗耐不住寂寞,听一会自顾自玩去了。小狗竖起耳朵摇一摇,原是落了一只苍蝇,老郑却以为它夸奖他讲得好,乐开了花。那只老狗默默趴着一动不动,眼神幽远,似乎沉浸在与老郑共同的回忆中。

老郑身子很硬朗,经常上山种地砍柴。冬天的时候也砍些枯黄的柴禾拿回家垫狗窝,让狗暖和暖和。

一天,老郑在山上砍下一棵枯死的树,硬扛着回家。弯弯扭扭走到门口,实在是太累了,一耸肩,一闪腰,“突”一声把树从背后掼到地上。只听得“呜”一声小叫,老郑转过身,发现地上躺着最小的狗。见老郑干活回来,小狗摇着尾巴跑过来,正好被老郑掼下的树砸到了。老郑蹲下来,小狗被树砸到了头,气若游丝,很快死了。老郑很心痛,骂自己的粗心,对着小狗说,你这“狗运”也太不好了。老郑提了一把铁锹,上山把小狗埋了。

那只中狗,习惯于躺在路边睡,爱把肚皮紧紧地贴着地面,凉凉的舒服,一歪头就睡着了,看上去就剩一张黄色的狗皮。这样躺在路边睡觉是有危险的,自从修了水泥路,不时有车子冷不丁地穿过村庄,躲都躲不及。老郑说过几次,它都不听。那一天,又躺在路边睡,被一辆经过的车子轧死了。老郑去看的时候,它还伏着一动不动,踢它一脚,还是不动,老郑仔细一看,地上有一摊血。老郑很气愤,骂完车子又骂狗,这么没用的东西,你好歹叫几声,也让我知道,好出来拦住他,跟他理论理论。无奈,老郑又提着死狗上山埋了。

埋完中狗回家,老郑忽然有些异样的感觉,家里的成员少了,只剩下他与老狗,一下子沉默多了。

小狗最可爱,中狗最顽皮,老狗最听话也是最有智慧的。以前村里还住人的时候,有生人来,老狗就叫,叫得很厉害。老郑一看是熟人,就训它:瞎了你的狗眼,舅公你也嚎!它就灰溜溜地跑开了。老郑要是不表态,它就越叫越凶,还要咬人的样子,吓得来人很狼狈。老郑看一阵,挥挥手说,去去去。临走,它还恶狠狠地瞪来人一眼,让你心有余悸。

老郑最佩服老狗的智慧,老狗越来越老,也越来越不想动了,总是默默地守在门口,不太往远处走。另两只狗都死了,它又有些兔死狐悲的样子,忽然又老了很多,背上的毛一撮撮地掉,露出一块块暗红色的老皮。

老郑上山干活的次数也少了,只守着门前的菜园子干点轻松的活。余下的时光就陪老狗在门口坐着,天天给老狗讲故事。老狗安静地躺在老郑身边,时不时摇一下耳朵,老郑自个儿乐一阵,又长时间悲叹一声。

那天我来到村庄。老狗懒懒地站在路上,见了生人,它不叫也不逃,缓慢地绕着我的身边转圈。都说不叫的狗要咬人,它阴沉沉的样子挺吓人的。我小心地绕过它,与它保持着一段距离,怕它猛地扑上来。

前面一个人坐在门口,那是老郑。我问,它咬不咬人?老郑说,不咬!它怎么怪怪的呢?它老了,活了十五六年了,不会叫了,走也走不动了,走路腿像打麻辫一样在颤,快死了。老郑习惯地挥手喊了它一声,它也不理。老郑说,耳也聋了。原来,他对着一个耳聋了的狗说了好多年的话。

十五六岁的狗相当于八十岁的老人,狗的老不显形,不像人一样看得明显,可毕竟是老了,生命快走到头了。它站了一会就趴下躺在地上,像一堆泥,过了一会又盘起来像一块柿饼,狗头就是那个柿蒂。此刻它静静地躺着,在通往死亡之路上,独自看着别人看不见的事物,独自回忆着别人不再有的山村记忆。我有些悲伤也有些怜悯地看着它,它却斜向里送来幽蓝的目光,长时间地安慰我。

老郑淡淡的,有一丝伤感,又很平静,似乎随时都在等它倒下,或者某一天外出回来,它倒在路边或门口死了,也是最平常不过的事。

一天,又一辆车经过村庄,看到路上躺着一只狗,长按喇叭也没反应,司机下来驱赶,它也不动。司机踢了一脚——这死狗!!老郑出来一看,真死了。老郑看了一会,喃喃说:你也走了,好喽,我还能埋你。老郑又说,你们都走了,哪一天,我走的时候,谁来埋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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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发于2018年第2期《浙江散文》。

作者为浙江省作协会员、台州市作协散文创委会主任。发表作品100多万字,出版散文集《独自的乡村》《风在兹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