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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18年第6期|丁伯慧:如果有风吹过

来源:《山西文学》2018年第6期 | 丁伯慧  2018年06月11日15:16

丁伯慧,男,1973年出生于安徽省怀宁县,大学工科毕业,先后做过海员、秘书、杂志主编。发表中短篇数十部。曾被《小说选刊》选载及收入多种小说集。出版有长篇小说《第三只手》《过涞滩》等六部。另有专著《创意写作》出版。重庆市作协签约作家。

1

大伯死的那年才五十九,我觉得他还没活够。他要是使劲活的话,至少应该像三奶奶那样,活到八十六吧。

那天是正月初三,一大早,我在睡梦中被吵醒,走到堂屋时,母亲跟我说,你大伯走了。走了?我愣住了,随后打开相机,看到镜头里的他。那是前天的他,一家人站在新楼房的门前,身材瘦小的他站在中间,怀抱小孙子,满面红光。我记得,几天前,他还挑着一大担红薯,像一阵风,从门前刮过。那担红薯估计比他还重,少说也有七八十斤吧。

母亲说,刚享点福,可惜了。

又说,他硬是做死的啊。做死,就是累死的意思。

我知道大伯没享什么福。我的记忆里,能搜到的关于大伯的画面,最早应该是我八岁那年。当时大伯还不到四十,正值盛年。他站在田间,口里叼着烟,一手扶着犁,一手牵着牛绳并挥着鞭,鞭子在空中啪啪作响。夕阳照在他金光闪闪的脸上,他像将军一样在田里驰骋。而田埂上,总有几个人站在那里观摩,一边向他讨教用牛的技巧。他大声地说话,却并不耽误手上的活。那个时候,我第一次知道,大伯是队长,我想应该是比较大的官了,否则他不会那么受人尊敬。

晚饭时间,村里人都端着碗,聚在池塘边的稻场上,一边吃饭,一边聊天。常常谈兴正浓,吃完了饭也不散,就把空碗放到地上,继续高谈阔论。每每谈到高潮处,我总能在烟雾之中看到一张精瘦的脸,当中两只小眼睛放着光,有力地说着三个字:我否认!否认,那是大伯新学来的词。我感觉他并没理解这个词的真正含义,因为从他的语气中,他是想表示赞同的。这说明,虽然他没有读过书,并不代表他不热爱学习。

后来改革开放了,村里人开始纷纷外出打工,有些人家挣了钱,盖了新房子,对大伯的尊敬就越来越少了。大伯对这些外出打工的人颇不以为然,大声嚷嚷着,有田不好好种,跑出去卖力气挣钱,不务正业!他还是像往常一样,该播种时播种,该插秧时插秧,起早贪黑,精耕细作,照料着他那些庄稼。只不过,早上起得更早,晚上回来得更晚了。收成虽然比别人要好些,但家里的日子并没有好过别人。看着村里的新房子一户户地竖起来,他偶尔也会黑着脸,叹上一口气。父亲说,他是不会做别的,要不早出去了。这话我不大相信,很多外出打工的,也没什么手艺,照样出去挣钱。不会做瓦匠木匠漆匠,拉板车搬砖总会吧。后来大伯忙完了自家的农活,就帮别人弄。那些出去打工了的,有时农忙不回来,就出些钱,请他。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想不通,他那么瘦的身体怎么能做得了那么多的活。

有一天晚上我回家晚了些,从他门口经过,听到他屋里传来哭喊声,还有乒乒乓乓的声音。回家后问母亲,她说,又和你大妈打架。你大妈嘴贱,他做累了说几句,不理他就是了,她呢,说一句顶几句。你大伯说不过她,就动手。我说,你不去劝劝?妈妈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你越劝他们越来劲。我有些唏嘘。我知道大伯的父亲去世早,大伯很晚才讨到大妈。大妈的个子比大伯还矮,矮半个头。大妈话不多,但是嗓门大,一天才说几句话,全村都听得到。

没过多久,大概也就一年多吧,那时我读初三了,有一天回家,听到大伯屋里传来哭声。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有能力管些事了,就奋勇地跑过去看。我看到大妈躺在睡凳上,眼睛瞪得大大的,堂妹来美和堂弟来富趴在睡凳上哭,哭得撕心裂肺。大伯一个人坐在门口的小竹椅上,低着头抽烟,脸上的皱纹被烟熏成褐色,一条一条的,像蚯蚓在上面爬。后来我听村里人议论,大妈得了红眼病,买了好多眼药,还打了吊针,都没治好。大伯心疼钱,埋怨了几句,她就喝了农药。

