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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18年第3期|马宇龙:楼外楼(节选)

来源:《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18年第3期 | 马宇龙  2018年06月13日08:49

第一章

1

我觉得我已经死了。

我曾经无数次预想过死亡,因无数次预想死亡而感受到灭顶般的恐惧。想想看,活生生的一个我,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从此不会再在大地上走来走去,也不会再给你说这说那。我不知道,那时候我还能抬头看见明灿灿的太阳吗?我还能看见市政府大门上庄严的国徽和迎风飘扬的旗帜吗?我的声音还能穿过小小的话筒响在挤满一堂的男男女女的耳边吗?……

那时候我会是谁呢?我在哪里?一个叫邝天穷的人曾经来到这个世界上,曾经干过一些轰轰烈烈的事,曾经干过一些爱恨情仇的事,曾经把生命当作一场赌注,他不在了,大家的视线里再也没有邝天穷这么一个人,世界该会是怎样的一副样子?有些事可以凭经验感知,可以屡次尝试,而似乎只有死亡不能。我不相信所谓视死如归的说法。想到死的那一刻,无名的恐惧顿时会紧紧捏住我的心。

每当我坠入假想的死亡的恐惧中,我就觉得我的身体变得空飘,面色变得怪异,我就会听到女儿邝欢在耳边问我:爸爸,你怎么了?好怕人!

这时候,我常常会把邝欢的头拉进我的怀里。我在孩子的眸子里看到了我蜡黄的脸色,我的眼泪突然不由自主滚落下来。我在心里默念:孩子,这个世界……你能走下去吗?我不该让你来到这个世界,你是那么单纯、高尚,纤尘不染,你该如何应对这个世界?

我其实还没有死。

我曾目睹好多人的死亡:一个朋友,和我喝酒,喝得酣畅淋漓,我们两人完全进入了忘我的境界,大醉而归。第二天就传来他死去的消息,说是脚步不稳,从自家的楼梯上摔下来脑袋着地,瞬间开花,脑浆四溅……一个邻居,岁尾年首参加单位春节团拜会,酒足饭饱之后入池游泳,一头栽下去就再也没有醒来,捞起时,脸色青肿,腹部涨大……一个同事,携情人回家,半夜云雨之后,被刚刚恩爱过的情人连砍五十刀,脑袋如马蜂窝一般,脖颈仅留一根指头粗的血肉相连……一个熟人,赶路开飞车,与一大货车相撞,人被挤成肉饼,一颗头颅飞向天外……我的母亲,一个坚强冷硬了一辈子的普通女人,硬是让一个小小的肿瘤夺去了生命……我的小弟弟天尽,在他六岁的时候失足从三楼上跌下,小小的身躯成为一摊血肉……我的初恋陈小婷,被逼无奈投湖自尽,怀有身孕的身体被水洗得像莲藕一样地白……

还有好多好多,我所看到过的死亡场景,一个个地轮流在我眼前上演。每一次在医院的太平间参加亡者的悼念会,我都忍不住想,如果有这么一天,我躺在这里,我还能看到前来悼念我的人吗?我在一大堆脑袋里没有看见我十分想见的人,我会失落、伤心甚至心存怨恨吗?我会因此于子夜时分出现在他们的床边吗?

这个傍晚很美好,夜幕把它巨大的翅膀斜挂在巨大的楼角上,就完全遮住了一半的世界,把一半留给我,另一半留给你们大家。

有这样美好的傍晚必定预示着有一个美好的夜晚,曾经,我是那么地讨厌夜晚,它漫长而又黑暗,像是一个漫长的没有尽头的隧道,让我窒息、急躁,我常常把数不清的这样的黑夜全部塞在我睁大的眼睛里,希望它来淹没我的双眼,淹没我的清醒。

这下好了,今天的黑夜将不再属于我,我正在大厦遮蔽的阴影里以自由落体的方式急急忙忙赶赴死亡。

2

天穷。

谁叫我?是她,除了妤洁不会有别人了。她的呼唤有别于以往任何一次的呼唤,苍凉、绝望还有些撕扯的破碎感。一直以来,她唤我的声音永远回响在我的耳畔,那么淡定、那么幽静,当我感到胸闷、急躁不安、无法自在呼吸的时候,这声音就会响起。

天穷。

我只要拨出一个号码,不用发出任何声音,这个低唤就会从很远的地方,透过电波,穿过我的耳膜,像甜丝丝的溪流一样,注入我的心田。我会闭上眼睛,等待全身的肌肉缓缓松

弛下来。

六年前,因为睡眠不好,就开始了和戴欣嫚不停争吵的日子。睡不着,就养成了在深夜翻书的习惯,戴欣嫚最不能容忍的是在她睡觉的时候周围会有一些哪怕很轻微的响动或者哪怕很细微的灯光。第一次发生争吵,铺天盖地,轰轰烈烈,五岁的邝欢第一次被吓得瑟瑟发抖,争吵的结果是我永远离开了那张大床。

我清楚地记得,那次大吵不久,一次去省城开会的路上,我突然感到胸闷、呼吸困难,有一股气郁结在胸部和腹部,满满地、生生地疼,继而开始头晕,恶心。师傅小李子吓坏了,起初以为车开得快,有些晕车,中间停了几趟车,让我休息了会儿,喝了瓶农夫山泉,我知道这与晕车无关,最近一段时间,莫名烦躁,而且失眠加重。小李子诚惶诚恐,好不容易把我拉到省城第一医院。

排队、挂号,小李子跑得气喘吁吁,做生化全套、动态心电图、X光、胃镜、脑电图,甚至连CT和核磁共振都做了,除了儿科和妇科没去,别的都跑遍了,第三天去看结果,那些片子、数据均显示一切正常。

我感觉我的心脏明明在暗自哆嗦啊,我有些奇怪,难道今天的一切不适都是做梦?那个戴眼镜的中年大夫面对我的质疑,从牙缝里挤出半句话:精神病吧?小李子火气大,攥起拳头,刚要变脸,被我一把拉扯在了一边。我说,这不是在韩阳,这是省城。我后来才知道,大夫并无恶意,他的意思是我这属于神经官能症,体虚。

与妤洁意外相遇就是那次去省城。

那个中午,我突然感觉很烦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打开电视,也嫌闹得慌。刚刚装修过的王冠大厦到处都在散发着化学的味道,我怀疑自己中了甲醛的毒。还是出去吧,出去透透气,也许就好了。

我出门,进了电梯,下楼,来到街上。

街上人永远是那么多,车永远是那么多,楼永远是那么高。我的职业病根深蒂固,好像这辈子都改不了了,在西北大学建筑系学了四年,一直梦想着用自己的手为每一个美丽的城市创造一个好的建筑。记得在大学里,教授一直说,好建筑有四个原则:简洁、和谐、秩序、个性。

而这座我所熟悉的省会城市,不断出现一些花里胡哨的建筑,不断地建,不断地拆。我记得教授还在课堂上告诉我们说,城市是一部永不会完成的交响乐,我们每个人都要以高度的历史责任感去谱写城市交响乐中的新篇章。

然而这种使命似乎于我越来越遥远,青年时期的理想也许只能成为一个梦。如今的城市不能说不繁华,不能说不欣欣向荣,但是随意规划建筑的高楼大厦把人们逼到了更加萎缩、困顿的境地,走在这样的人群中,我的呼吸无法自由,我的情绪无法高涨。

我很讨厌这种情形,我甚至厌恶自己为什么要挤在这种热闹里,给这个本来就乱成一团糟的世界再添乱。于是我的心情一下子又掉进了深渊,比起刚出门的烦躁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的额头上都冒出细细的汗珠来。

就在这时候,妤洁迎面向我走来,本来那条路上步行的人就不太多,所以我的目光直接领受到她目光的清澈。她是在看我,分明是在看我,毫不掩饰,毫不避讳。很奇怪,第一眼看见妤洁,我就感觉亲切和温暖。

是妤洁先说的话,我能认识你吗?

我从不在街上跟陌生人搭讪,也很少见女人在大街上主动跟男人搭讪,当然那种不时在昏暗灯光里随时出现的站街女除外。我面前的这个女人一身斯文,气质高雅不俗,显然不是那类除外者。

我没有说话,仔细打量着她。

又是妤洁说,请别介意,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有话想跟你聊聊,去那边的紫炫咖啡店吧,我请客。

我认识你吗?我讷讷着,不像是给她说,而是像在问自己。我不由自主跟着她走进了这家小小的像是专门在等我们的紫炫咖啡店。若有若无的音乐,是葫芦丝。

我叫妤洁。心理学博士,刚从澳洲回来。

你好,我叫邝天穷,政府公务员,来省城出差。

两杯咖啡,一杯卡布奇诺,一杯蓝山,冒着袅袅热气。

幽暗的淡蓝色灯光下,她的脸庞柔和而宁静。我从未见过这么宁静的表情。我被这种

表情所深深吸引。人常说,慈母严父。但是对于我而言,却是慈父严母,母亲的严厉让我从小看见母亲就会浑身发抖,因为母亲很少对我们笑,一张冰冷的面孔让人不寒而栗。

我记得我给妤洁说,你让我想起了我的母亲。

妤洁一笑,很慈祥,我可没有孩子,那就把你当我的孩子吧。别说话,让我猜猜。妤洁专注地看着我,是那种很职业化的眼神,然后她说,你入睡困难,入眠晚,睡眠浅,醒得早,而且会做噩梦。

我惊出了一身冷汗。

妤洁莞尔一笑,实不相瞒,我刚从卫生局出来,我今天跑了几家单位,办好了所有手续,“妤洁心理慰疗中心”就要挂牌了,你已成为我第一个顾客。

你的意思我是你第一个病人?我对“顾客”这个词进行了纠正。

可以这么说,因为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是有着这样或那样的心理疾患。不管你承认不承认,事实就是这样。要知道,城市居民过多的环境压力是造成大脑活动过激的直接原因,同时也是许多心理问题产生的根源。拥挤的公共交通、繁忙的人行道、高耸的建筑物都是造成环境压力的罪魁祸首。

你要好好休息。你的工作压力有点大。

我对妤洁已不知不觉失去了心理防范,我叹了口气,我真的该休息了。

沙,握不住它,不如扬了它。你说呢?

