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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2018年第6期|陈小手:醉陶十谭

来源:《西湖》2018年第6期 | 陈小手  2018年06月12日08:54

陈小手,男,1993年生,陕西蒲城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创作方向硕士。作品见《上海文学》、《延河》、《创作与评论》。

第一谭:疲龙

我是孟志远,仙女镇的养蜂人,几个月前,我的妻子孟怡在一场大火中消失了。

那件惨祸发生前,我们已经有半个月没有搭话,我们从不吵架,她只喜欢和我冷战,那是她表达复杂情感的特有方式。我有点后悔,后悔不应该迎合她的冷。在我漫长的失眠夜晚,脑袋里总是萦绕着她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真的”,这句话,让我反复揣摩,也反复难过。

山上的野菊开了,秋风磨尖了剪刃,把菊花剪得细碎冰冷,把人也剪得欲断神魂。仙女镇的人们,秋膘没有贴上,御不了太多寒气,身上已经收了夏天时的那股热和劲,瑟缩着头和神气踢踏着落叶在镇上闲逛。看见他们,我才知道秋冷了,秋冷菊黄,我才意识到该给我的妻子孟怡寄几件衣裳了。

他们都说我走了神仙运,娶了孟怡这样漂亮的妻子,这一点我无可反驳,因为我的妻子孟怡有一屋子的漂亮衣裳,普通人哪需要那么多衣裳。可现在一件都没了,我手上正窜火苗的这件是刚托人从省城买的,孟怡从不穿便宜衣裳。

火苗融化了纽扣,在布料上抚摸,柔情所到之处,衣服皱缩化瘤,氤氲出一股地下的味道。火苗越舞越高,心花怒放,就像收到礼物一样喜悦。它蹂躏着衣服的边边角角,大海般将衣服淹没在自己体内,融化在自己滚烫的血液里,衣服就这样寄给了孟怡。我的自言自语火苗不能替我捎过去,我的悔恨和眼泪火苗也捎不过去,我能想象来,那边的妻子穿上新衣时的神情,眼睛一睨,嘴角一勾,速速一笑,又速速恢复脸上的冷,鼻尖高挺,以示她的满意和开心。衣服送了过去,我还送了一封信,一点新酿的蜂蜜,以及她最爱的那条项链,那一本诗集。衣服,冷,美还有诗,便是她简单生活的全部肌理。

盆里的火光慢慢委顿,怀里的女儿一直盯着我,不哭不闹,即使小肚子已经咕咕乱叫,她也赌气般绝不哭叫。女儿虽还在襁褓,但我已然能看出她二十年后的样子,比及冷和美,届时她将毫不逊色于她的母亲。烧完了给孟怡的礼物,我就准备把女儿送人照料,只身离开仙女镇。养蜂人需要风,需要鲜花和自由,对于痛苦的养蜂人更是如此。

收拾好女儿的所有置当,我正欲起身出门,门自己给开了,一只手攀在门缝,一只脸笑了出来,春光灿烂地在屋子里四面仰望,一声问候,一双脚也跟着划了进来。

“有吃的吗?”来人是住在镇角的那人,虽谋过几面,但从未搭过话,只知道他很少跟镇上人往来,镇上人都叫他巨痴,这名字让我不明所以。

他裹了裹衣服,清癯的脸上道道沟壑,纯真而又不失礼貌地说,“可把老哥哥饿坏了,再不吃点食,胃估计就缩成黄豆了。”

“你咋跑我这来了?”我问。

“闻到你这有吃的。”

“可咱们又不认识。”

“我这硬着脸钻进来,咱不就认识了。”他的笑拐着弯,眼神虚与委蛇,用身子挡着我的视线,浑身起电般抓起我女儿的奶瓶,女儿喝剩的半瓶奶一刹见了底。这还不尽兴,他找到井台,灌了些井水,冲刷一番,仰脖饮尽,还要用力腾着最后一滴到舌尖,冽然感慨,“这水,比奶甜。”随即,旋了身子,在井台边的杏树上摘了个青杏就往嘴里塞,嚼了几口,呸呸吐了出来,脸上缝起歪扭的针线,满嘴青酸。

这不速之客让我反感,我腾起身子冲向他,“哎,哎,给孩子的奶都抢着喝。”我把他往大门外面推搡,在他腿上踢了一脚,因为刚给妻子捎了衣服,内心难过,下脚重了,把他踢倒在井台上,他哎哎呦呦了半天,窝在地上,身子起不来。

疼痛过后,他并未抱怨,倒给了我一个明媚的笑,那笑不掺杂任何内容,仿佛无云晴空。这又让我自责起来,喝就喝了呗,反正女儿是从不会吃回头奶的,那奶最终也是要倒掉的。想到这,我不免软了语气,“腿还好吧。”

他爽朗回答,“没事,不就踢了一脚,不碍事,顶多三五天不走路。”

我有点感怀,忙把他扶了起来。“刚才是我冲动了。”

他倒感谢起我来,“没事,没事,得亏兄弟刚才没踢在嘴上,那可就真把老哥哥的命要了。”

我被他逗笑了,扶他进屋,可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半口吃的。妻子走了的这一个月,浑浑噩噩的我也不知吃没吃过东西,反正现在还活着。

“我也断食了。”我说。

“是这,不吃了,有酒吗?”

“没有。”

他眼睛一斜,顺手从柜子上攥起那瓶药用酒精,抓了个青瓷碗,拖着重腿就往井台挪,回来时,碗里就漾了一圈一圈的酒香。先让了我一口,我皱了皱眉,他便腆着肚子满意地连着吞了下去,喉咙像只上蹿下跳的猴子,饮尽,一声长而甘洌的酒嗝从肚子深处溢了出来,透着层层叠叠的舒坦和自得。

“这么好的酒,做酒精可惜了,看来跟我一样,命不好。”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一拍脑门想起,后院蜂箱里肯定有蜂蜜,便刮了来,让他享用。他露着纯真悦然的牙,嘶嘶溜溜,满面春风将蜂蜜吹起了细细的縠纹,小口小口地呷,一滴一滴地品,我看见他闭着眼,蜂蜜在他的牙齿和舌尖百转回环,手心还攥着之前的那颗青杏,嚼碎佐蜜,青酸便和浓甜相辅相成,他的脸上一片芳草凄美、落英缤纷的景象。

最后,桌上躺了二十三颗杏核和一个狼藉的蜜罐,蜜罐被井水冲了两遍。他捂着肚子说,甜;捂着牙口说,酸;抚摸着腿,腆着笑说,“吃得有点多了,是这,这条腿送你了,直接踢断吧。”说完,得意地在腿上拍了拍,撷走裤腿上的一根麦秸。

我哈哈一笑,收起蜜罐,和他搭起话来。说实话,这个人的出现,给我的心情带来些亮色。妻子去世后,朋友们便再也不来了,孤独和痛苦成了我的骨髓。说实话,无论这个人现在做什么,我都不会有意见,得他的劲去做,毕竟他让我高兴。

