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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文学》2018年第1期|陶丽群:少年追风

来源:《黄河文学》2018年第1期 | 陶丽群  2018年06月08日15:00

我们把条件谈得差不多时,这个长相清秀无比的年轻人一边递给我他的身份证和学生证,一边一本正经给我来这么一句:“哥,这就成交了?不过我有个毛病,我的心脏可能随时停止跳动哈!”我吃了一惊,伸出的手停在半道,弄不懂这是如今年轻人调侃人的方式,还是他真有这么一颗任性的心脏。

这是傍晚时分,阳光依然白得吓人,也热得够呛。七月来到这个城市一个星期了,预示让人热得七窍生烟的季节正式来到。七、八、九,一直到差不多整个十月,这个小城的房子,就算在下半夜,墙壁仍然余温撩人。这几个月白天漫长得令人愤恨,到了午后,人和发瘟的鸡一样,汗水滴答着酣睡过去。我的电动车租赁店其实没必要雇人的,店面不算大,总共二十五部电动车,按小时收费租赁。以往我和米莉配合默契,我负责店面的事情,她管我们的吃喝,打理我们的生活,这种生活方式我们已经维持五年了。如今,我感觉我和米莉哪儿出了点状况,具体是什么,我又说不清楚,一种冷冷清清的尴尬气氛若有若无包裹着我们。于是我萌生了雇一个老实本分工仔的念头,最好是打暑假工的学生。除了炎热的夏季午后,我需要工仔看一阵子店面让我得以眯一会儿以外,我觉得我和米莉的生活,需要一点儿热闹来调剂。当然,我没打算长期雇人,我们赚的,都是辛苦钱,轻松就不来钱了。这个年轻人正好也不打算做得太久,他说他是福泽乡人,在城里念高一,利用暑假打工赚点儿,按照他自己说“能实现自己一个小理想”的“人民币”。

“理想?”我不由多看他两眼,他这年纪应该是属于国家严厉实行一胎政策的产物,属于独生子女,如今穿着独生子女外衣的年轻人,他们哪个的理想不都是拿父母的钱实现的?当然,他是农村人,也许家里还有个弟弟?妹妹?或者他本身就是弟弟?

我着实被他理直气壮蹦出来的“理想”震了一下,再加上他清秀得让人莫名其妙的长相和理得相当清爽的板寸头,于是打算用他了。

他眼见我愣了,龇牙朝我一笑,我觉得他是拿我开玩笑的,便接过他的身份证和学生证。暗暗叹息,如今的年轻人,神经都太大条了,连自己的心脏都敢拿来开玩笑。

“张追风!”哈,我一下子笑起来。十七岁!就这么多。我把他的身份证和学生证锁进抽屉里,我们便正式成为雇佣关系。我让他叫我哥,他管米莉叫姨。米莉朝他露出一对清浅的小酒窝,我微微一怔,我已经很久没见到米莉这么笑了。

这少年还真不错。十七岁应该是青年了,可只要你一瞧那张自带无辜的脸和黑白分明的眼睛,宁愿当他是个刚离开母亲不久的少年。他的活儿倒也不多,早上八点准时起来开卷帘门,在门前的芒果树下——我真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城市要种那么多芒果树,一到春暖花开,芒果花过敏的人挤满各大医院的皮肤科,米莉也是常客,为此每年春天市长热线就被打爆,市民要求全部砍掉这些祸害——点三支招财进宝的香火。接着把一部分电动车推出店门外,逐个摆在城管允许的范围内。我和米莉在二楼睡觉,常常听见早起的追风一边忙活一边吹口哨,他吹的是“皮裤汪”的名曲《飞得更高》,高亢嘹亮,彻底赶走我残存的一点睡眠。我在追风的口哨中有点儿失衡,模模糊糊记起二十来岁时的自己,似乎那时候脑袋里也装过“理想”这高贵的玩意儿,并热血沸腾地为它折腾过。我记得高中毕业后有两三年时间,我一直和一个发小在做新米贩卖的事,从交通不便的农村收购当季大米,拉到城里卖,赚点儿差价。我们每人骑一辆吃油厉害的二手烂摩托,整日流窜犯般奔走于各个偏僻村庄,酷暑和严寒都奈何不了我们。最怕的是半道上下雨,我们摩托车后架上驮着装在蛇皮袋里的新米,一场雨下来,算是白跑一趟了。后来发小七十五岁的奶奶给我们支了一招,叫我们拿化肥袋子装大米。读过高中的我和发小面对目不识丁的奶奶,有点儿沮丧,这么简单的办法,怎么不懂呢?化肥袋子外层也是蛇皮袋子,但还有一层白塑料内层,只要不扯掉那层塑料,活脱脱就是一件完美的雨衣……在那些乡间的路上,好多次,我们被摩托车后架子上沉甸甸的“理想”弄得很狼狈,有时候连人带车摔进路边的沟里,车和人都来不及顾,就去抢救米袋子。那时候我和发小的想法很简单,挣一笔钱,至于挣来干吗,我们甚至都没想好,就是希望手里有一笔钱。如今,发小在这个城市里有一家雇得起三个师傅的美发店,而我有这个电动车租赁店。我们从农村杀进了城市,脑门上有了遮风挡雨的片瓦。安稳了,然而那些闯荡风雨的劲头也消失殆尽,我甚至感觉到我身上的肌肉每天都在变得松软,一如我的精神越来越萎靡。我不知道是生活原本如此乏味,还是我这个人乏味,我真希望不是后者。