大妈的死让大伯在村里的地位再次下降。一个老婆寻死的人。一个只会把脑袋插在田里的人。一个没有新房子的人。这是村里人对大伯的基本描述。

村里不少人劝大伯再找一个,大伯说,家里那么多事,两个伢还没长大……我哪有那心思啊。过了一会儿,又叹了一口气,看看家里这个样子,哪个会跟我啊。

随后一年的时间里,我发现大伯老了很多。话少了。来我家少了。走路更快了。直到几年后,这种情况才发生变化,那时我已经到城里上大学了。

那年的暑假,我放假回家,车到了镇上,接下来的路要靠步行了。就在街上,我看到了大伯,他的面前放着两个箩筐,里面都是桃子。远远地他看到了我,脸上立即绽开了笑容,一边说,回来啦。来,吃桃子!一边把手伸进箩筐,扒拉里面的桃子,扒了半天,找出了几个大桃子,往我手里塞,嘴里说,大桃子都卖了,可惜了。你先吃,回家还有大桃子!

晚上,大伯果然提着一个小箩筐来了,里面都装着桃子,脸上依旧笑眯眯的。那天他的笑容,是大妈死后,我第一次从他脸上看到的笑容。

我问母亲,大伯怎么突然像变了个人。母亲说,来美找了婆家了,他现在的心思,都在来富身上。他说,等来富讨了媳妇,生了儿子,他的好日子就来了。

我说,来富才十六岁吧,还早吧。

母亲指了指大伯家的方向,你看看那里。

顺着母亲手指的方向,我这才发现,大伯屋前已经大变样了。以前那里刺槐、泡桐和枣树杂乱地长着,刺槐挨着枣树,枣树把树枝伸进泡桐的枝丫里,树下则长满着高矮不一的艾蒿。眼下这样的季节,有风吹过,刺槐和枣树的叶子哗哗作响,艾蒿发出刺鼻的香气,蓝色、白色和紫色的野花躲在艾蒿的脚下偷偷地绽放。现在,刺槐、泡桐和枣树都不见了,艾蒿和野花也不见了,我看到的是整排整排的树苗,屋后则是环绕着屋子的竹子,竹子和我家的竹子不太一样。

母亲说,树是杉树,竹是苗竹。苗竹还是托人从江南弄来的苗。你大伯说,等来富讨媳妇的时候,杉树和苗竹就长起来了,到时候正好给来富打家具。苗竹打睡床、躺椅和小椅子,还可以给小孩打个小推车,再打个小饭桌,以后来美和来富的孩子就可以坐在小竹桌边吃饭。杉树做桁条,还可以打床,打桌凳。以前办大事都找我们借八仙桌,他一直想打一张大八仙桌,可以坐十个人,女儿一家加儿子一家都住得下。他种了那么多树,打二十张都没问题。

也就在那一年的春节,我听到大伯的声音里又有力量了。当时,他从我家门前走过,看到父亲正跟几个村里人说话,就停了下来,高声对他们说,你们不晓得吧,我又借到钱了!每年过年,我都借得到钱!

他的话里充满着催人奋进的力量和自豪感。

2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年前刚刚下了一场大雪,整个村子都被雪裹住了,屋檐上还结了冰溜,一条条的,长短不一,形状各异,像一把把刀子悬在头顶。雪化后,刺槐还是光秃秃冷冰冰的,孤零零地,在寒风里立着。几只乌鸦在村头最高的那棵大枫树上高声叫着。这样的天气适合做丧事。

大伯躺在棺材里,脸上作了处理,有了些血色。他身子下面垫着白棉布,周围铺满了石灰,脸上很平静,好像他这辈子过得很平静一样。几天前照全家福的时候,他大概不会想到,他的一辈子,就这么过完了。听堂弟来富说,昨天晚上喝了几杯酒,他们睡新楼房,大伯一个人守在老房子里,早上起来的时候去叫他吃饭,没人应,撬开门后发现,大伯一个人躺在地上,身子已经硬了。后来村里的医生来了,说应该是心肌梗塞,难受,叫人没人应,疼得从床上滚到了地上。