他剔着牙上的杏皮,觑了眼火盆,哎呀大喊了一声。“我他妈的,哪个王八蛋把《李义山诗集》给老子烧了。”我一瞧。原来捎给妻子的那本书没有烧尽,我就又点上火,不然,孟怡在那边看不全,又要给我使性子了。

“你这白痴货,这么难找的书你都烧。”

我心中隐隐吃惊,仙女镇这地方还有人知道李义山,至少,我从来没听过这个人,只是以前孟怡常在我耳边叨叨,说,她要嫁就该嫁李义山这样的。我问孟怡李义山在哪?她说,早死了。我这才放下心来。

“我妻子喜欢,给她在那边看。”我嘟哝了句。

他沉吟了很久,心里推着磨,后来再没说什么,转移了话头。“是这,小兄弟,吃了你那么多东西,没啥回报你的,就给你讲个我年轻时和龙有关的故事吧。”

“你就吹吧,还你和龙的故事。”我身子软在椅子上,心里悦悦然。

“故事嘛,谁当主角都一样,你要开心,讲我年轻时,你和龙的故事也行。”

我还没开口置辩,他便一板一眼地讲了起来。

我年轻的时候,一次跟他们出海去琉球,里面有个人跟你长得很像,叫张远,平时,我就喊他阿远。我掌舵,他做我的副手。那小伙子一身精肉,成天蹦跳,不像个大人,数丈高的桅杆仿佛不用手脚,一口气就能登顶。

一次,海上风浪很大,乌云从远处压了过来,阿远站在桅杆顶细细地望,然后,扯着嗓子喊,“着火啦,着火啦。”我们循声望去,天上的乌云还真是浇了汽油般熊熊烧了起来,那火光噼里啪啦,云与云撞来撞去,声音就像山和山撞在一起,天旋地转,一团一团的火絮从天上飘下来,那火入海也不熄灭,兀自燃烧着。

就在大家为这景象痴愣时,一声龙吟在天上凌乱而来,那声音既挣扎又瘆人,就像那龙被一列火车撞倒一样。声音还未消弭,海上就炸起了巨大的水花,龙吟更炽,滚烫的白烟在海面哗哗蒸腾,料想,那条龙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我们的船被水花几近打翻,在掀起的水墙上去了又回,几个人没留意,被水墙震出了船,落入海中,就像落下几粒米,徒有画面,了无声音。

那条落水的龙应该不通水性,因为呛水而死命嘶吼挣扎,于是,水墙更高,船更晃荡。阿远非常勇敢,用绳子把大家都捆在桅杆上,这样,谁也丢不了。我们的船成了那条呛水龙的救命稻草,它使劲往我们这边拱,我们的船就顺着浪使劲往远处逃,又是一声惨然的龙吟,那条龙骤然拼尽力气扭曲着身子飞了起来,跌跌撞撞,像个学步的孩子,朝我们胡乱冲来。大家喊裂了嗓子,自知活命将难。那龙不偏不倚,砸在我们船上,身子在甲板滑了几下又滚入水中,只有硕大的头还留在船身。那龙鼻息雷鸣,眼神疲惫,将眨未眨,几近睡去。

阿远说,“天上的龙打雷累了,所以没抓住云,掉了下来。”我说,“那怎么办,咱们咋把这家伙送上天呢,送不上去,大家都得死。”我们不知哪来的力气,又突然发喊,叫得撕心裂肺,只见龙吓得忙退去睡意,猛一缩头,歪着眼睛,骨碌碌瞪着我们这些瑟缩的虾米,蠢蠢的像一只羔羊,可不到半秒,就登然变脸,又一声龙吟,向我们猛扑过来,直将我们一个兄弟连头咬断。那兄弟身子被绳子绑在桅杆上,来不及倒下,血就扑了我们一身。被绑着的我们绝望极了,闭上眼,噤了声,等着被龙吃甘蔗般一个一个咬断。

这时,唯一还能动的阿远腾身而起,拿着梭镖向龙头冲去,当时我觉得他蠢极了,一个梭镖能有什么用。可是,阿远就是拿着梭镖冲了出去,谁也没想到,连半个回合都没有,龙头便准备往水下退,而阿远,被一口吞掉了。

“吞掉了?这也太反常了。”这故事极大地勾起了我的兴趣,一时十分好奇故事的走向。

“是有点反常,一般故事不会这么走的,可是我们的阿远就是被吞掉了。”

“后来呢?”

“哪有什么后来?后来不就是我现在活生生站在你面前吗?”

“真的,后来呢?”我靠近他,急急想知道结果。

“后来,像这样的龙,又掉下两三条来。”

我还欲再问,窗外突然响起了霹雳,乌云与乌云碰撞起来,火光四闪,响声震天。他神色慌张地向外探了眼便往门外冲去。“菊园有几株菊花没收。”他高喊,跑了几步,又折身回来,抓走我桌上的那本《图说蜜蜂养殖关键技术》。“没书看,借我回去两眼。”话还没着地,他的脚下早已飞起尘烟。

我“哎”了一声,跟着他跑了两步。等我敛步出门时,他人早已和空气化为一体,空中飘着一片憔悴的叶子,仿佛他蒸发时的落款和金印。

第二谭:蛰龙

养蜂人陈志远在几里开外就看到了远处山上的桃花,桃花们粉粉丛丛,在天边粘着云摇曳。养蜂人陈志远心情翻飞,他敏感的耳朵捕捉到背后车厢里冗密的群蜂高奏的凯歌,那些翅膀闻到淡而悠远的桃花香,点着舞步,高频舞动,四处碰撞,变着花样。养蜂人陈志远吹着口哨,闭着眼打方向盘,他的喜悦告诉他,开吧,开吧,睡着开吧,等睁了眼,就到那座桃花山下了。

来到山下,桃花漫山撒野地开,陈志远在原地转了三圈,阳光跟着他的眼睛晃了三圈,他弓起身子,攥紧拳头,使劲后甩,仿佛加大油门,仿佛直挂五档,食指中指分开勾在嘴中,一声冲天哨声凌厉而起,群蜂便像接到起床号的雄兵,密密匝匝地从蜂箱涌出,向天上飞。

车开不进了,山谷的峡口太窄,进一个轮胎还行,而陈志远的八轮卡车打开探照灯,刚想启动,就泄气熄火了。陈志远一望,峡口写着“仙女峰”三个字,挤成一疙瘩。这可把人难住了,进不了峰,还放什么蜂。春风一吹,陈志远回过神,那群蜂已经拉拉杂杂在蜂箱口冗聚,仙女峰太高,这些蜂够不到桃花,又飞回来了。

陈志远揉搓着乱发,在体内摁实一口气,脸一涨红,抱起一个蜂箱便往仙女峰攀登。等陈志远下来的时候,他发梢的汗水在眼前滂沱,衣服湿津津地贴在盘曲错节的筋骨和肌肉上。陈志远喘着老气,夕阳就昏黄了。

