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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18年第6期|郑局廷:回乡之路

来源:《长江文艺》2018年第6期 | 郑局廷  2018年06月11日15:05

导读:

出身农村、在大城市拼命挣扎仍活得万分憋屈的“我”,终于在一连串打击下,愤而离开都市、离开女友,回到乡下。“我”想在农村种葡萄创业,却在葡萄园转让、种植资金贷款等环节,陷入一个又一个欺诈的陷阱。最终葡萄园被大雨所毁,初次创业失败,父亲也被催贷人绑架,生死不明……在这一路上,“我”虽然经历了诸多困境,但我的坚持与奋斗,也最终感化了我的女友的父亲,获得了他的认可和帮助。

“叮铃铃……叮铃铃……”

讨厌的闹钟响了,把我从酣梦中刺醒。我蜷曲如虾米的身子变换了一个姿势,成“大”字摊在床上。缠人的瞌睡意犹未尽,像水蛇缠绕一般,让人迷迷糊糊睡意难褪。

人就是欠睡,像欠奶的孩子,总想着那一口。哎—— 生活所迫呀,昨晚做兼职赚外快,本来平常时刻都是12点前结束,谁知守到11:40,我都没接一笔单,正准备无功而返打道回府,“优代驾”公司的调度电话打进来了,让我赶到“天地钱柜”送一客人回蔡甸。像这种活路都是职业代驾所干,我一个做兼职的,白天还要上班,折腾上半夜可以接受,哪搁得住熬下半夜?本想推掉,但听到跑一趟可赚两百元,还是在犹豫之中接受下来。我的客人长得矮墩墩的,秃顶,赤红的面颊及头顶泛着油光,就像街道路口的“红灯”,亮闪亮闪的。我把客人扶到车后座坐下,自己坐进驾驶位,第一次侍弄这款大奔豪车,心里还略显紧张,点火也慢,启动亦慢,行驶更慢。待逐渐适应,便驾轻就熟了。真是一分钱一分货,德国造就他娘的牛!车到蔡甸城区,我问客人住哪?客人含混不清地告诉我住在城郊,打开导航没他说的那个位置。我停住车,问到底怎么走?客人醉眼朦胧地瞎指挥,一会儿东一会儿西,搞得我也辨不清东西,最后只能打他老婆电话,告之我行进线路。车子七弯八拐地,才在远离城郊的一旮旯角落,找到一处乡间别墅。我把客人搀到客厅沙发上躺下,客人家小娇妻不满地嘟哝道,“天天灌,天天灌,总有一天要泡死在酒里。”说完便去挪车,我贴近车窗口,面带微笑问,“我怎么走出去呀?带一脚呗。”黑灯瞎火的,对来时的路,我还真记的不那么清晰了。在这偏僻乡野,让我寻迷宫一样地步行到城区再乘出租,只怕要搭上一夜了。小娇妻没理会我,面带愠色道,“去去去,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一个小代驾,还想我送你出去,没门。”说着从车内中控盒里取出一百元钱,很不耐烦地塞到我手里。我是要钱么?小代驾怎么了?小代驾大半夜把你老公送回家,你起码讲点人情味,把我送出这交通不便的荒郊野外,而你居然是这副嘴脸,是打发乞丐?还是差鸡赶狗?有钱就能这样任性?她娘的,向这种货色讨人情,老子真是大傻逼一个。我将手里的钱揉成纸团,狠狠地砸向她的脸,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想到这里,我感到格外解气。虽然我从别墅走到蔡甸城区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乘上出租车,又从蔡甸返回武昌用了四十分钟,浑身疲惫腿酸脚软地躺到床上已过凌晨三点,但我不觉后悔,因为我拣回了一个年轻无产者的自尊。

瞥一眼闹钟,时针正指向“7”,不能赖床了,我一骨碌爬起来,来到卫生间,接了一杯凉水,挤上牙膏,一边漱口,一边对着马桶小便。七点一刻必须出发,从我的住处武昌光谷地带到位于汉口吴家山的公司上班,顺溜时也得个把小时,如遇突发状况,就要上班迟到。绝对不可以上班迟到了,两年前在晋升主管的考评中,因为有三次迟到记录,我未能走到主管的位置。一同进来的三个人,唯有我掉下,教训可谓惨痛。公司上上下下都在传言,这几天会有三个像我这样的客服代表晋升为主管。只要能够成为主管,工资可以从现在的每月3500元涨到6200元,虽然没到白领的水平,但对于我这样一个普通的本科生来说,也是不错的交代了。最为关键的是,成为主管后,再也不用披星戴月辛辛苦苦地兼职做代驾赚外快,从工资中完全可以撇出一块偿付房子的按揭。

心中有了这个小愿望在跳跃,好比跳跃的琴键奏响出美妙而和谐的乐声,让人向往和激荡。我在面对镜子剃须梳头时,张大嘴巴做了个怪脸,发现自己面色红润,并没有因为每天熬夜欠睡而疲惫颓废。我不由自主地又哼起了汪峰的歌:“我要飞得更高,飞得更高,狂风一样舞蹈,挣脱怀抱……”

收拾停妥,我提起公文包,换上球鞋,手正要扭开锁柄,“叮咚”,门铃响了。哟,真是稀奇,谁这么早来拜访我这狗窝?我没有犹豫,打开门,面前站着一位保养得体风韵犹存的阿姨,把我镇到了。我有些结巴地问,“您,您是——”

阿姨眼睛都没睬我一下,径直走进屋,盛气凌人道,“想查户口呀,不急,等会你就知道我是谁了。”

看这阵势,看她的样子,我已经猜到几分,心里暗自埋怨开来:谢琪呀,你让我准丈母娘暗访,得提前通知我一声,不能搞突然袭击呀。

阿姨缓缓地从客厅走到厨房,又从厨房转到客房,后又在卫生间门口站着向里窥视一番,像一个风水大师一样,把我这不足80平米的简装房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瞧了个遍。我有如一只跟屁虫,老实驯服尾随其后。她突然转过头,先发制人道,“房子很小嘛。”我如实答道,“只有79个平方。”她眼睛盯着我问,“是全款还是按揭。”我好像心里藏鬼似的,小声道,“按揭。”

她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我,继续问,“按揭多少?”

我知道瞒是瞒不过的,索性满足她的好奇心,一五一十地禀报道,“房子花了将近100万,首付30万,我父母没钱,由我姐资助的。”

“房贷70万,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呀!”感叹过后,她又问,“你一个月赚多少工资?”

我像做贼被人捉住一样,羞于启齿那几个枯燥却令我无比汗颜的数字,扎下头,低声咕噜道,“3500元。”

“哼!”阿姨轻轻地冷笑一声,念叨道,“3500元,是还房贷?还是吃饭?还是零花?”