追风有几样本事让我很纳闷,每到米莉做饭时,他就扔下门面的事情,跟在米莉的身边心急火燎地指点:“姨,炒菜不要淋冷水,要热水,热水,我早就说过了,冷水淋菜,炒出来的菜比我还老!”米莉正在炒空心菜,半杯自来水已经伸到锅边,追风跳过去阻止了。他从饮水机里接了半杯温热水 ,慢慢淋到菜锅里。

“姨,你的饭也做得太粗糙了,大米要先泡上个把小时再煮。”追风说。

“为什么?”米莉已经给我们煮了差不多十年的饭了,她刷锅放米的神态早就裹着厚实的厌倦,连按下电饭锅按钮的动作都透出一股老年人的滞缓。

“为什么?”追风舔舔嘴唇,“你别管为什么,下顿饭我来煮,你吃了就懂了!”他说。

“炒菜放的蒜头,最好是热油时就放,拍碎了放进油里炒,出来的味比你直接扔进菜里要香得多了!”他又苦口婆心指点。米莉有些尴尬,不过还是按照追风的指点弄起来。

我们的饭菜开始有些变化,每顿都能吃到一点别样的滋味。我和米莉每夹进嘴里一口菜,追风就瞪着眼问:“怎么样?还行吧?”

我说:“盐巴放多了!”

“不能啊!”他吃了一惊,清秀的脸上顿时有遭大罪般的难受样。这家伙洗脸非常马虎,几捧冷水随便抹,连毛巾都不用,居然养出白得差不多没有血色的皮肤。他给我们做了一道红烧丝瓜,扬言能让我们吃出红烧肉的味道。

“我十岁掌勺,油盐分量能精准到克数,盐巴能多了?莫不是碰鬼了?”他有些沮丧,筷子都没心情提了。

“你听他的!”米莉白了我一眼,满眼实实在在的厌恶。她说得没错,红烧丝瓜味道很棒,米莉做这么多年的饭菜,磨炼出来的手艺也只是能把饭菜做到油盐刚好的程度。但这个跟我同床共枕十来年,我们刚开这个电动车租赁店时,因为资金周转困难,不惜让她的哥哥帮我借高利贷的女人,怎么能对我满眼厌恶呢?并且,这已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了。我们的收入都归她管,我不知道她还需要我怎么样?她不说,她只是越来越厌恶我。米莉每天晚饭后会出去狂走一小时,差不多十年过去了,当初那双我迷恋无比的骨肉匀称的腿基本没什么变化,但现在她几乎没怎么让我碰了。米莉每月来例假之前那星期,会对我稍微柔和些,主动把一条腿搁到我的腰上。只有她才能主动,我只能等着她的主动,我的主动往往都碰一鼻子灰。

“追风,你这手厨艺是和谁学的?”