这时,一支歌子从远处由浅及深地飘荡过来,陈志远踮着脚尖,才辨清是一个老婆婆的歌声,老迈中透着苍凉,又有几分喜悦,像古池中点点滴滴泛起的雨花。老婆婆带着一群精壮汉子从远处跳脱出来。走近陈志远时,她用眼神把陈志远上上下下摸了好几遍,带着狐疑的欣赏从陈志远身旁擦过,那群汉子也就乒乒乓乓地对着陈志远笑。

婆婆擦过陈志远两步之后,折过身,笑眯眯问道,“年轻人,要进仙女镇啊?”那群汉子笑得更炽,几个人咧着嘴,歪着头,露出憨厚的牙齿。陈志远说,“嗯。”“去我们仙女镇找仙女?”婆婆睨着眼睛打趣。陈志远用手挠挠头,腼腆笑了,脸上的酡红晕染开来。“看什么仙女,我这是去放蜂。”“年纪轻轻就出来四处乱跑,你爹妈搁谁照顾?”婆婆话还没落,汉子们咦咦嘘嘘地坏笑起哄起来。陈志远一脸天真,“哈,我的爹妈呀,我爹妈早都投胎了几世蜜蜂了,呶,他们就是我爹妈,衣食父母。”

婆婆一时浑身的热情迸发出来,还未问及陈志远来仙女镇的着落,就让那群汉子把所有蜂箱抬上了仙女蜂,安放在桃花树下,并交代砍些草遮住,又对陈志远柔声道,“蜂就搁这,今晚住我家,啊。”那个啊字,在婆婆的眼睛里旋着浪花,像对自家人一般亲近。

陈志远哭丧着脸,用眼睛瞅着自己被峡口拦住的卡车,叹了口气,“车进不去,那我也进不去呀。”婆婆笑出缺牙的牙口,漏着风说,“不算个戏(事)。栓子,大彪,三胜,牛,小六子,铁头,还有那谁谁谁,你们,你们,还有你们,还有你,耗子,你们一起把车抱进去。”那群汉子吱溜溜绿了脸,嗡声埋怨,“六一婆婆,您当这是玩具呢?”婆婆捂着嘴笑,“说错了,说错了,抬进去,想办法,抬进去。”

一众人推翻了卡车,卡车乌龟一样侧了身,地下铺一排细竹竿,两侧各有两个汉子护着,后面由四五个汉子细细往前推。陈志远担心卡车倒塌,出事,压坏人,没想到两分钟不到,车的探照灯就骤然射出炯炯的远光,一群人呜呼嗨呦地在车厢踢踏,甩着衣裳,欢呼:“出发,出发,开着卡车,把这小子娶回家。”陈志远不明所以,旁边坐着的六一婆婆笑容神秘,大家还唱着之前的那支歌,向六一婆婆家腾跃而去。

我要离开仙女镇了,女儿昨晚已经给五一婆婆送了过去。五一婆婆是仙女镇难得的好人,跟我的岳母六一婆婆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接到小家伙时,嘴里呦呦赞赏个不停,手指都不敢往小家伙脸上摸,脸上的皱纹都兴奋地跳了起来:“细嫩得跟仙女一样,呦呦呦,眼睛里的水打着旋在找你呢。”

“婆婆,麻烦你了,钱上面,我不会少您的。”我说。

“我说啊,咱家志远,说啥嘞,你能让这样个小仙女陪着我这快死的孤寡老婆子,我心里悦气着呢,你就放心去吧,提什么钱不钱的,等放蜂回来赏老婆子两口鲜蜜就成。”

“您别这么说,蜜您随便喝,钱您也拿上,我知道,照顾小孩最磨人。”

老婆婆把我送出门时,我一时不知道脚该往哪里迈,现在,我暂时自由了,却从身体的最深处涌出一股难言的飘忽和虚无,就像一片叶子从天上的树上掉下来,天下那么大,飘飘摇摇一时不知该落向哪?我突然想起我得把我那本《图说蜜蜂养殖关键技术》要回来,不然碰到催花开放、农药配比的技术问题我就只能抓瞎;顺带临走之前,搞明白那个故事里阿远最后的下场到底怎样。

那人的家还真不好找,为这事,我专门去找了大彪。之前,我们是最好的朋友,那场大火后,我们便不再往来,他说,不知该怎么面对我。我承认是我不对,曾扬言要杀人,估计吓到他了。大彪见了我,拘谨极了,这种拘谨让我在他面前无地自容。“村东那个山角,有棵大榕树,榕树背后有个小菊园,菊花这会应该开了,他家就在菊园里。”大彪一边说,一边眼睛突突跳,不住抿着嘴唇,我也不忍心他那样,就落寞离开了。

哦,对了,我还从大彪那里打听到那人叫菊痴不是巨痴,爱菊成痴,卖菊为生。可是,仙女镇这地方,谁买菊花做什么,我无奈摇头,摇头一笑,一笑之后,又对他惺惺相惜起来。仙女镇这地方,也不需要什么养蜂人。

满园菊花的确好看,秋风飒飒,菊花清冷,有菊红如血,有菊白若玉,大片的红,大片的白,玉血相杂,给人一种凛冽而又透彻的颜色冲击。黄菊很少,只有零星几株。屋子就在菊花的簇拥中,显得孤独而又神秘。我推门而入,菊痴正在生火,烟把他的眼睛熏成了大雨中的野猫。遍地狼藉,桌子上到处是废酒瓶,破书烂报,床上的被子拧成了疙瘩。

见我来了,他忙丢下火,“哎呦,稀客呦。”他起身用袖子抹抹凳子,让我坐下,我的《图说蜜蜂养殖关键技术》被他撕了几页生火,我的怒火也就起来了,抄起书就在他后脑勺一抡,“你把老子的技术点了火了。”他明显很疼,却并不生气,满脸煤灰,嘿然一笑,黑手在嘴角轻轻一扇,“哎呀,老哥哥顺手惯了,都没看这是老弟弟的技术,除了那本《李太白全集》,柜子上的书你随便挑。”我一看,靠墙还真有个书柜,上面整整齐齐摆满了书,大多是古书,还有一两本小学辅导书,我心中不觉暗暗服膺,这家伙还真是深藏不露。看我眼睛一直盯着那几本辅导书,他道了句,“我儿子的。”我问,“他人呢?”他一脸红,局促起来,“世界这么大,鬼知道野哪去了?”

他从门后拎出一只华美的翎鸡来,“山上打的,老哥哥知道你要来,专门给你开开荤腥,瞧你,瘦得都快成贴画了。”我也笑话他,“你瞧你,瘦得都没影子了。”“别闹,今天没太阳。”我俩对视,哈哈大笑,他从床底拉出一箱酒,那种最便宜的西凤,“镇上商店顺的,没人知道,你可别把老哥哥给卖了。”

吃了野鸡,喝了西凤,我们一人嘴里叼了根牙签,内心微醺,眼神迷离。我的凄怆又一时涌来,想念我的妻子,那场大火让我落泪,心里住了一只刺猬,女儿在我耳边不停啼哭,我的手抖个不停。我一边落泪,一边问他,“那个阿远后来怎么样了?”他打了个酒嗝,站起来找什么,路在他身上旋转,眼神觑了半天还是没找到。“你说什么?”“那个被龙吃掉的阿远后来怎么了?”