工资委实少得可怜,也就是一个普通本科毕业生的平均工资,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只有这个文凭只有这个能力只能达到这个工资水平。此时让我着急的不是阿姨的盘问,而是偷瞄时钟,已过七点半,关键时刻焉能迟到?而阿姨的考核和盘查不是一时半会能够结束的,这该如何是好呢?我急中生智,充满正能量地表态道,“阿姨,我还年轻,经过努力,‘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一个年轻人,居然说出这种老掉牙的话,谁还相信这种精神毒药?你们农村来的,本身与城里孩子相比,输在了起跑线上,等你有了,别人有的会更多更好。”阿姨毫不留情地驳斥我。

宛如一瓢冰水迎面泼来,浇得我直打冷战。我何尝不知呢?为什么一定要直巴窿通地点破?我整个人像被霜打过一样,蔫不拉叽的。

“年轻人,我不反对你谈对象,但是,要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这男女之间,不说完全门当户对,至少不能太过悬殊吧。”阿姨望着天花板,咄咄逼人地教训道,“我们家谢琪从小生活无忧,你让她嫁过来就变成房奴,是不是太自私冷酷了?还有,她住惯了宽敞明亮的大房子,你让她蜗居在这简陋狭仄的鸽笼里,她怎么能够幸福能够开心?”

她怎么不幸福不开心啦?每周,她都会来这儿疯上半夜。她喜欢裸身在屋里来回走动,展示她白缎般光滑的肌肤及婀娜曼妙的身姿,她说在这小屋里能够放松自己,安全而紧凑。每次缠绵过后,她让我的头埋在她的胸前,娇羞嗔嗔地吻着我,既是告白又是承诺道,“我是一个很传统的人,在我的潜意识里,第一次给了谁,我就要和他厮守到老!”那种如痴如醉的幸福感和无与伦比的快活感弥漫着整个小屋,连空气都变得蜜蜜甜了。脑海中瞬间闪现过这组画面,消退了我本想反驳的意念,为了谢琪,我得忍着,不能冒犯未来岳母,我笑着回应道,“阿姨,我和谢琪彼此相爱,在一起很幸福很快乐!”

“爱?你是什么身份爱我女儿?你拿什么地位爱我女儿?你有什么资格爱我女儿?”阿姨脸色突变,语气激烈地质问道,她的火气,震慑得让我有些不寒而栗。

也许是感觉到自己情绪失控有些不妥,阿姨和缓一下脸色,苦口婆心地劝道,“小吴呀,你和谢琪是没有未来的。”停顿片刻,她披露道,“前天晚上,谢琪把你俩的事跟我和她爸摊牌,她爸的血压噌噌上升,急得住院了。”

“叔叔的病不要紧吧?”我不自觉地掉入她悲情的节奏,赶紧问。

“住ICU了,你说严重不严重。好在谢琪很懂事,这两天关闭手机,在医院专心照料。只要你和谢琪断绝往来,她爸的病很快就会好起来。”阿姨话里有话地敲打道。

难怪有一两天没有谢琪的消息了,打电话总是关机,原来如此!明白了谢琪关机的缘由,我厚着脸皮继续争取道,“阿姨,我不会永远这么不堪。我会努力工作寻求改变!”

“不是你不堪。从谢琪嘴里,我们听出来,你还是一个很不错的小伙子。”肯定过后,阿姨细说原委道,“我们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她爸从年轻时就做包工头,奋斗到现在,有建筑公司、建材公司、装修公司等多家企业。时间做久了,他早不想干了,一直想招一个上门女婿接班。”

“我可以倒插门。”我自告奋勇主动请缨道。

“我何尝不愿呢?”阿姨无奈地解释道,“为了招女婿,她爸极其重视,既要为企业的发展着想,又要为谢家的后代考虑,从三年之前就开始劳心费神,又是找专家咨询,又是找大师测卦,最后定了三条意见……”说到这儿,阿姨顿住,用眼睛望着我。

我听谢琪提过她爸设定的三条标准:第一,武汉本地人。第二,身高一米八以上。第三,国家“985”大学攻读投资、金融、管理类的硕士生。这些仿佛“私人定制”的条款,并不严苛,但我却一条也吻合不上。我出生农村,身高一米七八,本科毕业,还是一个“二本”院校,连“211”的门都没摸着,就甭谈什么“985”了。我宛如被扒光衣服,暴露在阿姨面前,何其瘦小和羸弱,一种深深的自卑感油然而生。我倒吸一口凉气,心里的防线开始坍塌。但是,我又不想轻易放弃,抱着一丝侥幸继续表白道,“阿姨,您家是招女婿,不是聘CEO,这样设定条件对号入座,不可能找到谢琪的意中人选,更找不到像我这样死心塌地爱谢琪的人。”

“这个家是她爸说了算。她爸一向是说一不二,根本没有我们娘儿俩开口的份。”阿姨大倒苦水过后,直白劝导道,“小吴,有一种爱叫放手。既然你真爱谢琪,为了谢琪,为了我们这个家,你就做次牺牲吧。”说着说着,眼泪从她眼里奔涌而出。

女人的眼泪就是管用,融化了我心底残存的那点赌气的想法和抗争的意念。是的,握不住的沙,不如扬了它。谢琪是谁呀?她是大城市蜜罐里浸泡出来的傲娇公主,更有“暴发户”的家庭背景。而我自己呢?不过是从农村走出来的孩子,并且文凭不硬,地位不高,实力不济,前途不被看好,既无“肌肉”可秀,也无“佩剑”可亮,怎么高攀得起?怎么匹配得上?爱情固然美好,每个人都有追求的权利,但是,如果在追求之中不顾一切地去影响人家的家庭,伤害人家的亲情,那不是一种自私和无德么?即便追求到了,一份不被认可不被祝福的爱情又有什么意义?自卑、自怜、自叹、自省,一时间五味杂陈,我只能举白旗投降。我假装豁达地说,“阿姨,我力争退出吧。”

“别打太极了,不是力争退出,而是必须退出,并且还要赶紧退出!”她的眼神凌厉,不容置疑地强求道。

从小比较淘气,听多了父亲要我这样要我那样的话,导致我有些叛逆,听不得谁发号施令地命令我。再说我已经妥协了,有如一只“落水狗”,痛打过后,还要撵得远远的么?我反之挑衅道,“我不退出了,我要和谢琪长久好下去!”