来富哭着说,都是新房子啊……

他哭得很真实。

就在这几年里,农村里突然兴起了楼房。所有人家,不管有钱没钱,只要想娶媳妇,首要条件就是要有楼房。有钱的人家做三层四层,大红瓦,飞檐,大院子,院墙又高又厚,上面还扎满碎玻璃。没钱的人家就竖两层小楼,屋顶上是平层,正好晒稻谷,屋里就用石灰简简单单地刷一下,亮得晃眼。那几年里,大伯的唯一心思就是给来富娶媳妇。来富读完初中就跟人学手艺了,学的木工,出师后就自己出去打工挣钱。这时年轻人外出打工已经成了潮流,大伯也不说什么了。出去两年,年龄也差不多了,到了该找对象的时候了。托了很多媒人,四处打听,都摇头。这些年里农村的姑娘本来就越来越少。一部分考上了大学进了城,变成了城里人的媳妇。一部分出去打工嫁给了城里人,还是城里人的媳妇。剩下的姑娘就跟宝贝一样,一过十八就有很多人家上门抢了。

媒人说,第一,你们家没有楼房;第二,没有婆婆。难啊。关于第二条,媒人解释说,来富一年到头在外打工,屋里头就剩下年轻的公公和儿媳妇,别人要说闲话的啊。

很多人劝他赶紧给来富找个后妈。做牛贩子的根苗还托人给他找了一个。女人四十二岁,看上去像五十八,有些虚胖,黑黑的,走路一摇一摆的,像只鸭子。根苗跟大伯解释说,这个年纪,就是找个伴嘛……大伯直摇头,说长得太老了,看上去可以做来富奶奶了。好说歹说,大伯勉强同意了。但是那个女的屋前屋后转了几圈,斜着眼睛说,整个家里,就屋前的杉树值几个钱,还得几年长。苗竹不值什么钱。那片桃树林卖桃子,一年撑死了五百块钱。

死活不同意。根苗鼓动他那张牛贩子的嘴,那女人最后才松了口,丢下一句话,做楼房,做了楼房就来。大伯对着她肥胖的背影啐了一口,有楼房我要你啊,呸!后来又黄了几个,都是因为大伯不同意,这事才算是彻底搁浅了。

给来富找后妈是没戏了,大伯的全部目标集中在做楼房上。除了没日没夜地干活,再加上省吃俭用外,就是到处借钱。借得时间长了,人家催账,又找另一家借钱还这家。拆了东墙补西墙,大伯再也没了当年借钱过年时的自信和自豪。头发也因此白了一大半。苦了几年,好歹把房子搭起来了。两层,墙都没刷,水砖数得出多少块。地上还是土,没浇上水泥。

媒人带人来看了之后说,不行,得刷墙,浇水泥。

那天晚上,大伯上我家来了。他提着一筐子鸡蛋,脸上笑眯眯的,说,那事有眉目了。我们都高兴起来,仿佛与有荣焉。

其实之前他找我家借过钱了。借了三次。俗话说,事不过三,所以这次他有些不好意思。那些鸡蛋应该攒了些日子了,平常都是用来换油盐钱的。父亲知道,他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刷了墙,浇了水泥,媒人又带来新的条件:结婚后媳妇得跟着来富一起出去打工。

母亲劝大伯,你一个人在家又是田里又是地里,回到家里还没口热饭吃,是难,再咬咬牙吧。媳妇生了伢就好了,还不是要在家带伢。

大伯最终还是答应了。

堂弟的媳妇娶进家,听说还花了不少钱,光彩礼就是两万,加上新房布置,钱也不少。不知道大伯从哪里弄来的钱。好在来富的媳妇很争气,一年后就生了个儿子。大伯成天抱着孙子,村头村尾地转悠。我记得,来美的孩子他是从来不抱的,他说那个孩子又不姓丁。他抱孙子的姿势很专业,一手托着屁股一手扶着背,又省力又神气,显然是千锤百炼过的。村里年纪差不多的碰到了,就跟他打趣,都舍不得放手哇,到底是孙子还是儿子哟?