午后,我躺在店外芒果树下的懒人躺椅上,瞧着像蜜蜂一样忙碌的追风问他。蒸腾的暑气令人恹恹欲睡,米莉不知道为什么又生闷气了,我不想上楼去自讨没趣。追风简直把这些半新不旧的二手电动车当作生了病的亲人一样护理。午后相对空闲时刻,他便拎一桶清水、一块抹布,一辆一辆擦洗。车头、车身、后视镜,还折断一根芒果树枝当作撬棒,撬那些凝固在车轮上的泥土,屁股底下的小凳子挪来挪去。但他极少出汗,他喜欢穿淡蓝色和灰色的圆领短袖体恤配半截牛仔裤,网状的蓝色夏季运动鞋。低头擦洗电动车时,专注得像在考试。我暗自猜度,这家伙在家肯定像颗金蛋般宝贝,该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他怎么能十岁就掌勺?

“我妈教的!”他埋头说,一边吃力地撬一块凝固在前轮车盖下的泥巴。

“你妈干吗教你做饭?”我问。天热得让人受不了,懒人躺椅的竹片热烘烘的,细密的汗珠不断从毛孔渗出来。这几年我胖了不少,一米七三的个头,刚开这店时有一百三,如今一百五十五了,身上的赘肉和年纪一起令人沮丧地增长。

“我在家负责做饭,我爸妈和姐姐忙着护理茶树。”他强调般的说。

“嚯,凭什么?你是出不了门的传家宝?”我料想他有一对重男轻女思想严重的父母。

“哥,你这话要把我的小心脏吓得停止跳动了!”追风捂住胸口,一本正经地说,接着皮笑肉不笑干号几声。

“我外公吧,是个挺厉害的老头。以前,我妈说解放以前。解放以前?大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他拧着眉毛看我。我暗想这孩子肯定历史没学好,否则他怎么会问我解放以前是什么样子呢?那可是他外公那代人的事情。

我白了他一眼,他又垂下脑门擦洗电动车。

“我外公在大户人家掌勺,那大户从上到下都是讲究的吃货。据说我外公在做饭上很有些天分,大户还专门送他去学过一阵子红白案。解放后大户散了,我外公那手艺只好给自家几个女儿做吃。我姨妈,我妈妈,我大姨,我二姨,小姨,都得到我外公传艺。现在我三个姨都在广州开馆子。我妈把手艺传给了我,五六岁就教我认油盐酱醋茶的,你以为呢。”他对我絮絮叨叨地数落。

“你姨真多!”我感叹道,“你那些姨一定很漂亮吧?”我问他。我发现男孩子的相貌,多半会遗传妈妈的,我就随我妈妈,单眼皮。米莉当初说,我那副单眼皮性感死了,韩剧里油头粉面的男主角多半是单眼皮的。如今她一定觉得自己当初是瞎了眼吧,我有些黯然神伤。

“你怎么知道?”追风抬起脑袋。

“哎,别擦了,破电动车,再擦也成不了新的。”我恹恹地说,“你赶紧找个清凉的角落待着,免得你的小心脏要停止跳动了。我眯一会,你看着点,别让小毛贼把车推走了。”

“你眯吧,我看着。擦干净了看着精神,客人也喜欢。真是,米莉姨说你跟猪没两样了。”他小声在那里叨叨。

“她说我什么?”我睁开眼睛瞧他。相处这些天,这个敏感的年轻人一定觉察到我和米莉之间那尴尬的关系。

追风自知失言,朝我露出傻瓜一样的笑,“哥,别介意,猪有什么不好?我妈常说要削掉我爸的脑袋呢,够狠,女人都那样。”他很内行地安慰我。我展开一张广告报蒙到脸上。每天八点开店门,等待上门租赁的顾客,收好押金签好合同,归还时检查是否有新增损坏。晚上十点关门,然后睡觉。这就是这几年来我和米莉的生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米莉再也不和我讨论韩剧了,以前不管我愿不愿听,她总是没法做到让我的耳根清净上半小时。我对米莉基本没什么要求。在我力所能及之下,让她过上不那么操心的生活,这是我对自己的要求。但我不确定米莉是否需要,或者只需要这个就够了。眼下看来,米莉并不满足。我在意米莉,因此心里隐隐焦虑,而近段更堪,我常常在半夜醒来,焦虑也在折磨我的睡眠。在黑暗中听着空调机嗞嗞的制冷声,我真希望这时候米莉也醒来,然后朝我挪过来,靠近我,胳膊或者大腿,或者身体的哪个部位碰到我,都会给我带来莫大的安慰。但米莉在一侧轻微打着鼾声,沉浸在深沉的睡眠里,她侧着身睡,背对我,两个膝盖间夹着抱枕……

