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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18年第6期|袁省梅:一件有关声誉的事

来源:《山西文学》2018年第6期 | 袁省梅  2018年06月11日15:07

袁省梅, 1970年生,山西河津人。作品散见于《百花园》 《山西文学》 《短小说》等几十种报刊。多篇作品被《小小说选刊》 《微型小说选刊》等转载,入选《2011年中国年度小小说》《21世纪中国最佳小小说》等多种选本。

故事要从老戴粜玉米说起。

半晌午时,老戴粜了一千多斤玉米。搁在去年秋上粜的话,能挣一千多。去年秋上玉米刚收下,一斤还能粜一块二。就是年头里,贩子开着三轮车在村里踅摸,说是一块一斤,有多少要多少。老戴没有粜。他是想着不能一块二,一块一也不行。就想再等等看。谁知这过了年才出了正月,玉米价就跟坐在了土坡上,从一块哧溜着跌到九毛五,还没停,还往下跌,是拽都拽不住呀。半晌午粮贩子老张来村里收时,咋说也只给出八毛二,说是一斤只挣一分钱,拉这么一车,人贴上,车贴上,油耗着,也就挣个三四十块钱。老戴撇撇嘴,心说鬼信呢。这么好的玉米,颗粒大,颜色饱,别说一块,一块五都能值下,咋也不能这么贱卖了啊。媳妇说,不贱卖咋办,天热了,你有冷库存啊?我看要是出了虫五毛怕也没人要了。

玉米好赖是粜了,麦地的开春一水也浇了,除草剂也叫五六给喷了,还有啥事呢?老戴给媳妇说缓歇一下就把人家的浇地钱、喷药钱送去,还有媳妇看病输液打针的钱,也该给保健站清了,时间长了,脸面上不好看。老戴说,后晌了,再到县上买些辣椒花椒。老戴赶集卖调和,有时也捎带一些小东西,菜籽啦海带咸菜啦,还有蒜,他有时也带,都是些能久存久放的东西。摆到集上,该缴的卫生费管理费一分也不少给人家,为啥不多带个货。老戴把一样一样要花的钱算下来,八百三也剩不下几个了,总归是,咋抠搜咋刨弄也攒不下个钱。

然一家的账还没结算,八百三不见了。要早知道这样,半晌午钱刚到手就该给人家送去。老戴从两腿间抬起头,看到从柜里直起腰的媳妇脸色苍白,蒿草样的头发散在眼眉上,嘴角耷拉着,眼角耷拉着,快要哭的样子,他的心一下就紧了。

媳妇说,你真给我了?

老戴说,我口袋啥时候装过钱,有一分钱不都给了你!

媳妇没有说话,翻了他个白眼,又把头埋在了柜子里。

他说别急,多找找,兴许是,随手一塞,忘了地方了。说是别急,他的心里早腾腾地跳开了火苗,狠狠骂了句,出他妈的鬼了,把炕上的旱烟盒子挪开,炕角的被子挪开。没有。他又弯腰在炕下的墙角找了起来。明明知道不可能掉在这儿,还是把墙角的三双臭鞋提起来,手塞在鞋壳里,掏摸一只,再掏摸一只,挨个儿地,掏摸了个遍,就是鞋底也翻过来看了眼,好像钱长了脚,跑到鞋壳里躲了起来,或者是,钱是粘粘草,能粘到鞋底上。墙脚一只老旧的木墩子也让他推开了,木墩子推开了,墩子下两只潮虫吓得顺着墙脚一蠕一蠕地跑。门后歪歪扭扭地挂了两件褂子,一件是他的,一件是媳妇的,皱皱巴巴的像两条烂抹布。他在衣服袋里掏摸了半天,啥也没摸下,又不甘心地提起衣服使劲抖了抖。除了抖下灰尘,并不见半毛钱。扭身把衣服嗵地扔到墩子上,抬眼看媳妇。他在等着媳妇的头从柜子里抬起时,给他个笑模样,然后晃着一沓钱骂他猪脑子狗屎心。媳妇只有高兴时才骂他。媳妇骂他时,眉眼飞扬着,嘴角飞扬着,头发也高兴得一根一根飞扬了起来。媳妇好久没有骂过他了。这日子,好像就没有个松活的时候。