我似乎是梦游一般,不知不觉地,就被妤洁拉进了一类需要疗救的特殊人群……

3

我真的该休息了。

我记得当时喃喃对妤洁说这话的时候,忧伤、落寞。我真的该休息了。从省城回来的路上,小李子突然说,邝主任,缓下来也好,这些年,看你黑明昼夜的熬,我都看不下去了,人是肉做的,不是铁打的啊。

我把头靠在座椅的后背上,宽大的丰田越野在翻浆的搓板路上,也不显怎么颠簸,难怪这些年,大院里的轿车全部换成了高排量的丰田越野车。小李子的话让我有些心神不宁,现在这种人事变动的消息像流行感冒,传播是最快的了,当事人还蒙在鼓里,外边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有鼻子有眼了。

其实小李子这样的话,我在一周以前就听到了,尽管这样,我还是明知故问,到哪儿缓去呀?你听谁说的?

小李子毕竟在市委开了七八年车,头脑灵光,听我这么问,反倒把问题抛给了我,说实在的,邝主任,现在空缺的好几个位子,市委机要局长、市委机关工会主席、宣传部副部长,你觉得哪个划得来去呢?

这不是你我操心的事。

我不想再继续这样的话题。小李子也便知趣地不再说话,专心开他的车了。

当时,正是二十三岁的好年华,我从一家设计院招考到市委机关当秘书,由一名普通秘书干到秘书科副科长、科长到现在的市委办公室副主任,那是付出了多少心血与不眠的日日夜夜才换来的啊。

至于我要缓下来的说法不知道从何说起,这种话一般不会空穴来风,我开始闭上眼,认真梳理近几个月来的细枝末节。

有一次,在市委周学亮书记的私人宴会上,我喝了两盅酒,感叹一句,周书记呀,写同志们写了十多年,还没有多少机会让我讲同志们,却已经落得个失眠落发痔疮疼啊!周书记哈哈一笑,小邝啊,工会马主席要退休了,我看你去接替他比较合适,让你好好给职工们讲讲同志们。市委组织部乔玉川部长也在座,他马上接口说,虽然升了正处,但是邝主任才三十来岁,正是干事的年龄,不能去不能去。于是一阵随声附和的哈哈笑。

还有一次,下午上班,我发现办公室几乎没有一个人了,问值班的小陶秘书,他说,你不知道啊,今天黄秘书长父亲八十大寿,人都去祝寿了。我想想今早我一直在办公室,怎么就不知道这事?第二天,问起其他人员,大家异口同声,说看到我闭门草拟市委周书记在全市干部作风整顿大会上的讲话,就没打扰,我是忙人啊。我觉得心里不是滋味,随后几次与黄腾云秘书长碰面,他都要说,邝主任忙啊,太辛苦了,要注意休息。

大家一致认为,我太忙太辛苦,要休息?

回到韩阳市的第二天,我担心的事情终于

发生了,市委周书记找干部谈话,我是其中之一。

小邝啊,到办公室多少年了?哦,十年啊,俗话说,十年的媳妇熬成婆,当副主任也有四五年了吧,四五年就提拔正处,也不多见,主要考虑你这些年工作勤奋,任劳任怨,才破格提拔你担任机关工会主席,对了,记得你上次说过,你患有严重失眠,老黄也多次提出要照顾你,我想,工会主席这个位置很适合你,到新的岗位一定要好好干,同时也要注意身体,这些年你身体透支严重,要争取把它补回来。

一个厚大的手掌重重地拍在了我的肩膀上,我明显感到了一股被向门外推的力量。

我知道,工会的老马主席一两年了都没来上班,我知道就是来了,也没多少事情,无非一年举办一次职工运动会,慰问一次老职工,都是些软任务,干了没人说好,不干也没人说不好,一句话,干也行不干也行。记得不知谁说过这么一句话,中国工会和外国工会的区别在于,中国工会主要组织看电影,外国工会主要组织罢工。

回到办公室,我马上得到了一个新的消息:位次排在我后面的市委办公室副主任王向春要到市委组织部担任副部长。

听到这个消息,我一推桌子,站了起来,一把将刚拟好的一份材料撕成了碎片,内心有了一种异常荒凉的感觉……

在市委办公室十来年,前后给三任市委书记写材料,每次会议前,人家在宾馆推杯换盏,我在灯下熬夜奋笔,有时候一个讲话,三四十页,废稿要堆一尺多高,近几年电脑和网络普及后,年轻人习惯利用粘贴复制炮制讲话稿,很少有人再动脑子了,只有我被大家嘲笑着还坚持多年用笔的习惯,我始终觉得电脑和网络会把人的思考力降低,事实也是这样,自从有了网络,好多人写出的材料千人一面、人云亦云,毫无创新和特色。为了带一些新人,我常常抽调几个年轻人,组成一个写作班子,由一个人主笔,其他人坐在旁边苦思冥想,发挥集体智慧,一句话一句话地写,我要求大家力求不用旧词,要有新鲜感。我的这种办法得到了领导的赞赏,却也听到了手下的不少抱怨,他们说,人家都这样写,为啥咱就要另搞一套?简直要把人逼疯了。

每天我都要仰望两次市委办公大楼,早上来上班望一次,下午走时回望一次,两次看到的大楼都不一样,早上来时大楼清晰,棱角分明,稳稳当当,只是猛一看,有些血色,刚开始以为是晨曦染上的,后来才知道是我眼睛里的血丝,一段时间,因为熬夜,眼睛一直处于充血状态,看什么都布满了血色。而下午的回望,主要是为了体会我的身体状态,在文字里埋头几个小时,常常上班来,泡一杯茶,到下班才发现一口未喝却早已凉透,出了楼门,院子里的一切都是模糊和晃动的,这时候我就要下意识地去回望办公大楼,这时候的大楼不再清晰,不再有棱角,也不再那么稳当,而是模糊不定,漂移浮动。

出了大门,我掏出手机,想打一个电话,却不知道该打给谁。号码簿里那么多活生生的人,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去说话。突然,随着号码簿的翻动,妤洁的名字出现了,我看到一张安详的面孔浮现在手机屏上。

大拇指一动,妤洁就来了:

你好,天穷。

这就是信息社会,很远的人突然会变得很近,把耳朵贴近电话,你仿佛都能听见对方的鼻息。

你好,妤洁。我很听你话,我真的要休息了。

呵呵,听起来好像有怨?这可不好,记着我说过的话,沙,握不住它,不如扬了它。你不仅要听,还要继续听我的话,这对你好。一周之内,你来一趟吧,我替你担心。

口气不容置疑。我挂掉电话,妤洁的声音依然回响于耳边,这个女人有一种神秘的、巨大的力量,看来我不得不成为她的病人。

这个晚上,我再次失眠。在市委办公室这么多年的点点滴滴,全部涌现在眼前,我想到每一个人,想到了王向春。王向春,这个小我三岁的年轻人,是在我当秘书科长的时候调进来的。我成为市委办公室副主任的时候他还是后勤事务科副科长,因为科长调走了,他履行着科长的职责。两年后,机关竞争上岗,他顺势而上当了后勤事务科科长,前年年初,才突然提拔为市委办副主任,分管后勤事务。

对于王向春,我打心眼里瞧不上,第一次

见他,我就感觉他华而不实,不是个做干事的材料。我一贯有个被人称道的缺点,就是不善于逢场作戏,喜怒形于色,好恶显于言,所以在和王向春共事的这段日子,我的脸上明显写着:我不看好你。

我不看好人家,自有人看好,不然他不会升得这么快,我知道黄秘书长就对他很是看重,走一步都带着他。王向春终于走上了市委组织部副部长这个显赫的位置。

王向春!王向春!我在心里一面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一面给自己说,管他去,你当你的部长,我当我的主席,但是头脑却不听话,这个该死的王向春还是硬生生地往我的大脑里钻。

我开始了我惯常的做法,盯着天花板四边的角线开始数上面的花纹,我知道那是九百九十七个,因为我已经数了不知多少遍,只有数这些花纹我才能让我不去想该死的王向春,我才能不知不觉地睡去。我十分感谢装修工,给我的屋顶贴上有花纹的石膏角线,我也感谢那些花纹,是它们,让我依然活在这个世界上。

近几日,我明显感觉我已经病得不轻了,除了失眠加重外,经常疲乏无力,胸闷,口干,手脚发凉。

我这是怎么了?我邝天穷难道因为一个正常的工作变动就打击成这样?怎么会?我的性格中秉承了母亲那种不屈不挠的成分,这么多年,一路拼杀,从不退缩,怎么会因为这么一点小挫折变成这样?这要是让人知道,该会怎么看我?我分明看到大家都在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我,看得我的毛孔里都渗出了细细的汗。

我一遍遍在心里安慰自己:没有的事,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哪有闲心管你?但是,我这种不良状态的确像魔鬼一样地折磨着我,让我不能安生。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不能,我要好起来,尽快好起来,我要让大家看见一个依然神采飞扬、踌躇满志的邝天穷,而不是一个面容枯槁、一蹶不振的邝天穷。

沙,握不住它,不如扬了它。

是妤洁的声音。

4

车子驶出天逸大道的时候,小李子才从包里掏出一个精美的方盒子,递给我。

我一眼看到盒子上被咬掉的月牙形苹果图案,然后看到一个手机图片,苹果手机?这么高档?

给你的。小李子说。这是最新款式,六千多块呢。

我的?谁给我的?

