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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色花木——跟着吴昌硕去赏花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 祝勇  2018年06月09日14:23

01

忽地,想起吴昌硕一枚闲章:

试为名花一写真

此时正当腊月,北京依旧干燥无雪,我书房的窗外,榆树、槐树的枯枝向天空伸展。树枝的轮廓,有如北宋李成的《读碑窠石图》(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藏)。北方冬日的苍茫寂寥,固然也是一种美,但我仍然想念南国的草木葱茏。

很多年前,吴昌硕曾与我一样想念繁花:

初春甚寒,残雪半阶。庭无花,瓮无酒,门无宾客,意绪孤寂,瓦盆杭兰忽放,绿叶紫茎,静逸可念,如北方佳人遗世而独立也。

兰的馨香,就这样,在一瞬间入纸入画,成不朽经典。

我很羡慕画家,仅凭一支笔,就可以构筑一个超越现实的世界。像山水画的开山之祖、六朝时期的画家宗炳,当年事已高、腿脚不便,他就在故宅弹琴作画,把山水画贴在墙上,或者干脆直接画在墙上,躺在那里就可以遍览天下美景,称“卧游”,还对人说:“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

吴昌硕也是一样,即使在贫寒岁月里,他的笔下,依旧百花盛开、林木妖娆。他在题识诗里写:

有花复酌酒,

聊胜饥看天。

扣缶歌呜呜,

一醉倚壁眠。

酒醒起写图,

图成自家看。

闭门空相对,

空堂如深山。

吴昌硕《玉兰轴》图

墙上一幅画,让空寂的房间与一个更大的空间(山水空间)相联系,变得万物蓬勃。再穷的画家,也是视觉上的富翁,因为无论何时何地,他对世界的无限好奇与想象,都能通过一支笔得到落实。哪怕画的观者只有自己(像吴昌硕所说的,“酒醒起写图,图成自家看”),也已足够奢侈。

在一幅《牡丹图》上,吴昌硕表达相似的诗意:

酸寒一尉穷书生,名花欲买力不胜。天香国色画中见,荒园只有寒芜青。换笔更写老梅树,空山月落虬枝横。

吴昌硕《牡丹图》轴局部

酸寒尉,是当年吴昌硕捐了一个小官,任伯年见他身穿朝廷低级官吏服装的寒酸样,给他画了一幅《酸寒尉像》,戏称他为“酸寒尉”。吴昌硕一生,大部分时间生活拮据,不过一介潦倒书生,爱花,却买不起花。但他是画家,可以创造世界,绘画,就是他创造世界的方式之一。

那个世界,风行雨散,润色开花。

或许是农业文明的缘故,中国古典艺术,始终缠绕着一种对花草植物的敏感。林徽因说:“惜花,解花太东方,亲昵自然,含着人性的细致是东方传统的情绪。”汉唐宋元,诗词曲赋,中国文学里,藏着一部浩瀚的“植物志”。

相比之下,绘画对那个自然世界的捕捉更加直观和生动。风疾掠竹、雨滴石阶,在那样一个澄净的年代,画家的目光,那么容易被草木林泉吸引。吴昌硕一生以画花为业。他的传世作品中,花卉现存两千多件,山水不过数十件,而人物仅有几件。不论何时何地,春花秋月、杏雨梨云,都可在他的笔下,随时盛开。

02

吴昌硕是一个会画声音的画家。《杏花图》轴里,那一树缤纷的杏花,光影迷离,我们几乎可以听见花瓣在春光里颤动的声音。《天竹图》轴里,叶子在风中飞舞零乱,与空气发生摩擦,声音窸窣而怡然。《紫藤图》轴里,藤蔓在春风里轻舞飘动,他题识云:

花垂明珠滴香露,叶张翠幄围春风。

吴昌硕《天竹屏》轴局部

那声音非常弱小,自画家的笔底传来,却足以抵达今天,岁月丝毫不曾减低它的分贝。

响是动的,只有动,才能响,因此我们才说响动。但有些时候,吴昌硕笔下的花卉是不动的,仿佛时光已经驻足,一如那幅《瓶花菖蒲图》轴,安然如佛,静美如诗。但那寂静里,其实也是包含着动,因为有汁液仍在筋脉里悄然流动,光合作用缓慢地进行,细胞没有停止生长,尽管那生长的过程,用肉眼分辨不出来。

中国绘画不仅对色彩敏感,也一直保持着对声音的敏感。宇宙万物,都可以画笔收纳进来。因此在录音录像设备发明以前,绘画就是最好的收录设备;素纸白绢,就是最好的银幕。因为一个好的画家,可以将一幅画,诉诸所有的知觉。