媳妇的头第二次从柜子里抬起来时,没有理老戴,是看也没看老戴一下。她脸色暗沉,眼神涣散,看上去也虚弱,也绝望,紧紧地靠着柜子,好像不靠着柜子就会摔倒。老戴看了媳妇一眼,觉得胸腔紧得像是被一只手狠狠箍住了,心忽通忽通跳得要蹦出来。然他还是问了一句,没有?又问,真没有?又问,翻遍了?老戴眼巴巴地看着媳妇,媳妇的嘴抿得紧紧的,一句话也不说。老戴说,再想想还有可能放哪儿了。

媳妇还是没有说话,柱子样杵在柜前,脸上的忧伤像黑云一样堆积了一层又一层,似乎是,稍微碰触一下,就会哗哗地落下一地雨水。媳妇不说话,老戴心里就愁闷得不行。

好一会儿,媳妇才说,你真给我了?

老戴说,我就是有一分钱,不都是交你哩嘛。

媳妇说,那我放哪儿了呢?一沓沓哩,平时里你给了钱我就放这几个地方,还有十八旮旯哩?

老戴没言语,肚子里塞满了干草样,毛毛杂杂地刺挠得慌乱,一屁股蹲在炕沿,伸手把炕角的鞋盒子拉过来。鞋盒子装了半盒子旱烟,是八斤昨个粉碎下的,劲大,关键是烟秆多,耐吃,不像宏娃的烟,净是烟叶子,听说还瞎搅和些大麻叶子,碎不叽叽的,卷上一根烟吃不了两口,就没了。老戴的手抖抖索索地捏了一张白纸条,对折一下,从盒子里捏起一撮旱烟,一点点撒在纸条上。自从二娃打了人跑得几年没有音信,儿媳妇把小孙子也带走后,老戴就落下这么个毛病,遇到事,不管好赖,手就索索地抖个不停。炕席子上掉下一点,抖着的手也小心地捡起,放在纸条上,一手拢住纸条,一手把纸条的一头拧紧,等纸条从抖着的手掌里出来时,已经是一根烟了,端直,细溜,也紧实,吃到嘴边也不会松散。老戴叼着烟,嘭地打亮火机,点了,嘶地一口吸下去,一团烟雾就呼地从鼻里嘴里喷了出来。

媳妇嘴里念叨着,木头样直戳戳地走到炕边,也不叫老戴起来,忽通就掀起了炕席子。老戴嗵地站起,手里的烟没夹紧掉在了地上,捡起来,拿手把烟嘴捏了捏,又放到嘴里噙着,抬眼就见媳妇把炕席子卷了起来,几乎要翻个个儿了,经年的灰尘腾腾地可屋里乱飞。旱烟盒子没有盖上,扣在了席子上,旱烟末子在席子上乱跑,卷烟纸也顺着席子乱跑。媳妇也不理会,趴在土炕上四处看。炕席子下黄的泥皮上有一个牛皮纸剪的鞋样子,一片艳红红的包装纸,一朵压扁了的红纸花。没有钱,一毛钱也没有。老戴看着旱烟撒了,急得嚷骂,你就不能等我把炕上东西收拾了再翻腾啊。

媳妇不理会他,放下炕席子时,一股灰尘水样噗地溅了出来,可屋里腾腾地漫漾开了。老戴打了好几个喷嚏,想再嚷骂媳妇,扁扁嘴,没言语。媳妇一屁股坐在炕上,叫老戴在早起穿的裤袄里摸摸找找。媳妇说,这四角旮旯翻遍了,都没有见个钱毛毛,你是不是没有给我?我想清你要是给我的话,我不是裹柜子包袱里,就是压炕席子下。转眼,媳妇又说,我想起来了,老张把钱给了你,你没有给我,你把钱揣袄袋子了,就是那件西服,你早起穿的那件西服袋子里。

老戴也想起来了,老张给钱时,媳妇正好回屋里给老张倒水去了,他把钱折了,随手塞到了西服袋里,掏出旱烟袋子和卷烟纸给老张吃。老戴想到钱没有丢,就在他的西服口袋里,他的脸色活泛了起来,软声细语地连声夸媳妇记性好,说,我咋就忘了这茬事了,我咋就忘了这茬事了呢,真是老了,脑子不行了。

媳妇的脸色也活泛了,叫他少说个闲淡话,赶紧看去。

屋里四处瞅了一遍,却不见那件灰色西服。

老戴又慌了,袄呢?啊?袄呢?袄被人偷了?