“哈哈,你他妈还真信啊,哪有那么扯淡的故事,龙把人吃了。”

“我信。”

“好吧,既然你信了,我就给你继续讲下去。”他又喝了一口酒,刚一坐下,头就捣米似地昏醉过去。我硬把他扶了起来,掰开他的眼皮让他讲完。

“我年轻的时候,一次跟他们出海去琉球,里面有个人跟你长得很像,叫张远,平时,我就喊他阿远,我掌舵……”

“哎哎哎,这个部分已经讲过了。”我说。

“年轻人,着急不是什么好毛病。”

“毛病哪有好的。”我笑了。

“别打断你老哥哥,你老哥哥脑子容易粘线短路。”他用踉跄的食指敲了敲太阳穴。

“阿远一身精肉,成天蹦跳,不像个大人,数丈高的桅杆,仿佛不用手脚,一口气就登顶了,登了顶,再一口气,我们就回到仙女镇了。回来后,阿远的妻子得了一种怪病,眼睛里有一条红线,蜿蜒起伏特别像龙。”他看我一脸不满地盯着他,就吞了个醉红的酒嗝停了下来。

让说阿远,怎么又扯到他妻子去了。我不和喝醉的人计较,没有打断他,让他继续讲。

“特别像龙,你知道吧,就是那种曲里拐弯的,盘踞在眼球上。有人看了后,就问他妻子,这红线是啥时候出现的。他妻子满脸的泪,委屈至极,说她前几天出镇走娘家,回来的路上突然风沙四起,漫天霹雳,一粒沙子吹进她眼睛了,当时就感觉像是麦芒吹进去一样,膈应难受。使劲揉了揉,越揉,那东西越不出来,急得她想尿;后来,再揉了会,感觉好了些;等回来时,在镜子里发现眼睛有了异物,也就是那条红线。

“有人就问她,东西吹进去时,天上有没有什么响动,她说,不停打雷,其他的,她就不知道了。那个人扒拉开她的眼睛,再细细审视了下,嘴里啧啧不停,说,‘完了,完了,眼睛和鼻子都长出来了,这可是天上的蛰龙,就是借你的眼睛睡一觉,等它睡够了要走时,那么大的龙,你还不被撑炸了。’

“妇女一听这,眼泪发起洪水来,感慨道,老天这是要整死他们家,说男人被龙咬断一条腿,自己又要被龙炸死,自家人也没得罪过龙啊。有人就劝说,龙这生灵最任性了,不见得你对它做了什么不敬的事,可能仅仅就是龙撞见你家了吧。听到这,断了腿的阿远一言不发,石像一样沉默。

“女人哭啼难住,阿远烦了心思,但还是耐着性子安慰道,‘死不了,到时候等你眼睛里的龙出来时,我就一梭镖戳死它。’就这样,阿远的妻子毕恭毕敬地等她眼睛里的蛰龙睡醒,然后战战兢兢地迎接着自己的死期。

“三个月过去了,眼睛里的红线越来越大,她那只眼睛几近看不见东西,一丝光都透不进去,阿远看见那眼睛里的龙,在眼白上呼呼大睡,胡须被鼻息吹得一起一落,他就想着直接用梭镖把妻子的眼睛戳瞎,龙和妻子的眼睛他只能取其一。”

“也就是说,阿远之前在琉球没死啊。”

“哈,阿远要是死了,这个故事里的阿远又是谁?”他说。

“他不是被龙吞了吗?”

“就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我用刀割断了身上的绳子,跳入水中,骑在龙头上,一手抓紧龙角,用刀刃顺着龙的嘴角划拉下去,将阿远硬生生拽了出来。龙这生灵跟毒蛇一样,只有两颗牙齿,阿远被吞进去后,闭合了空气,憋晕了过去,好在没受伤。可就在我将阿远拖出来时,那条龙的一颗牙直接刺穿了阿远的大腿,为了活命,后来,那条腿废了。”

“那龙呢?”

“伤了嘴,又不通水性,淹死了。”

“你不是说还掉下来两三条吗?”

“那些龙跟前面的龙一个德行,都被水淹得够呛,好在我们的船行到了一个小岛,我们躲了起来,那些龙也就在小岛上喘着气,再后来,那些疲龙恢复过来体力,就用身子拉扯着那条死龙,回天上继续上班去了。”

“你这经历,离奇,好玩。”

“你个勺子,故事都是假的。”

第三谭:幼龙

陈志远还是后来才知道,能邂逅栓子、大彪他们,是因为六一婆婆带他们给她挖坟穴去了。

坟穴挖了两孔,说另一孔留给孟怡她爸,没人知道孟怡她爸在哪,不过能确定的是他早在二十年前就死了,只是找不到骸殖。六一婆婆的意思很明确,现在找不到,迟早能找到,只要一找到,他们就并穴。可陈志远也纳闷,六一婆婆生龙活虎地能把华山搬到天上去,怎么就这么着急给自己挖穴。唉,其实一切都是天定,一切也都是假象,生与死看似遥远,实际上,有时一个笑还没完成,生死的过程就已经捷足先登了。所有问题的答案迟早会明了,陈志远答应了六一婆婆的那个请求之后,没过三天,婆婆就咯血去了。

酒热好后,篝火也越烧越旺,大家已经醉过了边界,陈志远的舌头还是那么稳健。因为熟,没人敢和冰姑娘孟怡聊天;因为生,陈志远和孟怡聊得老石生花,聊得骨头温暖,聊得相互感到夜色微醺;聊到沉默时,相视一笑后又是相视一笑。

“你说你说,你那些蜂儿,晚上睡觉找不着你人,能不能睡得稳?”孟怡近乎撒娇地问。

“欸,不会,不会,我那些衣食父母最没心没肺了,吃饱喝足了都回家陪自己老婆孩子去了,哪有时间想我这糙汉子。”陈志远嘿嘿笑,舞动着满是疤痕的胳膊,肌肉在身上小耗子一样喜气洋洋地乱窜。

“那你这常年在外奔波,心里就不苦?”