放了暑假,租赁生意变得繁忙起来,学生们喜欢城里城外到处瞎逛,电动车需求量大了。这种非机动车灵活性强,不需要驾照,二手车也不贵,弄丢了搜搜压岁钱也赔得起。每天店里二十部电动车几乎全部被一帮半大不小的中学生租走。追风瞧着被骑走的电动车,巴巴地有些急眼。他拎着抹布站在路边,目送和他一样的学生仔们吆五喝六扬尘而去。那就是他的“理想”。他想打两个月的暑假工买一部新电动车,开学后每周六下午自驾回三十公里外的福泽乡家里。他说他的妈妈死也不肯给他买,每周吩咐他爸骑着五菱摩托车来学校接他,把他的锥子脸都丢尽了。

我嘲笑起来:“你就是个妈宝男,你妈肯定舍不得你娶媳妇。”

他又捂住他的胸口:“哎哟哥,吓死我了!我可没这么听话的,要不哪能出来打工呢。”

“谁晓得你撒什么大谎骗过了她。”我说。

“这你都懂。”他有些惊讶。

“哥也年轻过的。”我说。

他继续埋头擦电动车。

“说吧,跟你妈撒了什么谎?”我问他。

“我堂哥在城里开茶叶店,我说在他那里混,我妈放心的。”他说。

“那你干吗跑来我这里混?”

“亲戚嘛,哪能好意思开口谈钱。”他干笑起来。

“成!”我说,“我不会少你钱的。”

“必需的,这是关于理想的大事。”他说。

他又提到让我不太舒服的那两个字。我甚至都有些痛恨这两个字了,它们会把我如今自认为安稳的生活比照得漏洞百出。

一天晚上,大概八点左右,我们刚吃过晚饭。追风今晚指导米莉做了橘皮炖鱼,橘皮早两天晒干了,切成丝,和鱼一起炖,鱼腥味全没了,有一股淡淡的橘子香味。追风没怎么吃,喝几口汤,两斤半的鱼多半是我和米莉吃了。追风说他早吃腻了,做的时候闻味儿都能饱。米莉瞧着他的眼神充满溺爱,她一定后悔早生了那么二十年。

“追风!”

我们刚结束晚饭,隔着马路,召唤追风的声音传来。两个细高的少年站在马路对面朝追风跳跃。

追风对他们招招手,像是要去跑步的两个家伙便横穿马路跑过来,手里提一堆塑料袋子。跑到我们跟前,两个人都有些拘谨,乡下人的腼腆。这让我放心不少,我就担心追风勾结些不靠谱的年轻人来店里。这堆破电动车虽不值多少钱,但毕竟也是我和米莉费尽心血经营出来的,我不希望在这上头出什么事情。

“他们,是我的伙伴,同村的,也同一个学校。”追风喏喏地和我介绍。

“你们还有同一个理想吧?”我说。两年轻人便笑起来。

“那哪能?”追风说,指着一个下巴有颗大黑痣的小伙子,“他是阿虎,是个‘妹控’,有个十二岁的妹妹,是个药罐子,连书都念不动了。他挣的钱都扔进妹妹的药罐子里了,小学六年级就开始贩卖八角花,是我们仨的老大!”

黑痣戳了追风一胳膊。

“这是老桂,捉青蛙能手,只要他一走在我们村的田野上,青蛙都不敢叫了。造孽呀,老桂,你对青蛙犯下了滔天大罪,以后你死了坟墓肯定被青蛙给刨平的。”追风指着另一个长手长脚的年轻人说。

“追风,烹饪青蛙可全是你干的,你才是真正的刽子手!”老桂瞪着眼睛说。

“那是……青蛙焖黄豆好吃,其实焖青豆更好吃,你们两都嫌青豆有青涩味。我还不是为你两个吃货做的。”追风有些尴尬,“阿虎和老桂干洗车的活儿,老桂要攒钱娶老婆,哈哈哈。”