“你这个人怎么出尔反尔?”她怒目而视,口不择言地骂道,“像个泼皮。”

我这一副身架一身皮囊,靠的是谢琪的爱在支撑,而今这爱即将逝去,不等于是一具行尸走肉,我还有什么可顾忌的?为了空空躯壳里那丁点儿的自尊,为了给我苦情人生抹上一缕快乐,我只能死缠烂打地当回无赖,黑色幽默一把。我一字一句地正告道,“爱,是我的权利,你没有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不可理喻。”她气急败坏地剜了我一眼,急转走向大门,甩下一句话,“小心有人来收拾你!”

“我等着。”追着高跟鞋款款而去的声音,我大声叫道。吼过这“华阴老腔”一嗓后,我有些后悔了。如果我想挽救和谢琪的这份感情,为什么要在准岳母面前如此放肆毫无教养呢?即便和这段感情拜拜,也不至于这样呀?也得表现出极富涵养的矜持和举重若轻的大度,让她们觉得,舍弃我这样的女婿,是一种错误。

时间过八点了,我慌不迭地走出门,坐电梯直到地下车库,唯有我那辆老旧的帕萨特孤零零地停在下面。这台车还是我姐淘汰给我的,她买了宝马,我就成了旧帕萨特的下家。我美其名曰有房有车,但房、车的购置与我没半毛钱关系,人家“啃老”,我是“靠姐”,想起来都让人羞赧。

我点燃发动机,系上安全带,反正是迟到了,也不在意那几分钟了。我拿出手机,拨出谢琪的号码,要先入为主地把今天和她妈妈的交锋情况给她通个气,然而,手机依然是关机,我很不甘心地又连续拨了N遍,听筒里总是那个女生毫无感情色彩的声音:“您好,您拨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难道她真的变心了?怎么会变得这么快呢?即便是“断交”也得事先“知会”一声哪?带着一脑子疑惑,我启动车,要紧不慢地往单位赶。八点多钟,正是上班高峰,各类小车如蚂蚁云集,密密麻麻不见头尾。我只能顺着车流,走一步停两步地像蜗牛一样爬行。

九点半钟到达单位,同事小朱抬起头,惊愕地责备道,“你怎么偏偏今天迟到?会都开过了,又有三个人晋升主管。”论资历我晋升是十拿九稳的事,迟到一下应该不会有多大影响。我稳坐钓鱼台地问,“除了我之外,还有哪两个晋升了?”小朱默着脸摇摇头,努嘴道,“你去找梅经理吧,他在办公室等你咧。”

难道情况有变?我的心里咯登一下,感觉到了一种异样。不可能啦,进公司五年,在这些客服代表中,我是当之无愧的“元老”。两年前,和我同进公司的另外两个人都升为主管了,我因为有几次迟到被拒之门外。去年,我也有升迁机会,但公司把唯一的一个升迁名额给到了一个“官二代”,因为他为公司拉到了一笔两千万的生意大单,加上我被客人投诉一次,只能靠边站了。事不过三,就是排队也该轮到我……

我带着一腔怒气来到梅经理办公室。梅经理的作派像个“娘炮”,说话娘娘腔,打扮也很娘们,人家背地里叫他“梅姨”。我从心底里厌恶至极,但他毕竟是我的顶头上司,我得装出一副尊重的样子,压住火气问,“梅经理,我想知道今年晋升主管的三人名单。”“梅姨”岔开话题,软声软气地批评道,“今天开会又迟到,怎么总是关键时刻掉链子?总公司的副总来了,就是我想让你晋升,总公司也不会答应啦。”看来这次又黄了,我心有不甘地问,“没我的份,那么是哪三个人?”“梅姨”站起身,扭扭腰,伴在我身边,拍拍我肩膀,轻言慢语道,“王军、马亮和陈敏捷。”王军、马亮是晚我一年进的公司,晋升主管我可以接受,而陈敏捷是去年才进来的,他凭什么不到一年就捷足先登?我忿忿不平地诘问道,“陈敏捷有啥资格晋升?”

“梅姨”“哎哟——”一声过后,娘腔娘调道,“你没参加早上的会议就不知道精神吧。根据总公司的要求,今年的晋升标准是按你去年年度业绩完成情况来定,你刚好排在第四名,而陈敏捷高居首位咧。”

陈敏捷有个在某高校后勤当处长的爹,他利用这个关系为公司拉了多少活路,我能比么?他娘的,公司是一年一个新花样,变着法子来压制人。前不久,公司人事部的小田曾提醒过我,让我处理好与“梅姨”的关系,不要顶撞他,要主动讨好他。我不以为然地笑道,“我做好自己的本分就行了,没必要曲意巴结奉承吧。”小田推心置腹地提醒我,“你和我是从农村来的,没后台靠山,没社会资源,如果在处理人事关系上不精明一点,我们还能混得下去吗?告诉你,现在这个社会,身份歧视可厉害了。”这会儿想起来,小田一定是听到了什么话在给我暗示。其实我也知道,我们那一拨里的客服代表,大多是城里的孩子,家庭条件都不错,逢年过节时都喜欢给“梅姨”送点小礼,还有些家长时不时来公司请“梅姨”吃顿饭,顺带捎点当地土特产,那个关系处理得融洽着咧。而我家父母连公司的门朝哪开都不知道。我呢?更是大傻瓜一个,木讷迟钝,桀骜不驯,当然就是这种结局。我不能就此服输,抗争似的质问道,“公司的晋升标准应该相对统一,而你们一年一个标准,这不是在故意打压我吴光军么?”

“你怎么能这样说呢?”“梅姨”吞了一口冷涎,板起脸,训诫道,“如果你工作足够努力,表现足够优秀,业绩足够出彩,我们打压得住你吗?人啦,要多从主观上查找问题。”

哼!你们阴整老子,还要老子从主观上查找问题,真的让人憋屈死了。为了这份工作,老子起早贪黑,兢兢业业,不敢怠慢,辛辛苦苦干了四五年,依然在小职员的岗位上原地踏步,到了二十八九奔三十的年纪,却还要与新进来的大学生同处一窝,情何以堪?脸面放哪?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愤怒,我抓起办公桌上的笔筒,狠狠地摔在地上,笔筒碎了一地,铅笔、红笔、圆珠笔散落四处。我咬着牙,怒不可遏道,“姓梅的,老子除了来自农村,在你们眼里低人一等外,找不出自身存在任何问题。告诉你,老子受够了,不同你们玩了。”说完,对着大惊失色的“梅姨”,我呸地吐出一口恶涎,然后扬长而去。