“苦什么,我在外面的日子可美气了,比风自由,比雨利落,我这种人,就是扎哪死哪,不四处跑跑,我就不是我了。”陈志远的话里洋溢着难以言表的自得和神气,他满怀期待孟怡会对他这番理论有什么高屋建瓴的点评,可是孟怡的语气立马就结了冰。

孟怡拿起扫帚将地上的杂物扫得烟尘四起,酒瓶在地上愠怒地撞来撞去:“你明早就动身吧,你的自由别耽搁了。”陈志远还没回过神,孟怡就抽抽搭搭起来,她竭尽全力想隐藏自己的难堪,可情绪来得措手不及,孟怡扔下扫帚就往房间折了进去,门被碰上,戛然而止。

陈志远歪了嘴角,挠了挠后脑勺,没有过多思量,就甩开膀子水滴般溶进那伙胡吃海喝的海洋里去了。

大彪叼着瓶盖,坏着笑,扳着小六子的头,把咕咕唱着的酒瓶塞进小六子嘴里。小六子还没长开的身子挣扎不过来,吹了瓶子,一嘴酒沫。大家笑闹起哄,大彪眼神得意,眼睛逡了一圈:“咱家志远了不得啊,我在仙女镇待了三十年了,和孟怡说的话,都不超过我的手指头;咱家志远今晚刚来,就把我这辈子能跟孟怡说的话说光了。”

大家哈哈起哄:“把我一辈子的也说光了。”

“我的也光了。”

“我的。”

“还有我的。”

“哎,哎,还有我。”

大彪酒劲涌上了头,立马哭出了声:“我们仙女镇只有一个孟怡啊,你可不能把我们的孟怡抢了去,你抢去了,大家以后就不能想孟怡了。”

其他人先一震,后面,也跟着笑笑闹闹地哭了起来:“不能想了。”

“不能抢了。”

“想不了了。”

“是我的孟怡。”

“是大家的孟怡。”动情处,眼泪还真大把大把流,笑声也没停,他们嘴大咧,扁桃体无处申怨,铃铛一样在喉咙干嚎。

等孟怡从门里出来,所有人的脸立马恢复正常,大家严肃紧张地齐刷刷盯着压在头顶的孟怡,嘴里的吃的不敢咽,脸上的泪不敢往下流,拖着的鼻涕都不敢吸。现场一时静得只有火苗抚摸柴火的温暖声,噼里啪啦,像孟怡的小心跳。

孟怡手里拿了双鞋垫,细针密线,上面有两只鸟,她扣着谁也没让看见。“呶,拿着,明天走的时候穿。”

大家眼神齐刷刷按在陈志远脸上,屏着呼吸,紧张看着。陈志远毫不扭捏地拿起鞋垫,前后翻看,对孟怡笑笑(孟怡的脸早红得赛过火苗),对大家笑笑,再对着孟怡笑。

“你咋这么急性子,我爹妈还在山上采蜜呢,还真赶我明天走。”

“这么说,你明天不走?”孟怡的语气里瞬间滚出一只明媚的小太阳。

“我要走,六一婆婆都不答应,是吧,婆婆。”

六一婆婆扇开厨房的油烟,身子弓成了虾,一盘一盘往桌上上菜,咳嗽不停,咳嗽里山石碰撞。“走啥走,就是你爹妈把山上的蜜都采光了,你要想住就敞开了住,看,这七八间屋子,空着多可惜。”

大彪一伙又生龙活虎起来,“我家房子塌了。”

“我家床被耗子搬回家了。”

“我没家。”

“我家不要我了。”

“我不要我家了。”一群人七嘴八舌,都调笑着六一婆婆。

“你们给我都滚回家去,让你们住这,我家孟怡还不炸了。”六一婆婆笑着说完,笑着飘进厨房。

孟怡也一个回旋的笑,抿着嘴唇,从陈志远手中抢回了鞋垫,满意地躲进闺房去了。

陈志远没回过神,哎了一声:“咋还抢回去了?”

大家其乐融融地感慨,语气里满是喜悦和祝福,“我们的仙女,看来要,来到人间了。”

我承认故事都是假的,可是我陷入菊痴的故事,抽不出来了。

我又问菊痴,“阿远他老婆最后瞎了吗?”

菊痴不知道从哪搞来一根烟,给我点上,让我吸了第一口,又从我嘴里拔了出来。“老哥哥对不住你,就剩这最后一根了,让你抽个头茬。”我心里,一瞬融融,没说什么。

“阿远和他老婆关系一直很好,是那种琴瑟和鸣、灵魂共振的好,可你要知道,有时候灵魂过于共振也不是什么好事,容易引发地震。两个人熟络对方身上的每一个疤痕,每一根汗毛,每一条山川河流,每一棵树木花草……”

“哎哎哎,你怎么还抒上情了。”

“注意,要做一个好的故事倾听者,是不能打断讲故事的人的,你要知道故事瞬息万变,有可能,你一打断,故事里面人物的命运就陡转急下。”他深深叹息了一句,“故事都是有生命的。”

“莫名其妙。”我说。

“他们就因为过于熟悉,已经失去了那种内心距离和幽微秘密带来的张力和新奇,一切都已经索然无味。阿远不是为腿痛苦,也不是为那条龙痛苦,而是为他们的生活痛苦。一切当初,流于庸常之后,让人内心虚无。最让人无可奈何的不是庸常,而是残废之后面对庸常,你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一条腿,让阿远的自尊沦丧殆尽,更让他的情感无可皈依。就仿佛你的对面是一片无边的沼泽,或许希望就在对岸,可是你无能为力。”

他吸完最后一口,火红的烟头燃到了滤芯,他才丢掉。“也可能,沼泽对面还是沼泽,人也就不相信希望了。”

“你这不叫故事了,你这怎么变成了点评。”

“别着急,你听我继续说。阿远的妻子,在面对无限沼泽时,想到孩子可能就是沼泽对面的那个希望,这个希望不光是为了他们的生活能继续,更是为了阿远那断了的自尊。可是这个希望在没有爱意的田野,怎么也结不出果实,她使尽浑身解数,也怀不上。断了腿的阿远每次都说,‘算了吧,生出来,估计跟我一样,还是断腿。’妻子听到这就哭,希望倒不是不存在,而是她想爱的那个人本身就不相信未来会有任何转机。

“未来和希望这东西,最调皮捣蛋,自从阿远的妻子在自家院子里捡到一条小白蛇后,她就怀上了。小白蛇在水洼里奄奄一息,妻子看出白蛇需要水,就把白蛇呵手送进水缸里。白蛇入水化龙,真是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啊;入水之后,白龙虽还是那么小,但须眉毕现,夭矫游动,在水中暗生烟云。

“幼龙长得很慢,跟妻子肚子里的孩子一样。妻子知道是圣物,天佑孩子,于是尽心照料。可白龙什么也不吃,只是懒懒地在水中游动;有时兴致来了,也会跳出水缸在空中活灵活现地飞一会,飞累了再回到水中休憩。

“至此,就在阿远的腿被龙咬断一年之后,也就是孩子临出生前三个月,妻子眼中出现了眼下的这一条蛰龙。有些人下了结论,当然,这也不需要别人下结论,明眼人一眼便知,这只能是死路一条。眼中龙飞之日,就是妻子命陨之时,而且,到时候肯定死得很难看,可能会被蛰龙升天的霹雳炸得灰飞烟灭。阿远再也忍受不了龙的挑衅,早在之前,他就想一刀砍了水缸里的白龙,可妻子求他,求他信她一回,白龙就是他们的孩子。

“孩子出生那天,更是遇到令人惊骇的情况,阿远实在忍无可忍。也就是在那时,阿远决心除掉双龙,阿远没有向妻子作任何说明,只是在她可怜的眼睛上落了一个轻如羽毛的吻,一声呐喊,便瞄着梭镖,先往蛰龙戳去,再刺向白龙,妻子来不及喊疼,一声惊天霹雳便从阿远面前炸开,龙吟冲天而起,所有的一切,真如那些人预言的那样,灰飞烟灭。”

“他们都死了?”我问。

“阿远没死。”

“妻子,孩子,都死了。”

“孩子现在都在镇上读初一了。”

“妻子呢?”