(莲原创摄影作品《夏》)

媳妇的脸色霎时又僵硬硬地苍白了。

老戴呀地叫了声,说,在院子搁着哩。

前半晌给老张车上扛完玉米时,他浑身上下热得不行,算完账,还是冒汗,和老张扯着闲话,就脱下西服随手搭在院子的柴堆上了。早忘记口袋里还揣着钱的事。

媳妇嘟囔了一句猪脑子,没等老戴跑出去,她从炕前嗖地就蹦到了门口。刚出门,看见一个瘦小的影子从院门口闪了出去。不用喊,她也知道是小树,对门邻居黄二的孙子。平日里,可巷子难见到个娃娃。村子小,没有学校,娃娃都在镇上上学。小树呢,成绩好。黄二常在巷里夸他的小树,说小树是清华北大的料,说你们净等着看,我小树以后肯定有出息。搁在平时,她会唤住小树耍闹一番,给小树一把红枣两个核桃啥的。大孙子大孙女跟着爸妈在县上上学,一月两月了也不回来一趟,看见个娃娃,她就喜欢,就想跟人家娃娃说两句话,问问学校的饭食,问问老师厉害不,问问跟同学相处得好不,好像是,知道了别人家娃娃的情况,就是知道了自己孙子孙女的情况。况且这小树也乖巧,见了她就婆、婆地叫。

小树咋没上学去呢?今个星期?

老戴媳妇顾不上多想,抬眼就往柴堆子上看,西服果真在柴堆上摊着。西服是大娃给的,也不知道是大娃穿下的,还是他收破烂时收下的。大娃和媳妇在县上收破烂,年跟前回来,就会带一大包东西,有裤有袄,也有鞋袜。这件西服呢,老戴一年四季地不离身,冬天穿在棉袄上,春秋呢,两肩一挑,就挂在了肩头。穿了好几年了,肩背都潲白了,袖笼也绽开了线,袖口呢,磨得毛乎乎的,倒还没烂。老戴喜欢穿这件西服,是喜欢里外的袋子多,外面两个大的一个小的,里面呢,还有一个大的一个小的。老戴赶集卖调和,收下大钱了,装到里面的大袋子里,外面的袋子里呢,也都没空着,一个装小钱,一个装旱烟袋,上面的小袋子呢,装着打火机和烟纸。

媳妇小心地扯过西服,在袋子里掏摸着,就嘟囔开了,这个猪脑子啊,就是不怕被人摸走,也不怕钱从口袋溜出来让风吹走让猫狗给撕扯了?老戴媳妇在一个袋里掏摸了一把,掏摸出指甲盖大的一块饼干屑。她把饼干屑放到嘴里,又摸另一个袋子,里面装的是旱烟袋。她把旱烟袋掏出,啪地扔到地上。

老戴已经跟了出来,也顾不上嫌她把旱烟袋扔地上,只默默地捡起,盯着媳妇的手。

媳妇把外面的两个大口袋掏遍了,没有掏出一毛钱。她的心慌乱了。她记得就在这个地方,老张把钱前后数了两遍,给了老戴,老张说,你再数数。老戴说,你都数两遍了,还能有错。老张说,这可说不定,当面锣对面鼓。老戴说,你精得狐狸样,能错了?老张说,老虎都有打盹的时候。老戴说,我不怕你。老戴呢顺手把钱装西服外面的袋里。老戴就笑。老张也笑。媳妇手上抓着水碗,用胳膊肘戳戳老戴,悄悄嘱咐他把钱装里头。她其实是想给老戴把钱要下,锁到屋里的柜子。当着外人面,她怕人笑话。老戴装到里面袋子了吗?她不记得了。她的脸色焦黄,眼睛软软地瞪着老戴,手软得衣服都快要抓捏不住了。

老戴把西服扯过来,也没说一句话,手索索索索地风中的树叶般抖着在口袋里乱掏摸。等他把两个口袋像两条舌头样掏出来扯在袋外时,是真的慌张了。上面的小袋子他知道不可能有,他抖着手也仔细地掏摸。

八百多块,大大小小的票子抓在手上不薄的一沓哩,咋能一个转脸就不见了呢?