大伯笑着反击,你们家三个都是儿子吧。

母亲就在一旁偷偷地摇头,一个大男人,那么年轻就没了老婆,也是可怜哪。

当时我还以为,她是说孩子没奶奶带可怜。后来我才明白,她话里的真正意思。

3

葬了大伯之后,堂弟面临的首要问题就是还债。债都是大伯借的。他不识字,也不会记账。以前所有的账目都凭脑子记着,那么多家,反反复复地借,又反反复复地还,有的还有利息,还是清清楚楚,一块钱都不差。这一点上我真是佩服大伯,我要是有他那么好的记性,数学就不会那么差了。可现在大伯突然没了,堂弟那里没有账目,还债就只能靠债主自己说。大伯头七一过,上来看望来富的就多了起来。几句话过后就进入正题:讨债。来富说,现在没钱,我先把债记上,出去打工挣了钱就还。有时拿不定的,堂弟就跑我家来,问我父亲。他知道,他父亲所有的事情都会到我家来说。

来富像他父亲一样埋头苦干,每年过完年就出去了,大年三十才回家。没几年,债就还得差不多了。那年三十,一大早,来富笑眯眯地来我家,手上拿着个大纸包,报纸包的,打开了是一捆钱,跟我父亲说,这是还大伯的钱。他父亲和我父亲同年,所以他也喊我父亲大伯。父亲知道,我们家的债肯定是最后还的。父亲就表扬了来富几句,说他踏实,吃得苦,才几年就把做楼房娶媳妇的债还完了。来富像他妈妈,话少,只是嘿嘿地笑。

来富走后,父亲赶紧拿他来教育我们,这伢真不容易,没爹没娘的,哪像你们,所有事我都给你们操办好了。

下午的时候,我们照例去上坟。给爷爷奶奶烧完纸,我们也去给大伯大妈烧张纸。刚刚放完鞭炮,来富带着老婆孩子也来了。以前女人是不能上坟的,现在移风易俗,也可以上了。但是很多人家的女人还是不愿意去。他们提着个大竹篮子,里面装着两碗菜,一碗腊肉几个卤鸡蛋,厚厚一捆纸,几根蜡烛。腊肉和卤鸡蛋是大伯最喜欢的菜。来富的媳妇一点也不像大伯家人,话多,泼辣。她三下两下把东西摆好,点上纸和蜡烛,嘴里就开始念叨,伯啊,您老以前没享到福,现在我们多烧些钱给你,您老收好啊,在那边不要再过苦日子了。来富在一旁抹眼泪。小孩子在坟边蹦蹦跳跳的,追着小狗玩。父亲叹着气,你伯是不容易。好人。这一走就是六年了。几个人正在那里缅怀往事,又有人提着篮子来了。来人走近了,我才发现居然是小草娘娘。小草是春生媳妇,头发已经白完了,听母亲说,春生走得早,结婚没几年就走了。小草年纪轻轻地就守了寡,守着个女儿,一直没有改嫁。女儿出嫁了,她就一个人过。小草看到我们,打着招呼,我来给老队长烧张纸,以前一直都很照顾我们。

小草烧得很认真,嘴里叽里咕噜地唠叨,念叨大伯当年帮她的那些事。借牛啦,犁田啦,帮她办下低保啦……一件件地说,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我想起很多年前的大伯,依稀看到了他受人尊敬的那些日子。

小草烧完了纸,又把来富叫到了一边,要跟他说几句话。风有些大,她的声音很小,都被风吹跑了,我什么也没听见。

晚上,放完鞭炮吃完年夜饭,小辈们照例要到处串门拜年。我们兄弟几个串完门,刚刚回到家里,来富就来了。他一直坐在屋里,屋里的其他人都走光了,他还没有走的意思。父亲知道他肯定有什么事,就问他。来富嗫嚅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大伯,下午小草娘娘跟我说,我伯跟她借了钱,有两万多。彩礼钱就是找她借的。我想问问这事。

父亲当场就愣住了,找她欠钱,怎么可能?

父亲拿出一个账本,摊开,说,你伯每次找人借钱都跟我说的,是怕自己记错了,多找个人记吧。我怕记不住,专门找个本子记了。你看看,这上面没有你小草娘娘啊。再说了,为什么过这么久,她才来要钱?