老桂倒也爽快:“对对对。”也不知真假。

两个年轻人刚下班,买了几大袋撸串来看追风。我们把刚收起来的饭桌又支起来,我买了啤酒,但三个年轻人只喝王老吉,哐哐地碰杯。阿虎和老桂都是黑皮黑面的典型乡下青年,一看就是掼打掼摔养大的,很皮实的骨架。追风却像是在深宅大院里养大的孩子,细嫩得不像话。他们根本不像是同一方水土养大的人,真难以想象追风的妈平时是怎么娇惯他的。

“老大,你一定尝到我们追风的绝世厨艺了吧?”阿虎拿着罐装王老吉敬我。

我点点头。

“他会的可不止这些!”老桂挤眉弄眼笑起来,“缝个裤裆钉个扣子,对他是小事一桩。他妈妈简直把他当女儿来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就差给他穿花裙子了!”阿虎也说。

“穿花裤衩!”老桂补了一句。

追风似乎早就习惯两个伙伴并无恶意的嘲笑,脸上荡漾着他经典的温和干净的笑容。我暗暗想,这孩子,在学校要迷倒多少女生呢?

我们吃着喝着,几个年轻人讲小学时代的事情,也谈他们洗车的事情,他们说老板至少有三个老婆,每天轮流来找他。老板很烦,有时躲在卫生间不敢出来。不过老板人倒是很好,工仔每顿饭大鱼大肉随便吃。

追风吃得很少,几根烤扁菜慢慢磨。

“哥,吃,我们只能请你吃这个了!”阿虎递给我一串烤羊肉,有些歉意。

我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像在占几个年轻人的便宜。

“你怎么不吃?”我瞧着追风那几根扁菜。

“别理他,很多东西他忌口的,这样好,我们可以多吃点。”老桂说。

估计又是他那宝妈给惯出来的,哎,以后这孩子怎么当家做主呢?

我们吃喝完毕,阿虎和老桂要去跑步。这座小城有一条河绕城而过,沿河有条五公里长的石板路,供市民晚上休闲。我只是白天办什么事情时偶尔路过那里,河边晚上的光景,我似乎还没见过。

“哥,你去和老桂他们跑跑吧,去跑跑,试试看。”追风瞧着我,亮闪闪的双眼盯在我越来越松垮的肚皮上,“店里我盯着,你放心好了。”

跑步?我感觉身上的血液一下子猛蹿起来,那还是高中时代的事情,离开校园整整十五年了,那事情早就和“理想”一样离我遥远。

“连姨都坚持走路,你看你这日子过的,你这两条腿都快生锈了吧?第三条腿也快了吧?”追风干笑起来,阿虎和老桂挤眉弄眼的,一起往我下半身看。

“跑步也算是个理想!”追风说。这句话让我心动起来,姑且算吧。

我让阿虎和老桂等我,很快换了身不伦不类的短衣短裤出来。追风吹着《飞得更高》的口哨送我们走入车来人往的夜色。

到了河边,着实让我吃一惊,我才知道我把生活过得多么狭隘。河堤上夜跑的人很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短衣短裤,肩膀上搭条毛巾,闷头跑着。路灯照在他们光着的手臂和肩膀上,亮闪闪的一片汗水。

从河里上来的水汽使空气变得非常凉爽,和城里简直就是两个世界。

“舒服吧,哥?等下你出了一身汗,更舒服了。”阿虎一见跑步的人,立刻兴奋。

“不错不错,我跑个来回就回去。”我说,甩着手脚活动起来。

老桂哧地笑起来:“哥,这河堤来回十公里,你第一次能一个来回?我俩跑了整个高一才算弄服了,你可别吓我们。”

“跑跑看,你俩别等我,在你们面前我算半个老头了!”一听是十公里,我赶紧给自己弄了个台阶下。

“好咧,你慢慢来,我俩可先了,不跑,每顿吃下去的肉全长身上去了。”阿虎说。

他俩面对我倒跑了一段,给我打气,一转身闪进跑步的队伍里,两个脑袋起起落落地跑远了。

我踢了几下腿脚,慢慢跑起来。一跑,才知道这些年我这张嘴闯了多大的祸,也可能是我萎靡的精神状态造成的。我的腰部、两肋、大腿,尤其是肚子,赘肉跟随步伐颤颤悠悠晃动起来,胸口好像不是心跳在加速,而是整颗心脏在蹦,直往喉咙撞。在到达一公里的标牌时,两条腿就开始打战了,浑身也发痒起来,那是血液加速循环造成的。中学时代最冷的季节,在冷飕飕的空气里跑时,身体开始发热便会这样发痒。我怀疑这些年我的血液是否还在流动。我停下来,慢慢朝前走,汗水顺着后背和脑门滑下来,一身的汗水,很累,但很通透,汗水似乎把这段时间来抑郁在心里的低落情绪也带走不少。我又开始慢慢跑起来,很多夜跑的人步伐矫健,他们不断地越过我,阿虎和老桂早就没影子了。我断断续续跑到三公里时,他俩已经热气腾腾地返回。