老戴突然想起西服里面还有两个袋子。这件西服真是好,外头大口袋小口袋的,里头还有暗口袋,左胸脯上一个小的,衣襟边是个大的。那次二娃在县里市场上卖菜,因为争地方,跟另一个卖菜的打架,把人家头打破了,人家叫了一帮子老乡,嚷嚷着要报警,说是派出所有他们的人。大娃急得打电话叫他来。他来能解决啥问题呢?无非就是给人家赔钱给人家赔情。他问大娃得多少钱?大娃说少说也得两千。他只有卖调和攒下的一千二,又给碾子借了八百。去城里时,媳妇叫他把钱分开装在西服里面的口袋里,上面装八百,下面装八百,剩下的装到外面的小口袋里。说得到县上了用心观情势,不能人家要多少就给他多少,当咱这钱是风刮来的路上拾下的,一千二也都是一块五毛的捡馍花花一样捡下的。到了是媳妇藏对了。他掏出八百,说死说活都没了,一分钱也没有了,他心说擦破个皮也不能值八百啊。

他问媳妇里头的袋子掏了没?媳妇坐在柴堆子边的碌碡上,摇摇头。

然里面的两个袋子也是空的,一个钱毛毛也没有。

老戴简直要急疯了,头脸上冒了一层黄水汗。把西服扔在柴上,嗵地靠着柴堆子蹲下,佝偻着背,把头夹在两腿间,不说话了。

媳妇叫他在柴堆子里头找找看,媳妇说,别让顺袋口溜出去了。

老戴忽地站起,起得太猛了,头晕了一下,眼前的一片黑里跳开了星星。他像是要把星星摇落般把头摇了好几下,往柴火里看。是一堆玉米秆。秋上从地里刨回来,就堆在了南墙角。风吹着干黄枯烂的天花和叶子,哗啷哗啷地响。一只喜虫儿飞了过来,端端地落在秆子上,细脚伶仃地蹦了两步,尖尖细细的喙啄着秆子,棒,棒棒,看啥也啄不下,呼哧飞走了。

竟然是,玉米秆缝里真的有钱!

他的脸上立马欢喜地焦黄油亮,也不看媳妇,担心钱再跑走找不见的样子,自顾盯着钱,大声嚷嚷,在哩在哩,在玉米秆里。他轻轻地扒开玉米秆,把钱一把捞出来,对着媳妇晃晃,说,咋就跑玉米秆里头了呢你说这钱。把钱在手上啪地拍打了一下,又说,你咋就跑到玉米秆里头了啊你。好像钱是他那个捣蛋的孙子,虽说气恼恼的吧,毕竟是找见了,眼角眉梢就都是欢喜的,抬眼喜滋滋地看着媳妇,我就说嘛,钱能长了脚啊,哪能转个眼就不见了。

媳妇见钱找到了,暗沉黄燥的脸上也有了亮光,一屁股坐在碌碡上,好像是,费力地刨了半天地,乏软得再也不想起来了,嘴呢却不乏累,嘟嘟囔囔地骂老戴猪脑子狗屎心,她说,肯定是你搭衣服时溜出去的。

老戴嘿嘿笑,把钱整到一起,担心有人抢一样紧紧地捏在手指间,噗地给手指头上吐了口唾沫,一五一十地数了起来。

嗯?

媳妇的脸又惊得白白红红,仰着头小心地问他咋哩?

少三百。他又数一遍,还是少三百。

媳妇把钱要过去,数一张,就要把那张狠狠地在手指间搓搓,又翻个个儿看一下,确定是一张,放到腿上,再数第二张,然一张一张数完了,确实是,少了三百。

老戴扭头又趴到玉米秆上扒拉。一堆的玉米秆,他一根一根地扒拉遍了,再没有找见一毛钱。

老戴说,咋能少三百?

媳妇说,老张给时你数了?

老戴说,数不数他也不会少给,他敢少给!?

媳妇说,那咋少了?

老戴说,肯定是叫人给摸走了。

媳妇说,要是摸走的话,不可能只摸三百吧?

老戴卷了根烟,点了,咂了一口,鼻孔里呼地喷出两道白烟,说,早起来咱屋里的除了老张,就是对门。

媳妇的下巴点着大门,说,你说是黄二?

老戴说,我得问问他去。

媳妇说,这话咋问?