来富说,她说她不急着要钱用,所以等别人的钱都还了才来要。她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不像假的。

父亲说,这么多钱,又不是一个两个,要先了解一下。

4

一条小路从村子的东头通到西头。小路不是修的,是脚踩出来的。一到下雨天,路上就会留下各种各样的脚印。光脚的,凉鞋的,胶鞋的,回力鞋的,大大小小,犬牙交错。这里面的很多脚印都是大伯的。很多年以前,大伯就踩着这条小路,穿过村子,从东头到西头的田里去干农活。小路的两边都是树木,桃树、桑椹、栗子树、苦楝树,最多的还是刺槐树。这种树在我的家乡泛滥成灾。也没人去种它,它就放肆地把自己当主人,繁衍生息,占领了一大半土地。大家用这种树打桌子和板凳。虽然这种树树节多,桌凳上到处都是黑色的疤眼,不好看,但是便宜,不值钱,扔到哪里算哪里。到了夏天,刺槐的树叶就会丰茂起来,一大蓬一大蓬的,挂在带刺的树枝上,散放着清幽的香气。小时候从刺槐树下走过,我时常会顺手捋下一把树叶,放在手上一搓,满手都是绿色的汁,然后把汁抹在腿上、胳膊上,可以防蚊虫。这还是大伯教给我的。大伯自己却用不着抹这些,他说,他的皮太厚,蚊子叮不动,怕弄断了它的尖针。

大伯在西头的田里犁田,插秧,拔草,割稻子。经常一忙就是一上午,到了吃饭的时间就自己回家,用开水把剩下的冷饭一泡,再从腌菜坛里捞根泡萝卜,吃得哗哗直响,一会儿工夫就吃下两三碗饭。母亲时常劝他,你的活那么重,营养还是要跟上,累倒了哪个管你哟。大伯说,我这人命贱,小病小灾的找不上我。我要是得病就是大病。母亲说,你莫乱说哟……

多年以后的小路上,大伯的脚印早就被后来人踩没了。现在,在这条路上走的人越来越少了。随着天气逐渐转暖,村里的人越来越少了。年轻一点的都外出打工了,现在外出的不光是男人,年轻的女人也走得差不多了。未出嫁的在外面打工,自己挣嫁妆。出了嫁的出去给男人做饭,带孩子。也有少数把孩子丢在家里让老人带的。所以父亲说,现在村里差不多只剩下老弱病残了。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父亲曾经是全村唯一一个吃国家饭的。他是中学教师。现在尽管退休了,但在村里,他依旧德高望重。村里的很多纠纷都来找父亲解决。而对于父亲来说,解决这些问题现在成了他当仁不让的责任,也成了他最大的乐趣。来富临走前把小草讨债的事托付给了父亲,父亲理所当然地要替他解决这个问题。

没想到,没等父亲去找小草,小草却自己找上门来了。那天下午,小草扛着一把锄头,上家里来了。和同龄的女人相比,小草老得太快了,走路都有些颤巍巍的,还没进门,她就喊,她大妈在家吗?我来讨口茶喝。她家的田不在我家门前,跑那么远来讨茶喝,这个借口显然有些牵强。母亲去地里了,只有父亲在家。父亲说,是小草娘啊,快进来,平常请都请不来啊。

小草娘,是跟着我喊。

小草端着茶,咕咚咕咚一口喝光,抹抹嘴,父亲又给她倒了一杯,她这才抬起头来,眼睛里都是浑浊的,几乎看不到眼珠。她说,她大伯,有个事,我想跟你说说,你威信高,你说话,别说村里,全乡人都会听。

父亲笑了,你是说来富那事吧。

小草点点头,你都知道啦。

父亲说,我还在纳闷呢,根强怎么会找你借钱呢?这不是病急乱投医嘛。

根强是大伯的名字。小草一听就有些急了,她大伯,你是了解我的,你说这辈子,我骗过人吗?

父亲说,你先别急,喝口茶,慢慢说。

小草看了看门外,这才说起来。

这事有六七年了吧,有天晚上,夏天,下大雨,天还是很热,很晚了,我都已经睡了, 根强大哥来找我。他说来富要接媳妇过门了,还差最后一点钱。彩礼钱,还有办喜事的钱。他当时好像还说什么,万事俱备,只欠南风……

这话像是大伯说的,他准是从电视上学到的,只是又没学准。父亲开始有些相信她了。

刚开始的时候,我以为就几千块钱,可是他一开口就是两万五。我就不同意,虽说他知道我有这笔钱,可这是我压箱底的钱,要养老的。他就求我,说实在没办法,才开口找我的……我想起往日里他帮我的忙,心一软,就答应了。

父亲笑了笑,他怎么知道你有钱啊?