临出门时,王主任叫我去了,说,邝主任要高升离开办公室了,以后在一起的机会不多了,出门好好伺候着,这部手机你交给他,算我个人一点心意,我看他那部手机也太旧了,另外,我准备了一箱典藏韩阳醇酒,你装到车上,邝主任出去招待个人啥的,用得着。

我十分意外,盯着小李子瞅。小李子看我盯着他,就讪讪地说,王主任知道你的脾气,害怕你不要,千叮咛万叮咛,一定要我上路了再给你。

我意外不是王向春先斩后奏,而是王向春的这种做事方式。我忽然明白了他能这么快提升的原因所在,要是我已经明确要高升市委组织部,比我资格老的他明升暗降,我是无论如何想不起给他送东西、替他操心出门招待人用酒的问题。有人说,有些人天生是干事的,而有些人天生是做官的,做官的需要干事的但永远不会重用干事的,干事的离不开做官的但是又打内心瞧不上做官的。看来我天生是那种干事的人,而王向春天生是那种做官的人。

既然是天生,你就不能抱怨谁了,跟谁都可以过不去,但万不能跟命过不去。这样想着,我就把那部价格昂贵的苹果手机从盒子里掏出来,把玩着。

我这次出来给大家说,去趟省城检查下身体,看看病。几乎每个人都点点头,然后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我的确是应妤洁的邀请,去检查身体的。这个社会很奇怪,你说真话偏偏没人相信,随便撒个谎,反倒大家会觉得是真的。比如早上我给大家说,上次跟省委胡秘书长汇报的那个信息化项目有点眉目了,我要专程去跑一趟。我相信一定会没人表示质疑的。

主要问题在于,在这个节骨眼上,我要去看病,大家肯定首先想到,那分明是我对于组织安排有情绪装病嘛。我想到这里不由摇摇

头,在市委大院十多年时间,其中的奥妙与玄机我是深有感触的,病不能随便得啊,一定要得在时候上。

车子下了高速,驶进省城,在我的指引下,直接开到了位于省政府对面的飞雪大厦前,车子停到这座五十层大厦前面的停车场上,我下了车,对小李子说,你去驻省办登记个房间休息去,别管我,我要用车会给你打电话的。

我进了大厅,乘电梯直奔二十八层。

妤洁心理慰疗中心就位于二十八层,这是她告诉我的。出了电梯口,我一眼看见了妤洁。她正站在电梯出口等我。

妤洁今天穿了一身奶油色职业套装,发髻也高高盘起,显得成熟、素雅而又超然脱俗,我不由多看了她几眼。

跟着她穿过走廊没几步,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奇观:一座壮观的假山石,造型奇特,石缝里长出一棵棵蔓状的绿草,水声潺潺,从石头上流下来,汇聚到石头下的池子里,池子里有红黄黑白和杂色的金鱼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不时冒着水泡。假山的旁边则是一棵棵绿树,枝叶硕大,枝繁叶茂,一派翠绿……

妤洁始终微笑着,带着我默默穿过树林,我就看到了一个爬满青藤的圆形月亮门,上面写着一行弧形的红色童话体字,很萌:妤洁心理慰疗中心。

这是在钢筋水泥楼上吗?我问微笑着的妤洁。

是啊,你不是刚从电梯上来的吗?说着她把我带进了一间同样被绿色点缀的房子。这里是她刚装修好的工作室,里间有一个小门,显而易见是休息室。

我被让到一个圆形的沙发上,她说,一直想在郊外找个依山傍水的院落,却一直找不到,后一想,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于是,我就隐到这里了。怎么样?感觉不错吧?

太神奇了!我不由脱口而出。

真喜欢今晚就住这吧。我能看出你昨夜睡眠很糟糕,今夜我要让你睡一个好觉。

进来吧!我被妤洁拉进了里间的卧室。卧室很小但却有着很温馨的氛围,只有一张床,床头柜子上开着一盆水仙花,发出淡淡的香气。她随手拧开了床头的音响,淡淡的音乐随即响起,接着一个若有若无的女声轻哼着一首英文歌曲,声音舒缓却富有张力,和声伴唱,轻声,混音,纵横交错,丝丝缕缕,纠缠成一曲绕指柔。

这座楼的窗户封闭得奇异地好,城市的喧闹与外面的任何声息都不复存在,有的只是流水淙淙,音乐舒缓。

慢慢地,我就像是进入了梦游,完全在她的指引下躺了下去,那张柔软的床一下子热情地接纳了我的身体。

我的眼睛空洞地大睁着。有一双山泉一样清澈、深邃的眼睛掉进了我的眼睛,于是我的眼睛不再空洞,不再干涩。我感到了一股清凉,宛若一滴滴眼液,顺着眼睛流进去,瞬间流灌我的周身。

妤洁坐在床头边那个很萌的绿色小沙发上,满眼清凉地盯着我。

这个夜晚没有你的单位,没有你的家庭,没有你的孩子,只有你自己,听,这音乐像不像流水,在流水声中,给我讲讲你的童年吧,讲讲你的母亲,因为我记得你曾经给我说过,我让你想起了你的母亲。

天穷,我的孩子。

真的像是母亲在叫我。

我周身变得柔软,像是躺在温润的泥土里,鼻子里全是泥土和青苗的气息,头顶的蓝天上飘浮一丝丝白云,远处的山坡上还有羊群在移动。

我是回到了邝湾子吗?那个久违的小山村。那里的天永远是瓦蓝瓦蓝的,那里的空气永远是清香清香的,那里的水永远是澄澈澄澈的,那里的孩子永远是笑声清脆的,就连那里的睡眠都是深沉深沉的。

这时候,我闻到了一股奇异的味道。

是母亲的乳房,垂落在我的脸上,我把嘴巴凑过去,一下子就含住了一只乳头。

邝湾子是向坡公社的一个生产队,而这个生产队的队长就是我的母亲岳兰。她是邝湾最大的官。没当队长的时候人们叫她兰子,当了队长后就叫她岳队长。岳队长去过大寨,是农业学大寨的先进分子,也是全公社第一个女拖拉机手。

我在她肚子里的时候,她就领着社员修梯田,我来到这个世界上之后,她还是没黑没

明地领着社员修梯田。我一直搞不懂,那么大的山,那么多的土,挖来挖去就真的很好玩吗?

也许那些土远比父亲邝野和我这个嗷嗷待哺的小崽子意义重大,父亲邝野是个“臭老九”,因为喜欢摇头晃脑地到处给人讲“四书五经”,就被英雄的革命小将们打跛了一条腿。我是难产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虽然不合时宜,但是对于这个家庭却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我就像是一枚又酸又甜又有些苦涩的果子,让父亲尝尽了苦头,也品出了几多酸甜。

因为母亲的作用,父亲重返讲台,他一边教书一边手忙脚乱地带我,常常一大早狼狈不堪地赶到学校,除了满头滚落的汗珠,就是满身我的屎尿。

学校很小,却很美丽。一条终年清澈的小青河流出山谷,山谷深处有一孔窑洞,冬暖夏凉,书声琅琅。那就是父亲的教室。窑洞前是一簇翠竹,就像是学校的围墙。

这里起初是我的摇篮,后来是我的乐园。

父亲去这里上课,常常会把我和书一起放在土坯砌成的宽大的讲桌上。在父亲摇头晃脑讲课的时候,一般我很少哭泣,我像是能听懂父亲优美的诵书。全班十来个学生,最大是四年级的,也有三年级的,最小是二年级的,父亲教他们读书认字,他们帮着父亲带我。

所以当我意外闯进这个迷茫世界的时候,我就和背有些弓、腿有点跛的父亲相依为命。母亲岳兰宁肯把那些鼓胀的奶水挤掉,洒在她钟爱的土地上,也不肯留一滴来喂养我。父亲得一个叫邝长贵的学生把他家的奶羊拉到学校,挤奶喂我。竹林掩映的美丽学校哺育了我,我在麦秸扎满的土坯讲桌上慢慢长大。

母亲在我四岁的时候生下了大弟弟邝天昊,那时候她已经不再修梯田了,梯田果然把她修成了正果,她成了公社里的干部。在我模糊的记忆里,她的头抬得更加高昂,对我和父亲说话更加强硬。邝天昊的出生,似乎多少改变了她的性情,至少她能够抱着天昊,给他喂奶吃。每当这时候,我就会抱着她的双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的奶头。

原来不只是羊有那么迷人的乳房,人也有啊。我不知道抱着那样一对乳房,尽情地吮吸它该是怎样一种享受。

也许对于母亲和弟弟天昊的仇恨就产生于看到母亲哺乳弟弟的那一刻。

天穷。

我听到一个声音,不是母亲。

是妤洁。我的脸突然发烫,明明她小西装的套装里穿着雪白的衬衣,我却在睁眼的那一瞬间,十分清晰地看到妤洁胸前那一对洁白触目的双乳。一种清凉的感觉让我一眨眼间,一切都已不复存在,只有她那双望着我的眼睛,慈爱,怜惜,一如双亲。

我的脸通红发烫。强烈的羞耻感袭击着我,为什么我会忽然看到她的双乳?是梦中母亲的乳房再现人间吗?可是这是个我不熟悉的女人,她与我的母亲毫无瓜葛啊。我嘴唇发烫,嘴里喃喃,妤洁,你是上天派来拯救我的天使吗?是感动还是某种神性赐予的突然降临,我的眼泪竟然滚滚而下。

上大学二年级的那个夏天,我接到了父亲的电报:母亲去了。当我看到母亲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冰凉,就像一枚鲜果被我们被世事被命运的蝼蚁们一口一口地噬空。她脸上的表情似乎和往日没有什么两样,平板如常。在她弥留的时候,只有被她痛斥了一辈子的父亲守在她的身边,我省城求学,邝天昊异地服刑,邝天尽幼年夭亡,父亲说,他几次要叫我回来,母亲坚决阻拦,说她不想让我看到她的惨象,等咽了气吧。尽管那时候母亲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却还要硬撑着,即使去上厕所,都要自己扶着墙一步步挪去,总不肯别人帮助。母亲病卧床榻之后,仍然没有放弃自己的主宰地位,她向父亲拜托了身后的三件事:第一,她一旦病危不要抢救,让她平静离世;第二,她死后第二天就烧掉,不起坟,不立碑,骨灰撒向梯田;第三,不要通知任何人,不要花圈,不要挽幛,不要任何形式的悼念。

对于她的子女,母亲也对父亲提出了要求,我当时一无所知,后来才慢慢知道,她对儿女的未来曾有过充分的考虑,她的意愿,要父亲通过他的手拼了老命地去实现。也许这就是我母亲对于孩子有别于一般母亲的爱。