有形,有色,有味,有声,有感,有气,有韵。

万物皆有。有中生有。无中生有。一幅好的画,是 3D、4D、5D……绘画开发了我们的知觉感官系统。尤其启迪了我们的听觉。

很少有人注意到,古典绘画,其实是有声音的。

好的画家,可以精准地记录下这些声音。

陈继儒说到的天地之清籁,有两种与花有关,一曰落花声,一曰卖花声。

风吹雨落,花开花谢,其实都有声音。

不同的情境,不同的花,会发出不同的声音。有一首流行歌,就叫《花开的声音》。

世间繁花,不只可观,亦可听。

03

吴昌硕笔下之花,最有音律感的,是荷。

“鲜鲜荷芙蕖,清响朝露滴。”

吴昌硕画荷,常以荷叶为主体,而不是将重点放在花上。

荷叶硕大,可承载风声雨声人声,但首先,是墨声。

很少有人想到,墨也有声音。吴昌硕以泼墨的方法画荷,以此凸显荷的洒脱气质。他说:

予画荷皆泼墨,水气漾泱,取法雪个。

就是说他泼墨画荷的方法,是从雪个那里来的。雪个是八大山人的字,清初“四僧”之一,本名朱耷,是明朝的皇室后裔,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朱权的九世孙,本是皇家世孙。明亡后削发为僧,成了亡命之徒,又以书画进入艺术史。他的花鸟,以水墨写意为主,扭结着痛苦,也不乏超然的空灵。

吴昌硕说:

雪个画荷,泼墨瓯许着纸上,以秃笔扫花,生意盎然……

于是,流动的黑墨,就在他肘下的纸幅上,流动氤氲,成大片的荷叶。墨的汁液流动,与荷叶内部的汁液流动,浑然一体。

当然,泼墨也有技法,不是乱泼一气,要“粗中有细,从大片水墨中显出分明的层次”。

故宫博物院藏吴昌硕水墨《荷花图》轴,大面积的泼墨占据了画面的主体,让亭亭玉立的荷花,叶片在风中张扬舒卷,有了一种格外的气势。题识的八言绝句也强调了这一点:

荷花荷叶墨汁涂,雨大不知香有无……

最有韵味的,还是吴昌硕画的“破荷”,也就是破败之荷、破损之荷。

南宋佚名《出水芙蓉图》页(故宫博物院藏),就把荷花的这种清雅气质画到了极致,比莫奈的睡莲更能令我感动。画上荷花,花瓣以淡红色晕染,花蕊以白粉点画,花下以绿叶相衬,叶下荷梗三枝。画家以俯视特写手法,描绘荷花雍容之貌,设色妍丽而不见墨笔痕迹,实在宋代工笔画的杰作,犹如一个经典的电影镜头,让我们惊艳于荷花的美。

南宋佚名《出水芙蓉图》页

但吴昌硕喜欢“破荷”,因为这份“破”,最宜于用泼墨表达。不像任伯年,画荷喜作圆势,以墨圈写。吴昌硕《荷花图》轴,荷叶的边缘已有破损(尤其左下那一片叶),而是经过了岁月的蚕食,似乎连它的色彩,也不复盛放时的翠绿,而是开始枯黄。另一幅《荷花图》轴上,荷花已老,边角枯萎,连花茎,都已然弯曲。

吴昌硕《荷花图》轴

吴昌硕《荷花图》轴

我常以枯荷插瓶,喜欢其中的禅意。因这破败中,寄寓的已不是风花绮丽的浪漫,而包含对岁月沧桑的体悟。假如桃红李艳画的是青春的梦想,这破荷残柳,就是退去了青春少年的火气之后,中老年男人从容接纳生命中所有曲折与不测的生命状态。

清雅绝尘(倪瓒式的“洁癖”),固然是一种人生理想,但那样的境况,基本上只能在梦境中出现。只要是现实世界,就有污泥、污染,甚至污血。每一个具体的生命,都免不了同这“三污”打交道。如同瓜果草木,不可能与粪土剥离。有了这污、这粪、这不堪,生命才能茁壮、艳丽、持久。因此,我们不能、也无须排斥这“三污”,而试图把自己悬置在真空里。因此我们要接受这份污浊,在污浊中,守住内心的底线(底线问题,留待第五章再叙)。

或许,吴昌硕也是这样想的。

因此,他以“破荷”“破荷亭长”自号。有时在画面上落款:“破荷画荷。”

其实,是“破荷画破荷”。

吴昌硕《荷花图》轴

选自《跟着吴昌硕去赏花》祝勇著,故宫出版社2018年4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