老戴说,我丢了三百,总能问问他吧。

老戴咽不下这口气,不能叫人摸了三百,还跟个憨憨样哑巴样不问不说了。

媳妇说,算了吧,不要言语了,以后小点心,这么多年了,巷里从没听说哪家丢了东西哪个偷了人,你一问,惹人笑话咱。

老戴说,咋不能言语呢,我上沟下岭的赶三天两天集都挣不下人家三百。老戴说,就他来过,你说不是他还能有哪个,他个赌鬼,人常说,赌博没好人,不是他还能有哪个你说。

老戴说着,就腾腾地出去了。媳妇在身后喊他回来,他也不理会,一闪身,出了土门。

黄二果然在五金屋里的麻将摊上。

老戴等不及麻将摊散,就拍拍黄二肩膀叫他出去说个话。黄二手气正兴,扭头张了一眼老戴,笑嘻嘻地问老戴啥事,说,我这几天输了好几十,今个好不容易手气兴了。老戴说,就一句话的事。

麻将场上的几个人看老戴脸色僵得乌紫青黑,眼珠子通红,就劝黄二出去,说,输赢不在这一下。黄二不情愿地起来,嘴里嘟囔着,啥事啊不等人把这把耍完,丑女子嫁人等不到天明,你急啥哩急,我这手牌这么好。老戴不理他,嗵嗵地走了出去。

俩人来到院子,老戴瞪着黄二,直通通地问他拾下钱没?黄二的脸色就变了,说,啥?老戴说,黄二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我给你说实话吧,半晌午我粜了一千多玉米,你在跟前是吧,老张给我钱时,你也在跟前是吧。黄二的眉头皱了,是啊,我在屋里正和小树说话哩,听你院子热闹,就过去了。老戴说,一千多斤玉米粜了八百三。黄二说,对。老戴说,我装钱的袄在院子的柴堆上搭着,现在只剩下五百三,少了整整三百。黄二的眉眼一下就挑了起来,你啥意思?老戴说,我屋里再没来过旁人。这下黄二的脚跳起来时,手就指到了老戴的鼻子上,你是说你少了的三百是我偷了?老戴说,我没有说是你偷,我想清是我不小心掉出去了,你要是拾下了,给我。黄二的声音就高了,我拾个屁呀我,我要是在你院子拾下了不给你?你就是说我偷了你钱了嘛,我就是穷得拉着棍子讨饭去,也不会偷人家。黄二一把扯住老戴的肩膀,说,我手插你袋子里你捉住了还是瞅见了我拿你钱了你说。老戴也不示弱,他挣了一下,甩掉黄二的手,跳脚指着黄二的眉眼骂开了,我说是你偷了吗?我丢了钱还不能问问?你没有拾下你急啥哩嘛啊。

屋里的人都出来了。老戴摊着两手,你们说说,我丢了钱能不能问问,我问他拾下没拾下过分吗?老戴说,这晌午都还没过,我屋里也再没个外人来,就你黄二坐了一会嘛,我不问你黄二问哪个?你们说。黄二气得脸都绿了,眼窝瞪得灯泡大,有你这么问的吗?你叫人说,我要是在你院子拾下钱了能不给你?你把我黄二当啥人了啊,贼娃子?三只手?老戴说,这是你说的,我可没说你是贼,我就是问你拾下了没。黄二说,我要是拾下你一分钱叫我出去就给车撞死。老戴说,发誓能顶用的话,这社会上就没有坏人了。

围在一旁的人一直都在冷眼旁观着。人们都认为,老戴是个老实人,不是着急了也不会说出这么难听的话,黄二呢,人懒不说了,好赌,帮人办个事说个话,就要钱,人们呢就对他有看法。看俩人撕扯到了一起,大家伙才上前给拉开。拉开后,屯子说话了。屯子说,你俩别撕扯了,这么大个岁数的人了,不怕人笑话,也不怕撕扯个好赖来?屯子说,我说句公道话老戴哥,我是在你门口碰上黄二,跟他一起到五金屋里的,坐到桌前,我没动一下窝,他也没动。老戴说,咋哩嘛,他动不动关我啥事,这晌午都还没过,我屋里也再没个外人来,就他黄二坐了一会嘛,这钱丢了,你说不是他摸走了还有哪个?黄二气得又抡圆了胳膊,跳脚扑势着要打老戴。

几个人挡住了黄二。

(莲原创摄影作品《夏》)

屯子叫老戴不要说话,叫黄二也不要扑势,屯子说,你俩等我把话说完再吵闹行不行啊?捉贼见赃哩,我的意思是黄二他没动窝,他要是拿了,肯定还在身上揣着,他没有机会转个地方藏起是不是?你们说。

黄二瞪屯子一眼,手指就戳到了屯子的眉眼上,你说的意思是搜我身是不是,你是公安局还是法院检察院,你有啥权利搜我身?