母亲对于我人生的规划在父亲的努力下,终于实现了,至少说是实现了一半,那就是:让天穷从政,一定要当官,当大官。

这就是我的母亲,死后多少年里一直在设计着我的人生道路,让我按照她的意愿一步步走到今天。

幸运的是,我能在母亲去世第二天为她清洗身体。

窗外的阳光悄悄不经意地溜进了屋子,跳过她稀疏的头发,她的胸脯,然后停落在我的脸上、我的眼睛里。这个生我的女人有着一副洁白的身体,年届五十的她皮肤却还有着意想不到的弹性。抚摸母亲的身体,我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有句老话说: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就是面前这个女人身上掉下来的吗?我们的肉体本来是连在一起的吗?可是这么多年,我们为什么离得这么远?我第一次双手握住了母亲的乳房,第一次把一张变形的淌满泪花的脸贴在了它的上面,虽然它已经没有温度,但是我依然感觉到它的美好和神圣。

父亲严格遵守了母亲的遗嘱,火化了母亲,一一打发掉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处理完母亲的后事,父亲眼圈红红地说,天穷,原谅你的母亲,她是爱你的。

在山体的冷漠对峙里,母亲变成了一个虚无。她头枕青山,长眠于此,而她脚下的那一块空地,将是我安息的所在,母亲啊,我必将回到你这里,但是你却再也不能到我这里来了。

在我的弟弟天尽之后,我再一次体验了一个人的逝去,也体验了当她逝去后我没有在她身边看她最后一眼的遗憾。人去了,我才知道我爱她,她也爱我,可是因为种种原因没能使得我的世界在她的世界终结的那一刻情感相互交融。

一个人的童年经历会影响他的一生。天穷,那些年,你心中积累的负向的东西太多了,这些东西一直沉淀在你心里,到后来,又有一些新的负向东西加入进去,于是会有今天一时无从入手的感觉,就像你手里有好多问题,不知道该先去解决哪一个,于是你就摊着手,继续看问题越积累越多。

是的,妤洁,你是对的,的确有一段时间,我像是活在暗日里,像是躲避着某些阴影的追杀一样。晚上做噩梦,在深夜的时候看到小孩子的脸,没有眼睛的脸。看到有人从楼上掉下来,止不住地幻想,觉得孤立无援,所有的人都站在另一方,所能做的只有孤注一掷。

妤洁用她的手指拭去我脸上的泪珠……天穷,其实你已经得到了,虽然得到得很晚,只是在时间和空间上不平衡而已,让这种不平衡平衡起来,你就没事了。好好睡会儿,你需要睡眠……

不知过了多久,我进入了梦乡。一段时间以来一直被噩梦困扰,很久没有做这样轻松的梦了。醒来的时候,一缕阳光已经洒满蓝色的窗帘,洒在我的床头。我躺在床上,透过薄薄的眼皮看太阳,金黄金黄,暖洋洋的,红的黄的色彩闪烁着,流动着,组成一幅幅令人陶醉的图案。

我开始服用了一种药:阿普唑仑。

妤洁说,它是抗焦虑的安眠药,晚上临睡前半小时服一片,入睡难的状况会有所改善的。

我惯常的生活中多了一种必备的程序,就像从小父亲教给我的,睡前一定要刷牙。那时候不明白,老要问,我会在睡梦里吃东西吗?父亲说,含着清洁的气息睡觉,睡得香啊。父亲让我养成了睡前刷牙的习惯,妤洁又给了我一个习惯:睡前吃药。我知道这一定会成为一个习惯,因为人过四十,身体就开始像是一辆赶了长路的老车,满身零件老化、松动,不走下坡路都不由你了。

每次睡前拿起药,我就想起妤洁,想起她安详的面容,不徐不缓的腔调,以及她并未亲见却又那么熟悉的美丽胸乳……

我吞咽下药,马上感到它的药效就来了。

第二章

1

死亡,你在张开怀抱迎接我吗?

我自由地飞行,身体变得特别轻盈。当我的衣襟、我的头发在风里飘舞的时候,我觉得一种从未有过的神清气爽的感觉醍醐灌顶。

或许,死亡是会将一切都带走的过程,它不仅将这个人带走了,而且将他周围所有的牵挂与思念也全都带走了。可是,带走是带到哪

里去呢?是不是一个足够远的地方,让我们无法寻找,牵挂和思念也无处安放直至被回收删除。

市委的任命文件放在了我的桌子上:市委决定,任命邝天穷同志为市委机关工会主席候选人,请按工会章程依法进行任职程序。

我惯常提起笔,要在文字上签署。提起笔,我却不知道要写什么,往日办公室小唐每天都会抱来两大夹子文件,有些是急件、密件,但大多都是平常件,有普通的周知性的,有需要拟文办理的,也有请示解决问题的,等等吧。一般我都会签上:同意、批转某某执行,建议上办公会议研究,请某某尽快办理,等等。

而这份文件是人事任命方面的,也就是个周知性的,我不能写“同意”,自然也不能写“不同意”。但是要签署,这将是我在市委办公室工作期间签署的最后一份文件了。

传阅。

我提笔写下了两个字,然后如常写上“邝天穷”三个字。写完,我凝视了一会儿自己的名字。我突然感觉这次我的名字签得和以往有些不太一样。哪里不一样呢?我翻出了以往签署的文件,自己对照了一下,这次的字体好像变得有些生涩。难道一个简单的签字又一次暴露了我心内的隐秘?

我坐在椅子上,把头靠在后背上,闭目养了会儿神。

再度睁开眼看那文件,其实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再说,谁会在意这个呢。

放下文件,我开始整理屋子,收拾东西,我把柜子里、抽屉里那些文件、书籍、各种酒店的餐巾纸、打火机之类全部堆在茶几上、沙发上,不用的扔在一边,有用的整理在一起,放在了一个准备好的纸箱子里。

这么多年待在这间办公室里,自己早已与它不可分割,浑然一体了。这里到处都是自己的痕迹,甚至连屋角旮旯里,也有自己用梳子梳下来的头发。我清楚记得,自己的第一缕落发就是在这里落下的。我的头发一直很好,这得之于母亲的基因,母亲四十九岁去世时,仍然是满头乌发,没有发现一根白发。我却在三十六岁的时候落下了第一缕头发。

看看,我整理出的东西,多一半都是垃圾,有用的不过一小摞而已,我可怜的头发这么多年就是牺牲于这么多的垃圾。唉,我的可怜的头发呀,你竟不能死得其所,你原来死得毫无价值。

我把桌子抽屉拉出来,腾出里面的小物件,我看到一大堆名片散乱在里面。每次出门参加各种公务活动,在办公室接待各色人等,都会收到形形色色的人送上的名片,我知道,这些东西一般都没有用处,好多接过来根本不会去看第二眼。想到要联系某人,也会通过其他方式去获取他们的联系方式,而绝不会在抽屉里去翻他们的名片。可以说,在我的意识里面,它们基本可以算作是不存在的。

既然不存在,它们也就是垃圾了。我把这些名片稍作整理,丢在了那堆垃圾里。然而,在我把名片盒扔过去的瞬间,有一张名片跳了出来,赫然落在了地板中央。我过去想捡起来让它回归原位,弯腰捡拾的当儿,我看到了上面的名号:省建设厅常务副厅长庞俊杰。

庞俊杰?

一张很有棱角的面孔立即浮现在我的眼前。庞俊杰最初是西北大学建筑系的系主任,我的大学导师。那时候在大学里他是为数不多几个赏识我的导师之一,我的毕业论文《中国城市建设的败笔简析》得到了他的高度推介。毕业的时候,庞俊杰要我留校任教,可是我的父亲邝野死活不同意。当时我并不知道母亲的遗托,只以为父亲年事渐高,身边孤单,需要我陪伴而已。

庞俊杰老师虽然十分遗憾,但也感念于我的一片孝心,放我回了原籍韩阳市。当年我分配到了韩阳市建筑规划设计院。那年年底,庞俊杰就调任西北建筑学院当了副院长。

在父亲的一再动员和不停地催促下,我参加了市委办公室工作人员的招考,进入市委第三年,我就从报纸上看到我的老师,四十九岁的庞俊杰被提拔到省建设厅任常务副厅长,之后我一直在关注着他的情况,再次见他是在我刚刚被提拔为市委办公室副主任不久。那次,庞俊杰来韩阳市检查工作,当时,省建设厅长刚刚退居二线,庞俊杰以常务副厅长的身份全面主持厅里工作,我正好参与草拟市委周书记给庞俊杰的工作汇报。

检查工作的过程我是没有资格参与的,接

待工作也不是我所分管,所以那次庞俊杰在韩阳的活动,我是没有条件介入的。等工作结束,吃罢晚饭,市委、市政府的几位领导把庞俊杰亲自送到宾馆房间离去后,我才随后鼓足勇气敲开了他的房门。

没有想到的是,庞俊杰虽然今非昔比,身处要职,却依然一如从前那样和蔼可亲。他一见到我,就满脸欢喜地叫出了我的名字:邝天穷,来之前我还念叨你呢。

屁股决定面孔,这是一般的规律,坐在了什么位置上,就要拿出一副跟这个位置相符合的面孔,说一些和这个位置相吻合的话,不然,你就会成为另类被打入另册乃至最终失去这个位置。庞俊杰坐在了厅长的位置上,对我却还是一副老师对学生的面孔,这不能不让我受宠若惊的同时感动不已。

这次见面非常愉快。庞俊杰关切地问了我的情况,当然说得更多的是当年我们在学院做师生的事,他的记忆力非常好。看来那些往事不仅仅是我,也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了。难能可贵的是,他还说起了我的毕业论文,他甚至能说起文章的核心内容和重点段落。

一个小时的时光很快就过去了。很美好很愉快的时光。这张名片就是那次他给我的,他浑厚的声音让我久难忘记:天穷啊,你是个难得的人才,有什么需要我的,随时跟我联系。

三年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但是我知道他主持建设厅工作已经三年多了,厅长的位置一直空缺着。人事上的事情很复杂,大小都一样,无论在哪个层次上,都有着各自难言的苦衷。

我拾起了这张名片,在手里摩挲了下,顺手塞进了衣服兜里。

这时候,门被敲响,是秘书小陶。

小陶叫陶清波,是去年参加全省公务员考试进来的,小伙子很机敏,至少比我那会儿刚进来要聪明得多。就像我刚进来,那些老前辈说我的话:这些娃娃们不敢怠慢的,以后的吃喝拉撒都要在他们脸上看呢,就连将来有一天去了土骨堆搞个葬礼都要靠他们张罗呢。

邝主任,在收拾东西?需要我帮什么吗?