初春的太阳从厚厚的云层中偷偷地露出了半个脸,给“倒春寒”的天气增添了一丝暖意。我开着车,不停地按着喇叭,疯狂地向前行进。我急匆匆地找到谢琪的工作单位,同事说她请假了。在与她谈恋爱期间,从来没进过她的家门,只是每次把她送到江汉关那里,而江汉关周边有多少楼盘多少住房,要找到她家岂不是大海捞针?单位没了,我在这个大都市里什么都没了,只有她是我的唯一挂念。我把车停在一僻静处,在江汉关周边转悠起来。我像一个踩点的小偷,贼眉鼠眼东张西望;更像一个无聊的闲人,漫无目标东游西逛。在这滚滚人流之中,我抱着万分之一的侥幸,寄希望谢琪能够出现在我眼前……

然而,奇迹终究没有发生。

下午四点多钟,城市变得灰蒙蒙的,好像黄昏提前来临,起雾霾了,我的喉头发燥发痒,不自觉地咳嗽起来。人就是没这个福命,适应不了这种流行的大城市病。

我买了几个“庆丰包子”垫饱肚子,拖着疲沓的脚步,坐进小车,然后关紧车窗,驶向武昌。我要赶过去,正经工作没了,兼职工作得做,要挣钱活命,挣钱还贷。

车驶上长江二桥,手机响了,瞥一眼号码,是“优代驾”公司的。我心里瞬间流过一缕慰藉,是呀,上帝为你关了一扇门,却又迅速为你打开一扇窗,真是太及时了!我拿起电话赶忙接听,“吴先生,今天中午有客户投诉你昨晚服务不好态度粗暴。根据合约,公司下午研究决定解聘你。你交的定金,公司将通过微信支付的方式转入你手机。”

我的心宛若掉进“冻窖”之中,紧缩一团寒凉如冰。

我无精打采地回到住处,洗也没洗便躺到床上。回想这一天,我是彻底地陷入到了“费斯汀格法则”的怪圈之中,虽然没有控制好始发端的事情,我完全可以通过调整心态克制行为决定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但是,我没有做到,正可谓一步走错,步步跟错,满盘皆输。

我好比一个探险走失的驴友,身处大山之中,浑身疲惫,困在原地,不知何去何从?我没日没夜地奔波,尽其所能地工作,不知疲倦地耗蚀,我得到了什么?自由、快乐、幸福,似乎一样都没有。我曾经热爱阅读,每年至少要读十几本书,而现在的我,在急匆匆忙乎乎中生活,一年一本书都不能读完。我对大千世界的了解,就靠那一目十行的网上浏览,或者是当一闪而过的“标题党”。疏远了灵魂,让我的精神世界,匮乏得有如一条干涸的小溪,好像一根蜿蜒而去飘向远方的枯藤。

其实,我的心里曾经冒出过一缕火苗,从春节那阵子就有了,只是像萤火虫划行的轨迹一样,时亮时灭。

今年春节,我回老家过年,同村的几个发小聚在一块喝酒聊天。考上“三本”职业学院的赵志坤,从上学那阵子就开始在村里租地种葡萄,现在也有几百万的身家了。他亲口透露,准备转让葡萄园,到县城去发展。

我还犹豫什么呢?在这大都市里,我都混成这等模样这般尴尬了,还赖在这儿有意义么?我为什么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不去开辟我新的战场?与其消极应对,不如主动出击!此时此刻,那缕火苗又跳跃起来,让我看到了一线生机。

然而,我又断然否定。因为,我无法面对我的父母,尤其是我的父亲。我的这份已经辞掉的工作,是我的父亲给我找的。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当时管村叫大队,父亲是大队长。武汉有三名知青下放到我们村,父亲把三人安置在家里住下,让我祖母给他们做饭洗衣,专门照顾,对待他们亲如家人。三人返城后,一直与我家保持着密切联系。三人之中有一个叫张大川的,在2009年坐上了我所在的这家公司董事长的位置,我2011年毕业,父亲一生不曾求过人的,但为了给我找工作,破天荒地打电话求了张大川,张大川欣然接纳了我。上班之前,父亲千叮咛万嘱咐,要我珍惜岗位,勤恳工作,努力上进。从小就受他“红色基因”的熏陶,“心灵鸡汤”被灌了不少,让我这个人很阳光向上。如若回家,父亲知道我辞掉了他给我找的工作,不打折我的腿才怪咧。父亲做了一生的村干部,当村支书当了一个大小伙的年龄。能做这么长时间的村支书,秘诀就是听镇里的话,坚持原则,做事顶真,这样无形之中就得罪了不少人。时至今日,有的还在背地里诅咒父亲是“孤老,不得好死”,谩骂父亲“后代必遭报应”等等。所以,父亲特别看重一双儿女能够考上大学,并且在大都市里立足、嫁娶,成为新都市人。一方面远离村落不与那些人为伍,另一方面,通过儿女在大城市里的幸福生活让那些诅咒的人闭嘴。如果我逃回老家,那不是在打父亲的脸么?他能饶过我么?虽然我已成年,但是父亲依然是我心中的“雷公”,让我感到惧怕和敬畏。

我不得不掐灭心中跳跃的那缕火苗,直面现实,赶紧起床,打开电脑,进入58招聘网,逐条逐条地阅读起来。我学的是工商管理,也就是那种万金油似的专业,稍微有点技术含量和专业知识的招聘都让我望而却步。因此,我从海量的招聘信息中遴选出三个,都是当场面试的。我制作了三份简历,并贴上照片,然后找出如何应聘的书翻了一阵。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吃完早餐后,我就开车上路了,从住地赶到汉口古田路一家台资企业,已经超过十点了。我找到人事部,人事部经理在小会议室里接待了我。他一边看着我的简历,一边问了我几个问题,等我答完,他便站起身,彬彬有礼道,“吴先生,如果公司需要,会给你打电话的。”我当然知道这是推词,便悻悻地回到车上,又开车往汉阳沌口赶。

在沌口的某科技公司,我吃了闭门羹,人事部长告诉我,已经招聘满员,连我的简历都不肯收。我赖着脸皮把简历塞给他,然后马不停蹄地赶往武昌庙山。

庙山的这家公司,招聘的职位是行政管理和文秘服务,与我所学专业比较对口。我信心满满地敲开人事经理的门,恰好一个背着挎包的青年人从门里出来,和我擦肩而过。我向人事经理呈上简历并做了自我介绍,人事经理取下眼镜,瞪大眼睛细瞅我一眼,不无遗憾地告诉我,“小吴,你来晚了一步,刚才出去的那个年轻人已经应聘上了这个职位。”我小声咕噜道,“怎么运气这么差呀?”人事经理从我眼里读出了焦急和失望,很是体谅地安慰道,“小吴,把简历留这儿吧,如果需要候补,我们会通知你的。”人家友好地给了我一个“板凳”,我还有啥说的呢?谢一声后撤呗。