屯子倒不火,把黄二的手打掉,说,黄二你别瞪眼窝子,你把袄口袋裤口袋翻出来叫老戴哥瞅瞅,他没话说了,你也洗清身子了不用跟他赌咒发誓了嘛。

黄二气呼呼地说,凭啥我给他翻口袋?叫嚷着,却开始掏口袋了,他说,要是翻不出一毛钱,老戴我给你说,你别想轻轻快快地走。他把夹克的两个口袋翻了出来,翻裤子的两个口袋时,掉出来二十八块钱,黄二踢了踢脚下的钱说,瞅瞅瞅瞅,还有吗?这都是刚刚赢下的,屯子你和五金都知道。

屯子摊着两手,说,老戴哥,你也瞅见了,他就是有十八个旮旯,也得有变身法藏去是不?我看你别在这干瞪眼窝胡咧咧了,还是赶紧回去再寻寻吧。

老戴咽了口唾沫,扭扭脖子,没言语,扭身要走。

黄二却扯着他不让走,我知道邻居对我没有个好舆论,可我黄二活了六十了,没有偷过人一根柴棒子,今个你红口白牙地妄说我,就轻易易地走了?

老戴说,你要咋哩?你要是没来我屋里,我也不会指说你是不是,我咋不说屯子不说五金哩。

黄二说,去一下你屋里就是偷你钱了啊?晴天白日头下这么歪嘴说人你过不去。

过不去你要咋?你要是没来我屋里,我能找你说?老戴还是这句话。

钱没找见,老戴心火缭乱,不想跟黄二纠缠,扭身想绕开黄二回去找钱去,黄二却扯住了他的胳膊,拉着他要去老爷庙说理去。

羊凹岭村的老爷庙在村北的老槐树边,供奉的是关老爷关公。庙是哪年建起来的呢,有人说是宋朝,有人说是比宋朝还要早些。庙呢,也是烂了修,修了又烂,庙门口以前立着石碑,两通,碑上勒刻着修庙的事项。老戴黄二小时候还在碑上耍,后来就不知道碑叫人毁损了还是被人偷了,要是在的话,或许能看出个年代来。庙门的正上方呢,以前还挂着个木牌匾,现在也没了。前几年,四方各村兴建庙,村里人就撺掇开着焦化厂的万万出资,把破破烂烂的老庙墙推了,修了一座新庙院。新庙的三间北房隔开来,中间端坐的是关老爷,戴着金冠,披着红绸子,威风凛凛。两边呢,立着关平和周仓,两人都是立眉竖眼,不怒自威。平日里这间锁着,过年过节时,人们提了香烛贡献来庙里祭拜,端端正正地磕头上香。东西两间呢,一间堆放着村里的锣鼓家伙,一间做了账房。两间南房里,堆了满满一屋子的桌椅板凳。院子的东西两边,搭了凉亭子。村里哪家有了红白喜事,就在庙院里摆酒席。庙门两边呢,常年有人闲坐,有岁数大的,也有年轻的。下棋,打扑克,捡几颗石头子儿栽方,一堆一伙的,挺热闹。村里人有了好事喜事,就要来老爷庙里烧香磕头,感恩表谢,有了吵闹不开的是非,也会扯着到庙里说理。对着关老爷的塑像,和一村的老老少少,你说他说,发誓赌愿,不敢说半句胡话。

老戴哪能去,丢人啊,钱没找着,再叫黄二在老爷庙当着人伙洗刷一顿?

屯子扯住黄二,叫他算了,说是老戴哥丢了钱乱寻找乱猜测,也是火烧了眉毛没有了法子,叫他赶紧回去再寻寻吧,等他寻着钱,摆碟子摆碗,给你端酒盅子给你赔情道歉还不行?

黄二气得指着老戴的背影骂个不停。

老戴呢吭哧吭哧走到五金门口,脚都搭在门槛上了,又放了下来。老戴折身回来了。他是想起来衣服里头的口袋了。老戴指着黄二,黄二你保准你袄里头口袋没有装下?

黄二真是气疯了。他跳脚指着老戴就骂开了。

老戴不依不饶,黄二你敢把你袄里头的口袋翻出来叫人瞅瞅吗?