是啊,这文一发,就不能再赖着了,早点搬过去,也没啥东西,这都收拾好了,这两个箱子是带走的,别的呢,你看着处理一下,都是些不用的文件。不过,一定要就地销毁,打为纸浆,别流出去呀。

邝主任,你放心,这点保密意识我有,还好,你没调多远,不过从三楼升到了七楼,以后有啥不懂的,材料上需要请教的,找您也方便。

陶清波说着,就抱起了一只箱子。这时候,办公室的其他人都过来帮忙了,他们七手八脚地帮我把东西搬到了位于七楼的市委机关工会主席的办公室。

市委机关工会只有四名工作人员,而且都是些老弱病残。原工会马主席长期有病,不来上班已经一年,这次已改任为调研员了,虽然占着机关编制,但是更是不会来上班了。还有一个女的叫曹红莲,四十多岁,最早是市委办的打字员,敲了十几年铅字打字机,铅字打字机退下去后,她也就跟着没事情做了,就调到了机关工会管账。另外两个都过了五十五岁,都在外边搞点小生意,生意是他们的主业,单位的公事对于他们来说反倒就是副业了。

我的东西拿到原马主席的办公室门口时,门却还锁着。陶清波拿出手机给曹红莲打电话:曹姐,邝主席已经到了,你赶紧把钥匙拿来啊。

我被让进隔壁的市委党史研究室,坐了会儿,听到一串钥匙丁零叮当响,接着有人高喉咙大嚷:哎呀,这把我跑坏了,我刚挤上公交车,听说新苑超市搞活动,我要去捡点便宜货的,一个电话就把我催来了。

我坐着没动,听到陶清波问曹红莲:马主席把东西搬走了吗?

那个高喉咙的曹红莲说,也没啥东西,他的东西他早就拿走了,前天叫我去他家取了屋门钥匙。

我听到他们一起把摞在窗台上的我的箱子搬了进去。

我坐在党史研究室翻报纸,小陶进来了,邝主任,门开了,东西都拿进去了。我站起来,走进我的新办公室,一进门,我就被屋子里的景象打垮了,地上垃圾遍地,纸屑、旧信封、用过的签字笔、墨水瓶随处可见,屋角接

地板的墙壁上,有一摊墨水污迹,显然是一只墨水瓶甩过去砸碎的产物。一对沙发、桌椅完全被尘土所覆盖,沙发边上一只痰盂,痰迹斑斑,十分恶心。一盆君子兰,早就干枯而死,其状甚惨。

陶清波皱着眉头数落曹红莲,我说曹姐,你看你,新主席上任了,你连房间都没打扫,啥态度嘛。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邝主席,你先慢慢收拾着,我要去新苑超市抢购东西了。

曹红莲看都没看陶清波,就扔下一句话,把钥匙丢在桌上,拧着屁股下楼去了。

陶清波还要喊,我拦住了,算了,别叫了,这类人混了半辈子,没有指望升官发财,也就只有她的小日子了。

邝主任,您先在旁边办公室坐坐,我们给您打扫卫生。

我没说好,也没说不用,更没说谢谢,我的心里一时五味杂陈。我就这样离开了苦苦奋斗十年的市委办公室,来到了这么一个不被人待见的地方吗?

我下了办公楼,来到院子里。正值秋天,秋风凛冽,落叶遍地,中心花园里的黄菊花一朵朵在风中窸窣,一股冷风灌进了我的衣领,瞬间流贯我的全身,我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我迈着凝滞的步子向前走了几步,看到两辆崭新的丰田越野鱼贯而入,停到了不远处的停车坪上,我闪进了旁边的楼檐玻璃门。市发改委的郭耀光主任晾着一颗秃头,夹着一个公文包,从最前面的车上下来,向楼门走来。

我躲在旁边,看到他急匆匆地上楼去了。我知道他肯定是去市委周书记那里了。这个老家伙,做了十几年发改委主任,谁的账都不买,就跟周学亮走得近,道行很深,让人捉摸不透。

郭耀光像大多数官员一样,还在兴致勃勃地经营着自己的仕途,我却要在那样的环境里去聊度余生吗?我站了一会儿,不知道我该去哪里,人情,突然就变得很淡。想起来那句话:他们热闹地活着,而我只是远远地看着,此起彼伏的热闹,像是隔着一片海。那种孤寂,只有我自己体味。

十多年的市委机关经历突然间就成了一页白纸,我觉得自己的胸口一阵阵发堵,呼吸立时就变得不畅起来……

2

敲开父亲邝野的门,父亲已经将饭菜端到了桌子上。

昨天你弟弟来了,这些牛肉、烧鸡都是他带来的,你走的时候带些回去让欢欢吃。

父亲的头发愈加花白了,那条跛腿走起路来更显打弯了。从小到大一直是父亲带我,如今我已经人到中年,自立门户,他依然还在为我操着心。

想到这里,我的鼻子不由一阵发酸。

母亲去世后,父亲省吃俭用,一边上班一边利用周末家教挣钱,供给我完成了四年大学学业。我分配到韩阳市工作,父亲还一直在周原县向坡乡中学里教书,一直到五十九岁退休。退休后,我要接他到韩阳城里来,他死活不肯。最后我带了全家去动员,特别是经过他最喜欢的孙女欢欢的百般乞求,他方才答应跟我们来到了城里。

起初,父亲跟我们一家住在一起,后来因为生活习惯的差异,加之父亲一辈子为人师,总爱说长道短,常常把家当成他的三尺讲台,希望大家都要听他的,都要按照他的要求去做,戴欣嫚嘴上不说,时间久了就受不了,不免吊个脸子。我夹在中间左右不是,很难做人。父亲看在眼里,就主动提出要搬出去。戴欣嫚当然尽力挽留,我和欢欢自然也是坚决阻拦。但是父亲的倔强无人能敌,我们三个加起来也拗不过他一个。我知道父亲是怕我为难,也不愿意我的家庭因为他的出现而变得不和睦。父亲深知母亲的坏脾气从小就影响了我们兄弟的童年,欢欢还小,他不能让第三代像我当年一样生活在一个很不轻松的环境中。父亲执意要搬走,我只好给他租了一套小单元。父亲闲来无事,就在家里带一些学生教书法,倒也生活充实,心情愉快。

爸,王姨呢,今天没来啊?父亲搬出去后,我给他请了个保姆王阿姨。但是今天我发现不见王阿姨的影子,一直是父亲在忙活着做饭。

我早说了不要不要的,我还能干得动,不是你想象的那么没用,昨天我让她回去了,她也不容易,男人下岗了,在外边打零工,家里一

双孩子也需要照顾。再说,现在的饭都是成品加工,简单得很,哪像你小时候,啥都要从锅里出来。

父亲一辈子善良,总是替别人考虑。好不容易做通工作雇来的王姨,还是被他私自打发了。

餐桌前,我和父亲相对而坐。父亲把一块鸡腿夹到我碗里,说,天穷,好好吃,看你脸色不太好,身体要紧,你的事,天昊都给我说了,没啥大不了,怎么说也是个正处级了。学而优则仕,你这孩子,还不到四十岁,能到这个份上,大家都知道那是一步一步干出来的。说句实在话,这样的变故也算很正常的事,用平常心对待吧。当初一心动员你参加市委干部招考,心里就没底,没想到你顺利考上,而且几年后就升了副科长、科长,之后又升到了重要位置上,一个处级干部,那在咱周原县可就是县长啊。当时我就想,其进锐者,其退速,退是肯定的。其实有今天这样的结果,算是最好的了。天穷哪,你才多大?路还长着,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父亲平素言语不多,但是讲道理那是一套一套。这除了他是一个读书人外,更为重要的是他十分了解我。就算今天我已经过了四十岁,在他眼里还是小时候的样子,受了委屈的时候,就像一个挨打的小牛犊,拱在他的怀里,不吃不喝。这么多年,父亲在一手推着我前进的同时,也在时刻关注着我的进退,担忧着我的未来。当我高高在上、人之乎也的时候,我常常误以为我已经可以独自上路而不需要他了,岂不知父亲一直在我的身边默默祈福,暗自用力。

我咬了一口父亲夹过来的鸡腿,想起父亲说,这是弟弟天昊拿来的。天昊虽然少不更事,喜欢惹是生非,但是对父亲还是很孝敬的,近几年我工作忙了,他甚至比我做的还要多。父亲说,昨天邝天昊来过,给他讲了我工作调整的事,看来远在江湖的邝天昊消息很灵通,也关心起了庙堂,对韩阳官员的起伏升迁竟也留意起来了。

邝天昊出狱之后,一直在社会上晃悠,后来经父亲介绍,跟着父亲的一个学生,周原县的包工头子周朝天干。周朝天初中毕业就跟人干工程,几年后,自己拉了一帮人组建了个工队,搞得红红火火,几乎拿下了周原大大小小的工程,一个小工队也便发展成了现在的朝天建筑公司。和一些暴发户不同的是,周朝天发达不忘本,回报社会,尊师重教,投资教育,相继在两个村里修了希望小学,赢得了较好的社会声誉,也成了周原县政协委员。而且,他对当年的班主任,我的父亲邝野十分尊敬,年年春节都要大摆筵席请老师们吃饭,每次都把他的班主任邝野摆在主席位置,这让当了一辈子教师的父亲感到很荣光很满足,常常逢人就说,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斯文有幸,斯文有幸啊。

当父亲欲言又止地将邝天昊的事说给周朝天的时候,周朝天一拍胸脯,邝老师您放心,天昊兄弟就跟我了,我亏待不了他。

周朝天没说大话,也许与天昊的胆子大和讲江湖义气有关吧,天昊的确很受他的器重。周朝天的公司随着国家大力推进城镇化建设、到处大拆大建的发展形势不断发展壮大起来,不仅在周原炙手可热,而且把手伸到了周边县市,当然近水楼台的是韩阳市。于是,颇受信任的邝天昊就成了朝天建筑公司在韩阳的总代理。