小草居然脸红了,黑色的脸变成了酱紫色,声音也压低了,我说过的。

父亲想了想说,这事我都知道了。不瞒你说,之前就有人跟来富说,他伯找他借过钱,可是我这里有账本,那人只好走了。现代社会嘛,什么人都有。当然了,我相信你不是这样的人。我相信你不会说假话。可是现在是个讲证据的社会,凡事都要有个证据。这样好不好,我先找根苗商量一下,好不好?

根苗是新任队长,大伯去世后,没人愿意再当队长,根苗就自告奋勇地当了队长。

5

父亲做事一向雷厉风行,尤其是这种能够重新焕发他热情的事情。当天晚上,他就找来根苗,根苗又找来几个男人,说要一起开个诸葛亮会。会议地点就在我家堂屋里。

父亲先简要把情况介绍了一下,屋里立即就炸开了锅。

有人说这怎么可能,小草是全村有名的低保户,找小草借钱,谁开得了这个口啊。马上有人响应,对啊,老队长是个多要脸的人,怎么会开这个口呢?还有人说,我不相信小草有这么多钱,你算算账就知道了,她又没有别的收入来源,就靠勤扒苦做,卖几斤粮食?不过这话也引起了反对声,这倒不一定。小草算小把细的,她一个人,开销本来就小,女儿女婿上门都舍不得买斤肉。鸡蛋从来都没吃过,都卖钱了。几十年的钱存下来,利滚利,还是不少的。有人接口说,还有低保,也有几个钱的……

这话一说,根苗立即就接口说,这个低保,说实话,我以前是有意见的。要按政策来说,小草根本不符合条件。为啥?低保都是给孤寡户的,小草是没儿子,可有个女儿啊。有女儿就不符合条件,可是老队长硬是要办给她。当时还有不少人有意见,根宝当时就有意见嘛……

一旁的根宝立即接话说,这话不假。当时我是有意见的。要说条件,我更符合嘛。可老队长说,你是个男人,又年轻,还能做事,人家一个寡妇,比你更难……这话一说,就把我嘴堵住了,我总不能跟一个寡妇去争嘛……

根宝无儿无女,曾经讨过一个媳妇,是个侏儒,只有六七岁孩子高,没几年就死了。

场面变得热烈起来,父亲赶紧敲敲桌子,拿出他在教室里的派头来,有些偏题了啊,还是讨论正事吧。这事,口说无凭,得有证据。没有物证,人证也可以。请大家来,就是问问,有没有人知道这事。

屋里人都摇着头,没人知道这事,都低着头抽烟,屋里安静下来。父亲说,虽说小草亲口跟我说过,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时间、地点都有,说是夏天晚上十二点左右,还下大雨,可是没有其他人在场,也是白搭。看来,这事,只能……

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屋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打断了父亲的话,是根宝。

是有一天晚上,应该有五六年了,那天我回来得晚,从小草家门口过的时候,我看到有人推门进去。当时我还特地看了一下表,十二点一刻了,心想寡妇门前是非多,这么晚了谁还找小草来呢?我就躲到她窗户外去听。里面声音很小,听不到说什么,不过听得出是老队长的声音。我就一直躲在屋檐下,看他什么时候出来,光听声音不行,要见到真人才算数。可是等到三点多钟,还没见到人出来,我实在困得不行了,就先走了……

父亲咳嗽了一声,很严肃地说,根宝,这事开不得玩笑啊,事关根强的名声。我知道你之前对他有些意见,可是现在他人都走了……

马上有人跟着父亲的话说,对啊,不是听说以前你打过小草的主意吗?不会自己吃不到嘴,就污蔑老队长吧。

根宝涨红着脸,我是对她动过心不假,可是我没有撒谎。后来有一天晚上,我去找小草,又撞见了老队长。这回我就彻底死了心。

场面有些失去控制了。父亲正准备开口,根苗先说话了,这事,说实话,我也听说过。俗话说,无风不起浪。不过这事不是我们讨论的关键。现在根宝提起这事,看来,那事还真有可能。

父亲点燃一根烟,吧嗒吧嗒狠狠地抽了几口,刹那间,烟雾就把他的面孔给遮住了,谁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了。

此为节选部分 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1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