“现在是一个美丽而又幸福的妻子。”

“眼睛呢?”

“比以前更美丽,据说,近视的度数也消失了。”

“这他妈是什么故事,太不按路数出牌了。”

“故事都是假的,哈,你这勺子,怎么还会被故事骗得一愣一愣的。”

我落了泪,对菊痴说,“阿远的妻子,让我想起我的妻子。可惜,她的命没有阿远妻子的命好。”

菊痴叹了一声。“命这东西,谁说不清楚,谁跟谁比,都好不到哪去。”

“可阿远一家就是命好。”

“哎,不就是故事嘛,你要乐意,老哥哥帮你把结尾改了也行。一家人炸得连他姥姥都找不到了,故事结束。满意了吧。”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还是让阿远家在故事里都好好的,我也能释然离开仙女镇,放蜂去了。”

“去吧。”

“你不留我。”

“矫情什么,想留,你自己会留。”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我问。

“陶潜。”

“耳熟,孟怡给我提过这个人。”

“也就是古代的菊痴。”他说。

“我走了。”

“你走吧。”

第四谭:产龙

陈志远在六一婆婆入土那天正式改名,成了孟志远,葬礼三个月后,孟怡成了他的妻子。

六一婆婆咽气前抽着土烟,她了无挂碍地对陈志远吐着心事和烟圈。“孟怡打小就是个怪姑娘、冷姑娘,难得对人体贴。她能对你好,我就放心了,我之前担心我这丫头一辈子也没人能靠近,得终老在家里。难得,难得,遇见了志远你,我着实开心。让孩子跟孟怡姓,我知道是为难了你,我自己才不在乎什么猫姓狗姓,只是老孟走时,唯一的交代便是无论如何留下香火,他走了,我也没法给他再生个带把的。他们老孟家原是鼎铛玉石的世家大族,现在振兴是无望了,能留下一脉香火,别就此绝户就成,而这一切,也就只能靠孟怡了。”

陈志远说,“我这饮风餐露长大的人,自家姓不姓陈,我都不确定,您要乐意,我自己现在改姓孟都行,这样,不管生男生女,都是咱孟家的,只要婆婆能放下心思,好好养……”婆婆嘴里叼着的土烟掉落地上,火星在地上四处迸溅,亮亮一闪,倏然而灭。

“婆婆,婆婆”、“这么快就睡着了。”陈志远喃喃自问。

“婆婆,婆婆……”陈志远压低了声试探。

“婆婆欸,婆婆……”陈志远伸出食指,颤颤巍巍地在婆婆鼻孔试探。

陈志远没再说什么,也忍住了没喊孟怡,帮婆婆掖了掖衣服,在床上整肃好,就出门叫人去了。

葬礼完全没有肃杀之气,大家喜气洋洋,栓子,大彪,三胜,牛,小六子,铁头,还有耗子都来了,一人手捧一束菊花,这是他们来时在菊痴的菊园里偷采的。菊痴原本恼火,可看到他倾心栽培的醉陶芽还在,就掩了怒气,怀抱一大捧白菊也向墓穴赶去。

栓子手脚灵活,开着孟志远的卡车,在山路上驾出了马车的得意劲。卡车零件老迈,叮叮当当,乒乒乓乓,就充当了喜庆的丧乐。大彪,三胜,牛和铁头聊着闲天,抚着棺木,嘻嘻哈哈,回忆着婆婆的一些生前趣事,回忆着那些开心和美好;耗子漫天撒着黄表纸,时不时回头插科打诨两句,表示婆婆才不是那样;只有小六子一个人哭成了泪人,嘴里喃喃着婆婆不停。小六子是婆婆一手抚养大的,虽然他爸妈都在,可这个邻居的婆婆却待他更好。他也曾问过婆婆为何待他如此亲昵,婆婆刮了下他的鼻子说,“谁让你是个带把的小可爱呢。”

封上墓穴,孟志远向众人请示是不是应该依礼哭丧上几嗓子,大彪笑骂,“呦呦呦,你还真把自己当人家亲生儿了,那你哭吧,我们看着。”孟志远酝酿再酝酿,用食指蘸了点唾沫抹在眼睛里作引子,情绪还是紧巴巴地流不出来。于是也管不了那么多,扯开嗓子就嚎,众人嘻嘻哈哈扯开嗓子就笑,孟志远深觉表现不够,就嚎得越发起劲,众人就笑得天花乱坠。还是车手栓子制止了这场闹剧,他把卡车安置好后,回来一脚踢在孟志远小腿上,“哭你二大爷呢,这么不走心。”孟志远扑在坟头, 实在忍不住,从嘴里迸射出一节一节截断的噗笑声。大彪,三胜,牛和铁头也撒开了欢扑在孟志远身上掏掏揣揣地打闹,一群人笑成了闹铃。笑过之后,大家把自己带的丛束菊花一一拆开,在坟头摆成一个个小小的六字。六字并排开来,最后,在坟堆上连成一圈,像是一个个牵手的小人,笑嘻嘻守护着坟头。

栓子年龄最大,最先严肃起来,“婆婆,没啥送你的,您就当这些牵手的菊花是我们,陪着你。”

大彪说,“婆婆,菊花就是我们,我们手牵手把您抱在怀里。”

三胜说,“婆婆,您放心,我会给您一直打听老孟骸骨的消息的。”

牛呆头呆脑,“三胜找到后,我负责给您出力气,修并新坟。”

铁头本来就结巴,一激动更结巴了,“菊菊菊花枯了,我就再去去给给您去偷,去去去换。”

他们把活都抢完了,小六子一时找不到自己能干的,趴在坟头哭得更伤心了。

一切停当,众人开着叮叮当当,乒乒乓乓的卡车回家去后,菊痴才抱着自己的菊花赶来,他不知该说什么,就按着坟头那一排牵手的六字图案,用白菊组成的六字铺满了坟堆。

我们的孟怡始终没有出现,她藏在自己床上,没哭没闹,只是冷冰冰地沉默着,一言不语,一言不发。孟志远出现时,她警惕地缩了缩身子,抱着枕头,孟志远放下吃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走开了。

原本我是第二天就要离开仙女镇的,可是菊痴留住了我,也就是陶潜。他说,“雪龙节就要来了,帮老哥哥个忙,老哥哥贩了一批西凤酒,也剪了一些菊花,到时候帮我在雪龙节上一并卖掉,这样就不愁过冬的吃食了。”我想想,晚走几天也不碍事。