他娘的,总是扬叉赶兔子——从叉里过,就没一桩让人悦心的事。我极其沮丧地走向停车场,感觉到天似乎要塌下来一样,又起雾霾了,灰蒙蒙一片。吸到这种空气,我就喉头发痒开始咳嗽。加之郁闷之火堵在喉管,让我出气不畅咳个不停。我扶着车背,躬着腰身,猛咳一声,人差点背过气去。

坐进车内,我取出水杯喝了一口,平缓了一下胸腹,舒出一口长气,这才启动车。

既然这个城市对我没有半点友善,我为何还要对这个城市存丝丝留恋?就像被撮合在一起谈情说爱的男女,感情基础不好,性格差别迥异,与其在一块毫无感觉别别扭扭,不如尽早抽身好说好散。哼!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有什么了不起?人生有多种活法,不等于待在大都市是最适合我的活法,也许我的天地就在农村,那儿空气好,田土宽,门道广,旮旯缝里也能容我七尺之躯。

我从手机里翻出赵志坤的号码,拨过去,通了,打过哈哈后,我询问他在村里的那块葡萄园转出去没有?他告诉我有几个主子正在谈。我好像见到一个宝贝,生怕被别人抢走,赶紧要护在怀里,当机立断道,“你也不必和别人谈了,看在老同学的份上,你就直接转给我。”赵志坤愕然道,“你想好了,真要逃脱大都市,回归乡下?”我不容置疑地答复道,“我已经做好决定,等我两天,我来见你。”

挂断电话,我便赶回住地,整个屋里除了一张供我栖息的床外,有如被大水冲过一般,寒碜得让人起鸡皮疙瘩。我掀开棉絮,看到房产证复印件和购房合同静静地躺在床板之上,它像一道护身符,默默地伴我一千多个夜晚,让我漂泊游荡的心有了些许的依靠,感受到一种大城市安身立命的踏实。然而,我接收赵志坤的葡萄园需要转让费,接手之后还要投入,只能出售它了。

我准备去找吴光生,他的房地产中介公司开在离我住地不远的珞瑜路上。

吴光生与我同宗同祖,大我三岁,算是我刚出五服的本家哥哥。小时候在一起躲猫猫丢片片还有些交集,之后读书错级便少了往来,但春节一定是要碰上的。在我的记忆之中,光生哥风流倜傥仪表堂堂,而他找的老婆像个“胖墩”,不仅是“二婚”,而且带了个“拖油瓶”,还比他长六岁。我边走边想,蛮替光生哥悲哀的。高中毕业那年,光生哥参加“验飞”,全部过关了,最后因为背上长有一个黄豆大的小肉瘤被刷下来。所以,他的身高和长相,比很多男模都要气派标准。这两个人是怎么对上眼的呢?我真的是纳了闷了。两年多前,我受邀到华美达酒店三楼宴会厅参加光生哥的婚礼,那个场面呀,真把我震撼到了。光生哥家的那些住在乡下的七大姑八大姨,只要能扯上关系的,都用豪华旅行车拖到了婚礼现场,把一千平米的宴会厅塞得满满当当。当又矮又胖又黑又老的新娘,在四位漂亮高挑的伴娘的牵引之下走进来,和玉树临风的新郎官光生哥站在一块时,我是惊掉了下巴,百思不得其解呀。我坐在光生哥的乡下亲戚中间,从他们的言谈之中,才知晓了一些内幕。原来,在他俩结婚前两个多月,光生哥的父亲因尿毒症住院,亟需换肾,家里没有积蓄,只能指望光生哥,而光生哥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没几年,工资不高,哪来什么存款?在这人命关天的紧急时刻,身为光生哥公司总裁的新娘出手相救了,私人掏腰包五十万给老人做了换肾手术,并在医院对老人陪伴照护,又出钱给二老在农村盖起了两层小洋楼,紧接着他们就“闪婚”了。当时我才如梦初醒恍然大悟,原来是金钱战胜了爱情。

不可否认,光生哥用金色年华和美好青春换取了安逸舒适和坐享其成。这段婚姻彻底改变了光生哥的命运,不说一步登天,也算焕然一新。这种捷径走得有点像于连的味道,招致了很多人的羡慕,而我从心底里对这种不劳而获是不屑和鄙视的。在我看来,尽管大都市里鲜少有我们农村孩子施展的天地,但是,广袤的农村自然有养育我们的水土呀,为什么要软弱地顺从无耻地妥协?

进得门店,没见工作人员,只有光生哥一人坐在柜台后边看电脑。见到我,他起身拉我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问道,“今天怎么有时间过来?”我从挎包里掏出房产资料,递给他。他接过资料,笑道,“这么快就成气候了?准备卖掉小房换大房?”我摇摇头,极其平静地回答道,“我要卖掉房子筹款。”他惊诧地问道,“房子可是你在这座大都市里的立身之本,你疯了,谢琪知道这事么?”我如实地告之,“我与谢琪失联了,她家里人强烈反对我俩交往。”

大概听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光生哥没有急于发话,而是站起身,从饮水机里倒了一杯热水,搁在我面前的茶几上,然后严肃地劝道,“谢琪家有钱有势,人家反对你俩交往纯属正常。你应该坚持不懈,怎么能够遇点挫折就放弃,甚至还要卖掉房子呢?”

“人都是平等的,我为什么要低三下四地吃人家的‘皱眉食’?”我不服气地正告。

“你的所谓人的平等,只是作为个体在这个社会上的人头数量上的平等,但身份、地位、财富等能够平等么?市长能和你平起平坐么?马云能和你平等对话么?”光生哥很是激忿,一连串地给了我几个诘问后,直截了当道,“像你我这种从农村考出来到大都市工作的孩子,就是低人一等。如果你想扭转命运,想咸鱼翻身,必须不走寻常路,必须与谢家联姻同谢琪结婚!低声下气受点屈辱算得了什么?”

“我做不到。”我固执已见道,“我可不想成为别人眼中‘吃软饭’的男人。”

刺到痛点了,光生哥拉下脸,站起身,训斥道,“你说这种话,只能表明你浅薄幼稚少不更事。”说完,他重新坐下来,苦口婆心地劝道,“不是每个农村孩子都有你这种狗屎运,能够交到‘富二代’的女朋友。要好好珍惜这种机会,不然,你只能在这个大都市里困兽犹斗苦苦挣扎,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光生哥,农村孩子也有春天。你应该看到,很多成功者都是从农村走出来的。”我特别强调道。

“那是从前,当时的身份差别、城乡差别、财富差别哪有现在这么大?每一代人的青春都不容易,但现今时代的青春期,却拥有肉眼可见的艰难和新三座大山的压力。而今你给我走出一个来看看,只怕是凤毛麟角万里挑一。”光生哥一针见血地总结道。

“你说得太过绝对啦,不是有句话叫‘条条大道通罗马’?”我继续驳斥道。

“不错,‘条条大道通罗马’,可人家就在罗马,你的终点就是人家的起点。如果不剑走偏锋另辟蹊径,能追得上人家么?永远不会!”光生哥极其武断地下结论道。

不得不承认,光生哥的话说得颇有道理,让我难以辩驳。但我不想就此认输,便问出了那个憋在心口许久的问题,“光生哥,你幸福吗?”