这个世界的确很疯狂,我大学毕业工作了好几年也买不起一套一百平方米的楼房,私家车根本就没有列入家庭采购计划。而他,邝天昊,一个高中都没有读完的刑满释放人员,却在短短几年时间里有车有房有头衔。

兄弟间的关系有时候十分微妙,特别是我们这种比较特殊的家庭,幼年邝天昊在母亲怀抱里如痴如醉享受母乳的那一幕多少年里一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人家在吃奶,我眼巴巴地在一旁口舌生津,一奶同胞所享受的待遇是如此不同,怨恨、嫉妒、仇视,多少年一直积累在我日渐长大的心房。所以,从小学到中学,我和天昊经常吵架,有几次还动手打了起来,结果都是以我的失败而告终。也许是我的屡战屡败膨胀了他对于打架胜利的快感,他不再和我较量,或者说不屑于与我计较,从此一路打出门去不断寻找新的对手,并一一击败他们。

于是,总有左邻右舍的爸爸妈妈带着鼻青脸肿的孩子找上门来,这时候我就十分快意地看着父母又赔笑脸又掏钱地打发人家。后来,

我死读苦读,终于考上周原县中学去读了高中,从此逃避了家,吃住在学校,很少回邝湾,与邝天昊这个冤家暂时分开了。结果没想到两年之后,邝天昊也考进了周原县中学,不是冤家不聚首,我们弟兄俩又不可避免地到了一起。

应该说,邝天昊很聪明,在向坡乡中学上初中的时候,尽管一直逃课,但是成绩依然很好,如果不是周原县里那股社会风气的影响,邝天昊也应该能考个不错的大学。

那时候,电子表、喇叭裤、台湾校园歌曲和习武之风席卷中国大陆,让一批躁动不安的青少年蠢蠢欲动,偏远的周原县也没能例外。邝天昊进了周原县中学,如鱼得水,很快成了周原县有名的大哥。每周的学校大会上,都会被校长点名。我作为邝大哥的哥哥,也因来头不小而引人注目。

如果说在向坡乡,还有棍棒交加的母亲管束,一进入县城,母亲已经鞭长莫及,只得放虎归山、纵虎为患了,后来的悲剧也便不可避免地发生。

那是个夏日的黄昏,晚自习刚上不久,教室外就传来一些杂沓的脚步声和乱纷纷的叫嚷声,接着我们听到有人在大喊:打群架了!打群架了!随之,杂沓的脚步声向操场方向而去。

我们再也坐不住了,一下子拥出教室,一口气直奔操场。

操场上已经挤满了学生,我们看不到前面的情况,只听见有铁器撞击的声响和不断高涨的尖叫。不大工夫,我就听见有人喊:杀人了,杀人了!我的脑子里顿时嗡地响了一声。

这时候,警笛响起,派出所的人荷枪实弹地赶来了。学生被驱散,警察手里拎着哐啷响的手铐,举着警棍冲了上去。很快,有十几个留着长发的青年被警察戴上手铐从我们面前经过,被推上了警车。在他们中间,我没有看到弟弟邝天昊。

后来我才知道,这场械斗缘于高一年级的一个女孩子孟雪。孟雪是周原中学的文艺骨干,在全县中学生文艺会演中自编演出了舞蹈《青春舞曲》,八个青春少女穿着黑皮短裤,亮着一双光腿,随着音乐的节拍,全身扭动,让全县人民张口结舌。孟雪就在前排的最中间,她的动作最到位,表情最投入。于是,全校乃至全县人都记下了孟雪这个名字。家长们一致在骂:臭不要脸,简直伤风败俗。我们也跟着起哄,跟着乱骂,但是骂和骂是不一样的,我们嘴上在骂,心里却都萌动着一种说不出的激动和亢奋。孟雪用她开放的舞蹈,抒发了我们苦闷压抑的内心,她是我们那个青春时代的代言人。

孟雪的演出,使她很快成为大家议论的中心,她成了周原的明星人物,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孟雪由此走进了一个人的心里。他就是待业青年常宽。常宽在周原县是个惹不起的主儿,惹不起不是因为他有多大能耐,而是因为他的背后有一个当县财税局副局长的老子。当常宽看了孟雪的演出后,就惦记上了她。他开始经常守候在孟雪上学的路上,看见孟雪一过来,就嬉皮笑脸地上前搭讪。孟雪一见他过来,就远远走开,走进同学中间去。常宽不甘心,一度尾随到学校,屡屡逡巡在孟雪教室附近,伺机上前。

这时候,也在暗恋孟雪的班长出现了,他深知自己不是常宽对手,不敢出手,就求助于外援,找到了周原中学的老大——我的弟弟邝天昊。邝天昊一听说,立时就跳了起来,张口大骂:胆大包天!竟敢到学校里来耍流氓,看我怎么修理他。于是,在孟雪教室背后,邝天昊跟常宽进行了一场巅峰对决,自小娇生惯养、身体单薄的常宽哪里是身高一米八、肩宽、膀圆的邝天昊的对手,常宽被打翻在地,连连告饶,发誓今后再不纠缠孟雪。

没想到第二天傍晚,常宽卷土重来,召集了七八个社会青年,手执棍棒冲进了学校,扬言要报仇雪恨,给邝天昊点颜色瞧瞧。作为周原中学老大的邝天昊,平日里晚自习过后都要在操场上练拳脚,他的追随者们都一个个跟在他的屁股后面,腿绑沙袋练鲤鱼打挺、白鹤亮翅,一棵棵白杨树被击打得皮开肉绽、血迹斑斑。如今听说常宽来学校闹事,都纷纷摩拳擦掌,一个个咬牙切齿,要与常宽等人一决高下,大有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之势。

于是,一场混战在所难免,邝天昊像一只猛虎手拿一把砍刀冲在前面,如入无人之境,追随者们在后面尾随而上,短兵相接,打成一片。不一会儿常宽的人手中的棍棒便被砍得

四处乱飞。他们气势减弱,纷纷退去。混乱中,常宽左手的中指、食指和无名指被齐齐砍断,血流如注。

警笛响起的时候,邝天昊反应迅捷,越墙逃走。

警察去了向坡我们家里,找到了父母亲,父亲深感养子不良,羞愧难当,始终低头不语。当干部的母亲显得十分冷静,她干脆利落地对警察说,谁都有孩子,他伤了人他就要服法。他一定会回来的,他一回来我就把他给你们绑去。

母亲预想得没错,逃亡在外的天昊终因饥寒交迫不得不求助于家里,一个长途电话打给了母亲。母亲在电话里说,你回来吧,我和你爸已经给了常家不少钱,常家说不追究你了,没事了。邝天昊将信将疑,连问,妈,是真的吗?真的吗?母亲语气相当肯定,是真的,你要是担心,你可以回来看看,妈给你些钱,给你转学到外地去。

俗话说,虎毒不食子,邝天昊相信了,但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钻进了亲娘和警察合谋的圈套,他一进家门就被埋伏在家里的警察扭住抓走了。

那年正逢严打,加上常宽父亲的缘故,我的弟弟邝天昊以流氓罪和故意伤害罪两罪并罚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孩子开始了他长达十年的铁窗生涯。

在这件事上,我和母亲保持了高度的思想统一,有这样的结果都是他咎由自取。所以在他服刑期间的前几年,我和母亲从来没有去探望过他一次,每次都是父亲一人独自去,独自回。直到母亲临终,她对父亲说,我打小就看出,天昊这孩子太横,要让他尝点苦头,给他冷静下来的时间让他自己去想明白。书是没读出来,但是这娃娃脑子好,有胆也有识,以后出来了你帮着给找个挣钱的营生干吧。

母亲去世后,我陪着父亲去监狱看了弟弟一次。邝天昊的精神状态竟然十分好,远不是我想的那副形容憔悴、萎靡不振的样子,他看到我自然十分意外,而且长这么大第一次叫了我“哥哥”。管教告诉我们,天昊手脚勤快,劳动积极肯干,各方面表现得很突出,如果不出意外,减刑是没有问题的。

父亲对他说,你妈去世了。我看到弟弟的眼圈红了,他鼻翼抖动了几下说,我对不起妈妈,从小就不省事,如今妈妈就这么去了,连我的一句“对不起”都听不到了。

孩子,别怨你妈妈,她是爱你的。

像对我当年一样,爸爸鼻音重重地说了一句同样的话。

听着这句熟悉的话,我的眼前出现了母亲离世时那一脸安详的表情。没有人比母亲更了解我们兄弟了。俗话说,三岁看大,母亲对于弟弟的定位是何其准确,在那个经商为人所不齿的年代,母亲的话虽然不是很明确,但是分明已经给弟弟指出了一条道路:经商。

如今再看邝天昊的发展,我不得不深深佩服母亲的高瞻远瞩和深谋远虑。

我回到自己家里,已经是晚上了。

女儿邝欢在自己屋子里做作业,她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作业。戴欣嫚在书房上网,她每天也有上不完的网。

我呢,回到家,就看看电视,然后看书,一直到深夜。

这就是这个家庭惯常的模式。

生活一旦过成了模式,就该是一件极其乏味的事情了,闭上眼或者明天还没有来临,就已经知道正要发生什么或者明天一天的生活状态了。这样的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对婚姻从来没有过什么向往。母亲和父亲那种针尖对麦芒、离不了又斗不停的关系让我们难以理解的同时,又深深畏惧。在中学,乃至大学里,周围的同学开始情窦渐开,这样那样的情事时有耳闻,而我,却始终怀揣着一颗敏感、畏惧又羞怯的心,对于每一个走近我的女生,我都会呼吸短促、满面通红乃至心跳加快,只有匆匆逃掉的份儿。

无法想象,我的大学生活只有绿叶青翠,而无桃花灿烂。我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学业上,年年都拿奖学金,当大家都开始学跳交谊舞的时候,我常常一个人躲在宿舍看书写日记。单调的大学生活很快就结束了,大学里没有我的爱情,却有我的荣耀,我是我们班唯一一个被选准留校的人。虽然没有留成,我也感到十分慰藉,这是学校和教授对我四年大学最好的奖励和肯定,那么多歧视的眼光里增添了少有的嫉妒和羡慕。