“哥,坚持个把月,这段路就不够你跑了。我和老桂有时跑两个来回,还不歇气的。你看那老头,头发都白了,腿上还有腱子肉呐!老头这样跑,估计八块腹肌都要出来了。八块腹肌,我的目标!”阿虎边跑边抚摸自己汗津津的腹部。他把运动衫脱掉了,绑在腰上,腹部有很明显的肌肉线条。

“得了吧,就你?刚出来时你还买了冰冻可乐,等下回去弄一瓶,今晚跑掉的热量全回来了。”老桂抬了他一扛。

“那……也不能太苦哇,得懂得犒劳自己,啊,犒劳自己。”阿虎朝空中打了个响指。

这简直和当年的我一样,是时间把我变成现在令人生厌的模样,还是我自我放弃了?我有些沮丧,叫他们先跑,我慢慢跑回去。

“明晚继续,我们叫你。”他俩朝我扔下一句。

“不用,我自己来。”我说。

“别偷懒哈!定个小目标,人生从坚持跑步开始!”

人生?你们晓得什么人生?我笑起来。不过,跑跑步似乎没什么坏处,出一身汗,人通透了,脑袋会更清醒,那些拧巴的鸡毛蒜皮也许就不是个事了。

回到店里时,追风和米莉正忙着把电动车推进店里。

“怎么样,哥,舒服吧?”追风问我。

“跑步舒服?你没跑过?明晚你也去跑跑。”我说。

“别,我得看店,吃你的饭拿你的钱,我就得尽吃奶的力不是?”他说。

“确实是这样,年轻人。”我说。

米莉见我回来,便撂下手里的活儿,轻轻松松上去洗澡了。米莉身上有一种令我着迷的劲儿,她好像在任何情况下都有令自己活得自在的能力。比如这么多年来她坚持晚饭后暴走,即便雨天,也撑伞出行。她还断断续续学了点儿插花、茶道的手艺。

“米莉姨和我打赌,你肯定坚持不到三个晚上,我替你说了一箩筐好话,你可得坚持啊,不然我得做一个月的晚饭!一个月,我要求加工资的!”追风对我说。

我有些吃惊,米莉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我有这么恶劣的印象?仿佛我从根子上是个凡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混儿,想当初……当初到现在,没错,我一直没什么长进,整天守着这些破电动车,把当初那点儿锐气也消磨殆尽了。其实还是有时间可以做一些事情的,比如跑跑步,至少可以不让我身上有这些令人生厌的肥肉。我发现真可以把跑步当作一个小目标,好吧,那就试试看。

第二天中午,我花了差不多一千块钱置办了一身跑步装备,亮闪闪地放在店里。追风摸着那双带淡蓝色条纹的网状透气跑鞋,羡慕不已。

“追风,你可以晚上和我跑步去,陪跑,也算工作。”我说。

“那哪行啊,我得遵守职业道德,你别把我带歪了。”追风说。

他总能找到让我无以辩驳的理由。

就这样,十五年后我又开始跑步了,像做了一个回笼梦,只是步履不再轻盈,沉缓得近乎拖沓的步伐是时间落在我身上的痕迹,再也回不去了。第一个星期跑下来,浑身上下都疼,两个星期后,断断续续能把五公里的河堤路跑完,如果杀一个回马枪,就是十公里,跑完差不多断气了,整个人像从河里捞出来的模样,但身体非常舒坦,脑袋也舒坦,每根筋都被拉直了似的。有一天晚上,月亮特别圆,但只是一个圆挂在夜空中,淡淡倒映在河里。我对着河里的月亮凝望时,突然萌生出一个想和米莉谈谈的想法,假如米莉想离开……想着,我踢踢腿又开始跑起来,心情复杂地把五公里的河堤路跑了一个来回,跑完后,那点复杂情绪便稀薄了好多,我想,假如米莉想离开,我会成全她的。