光生哥扯开嘴角笑笑,拉开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势,高调炫耀道,“在这个城市里,我不仅有宽敞的住房,还有可靠的收入,更有发展的平台。幸福是每个人的感觉,你看我如此快乐开心……”说着,他故作优雅地扬了扬头,又随手拿出一个黑色真皮手夹,摊开,里面装的全是VIP卡,像一堵墙上全是镶嵌着的奖牌,让人眼花缭乱。真是厉害了,我的哥!

装!所有这些都是外在的东西,并且都是靠出卖色相出卖青春得来的,让我的心里充满鄙夷。从他的言行举止之中,我没有看出半点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那种轻松和快活,更让我对他的虚伪产生了一种怨忿。我索性鞭辟入里地追问,“光生哥,你和嫂子在一块真心幸福么?”

愣了一会,他回应,“我们什么都不缺,有啥不幸福的?”也许觉察到自己的回答不太妥当,他赶紧重申,“我们相互爱恋,现在过得很幸福。”越描越黑过后,他继续阐释,“即便今后过得不幸福,对我而言,那也是暂时的。我处在这个平台,拥有了该拥有的,随时随地可以去追寻新的幸福。”

真是卑鄙,连后路都想好了,狐狸的尾巴终于暴露出来。我心里明镜似的,婚姻只是光生哥从城市的底层跃升到高层的“跳板”。他的灵魂已经不再纯正,人钻进钱眼里难以爬出。认清了他的面目,我没必要与他争辩下去,主动转入正题,“光生哥,我想托你们公司替我把房子卖了,回家乡做点事。”

“你已经冲动地丢掉工作失去女朋友,现在又要冲动地卖房。能不能冷静一点?伯父伯母知道么?”为了阻止我的行动,他只能扯出新的“话题”。

一时半会拎不清楚,我只能撒谎敷衍道,“已经跟他们通过气了。”

他这才拿过房产资料及按揭合同,一边查看,一边喃喃自语,“好生生的大城市不待,偏要跑回那屙屎不生蛆的乡下,迟早要后悔。”絮叨过后,他抬起头,问,“你准备卖多少钱?”

“首付三十万,还了三年多的按揭,我想按成本价给,卖三十八万。”我实事求是道。

“我给你卖四十万,发个卡号我,明天给你打钱。”光生哥许诺道,接着拿出合同让我签。

我看都没看合同内容,潇洒地签上我的大名,交给光生哥。

“明天挂到网上,过几天就有可能出售,你得随时来签字。”光生哥提醒道。

“今晚我就回老家了,后续事情交给你全权处理。”我大袖子一甩,托付道。

“我替你处理没问题,但你得签份委托书给我。”光生哥要求道,又拿出一份委托书递给我。

我毫不犹豫地签上自己的名字。

“走,哥请你上湖景吃大餐,为你壮行。”光生哥箍住我的肩背,豪爽地邀约。

“不回家陪嫂子,不怕跪搓衣板啦?”我故意点醒。

“你嫂子新近开了一家叫‘快贷’小额投资贷款公司,在江城挺有名气的,你应该听说过。她每天早出晚归,都忙疯了。”光生哥爆料。

我当然听说过,“快贷”公司如雷贯耳,专门做大学生放贷生意,以拍女大学生裸照作抵押,生意红火得不得了。这个社会呀,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有可能发生。

我把杂七杂八的东西往床中央集堆,然后用被单打成包裹。在光生哥的帮助之下,我们把包裹抬上车,塞进后备箱。我把房门钥匙交给光生哥,头也没回地开车走了。

泪水在我眼眶里打转,小车离城区越来越远,我对谢琪的思念却越来越浓……在上高速公路的当口,我差点掉头回去,但我狠下心来踩了一脚油门,加速驶进收费通道,没有退路,只能孤注前行了。

将近十点到达家门口,我泊好车,从后备箱中取出行李,打开大门,把行李往地上一扔,正在堂屋看电视的父母有些惊异。母亲赶紧走到我身边,眼睛望着我,小心翼翼地问我咋的了?我没吱声,兀自清理着生活用品。一直坐着没动,像铁塔一样矗在椅上的父亲终于开口问话,“这不年不节的,你带这么多行李回来,准备久住沙家滨呀?”

我不敢藐视父亲的权威,那个农村支部书记坚持原则秉公办事的严厉形象一直留存在我的心间,让我感到忌惮。我走到他身边,轻言轻语道,“爸,我辞职了,打算回家乡来做点事。”

父亲的脸瞬时涨得像泼了猪血,他手拍桌子,厉声问,“你把我给你找的工作辞了?”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埋下头。

母亲赶紧关上窗户拉紧窗帘,之后再走到父亲身边,小声劝和,“孩子既然辞了,就算了。”

“放屁!”父亲唾沫喷了母亲一脸,吓得母亲躲到一旁,不敢再出一声,接着炮口对准我,“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好生生的大城市不待,偏要跑回乡下。你是要让老子在村里赊人丢脸,走不出门,气死家中。”

父亲处在气头上,我不敢接话,只能闷头当受气包,任由他发泄。

父亲站起身,背着手在堂屋里转了两圈后,喋喋不休地喝斥,“你跟我在湾子里走一走,除了几个老弱病残,哪里还看得见一个正经人?人家是驾起飞机往外跑,你倒好,鬼迷心窍往苦海里钻。你是不是憨到了穴道苕到了总筋?”

我偷眼瞅了一下父亲的脸色,比先前和缓许多,便斗胆顶撞道,“您不是最崇拜毛主席么?他老人家说过,‘农村是个广阔天地,在那里可以大有作为’。正因为农村没啥正经人,所以我回来可以‘猴子称大王’呀。”

“你还‘称大王’?你不成‘泥王’就不错了。”父亲讽喻过后,有理有据地教训道,“种粮食棉花不亏本算是好的,种蔬菜也卖不出什么好价钱,养鱼养猪,养啥跌啥。农村的情况都没弄清楚,你回来干什么?”