屯子和五金还有耍麻将的人都站住了,看着黄二。

黄二看看屯子看看五金,指着老戴说,你们看这是啥人。屯子和五金却不言语了。黄二扑了个空,知道他们也在等着看他里面的口袋,他就扭脸瞪着老戴,把黑灰夹克的拉链噌地拉开。夹克里果然有个小口袋,而且呢,口上还有个小拉链。银光闪亮的拉链拉得紧紧的,像是藏着一个秘密,每个牙口都严丝合缝,也醒目,也隐秘。屯子不说话。老戴也不说话。大家都在等着黄二把拉链拉开,翻出口袋。

黄二的手却迟疑了,脸红涨涨的,嘴头子上的话呢也软和了,手按在口袋上说,我这袋里是有三百,可我发誓不是你那三百。黄二掏出钱叫老戴看,你瞅瞅你瞅瞅,这是你的三百吗?

老戴看见黄二手上的钱,心里一下松快了,怒火却是一点没有少,而且呢几乎是一瞬间就给点着了。他一把攥住黄二的手腕,脸上呢是得了理、抓了把柄的喜气,他看着大家伙,说,钱上写名字吗?哪个钱上写你黄二名字了说不是我的?我丢了三百,你这就巧巧的有三百?你叫大家说,有这么巧的吗?老戴气哼哼地说着,像是捉住了贼一样,要扯着黄二去老爷庙里说理去。

黄二把屁股拽得碌碡样,死活不去,一个劲地嚷嚷,我这真不是你那三百,我这真不是你那三百。

黄二嚷嚷着,眼睛也不看老戴,求救似的看着周围的人,希望有人来站出来替他说个话。

老戴哪里相信他,拽着他不撒手,嘴里呢也在一个劲地嚷,是不是你到老爷庙里说去,你要敢说给老爷听敢说给一村人听我就信你。

屯子五金和耍麻将的人站了一圈,屯子不劝说了,五金也不劝说了,他们也叫黄二去,他们说,不是你怕啥呢,到庙里说说你这钱是咋来的不就清楚了。

黄二急得眼都红了,把手里的钱甩得哗哗响,我也不哄大家伙,我这钱真不是老戴哥的,我要是拿了老戴哥的钱,把我这手生了虫化了脓……

黄二手里的钱是早起他在村外路上走时,一辆拉煤车从他身边呼噜噜过去时,一点也不减速,他都让到路边边了,高耸耸的大车几乎要擦着他身边开了过去,把他吓得腿都软得坐在了地上。等他想起拦住那车日骂一顿,车早卷了一团土尘跑了。黄二说,我早就见那些个拉煤车气恨,咱村哪个不见那些个拉煤车气恨,村外的路修了烂,烂了修,还不是叫这些个拉煤车给碾烂的,不光是路,车从山上下来,也不减速,过村过厦也不慢一点,跑得风快,张扬跋扈得很,人都不敢在路上走,咱村路咱都不敢走了,这是啥事呢你们说。

没人说话,大家都瞪着眼看他,等他说钱的事。

黄二说,气得我就坐到路边等,我要等个车看看还这么霸道不,果不然转眼就跑来一辆车,还是拉煤车,跟那辆车一样不瞅路边有人没人,瞎眼的大象一样,轰隆隆地往过闯,我就站在当路上,拦住了车。

这下你们灵醒了吧,这钱是拉煤车司机给的,黄二晃着手里的钱,说,我承认我这是讹了人家司机三百,万万洗煤厂的车,不信你们打听打听去看是不是,我要是说了半句瞎瞎话,叫关老爷今黑夜把我抓去不要等到天明。

一旁的人嘁嘁喳喳的,黄二听不见人议论啥,是在说好还是说赖,他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绿的,恼火吧,又没法发作,毕竟呢,自己做下的不是啥光鲜事。老戴呢,捂了一肚子的火也没法说,想给黄二服软吧,自己的钱还没找见。还说啥呢?丢人啊,太丢人了。咬咬牙,转脸佝偻着背倔倔地要走。

黄二却不叫他走。黄二拦住老戴,叫了声老戴哥,说,你不能红口白牙地妄说我一顿,就啥事也没有了吧。这次,他扯了老戴要去老爷庙说理去。

老戴拽着屁股不去。哪能去啊?丢人丢到老爷庙去?

此为节选部分 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1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