“再说,马上要入冬了,你去火星采蜜啊。”他嘲笑道。

“我要想走,立马能到海南,海南到处是花。”我赌着气。

“好好好,老哥哥说错话了,你给老哥哥帮了忙,老哥哥送你去火星,采火星蜜。”他哈哈不停,拥着我去喝酒。

仙女镇盛产桃花,桃花没什么经济价值,但是桃树有,桃子也有。桃树可以打造成上好的家具,桃子虽不值钱,但卖的钱还是勉强可以支撑镇上人的吃食。仙女镇地处秦岭深处,山远坳深,又背着雨坡,所以成了整个秦岭山脉最干涸的所在,如果冬天不下透几场瑞雪,来年的桃树可能都开不了花,空空结出一树蔫蔫的叶子。所以,仙女镇的人们每年冬天都会铺开排场祭祀天上的龙神,据说主雪的龙神长了一身雪白的龙鳞,冬天的雪都是他老人家使劲哆嗦着身上的鳞片降落下来的,所以说下雪是件体力活,仙女镇的人们觉得龙神这么辛苦,杀鸡宰羊,风乎舞雩的大肆献祭还是非常必要的,唯有如此,才好祈祷着吃好喝好的龙神老人家能不辞辛苦地在冬天还勤勉工作,为仙女镇的美丽和收成增砖添瓦,下几场滚天大雪,最好能大雪封山,让人们好好享受一个温暖而又蜷缩的冬天。

我用卡车帮老陶将西凤酒运到,搬完酒,我那老伙计的轮胎就悠悠然从车轴上脱落下来,整个卡车倾斜了。一时也难以收场,我也没心思去修,就那么放着吧。雪龙节男女老少都涌了出来,登上山顶,在自家桃树上缠上红丝带。没有桃树的人家,就和别人商量好,从别人家地里过继几棵给自己,当作自己的孩儿树。孩儿树不需付钱,缠上红丝带,暗自祈祷自家平安,再替仙女镇祈祷心到雪来,等来年开春了,一直义务替主家照料这几棵孩儿树就行,当然,孩儿树结出的果子都是主家人的,主家人也会礼尚往来地送一些给养树的人。树变成了两家人共同的孩子,大家借此拉近关系,其乐融融。

这都是以前的礼节,现在没有领养孩儿树这一说了,都是物物交换,缠一条红丝带十块钱,等雪龙节结束,丝带就被清理了,有树的人家往往因为一次雪龙节的缠红收费,收益就超过了来年桃子的收成。所以,过了雪龙节,也没人拿桃树当回事,长好长坏,反正来年的花销已经挣够了,也没必要和自己作对,非要拼死拼活挣那几个桃子钱。

祈祷和献祭都是草草结束,只有给自家缠红丝带时,大家才拿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纷至沓来,绕树三匝,兜兜转转,恨不得在每一棵树上都缠上红丝带,或者恨不得在一棵树上缠满红丝带。对此,老陶哂然,不置一词。菊花没卖出几株,仙女镇的人们哪懂得用菊花献祭雪龙,在他们看来,菊花都是献给死人的,所以唯恐避之不及。西凤酒也没卖出去几瓶,因为老陶囤的都是便宜货,劣质酒,不得上好西凤之精髓,一口喝下,肚里就像起了一场火灾。谁会在这样喜庆的节日给自己找罪受。倘若自己不喝,献祭给雪龙,雪龙喝坏了肠胃,变成火龙,那就再也别想见雪了。

所以,菊花和酒都砸手里了,我为老陶的冬天担忧起来,卖力地替老陶吆喝着。远远地,我看见栓子、大彪……我盯着他们,他们见躲不过,就生涩地给我打了个招呼,再没靠近。一切,尽违人愿,老陶却不以为意,咬开瓶盖,嚼着嫩菊,兀自喝了起来。“秋菊佐酒,想必古代的陶潜也没如今的陶潜如此风流,给我千金裘也不作王拜候,更何况五斗米,纵使五秦岭的米,也不及我这一杯,一杯秋菊佐酒。”他唱了起来,一口下肚便喝高了。

我也试了口,菊酒相佐在嘴中晕开一片淡远悠长的回味,唯有闭眼细咂,妙处难与君说,真是妙处难与君说啊。我吆喝着,菊花佐酒,快意长留;菊花佐酒,美似王侯。菊花佐酒,快意长留;菊花佐酒,美似王侯……一遍一遍地吆喝,还真卖出几瓶,好奇尝鲜的人都连连称好,可大家还是忙于缠红,没人再来理会。等到人去山空之时,那堆酒还摆在地上,菊花已经蔫了,老陶佐菊喝了一瓶半,不省人事,醉倒在菊花堆里,鼾声如落鼓小锤。

我费尽力气也没有修好卡车,这可难倒了我,菊花和酒怎么运回去。就在我抓耳挠腮之际,看见栓子一行人从远处过来,他们无意间看见我,立马敛了脸上的欢喜劲,几个人转身要走,我盯着大彪,大彪便把他们拦了下来。栓子怵怵地试探着问,“咋了?”

“车坏了,酒运不回去了。”

栓子修修踹踹半天,依然无果。大彪为难地用眼神和所有人打了圈暗号,大家便默不作声地将酒往怀里塞,一人塞了好几瓶,再用上塑料箱,肩拉手扛往山下走去,独留了我一个搀扶着老陶,远远跟在后面。距离足够远时,我听见他们的气氛又欢快起来,唱起了山歌。

山歌既长又远,慢慢地,我从里面听出了酒味,听出了踉跄的脚步节奏,听出了志得意满。我暗暗心疼,老陶的酒估计下了山就所剩无几了。

我以为老陶醉了,谁知他趴伏在我背上还非要给我讲故事,我就静静听着。失去栓子他们后,老陶便成了我最亲近的朋友。老陶踉跄着舌头说,今天讲的故事叫,叫他妈什么来着,他在我背上抓耳挠腮,挠腮抓耳,恨恨叫着,叫什么来着,哦,对对对,就叫他妈的“产龙”。

“哦,上次忘了和你讲了,那条白龙趁阿远妻子打哈欠的工夫钻进她肚子去了,那时候,他妻子眼睛睡了只龙,肚子藏了只龙,搁谁谁不疯?”