父亲得知我留校的消息后,给我写了一封长达八页的家书,小楷毛笔写的,引经据典,文采飞扬,中心意思是故乡养育了我,我必须学成归乡,报效桑梓。我把父亲信中的故乡与他本人联系在了一起,幼年时的舐犊之情,多年的相依为命,让我深深理解父亲的孤独与落寞。自从母亲走后,父亲变得更加沉默,常常一个人坐着发呆,就像一座深沉的山。我开始明白,父母亲是有着深厚感情的。我渴望回到父亲身边,十分踏实地和父亲生活在一起。

恩师庞俊杰没能留住我,美丽的大学校园也没能留住我,都市再繁华,条件再优越,都无法割舍曾经让我爬着长大的父亲的土讲台,还有邝湾那只喂养了我的美丽奶羊。

在市劳动人事局报到后,很顺利,根据所学专业和学校的毕业鉴定,凭借大学里年年得奖学金受表彰的光荣履历,我被直接分配到了韩阳市建筑规划设计院。

果戈里说,当歌曲和传说已经缄默的时候,建筑还在说话。学为所用,从此我开始了我深爱的城市建筑规划设计工作,梦想着韩阳乃至周原还有好多的城市在我的手里变得美丽。那时候,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要成为韩阳的梁思成。

父亲实现了他的第一步计划,心愿得遂,自然欢天喜地。之后的几年,父亲虽然退休了,但是人却一直不闲,他先是不断地托人给我物色对象,后来又开始联系他所有的学生,四处走动,多方打探,寻找调我进政府机关的各种机会。韩阳市他所认识的人几乎都找遍了,我呢,在父亲的引领下,见了不少的姑娘。想想看,戴欣嫚应该是我见的第八个女孩子。当初之所以看准她,除了她的美貌之外,更多因为她性格温和。

我对性格温和的女孩子从小就有一种偏爱。戴欣嫚的出现,让我觉得她就是我要找的那种。而她也对我有一种难得的好感。交往了半年时间,我们就确定了关系。说是半年,其实也没几次见面机会,当时她在一家大型国企工作,因为企业前身是军工厂,驻地偏僻,在位于离城三十公里的山沟里。所以,见面不是很方便。当年年底,在父亲的催促下,我们举行了婚礼。新家就安在设计院提供的单身宿舍里。

婚后最初那几年,我们如胶似漆,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我们都觉得这辈子找到了自己的最爱,那几年的天空一直很蓝,那几年桃花灿烂。戴欣嫚每周回来一次,每周我都眼巴巴地等着周末的到来,周日多半天我们几乎全部是在床上度过的,没有时间做饭吃,没有时间逛街购物,也没有时间约同学朋友玩,周六晚上激情四射地上床,一直到周日下午还下不来。用设计院同事的话说,我们的床怕都经不住折腾早散架了。

如果说体会到爱情和婚姻的甜蜜,也就是那几年。我们都感觉我们活在天堂里。

一年后,女儿出生,那是一个欢天喜地的日子,我们希望一辈子都是欢乐相伴,所以我们给女儿取名“邝欢”,谐音就是“狂欢”。戴欣嫚休产假的日子,是婚后以来我们一家在一起最快乐的时光。一家人围着一个孩子转,那是真正的天伦之乐啊。初为人父,我才知道一个人对于子女的爱是与生俱来、毫无理由的。由此我更加深刻地理解了父亲乃至母亲的所作所为和良苦用心。

然而生活却不那么简单。女儿三岁的时候,我终于在父亲的动员下抓住了市委机关考试录用的大好机遇,没费什么周折地考进了市委办公室。新的环境、新的领域、新的人事,一切都在重新开始。从此我的生活和工作重心发生了转移,戴欣嫚和邝欢不再是我的中心。市委领导的眼睛和非常讲程序的工作成了我的用心所在。

戴欣嫚仍旧在三十公里之外上班,我一人带孩子,打理家务,应付工作,忙乱得焦头烂额。想想看,父亲当年拉扯我该是何等情形?难道也是这般苦不堪言?屡次的迟到,让当时的秘书长很恼火,无奈之际,只好很苦恼地给他讲了我的家庭情况,秘书长更加生气,说,这点破事,咋不早给我说?调城里不就得了。说吧,想去什么单位?我觉得来得太突然,又觉得只要能调市里,啥单位还不一样。

很快,秘书长出面协调,并向分管组织的市委副书记做了汇报,副书记打了几个电话,戴欣嫚就由三十公里之外的国企调到了市总工会的职工俱乐部。

没想到事情这么快,我拿到调令的时候,戴欣嫚还蒙在鼓里。婚后的第一次吵架不可避免地发生了。虽然戴欣嫚也梦想回到我和孩子的身边,但作为企业技术骨干的她,同样渴望有自己喜爱的事业。工会俱乐部是什么单位,全是老头老太太扎堆的地方。

蔫驴踢死人。我所欣赏的那种温和性格的人一旦发怒无异于山崩海啸,让我有些招架不住。但事已至此,调动手续不能拖着不办,给好心的领导也不好交差,弄不好还会惹怒人家,彻底毁了我的前途。我只得自己去了人事局、工会、财政局把她的手续全部办好。当我交给她劝说她尽快去上班时,没想到戴欣嫚再次火冒三丈。

当时的国企还正是红火的时候,戴欣嫚每月的工资、奖金、福利加在一起一个人顶我两个人的月薪。这样一调动,她的工资就转到了市财政上,因为没有职务,只能按照一般办事员的工资标准走,她每月的工资比我的工资少了一百多。对于我们这个清贫的家庭来说,这当然是个很实际的问题,我只想着怎么让她回家来,而没有过多地考虑这些事,我清楚记得当时我们开始冷战前的一些对话:

欣嫚,只要我们在一起,钱算得了什么?

是,钱不算什么,可是孩子在一天天长大。你我难道一辈子挤在这间破瓦房里吗?

工资年年在涨,房子会有的。

工资涨幅能比得过房价涨幅吗?靠你的那点工资怕是连一个卫生间都买不下。明年我们厂要给职工在韩阳市修福利住宅楼,自己只掏三万元,你说我是脑子进水了,调到这么个破单位!我图什么?

我无语。

这无语从此伴随了我好多年。真的像戴欣嫚说的,我们在买这套房子的时候,四处贷款,负债累累,一分钱都恨不得掰两半花,只有这时候我才知道她原来的那份工资是多么重要。

房子是住上了,家却显得空落了。

有时候会怀念设计院那间木椽青瓦、纸糊顶棚的宿舍。彼此怄点小气,想眼不见心不烦都没地儿去。就是怄气,一到晚上,屋顶上老鼠的狂欢会让她忘掉一切缩进我的怀里。如今,百平米见方的空间,安全感有了,空间感有了,距离感随之也有了。

我先进了邝欢的房间,她正在灯下埋头认真地做着作业,满本子画的都是几何图形。我俯下身把脸偎在她的脸蛋上,她抬起头冲我笑了一下。我自幼缺少母亲的关爱,深切知道父母亲在孩子的成长中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所以女儿一出生就被我宠爱着。好在邝欢从小学到初中一直对学习很上心,从不贪玩,这让我少操了很多心。这孩子一门心思在功课上,外面发生的一切都似乎与她无关。

出了孩子的屋子,我走向了书房。我站在书房门口,静静站了一会儿,我看见戴欣嫚正在专注地上网,不时有QQ叫的声音脆脆地响。自从我到市委办工作以来,用她的话说,以单位为家了,几乎天天加班,中午、晚上不见人影,平时想不起往家里打电话,打一个电话回来,肯定是要说不回家吃饭了。我们俩因她工作的变动而产生的裂痕不仅没有及时得到修复,反而愈裂愈大。她的怨恨我没有积极去化解而是消极回避,致使婚姻步入了一种恶性循环的怪圈。反躬自省,当初还真是我的不是,也许在我思想上本来就没把她的工作当回事,归根到底还是封建传统思想作祟,认为女人嘛,只要能守在家里,能有充足的时间照顾丈夫孩子,啥样的工作都行啊,我忽视了她的感受,也从实际考虑得太少。

仔细想想,自己并不了解戴欣嫚,她其实是个不甘平淡和寂寞的人。她在工会俱乐部没干几年,就提出要和过去的一个姐们联合开个美容院。当时我刚提拔为办公室副主任,势头正健,干部任用条例规定,领导干部家属是不能经商办企业的,尤其我刚刚进入领导干部的行列。况且她也是国家工作人员,也是干部纪律所不允许的。

自然,这样的话戴欣嫚是不爱听的,不仅不爱听,还新怨旧恨一起爆发,河东狮吼,跟我大吵大闹了一回。从此,这个家就变得剑拔弩张,积怨重重。

不知道从何时起我开始失眠,人是躺在床上,但思绪却满屋子乱飞,抓也抓不住,身体翻来覆去像是烙饼子,长夜漫漫,苦等天明。戴欣嫚睡眠很轻,一有风吹草动就会醒来,醒来就会很气愤,抓起一个袜子就往我嘴

里塞。如此三番,不能忍受,就自己抱被子去了书房,从此三间卧室,一家人每人各处一间,各干各的事,互不干扰,互不过问。生活就无端变成了这副样子。很多人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但是能够入土为安的爱情总比暴尸街头要好,值得安慰的是,我们的爱情已经入土为安了,一个“安”字也许就是真实婚姻的状态了,不争不吵,不闻不问,相安无事,共度余生。

我在书房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戴欣嫚才看到。她用一双奇怪的眼睛盯着我看。我自己也感觉到我今天的确很奇怪。因为每次晚上回来,我都会摁开电视,让电视开着,自己去洗澡,之后任意调几个台,看看新闻,瞅好几个半截拉叽的肥皂电视剧,然后刷牙、吃药,上床去看书。我从不去书房看她在干什么,不用看我也知道她是在聊天。

而今天我的意外出现,不仅让她很吃惊,我自己也吃了一惊。看到戴欣嫚在看我,我径自走了过去,她有些慌乱,迅速最小化了电脑显示屏上正在打开的聊天对话框。

欣嫚,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你,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戴欣嫚怔了怔,那样子分明在怀疑自己的耳朵,她已经完全被我的状态弄得不知所措。

我伸出手去捧住了妻子的脸,那张脸分明是打了晚霜,上了淡淡的晚妆的。那原本很熟悉的面孔此刻却变得如此陌生,是的,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近距离地端详她了。她圆圆的眼睛里有惊恐也有不易察觉的隐隐的迷离。正是因了这潜藏眼底的迷离,让我的体内忽然涌起一股热乎乎的激流,我有些狂躁,有些不能自已,我把她推到了书房的床上,一把扯开了她的睡衣……

欣嫚,欣嫚,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自作主张,我不该把你调进老太太扎堆的单位,我也不该阻止你出去干自己喜欢的事,我更不该把你和孩子抛在脑后……

天穷,天穷,你还记得你多久没给我了吗?你真的就不想吗?你还记得我们刚结婚吗?那时候我们拼命地做爱,恨不得把一年的爱都做完,爱,真的是越做越爱,不做就没了,天穷,我们的爱哪去了?