我们的饭菜变得丰盛起来,晚饭多了一个半荤素的菜。

米莉说我跑步,应该多吃一点。我感觉到身体渐渐变得轻盈带来的好处,于是开始控制饮食,多半的菜都推给追风了。追风也不愿多吃,他说跑步的又不是他。饭菜往往都倒掉了,米莉又开始生闷气。我们终于爆发了一场激烈争吵,那场想和米莉谈谈的话,变成一句简短的狠话:“不想过下去,可以走!”米莉哭着跑上楼去了。

追风边收拾碗筷边责怪我:“哥,这是你跑步跑出来的胆子?居然敢叫我姨走?”

我说:“你都看到了,总是莫名其妙生闷气,我的老心脏也快受不了了。”

追风撇撇嘴:“那不是关心你吗,你跑步,她叫你多吃点,倒是错了?”

我说:“不是吃饭,她总生闷气,你没见到?”

追风说:“别扯远,说眼前的,她让你多吃,那是关心你。”

我觉得没法和他说清楚,和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聊这些事情怎么能说清楚。我换了装头,打算去跑步。

“你们的心脏大,不爱舒舒服服过日子,爱折腾,我的小心脏快受不了了。”追风自言自语,他做饭菜很有一手,但收拾碗筷却笨手笨脚的。我没理他,带着懊丧步入灯火璀璨的夜色。

河边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草木清香,水气清凉,挥汗如雨跑步的人能给你传递一种悄无声息的精气神。来回跑了一圈,我的懊丧跟随汗水蒸发掉了。我在半道上碰到老桂,阿虎没来。老桂说阿虎给他妹妹送药回家了,白天请不下假,只好夜奔。

“哥,你精神不少哇!”老桂浑身上下扫了我一眼。我觉得这是对刚跑步的人最大的鼓励了。

我朝他打了个响指:“向你俩学习!”我说。

“别介,臊得慌。不过跑跑步还真挺好,跑一跑,堵心的事就跑掉一半了。”老桂说。

“年轻人,你能有什么堵心的事情?给女同学递纸条被吃白眼?”我说。

“看你说,那哪能呢。”老桂说,“追风在你那还好吧?这阵子我们忙,也没时间聚聚。”

“挺好啊!”我说。

“那家伙身体嫩,哥你多照应点。他妈若知道他出来干活,连我们都得给打个半死。”老桂一本正经地说。

“惯出来的,他妈妈惯他,你们当朋友也惯他,这就奇怪了。”我说。

“朋友嘛,总该相互照应点的。”老桂说。他到了往他们洗车场去的岔路口,我们就此告别。往回走时,我回想起和米莉刚在一起时的种种艰辛。米莉当初和她姐姐开了一家小小的蛋糕店,那时候我和发小端着一点贩卖新米得的小钱来到城里,打算做个小本生意。有一天晚上,路过那个小蛋糕店,我竟鬼使神差地进去买了一块黑森林吃。当时她们已经快打烊了,柜子里的蛋糕倒还剩了些,米莉瞧着她姐姐在里间收拾工具,一股脑打包给我了。“拿去吃,反正到明天也吃不成了。”这个好心眼的姑娘,从此女神般存在我心里。我吃了整整半年黑森林,终于约到她出来逛马路,那真是一段令我终生难忘的美好时光……我拐过另一条街,买了三块黑森林。

追风极为喜欢的一辆明黄色的电动车,今天还回来时,发现有几处刮痕,租车的是个学生妹子,我也没过多和她计较。他正在拿着黄色油漆一点点修补上去,不太好看,他拧着眉毛不知怎么弄才好。

我把蛋糕递给他,他瞧了一眼,说:“哄女人的东西,我又不是女人。”

这家伙,有时候聪明得让我有点挂不住脸。我把蛋糕拿上楼去,米莉坐在床上,身边堆满她乱七八糟的衣服,她垂着头,几缕头发搭在她脖颈里,她脖子有几道淡淡的颈纹。我把蛋糕递给她,米莉愕然地抬头看我。