“爸,您说的都有道理。”我不能把他撩躁了,得顺毛摸,不然“雷公”发怒,打雷扯闪狂风暴雨起来,我可经受不住。缓了一会,我谨言慎语道,“农村这么大的天地,总有赚钱的门道吧。听说我们这片土地‘富硒’……”

未待我说完,父亲打断我,“什么富西富东的,那都是商家推销产品的噱头,亏你还读过大学,也跟着人家瞎起哄。”

“爸,要相信科学。”我特别强调道。

“儿子,我在这儿住了六十多年,还不知道这片土地的高低深浅?”父亲倚老卖老道。紧接着,父亲指着我,以命令的口气驱逐道,“昨天在哪里,明天就回到哪里去!不要跟我三心二意的,赶快再找一份工作,重新开始大城市生活。”

在父母眼里,大城市就比农村好,大城市的月亮比农村圆,大城市的钱比农村好赚。但是,他们哪里知道,城市也有弱势群体,城市也有穷人乞丐,城市也有底层人士,我就是其中一分子。除了呼吸那种污浊霾气让我时常犯咳嗽令我身体不适外,更重要的是,我文凭不高,身上又没啥特殊技能,只能拿那么一点可怜的工资,够吃饭不够还房贷,做兼职不仅看人白眼受人轻慢,还要熬夜苦守累得半死。我当然知道,改变他们的观念非一朝一夕之事,我不能硬抗,只能打悲情牌,“爸,我在那里生活很不习惯,很辛苦,很不舒服。”

“俗话说,托人生就是来世上受罪找辛苦的,舒服是留给死人的。你说你年纪轻轻不辛苦,难道到老了再去辛苦不成?赶紧回去,努力工作,不要跟我浪费口舌!”父亲不为所动,继续沿着自己思绪的轨道,头也不回地勇往直前。

“爸!”我哀求道,“我不是害怕辛苦,也不是不想吃亏,只是我辛苦和吃亏换来的是不开心,没有半点幸福感可言。我都快三十岁了,我的人生路由我自己规划自己作主行么?”

“孩子既然在大城市生活不习惯不快乐就让他回来吧,难道要把他逼死不成。”一直逆来顺受不敢忤逆父亲旨意的母亲,听到我的倾诉之后,终于顶撞了父亲一次,总算为我解了围。

父亲没再往下说,只是长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颤巍巍地站起身子,步履蹒跚地挪步走向房间。母亲倒了一杯热水,拿着“救心丸”,紧跟着走进房里。我的心突然颤动了一下,父亲患有严重的心脏病,做过两次“搭桥”手术,我这样没心没肺地顶撞,要是父亲过度激动,其后果不堪设想。我拿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嘴巴。

第二天,父母就“隐身”,二老坐动车到上海我姐那儿去了。父母急着出行,除了对我回归行为表示无声抗议之外,更为关键的是,二老要躲避村里人看到我回村后引发的闲言碎语。父亲当村干部那么多年,一生拿嘴说别人,哪容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我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干出点名堂,不给父母抹黑,让那些小瞧我的人刮目相看。

我来到镇上,换了一个本地手机号码后,便找到赵志坤在镇上的家。见到我,赵志坤很是诧异,说你还真从大城市跑回乡下了。我笑着反问道,不欢迎啊?转而问他的葡萄园转出去没有?他说目前有两个人正在洽谈,一个开价三十八万,一个开价三十七万。我笑道,既然老同学回来了,你就转给老同学呗。赵志坤有些为难,说正因为是转给老同学才不好处理,价格转高了,我对不住你,价格转低了,我那女朋友融融不会答应。融融家在县城搞房地产开发,我这转让费是入股进去的。不然,我才不会傻不拉叽地转出去咧,就这个小园子,每年稳稳当当可以赚个三十万。哎哟,吓死宝宝了,三十万啦,这可是我在城里工作七八年的收入咧。这个数字,让我心花怒放,更加坚定了全力拿下葡萄园的决心。

为了打消他的顾虑,我爽快地表态,“你我一块长大的同学和伙伴,关系铁得像一个脑壳,多一点少一点有啥关系?你凭心而论定一个价格,我绝不还价,立马付钱。”赵志坤沉吟地点了点头,顿了许久才开口道,“亲兄弟,明算账,你一次性付清,一口价:三十二万。”嘿,赵志坤如此大气爽快,一下子砍了四五万,真的让我很为感动,但我不无担忧地问,“你跟融融好交代么?”他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声情并茂道,“谁叫你是我的发小呢?”

这话听得我暖心透了。我没多犹豫地与赵志坤把转让合同签了,随即与他在葡萄园完成了财产交接,接着我俩赶到镇上,准备打款,可镇上没有建行的办事机构,只能往县城里赶。赵志坤订了动车票要出差,让我和他女朋友融融对接,把三十二万元钱打入融融的账户。

“换女朋友够勤便咧。”我玩笑着揶揄道。说这话我是有依据的,前年,他引给我看的女友是丽丽,去年他引给我看的是菲菲,并且去年他和菲菲到武汉去玩,我还接待过他俩,当时好像听说他俩“领证”了,只是没办酒席。在陪他俩游东湖时,我用手机给他俩拍了很多照片,我手机里还存有他俩撒狗粮的亲密辣眼照呢。怎么不到一年就离婚?又交上新女友了?

“我和融融是真缘分。”赵志坤有些不自然地重申。

在建行营业部大厅,融融赶到,赵志坤离开。

和融融办完打款手续后,闲聊几句,又互留号码,便分头而去。

在返回葡萄园的路上,我满心欢喜难以自持。多么划算的买卖,仅就转让费一笔,我就赚了四五万,就是拿生杨树棍抢劫,也没来得这么快呀。欣喜之余,心里有点嫉妒赵志坤,这个不学无术投机钻营的家伙,不仅生意场上顺风顺水,而且情场上也是左右逢源,换女友像换衣服一样,越换越漂亮,越换女方家的条件越好,凭什么呀?