我的唇上沾上了滚烫的泪水。

身体下她柔软的身体在微微地发抖,我的心里突然很痛很痛,我吻着她的额、她的眼睛、她的唇,反复地说,欣嫚,这下好了,单位有我没我都一样了,我属于这个家了,我们可以好好地在一起,好好地生活,好好地培养我们的欢欢,自由是人生最大的乐趣,欣嫚,从此我自由了!

戴欣嫚在床上发出痛苦又欢快的声音,我咬住了她的嘴唇。此时,电脑上的QQ仍然在不停地叫……

戴欣嫚睡着了,呼吸甜美而均匀。

我静静地瞅了她一会儿,替她盖好被子,小心下了床。有人问,幸福是什么?此刻,我想说,幸福就是我看着你睡着,替你盖好被子。此刻,我真的感到了幸福,能为一个人盖一下被子,不是很幸福很奢侈的事吗?

离开卧室的当儿,我看到电脑上的光依然在亮着,原来电脑还开着。我坐到电脑桌旁,看到电脑右下角那个白肚子、红围巾的小企鹅还在不停地闪烁,我一摁开关关掉了电脑。

回到卧室,我却跟往常一样依旧难以入睡。刚才的一幕简直像是梦境,此刻回想,我竟然有一种偷了人妻的感觉,奇怪,明明是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刚才的一幕,不仅让我对自己陌生,也让戴欣嫚又惊又惧。我性格中的那种上天造就的冥顽与不会顺势下坡,其实是我生活和事业中的大忌,因为这个毛病我吃了不少亏,伤害了不少人。就说跟自己的母亲吧,尽管从根子上有着少年阴影的记恨,但是多少年未能冰释的原因又何尝不是我自己这个毛病呢。

一个人最大的悲哀不是看不到自己的弱点,而是看到了却无能为力。人生最大的痛苦也莫过于与自己搏斗。我躺在床上,胡乱想着,越想越清醒,越想越睡不着,当初把戴欣嫚调到工会俱乐部,觉得那是一个女人最理想的工作,结果殊途同归,我竟然也走进了这个性质的单位,从事了这样的行当,我以自身的体会去理解妻子,方才明白她当初的心里是什么感受。要知道,她曾经也是厂里技术骨干啊,技术人员不讲职务,但是讲技术,戴欣嫚那时的失意就是我今天的失意啊。

我使劲合上眼睛,却突然想起,今晚睡前没有吃药,岂止是吃药呢,连牙齿也没有去刷,看来有些程式性的内容也是可以忽略的。

今天,我打破了生活固有的规律。

天不亮我就起来了,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厨房给孩子做早餐。原本我是一个很模范的男人,记得在设计院的时候,每天都是我第一个起来,给孩子热牛奶,熬稀饭,忙得兴致勃勃,乐得屁颠屁颠,没少赚取戴欣嫚夸张的热吻。只是后来在市委办,经常性地加班、熬夜,生活失去了规律,虽然醒来也不愿离开舒服的被窝,总要挨到上班的那个点上。后来因为失眠,一夜睡不着,却往往会在天亮的时候迷糊着。

今天我完全不必去单位。想起那间办公室,想起曹红莲,甚至想起陶清波,我心里添堵。早餐摆到了桌子上,邝欢早已起床,开始洗脸的时候,她自己定好的闹铃才经久不息地响起来。其实就算这时候起床还是很早,邝欢总是担心迟到,她是一个事事求完美的孩子,这一点继承了我。我知道,事事求完美必然会很累,正是因为我事事求完美,才让我比别人付出得更多,背负得更多,最终失去得更多。

叫邝欢来吃饭,她显得意外又惊喜。

欢欢,以后爸爸每天给你做早餐好吗?

那你,不写材料了吗?为什么呢?你不写材料,市委书记拿什么讲呢?

这是我以前跟孩子讲过的,没想到她全记下了。我抚摸着她的头发,笑了,写材料的不是爸爸一个,就像你们班里,作文好的也不只你一个一样。

邝欢点点头,埋头吃饭,一会儿,她抬起头说,爸爸,我们班主任今天穿了件羽绒服,超拉风,让我妈妈给你也买件吧。

我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对于“拉风”这个词,虽然我不是很明白,但是我知道肯定有潇洒的意思在里面。这个世界日新月异,新词潮句层出不穷,而引领这些语言潮流的都是“80后”乃至“90后”,他们把持着现代语言的走向,始终走在时代的前列,在这一方面,我们这一代人显然已经跟不上形势了。

孩子走了,背着书包去学校了。我目送她下楼去,突然感到百无聊赖起来。

戴欣嫚起床的时候,已经八点钟了,她在这个特殊的清晨醒来,猛不丁看见我,分明表现出一种不习惯。我看着她蓬乱着头发、趿拉着鞋子去洗手间,碰到我的目光,她的脸上竟然有了一丝羞怯与难为情。

等她洗漱完毕,我喊她来餐厅吃饭。对于昨晚的事我们俩都觉得像是不真实的,我们甚至怀疑它是否真实发生过。戴欣嫚吃完,就去对镜化妆,这些必备的功课结束也就差不多九点了,背着包临出门,她说,走的时候记住把电关掉,门锁好,窗户关好。我知道平日里这些都是她在做,今天她先于我出门,她觉得有必要提醒我。戴欣嫚其实是一个很会过日子的女人。

然而这些都不必要,因为今天我不打算出门。

我刷完碗,仔细地整理了屋子,认真地擦洗了地板。我做这一切的时候是愉快的,是轻松的,有的人会抱怨做不完的家务活,其实家务是最真实生活的一部分,没有了家务,家庭也就没有了生气与活力,也就少了可以表达熨帖心情的途径。擦洗完地板,我就一直在书房整理书籍,我把它们全部拿下来,然后按照类别分门别类地重新上架。久没有动它们,乱插乱放,找一本要花费好多时间。因为有一个爱读书、藏书的父亲,从小我就喜欢买书、看书,一部《红楼梦》,都是我读初中时打着手电筒在被窝里读完的。上了大学,我经常泡在图书馆里,不管什么书,凡是喜欢的就读。近几年,网络普及,很少有人能完整地看完一本书了。我也是,虽然买书成为一种习惯,但是看书的时间是越来越少了,要不是因为失眠,怕是书上的尘土都该覆盖所有的文字了。

但是近一个时期,我发现自己有了一种怪毛病,不看书则已,一旦拿起一本书,就像在学校里一样,不自觉强迫自己非得要从书里获得一些什么,接受并记住一些理论和观点,这样也便常常把轻松愉快的阅读享受变成了知识的硬性灌输,于是,看书的过程也便一直处在了很紧张的状态之中。一本书看下来,有时候会觉得心情疲惫、压抑,久而久之还产生了眼睛疼、头疼、恶心的症状。

今天在家,我不准备看书,只翻书、整理书。

一天就这样过去,第二天一切照旧,早餐后,洗碗、清理抽油烟机、刷马桶、洗衣服……之后,我开始坐下来翻出整箱子的笔记本,大的小的,红的蓝的,它们都是我二十年来记的日记。我开始整理它们,回忆过去,整理昨日心情。我从小不大与人交往,一直觉得孤单无助。缺少了人与人的交流,就学会了在日记里与自己对话,没想到一天天写来,这习惯竟然保持了二十多年。后来调到市委工作,为了和大家融为一体,我努力学习别人,学着和人更好地共处,学着敞开心扉去跟大家交流。应该说,市委工作的经历改变了我的整个心态。我觉得长期写日记的习惯虽然让我学会了随时总结自己,寻找差距,思考问题,宣泄情感,但是同时也让我变得不合群,自闭而清高,于是我放弃了保持了二十五年的记日记的习惯,为的是能成为跟大家一样的人。

我正沉浸在以往的人和事中,忽然有人敲响了我家的门。打开门来,原来是楼下的邻居王小四。王小四是个很热心的家庭妇女,我们搬来时她已经住在我楼下了,装修的时候,她十分热心地给我们提供房子的信息,借拖把、笤帚、铁锤什么的。王小四的男人老田,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工作,很少见面。遇到楼里物业方面的啥事,王小四总会跑来跟戴欣嫚商量,两个人看上去处得很好。

邝先生,你还真在啊?你家小戴给你打不通电话,打我这了,让我告诉你给她回个电话。

我点头谢过,回身开了手机。

没想到,手机刚一开,一个电话就打了进来:天穷,我以为你死掉了呢,干吗关机啊?害得我电话都打到嫂子那了。好不容易等到你解放了,咱俩可以好好喝一顿了,干吗当宅男啊,真是的!

话筒里的声音像一串连珠炮,嗒嗒嗒地震得我耳根都疼。一听这声音,我就知道不是别人,是同学加画家人称“钱疯子”的钱前。

……

作者简介:

马宇龙,生于七十年代初,祖籍山东济宁,现居甘肃平凉。在《人民文学》《人民日报》《清明》《阳光》《延河》《滇池》等刊物发表小说、诗歌、散文700多篇,出版长篇小说《天倾残塬》《山河碎》《江河谣》,诗集《瘦弦流响》《大风过耳》《江湖秋水》(与人合著),散文集《穿过血液的河流》。曾获甘肃省第六届黄河文学奖、人民文学第五届“观音山杯 美丽中国”游记征文佳作奖等。

——选自2018年3期《当代·长篇小说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