追风一直在店里干到快要开学,还差一个星期就满两个月,但他说得回家待几天,不能直接从店里出去就去学校,那样他妈妈的心脏会受不了。不过他答应每年放假都会来店里当伙计,只要我还收小工。

我把钱结给他,将近四千元。他走时才结工资,担心把钱花完了,伟大的理想因此破灭。这孩子心真大,别人都怕老板拖欠工资,他却没心没肺的,让老板帮他保管工钱。真不知以后他怎么在这个尔虞我诈的社会上混。追风在阿虎和老桂的参考下,买了一辆两千多的电动车,新崭崭地开来我的店里,要求看在主仆一场的情分上,免费给他的“铁骑”充满电,免得半路抛锚,丢了他的锥子脸。他们仨打算乘坐这“铁骑”荣归故里,由他们的老大阿虎当骑手。那天中午,追风掏腰包去买菜下厨,给我们弄了一桌告别饭菜。我们把饭桌支在店门前,光着膀子吃喝起来,他们仨还是喝王老吉,我要两瓶啤酒,米莉什么也不吃。我们一直吃喝到午后最热的时刻过去,他们仨就上路了,挤挤挨挨坐在电动车上,追风被夹在中间,一齐朝我挥挥手,然后高声大气唱着:“我要飞得更高,飞得更高……”绝尘而去。

那一刻,我有些眼热他们,他们的年轻,他们蓬勃的生命,他们才开始的人生,以及他们的“理想”。

不久以后开学了,追风隔段时间就开他的电驴来我的店里,借用我的工具东敲西打,他的电驴小毛病不断。

11月时,这座小城终于开始凉爽下来,午后的阳光温暖宜人,躺在芒果树下不再是一种折磨,在芒果树下休憩无比舒适。11月底的一天中午,阿虎和老桂突然来到我的店里,他们是骑着追风的电动车来的,身上还穿着校服。两个年轻人沉默了一会儿,说,追风没了。

“没了?没了是什么意思?”我有点儿发懵。

“追风有先天性心脏病,他没告诉你?”阿虎问。

“没有,没告诉我……他说过他的小心脏会随时停止跳动之类的,他不是在开玩笑吗?”我吃了一惊。

“没开玩笑,就因为这个,洗车老板不要他的,不然我们仨就一起洗车了。”老桂说。

“什么时候没的?”我问道,感觉心底划过一阵尖锐的疼。

“今天是二十一天了。”阿虎说。

“从电动车上摔下来没的,他避让一头受惊吓的牛。其实他根本没受伤,车也没坏,牛也没撞他的车,他就心慌了,被吓的。”老桂说。

我们一时无话可说,深秋的阳光明亮得使人不相信这个世界会发生悲伤的事情。追风依然眉眼清晰地在我眼前,仿佛刚吃过午饭才离开。

“他妈妈恨透这电动车了,我们不知道怎么处理,也许你这儿需要,你不会觉得不吉利吧?”阿虎说。

“不会,怎么会呢,放我这里吧。你们是想卖掉还是想让我帮着保管?”我问他们。

“什么卖不卖的,就给你吧,我们也不敢要的,骑着给他妈妈看见她要打我们。他妈妈从不让他出门干活,只在家做做饭,差一点连书都不给读了,就怕他……”阿虎显得很难过,这个平时看起来相当成熟的年轻人,这时候变成了一个真实的孩子。

我点点头。他们默默地把电动车钥匙交给我,站着打量了电动车一会儿,我们都不说话,然后他们就离开了。

米莉晾晒完衣服从楼上下来,问我追风怎么没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她已经怀孕了,母性的天然慈悲心使她变得非常平和,我不想打搅她的宁静。

我蹲下来,仔细打量那辆电动车,车的前盖有几道划痕,车轮盖下淤着泥垢。假如追风……我开始擦洗电动车起来,擦着擦着,突然感到浑身变得很滞重,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压到身上。我扔掉抹布,迅速换上跑步衣裤,骑着追风的电动车出了城,朝河边驶去。

我必须要去跑一跑,必须要出一身大汗,必须要把正朝心里聚拢来的越来越多的悲伤跑掉。

陶丽群,广西百色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转载于《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新华文摘》《散文选刊》等,小说《起舞的蝴蝶》改编为同名电影。获《民族文学》年度奖、广西青年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