“等等,这么重要的情节,之前你都能忘记。”

“现在讲不是也来得及,别打断我。”

“阿远既懊恼又绝望,他时时刻刻手里攥着自己的梭镖,可是就是没有下手,因为,他妻子一直在劝他,为了孩子,再等等,为了孩子,再等等。

“很快,妻子就生产了,为了顺利接生,断腿阿远找来仙女镇所有的接生婆,二一婆婆,三一婆婆,九一婆婆,和六五婆婆,这几个老婆婆将自己毕生所学用在接生阿远妻子身上,可没接生多久,这几个老婆婆就尖声四起,抱头鼠窜。她们纷纷冲出产房,丢魂散魄地对阿远说,‘龙,龙,龙头,龙头。’阿远不明所以,冲了进去。妻子倒在血泊之中,场面混杂,阿远只看见产道口挂着一个血淋淋的龙头,随着妻子生产的努力,一进一出,一进一出,妻子叫声惨厉,急于使尽浑身解数,可生产还是没有半分进展。而她眼睛里的那条蛰龙也开始剑刃割风般低吟。阿远,我们的断腿阿远气血攻心,攻心烫血,浑身都是愤怒和绝望。

“现在,我们的阿远实在忍无可忍,这一条蛰龙、一条幼龙挑战了阿远所能承受的极限。他的腿和尊严,比十个孩子都重要。也就是在下定决心干死那两条龙的一瞬间,他明白他是那么地爱妻子,之前的痛苦和迷茫,只是爱沉淀的过程,沉淀完成,就打磨成了钻石,这一刻,他是多么地不舍他的妻子,这一刻,他说服不了自己,他别无选择。

“下定决心的那一刻,他感到了幸福。阿远没有向妻子作任何说明,一声呐喊,一手握刀,一手持着梭镖,就向妻子冲去。目标明确,手起刀落,一处是上面的蛰龙,一处是下面探出的龙头,一片糯糯的金属绞杀血肉的声音,妻子来不及喊疼,一声惊天霹雳便在阿远面前炸开,龙吟冲天而起,所有的一切,真如那些人预言的那样,灰飞烟灭。

“事后,人们在房间里发现几片嫩白的鳞片,像初生的雪一般洁白冰冷。还发现了一个白得出奇的女婴,不哭不闹,浑身散着寒气。妻子昏了过去,眼睛已经恢复如初,还和以前那般美丽。而阿远,就此消失,大家谁也没再见过他。”

“那阿远去哪了?”我问。

“喝醉了。”

“什么喝醉了?”

“我喝醉了。”

“那阿远去哪了呢。”

“醉了,醉了,都他妈醉了。”

我也不再追问,一路上都是喝过的空酒瓶,老陶的酒,那些家伙喝得一滴都没剩。

第五谭:火龙

五一婆婆将六一婆婆留给孟怡的那件嫁衣拿来时,孟怡已经不在房间了,众人找遍仙女镇也没找到我们的冷姑娘孟怡,最后,孟怡自己难耐饥渴,才从床底爬了出来。大家以给她吃食为要挟,孟怡才勉强穿上那姹紫嫣红的嫁衣。

婚礼开始时,孟怡以一副完全局外人的姿态神游着,众人已经礼毕,就等孟怡和孟志远最后的饮酒对拜,共入洞房。可孟怡死活不肯前迈,掩身于两侧的祝福人群中,兴致阑珊地望着已经跪在蒲团上的孟志远。孟志远向她招手,明媚着笑,“快来呀,来。”众人用眼神拉拢着她,冷姑娘竟然扑哧笑了。五一婆婆脚步着火般冲过来,簇着孟怡就往孟志远身边拥,孟怡以难得的热情和她推搡、对抗,最后,一扭身,倒是她把婆婆按在了蒲团上,众人一片哄笑,孟怡也笑,趁着乱,躲进房间去了。

婚礼不对拜,真没这种先例。栓子、大彪等人,想了个办法,软磨肯定不行了,那就只能硬上,于是一行人用绳子将孟怡捆成了粽子,呜呼嗨呦,笑笑闹闹流水般涌了出来。孟怡小鸟一样生气,也不叫,只是愤怒地扭着身子。孟志远见好好的婚礼变成闹剧,也无可奈何。草草拜完,就将孟怡送回房间,自己和栓子、大彪他们吃酒,耍星子灯去了。大家把一场婚礼变得赶集一样随意,毕竟不是自己的婚礼,谁也没往心里去,就都撒开了欢地胡吃海喝,残羹四溢,杯盏狼藉。

五一婆婆对着六一婆婆的灵牌落泪絮语,大彪招呼着牛去抬星子灯的家伙什,栓子开着卡车再去运酒,三胜和耗子正在搭戏台,小六子被灯光映红了脸,趴在窗上看孟怡哭,一边看,一边心疼地絮语,“孟怡姐,别哭了,婆婆说过哭坏了眼睛,生出来的孩子没眼睛。是真的,婆婆亲口给我说的。”

小六子去找孟志远,“志远哥,孟怡姐眼睛哭成核桃了。”

孟志远进去时,孟怡正襟危坐,忍着眼泪,抽着呼吸,抬高下颌,一脸的矜贵。

“饿了。”孟怡说。

孟志远撒着欢取来吃食和酒,孟怡边吃边犯困,孟志远把她拥在怀里喂她,勺子抬起来时,孟怡已经在他怀里打起了幽馨的鼾声。孟志远小鸡啄米似地在孟怡脸上啄了三口,额头、鼻尖和温润的嘴唇。孟怡在梦里窝肩一笑,孟志远准备解衣,大彪一脚踹开门,满屋熊叫,“哎,人呢,人呢,星子灯来了,戏台也好了。”看见孟志远,不多说,拉扯着,往屋外飞。

戏台上的角色喊声震天,老腔在喇叭里抻着舌头长吼起来,“去年,今日哎,此门中啊。人面诶,桃花啊,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啊,依旧,笑春风。”苍凉悠远的唱腔如泄洪之水,漫卷而来,入耳令人凄怆。围观的人们,眼睛里闪烁着戏台上的灯火,静如石佛,也有跟着一起唱的,竟似乎比台上的角色还唱得投入。

小六子的灯先烧了起来,传染般,大彪,耗子,栓子,三胜,牛的也一一爆燃,众人的笑也一一爆燃,大家的星子灯上下翻飞,流星跃马,前后跑动,左右折返,充当着龙身。孟志远这个龙头心里着急,死活燃不起来。众人跑动起来,笑骂嘲弄着孟志远,星子灯都点不燃,今晚,床上肯定也不行。

孟志远便不再理会,兴致高涨,举着一个黑黢黢的星子灯就跟着大伙跑动起来。于是一条无头之龙在院子里嘶吼笑闹,戏台下的观众都转了凝视的头,喝彩,欢呼,小孩子伸着双手,跟着火龙一起飞。星子灯越燃越炽,火龙的身围也越来越粗,火星车洗机床一样漫天迸溅,火焰一里一外地回旋。怦然一声,龙头骤然燃起,火龙昂首挺立,吐着火舌。众人模仿着龙叫,一时群龙四起,叫声戏谑扭曲,远远望去,整个火龙荒诞滑稽,像个发疯的孩子。

结婚后,孟志远还是没碰过孟怡,一碰就叫,再碰就笑,三碰就哭了。孟志远无奈,只能搬到另一间屋子。无论如何,一年之后,孟怡还是生下了一个女儿,洁白如雪,不哭不闹。孟志远叫她孟雪,孟怡不喜欢,后来,一直就没起名字,等到有名字时,孟怡已经去世好久了。

我们的怪姑娘孟怡结婚后,性格更是让人难以捉摸,当然,这都是后话,暂且不表。

(节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