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地盘”。

我把给赵志坤当了几年技术指导的方叔请到葡萄园,表达了我继续聘用他的想法,工资在原有基础上加了五百元。他很高兴地答应下来,接着问我转让费花了多少?我说三十二万。他轻言慢语道,三十二万的转让费不贵。但是——说话怕转折,我吊着的心等着他的下文,可他收住没往下说,让我心里好像堵了似的,不那么舒畅。

可是一想到赵志坤给我说的每年可赚三十万,我的心又活泛起来。为了印证这个数字是否属实,我请教道,“根据以往的收成,我收购的这个葡萄园,每年可以收入多少?”方叔没加思索脱口而出道,“如果管理得当,每年可赚三十万以上。管理不好,屁不过也可赚个二十万出头,只是这得建立在天时地利之上。”我的心往下一沉,急问,“种葡萄还要天时地利?”方叔指指天空,又指指眼前一闪而过的飞虫,实话实说,“水灾、虫灾都有可能导致绝收。其实,你不应该急于接手这片园子的。”方叔的话让我懵懂而不知所云,我刨根问底,“为什么不该接手?”方叔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赶紧更正道,“我只是说你转让得过于匆忙了点,你对农村情况不熟,应该先做个调查了解。”

细细一想,方叔讲的确有道理。我只是听了赵志坤的一面之词,受了三十万利润的强力诱惑,对葡萄园的红黑没看清,情况没摸透,就手起刀落地做出决断,太冲动莽撞急于求成了。反思过后,我沿着田埂把整个葡萄园转了一圈。园子三面环绕白田,一面临着一条排灌渠——那河。站在窝棚前便可一眼看到,我的园子地势比其它田块要低半米左右,好像处在“盆底”。我听赵志坤讲过,这片地原来是水稻田,三年两渍,只能望天收,基本处于撂荒状态,在这种情况下才顺利集并土地,建起葡萄园。赵志坤经营的这几年,从没发生水渍内涝,所以赚了不少。

难道转让给我就发生天灾水患?我立马予以否定,口里喃喃道:“不可能!”用我们农村人的话说,说话不能“破口”,否则就会应验成真。虽然自欺欺人地绕过去了,但心里总是留下了一片挥之不去的阴影。

木已成舟,过多纠缠只能徒添烦恼。我得重拾信心,往好的方面去看,朝好的结果去努力。

我给我和方叔进行了分工,我主外,而方叔管内。为了留住方叔的心,我怂恿他把老婆接到基地,反正这儿有个窝棚可以住人,园子平常也要雇请零工,让他两口子在一起,解决了两地分居问题,同时他俩晚上住在园子里可以替我守夜,还有,两个大男人的吃饭问题也得到解决。

我跑了县工商局,办理了营业执照,抢注了“富硒蜜汁”的商标。我要让我的葡萄园师出有名,正式规范。我准备在葡萄园里开启“采摘体验行”活动,找一家专业公司设计了产品推介书,然后到电视台与他们预签了广告播出合同。最后,我跑了几家大型超市和水果批发市场,主要是向他们兜售我的产品推介书,同时也混个脸熟。我主打“富硒”牌,他们还是首次听说,所以听起来神情专注饶有兴趣。

跑完这些,我的心里更有谱了。回到窝棚,我将我的思路讲给方叔听。方叔用心地听完后,先赞同了我的想法,紧接着跟我建议道,“打‘富硒’牌,种植纯天然无污染的葡萄,这很好,但你必须在园子里打几口井,彻底解决水源问题。”

对呀,靠那河的水浇灌葡萄园,不可能种植出绿色环保的食品。枯水季节的那河,只有河底底槽有半槽死水,像墨汁,像酱油,还发出阵阵异味。上游既有化工厂在偷排,又有养猪场在岔放,当然就被污染成这个样子了。我当即拍板道,“方叔,您去找钻井队,打四口井,顺便把自动喷灌系统装起来。”

几天时间,井就打成了,自动喷灌系统正式投用。

一切进展似乎都很顺利,然而,有件事情却让我很是费神,方叔已经给我提过多次,我一直没有找到解决办法。按惯常,种葡萄每亩得成本投入五千元左右,用于购置特制肥料和国外进口生物农药等。这些东西要拿钱去买,又不能赊欠。我算了一下,五十亩园子,少说也得投进去二十五万。而我的卡上只剩下一个零头不到,还有二十万元的缺口到哪里去找?

首先我想到的是找姐开口,姐和姐夫都是做土木工程设计的,每年收入过百万,借二十万只算是小菜一碟,但我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我的父母住在他们那儿,听说我要借钱,不管我的理由说得何等充分,他们也会极力阻止。

接着我跑了镇上的农商银行,其实就是原来的信用合作社。叫信用社多好,老百姓倍感亲切,非要冠什么“农村商业银行”之名,让人感到一种赤裸裸的商品交易的味道。我找到负责农村小额贷款的王副主任,他问我拿什么抵押,我说我有一台09版的帕萨特,他讥笑只值五千元,可以抵贷两千元。我说我家有一幢两层小楼房。他问我房产证在哪?我说农村谁办这个东西?他说没证就不能办贷款了。临了,他提示我,去找村支部朱书记,告诉我村合作社有众筹资金,让我去试试看。我赶到村部,找到朱书记,面陈了我的想法,朱书记笑道,资金春上放出去了,如果你需要,只能列入明年计划。

明年才有,今年这关怎么过?我急得团团直转。

万般无奈之下,我硬着头皮,来到县城“一本万利”小额贷款公司,从信贷员口中得知,月息4分5,可以贷半年,利息在放贷时扣除,也就是贷二十万,扣掉半年的息5.4万,到手的只有14.6万。贷款的手续挺方便,只需签一份合同即可。越发这样,我心里越是发虚,便打起了退堂鼓。我听人说过,高利贷是碰不得的东西,谁碰谁遭殃。但是,眼睁睁地看着葡萄园赚钱,不能断了这条财路呀。反正葡萄园有的是赚,只当是少赚了几万块的,总比不投入一分也赚不到强吧。英雄到了穷途末路,只能麻着胆子赌一把了。我正要去办手续,负责人跟我说,你得找一个吃公家饭的人给你担个保,不然到时找你不着,我们有抓手。我家里在县城举目无亲,我又外出近十年,哪里认识吃官饭的公务员呢?我像耷尾巴鸡似的走出了小额贷公司。

蓦然间,我想到了光生哥,我那嫂子不是开“快贷”公司的么?熟人好通融,找她贷款应该勿用什么担保。我打通光生哥的电话,先汇报了我的葡萄园大致情况,接着详谈了我的思路和打算,最后才提到在嫂子的“快贷”公司贷款二十万的想法。光生哥听完后,连声说好好好,自己创业就是好。接着问我贷多长时间?我说四个月。光生哥自作主张道,“我替你嫂子作主,贷你二十万,月息4分5。你抽时间过来办个手续吧。”我没过脑子地随口推脱道,“没必要吧,我有委托书在你那儿,你跟我办好就得了,何必让我往返一趟?”光生哥戏谑道,“老板没当几天,就开始使唤秘书了。行,我替你办好。扣掉四个月利息3.6万,我给你卡上打16.4万,两天以后你查收即可。”我饱含深情地叫道:“你是我亲哥呀!”事情办得如此顺当,我又得意地哼起了汪峰的歌:“我要飞得更高,飞得更高,狂风一样舞蹈,挣脱怀抱……”(中篇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