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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18年第3期|南翔:洛杉矶的蓝花楹

来源:《江南》2018年第3期 | 南翔  2018年06月08日08:45

导读

这篇小说讲述了一个东西文化碰撞中的情感故事。中国南方某大学的向老师带着念小学的儿子秋生来到洛杉矶南加州大学做访问学者,期间偶遇了古巴裔(二分之一中国血统)的美国籍货车司机洛斯尔,俩人由蹭车进而蹭出了情感的火花。为了儿子的“健康成长”,早已离异却一直瞒着秋生的向老师,足将进而趑趄。她内心的纠结与尴尬,不仅被洛斯尔窥破,其实亦早为儿子所知。一段跨国的恋情,不仅折射了文化的冲突,亦体现了人性的幽微……

向老师是在南加大与洛斯尔不期而遇的。

具体说来,是两人开的两辆车,在南加州大学的南门外撞上了。那是早春二月的一个周一,身着一条蓝色背带牛仔裤的洛斯尔与往常一样,开的是一辆白色的箱式货车。向老师也与往常一样,开的是一辆2006版福特福克斯蓝色自动挡小轿车。在当代都市生活一系列琐屑而沮丧的经验中,向老师觉得,车辆刮碰可以名列三甲。况且在这样一个阴雨天气,她不仅有两节不能逃脱的新闻学院的大众传播学,还因儿子腹泻三天呆在家里,一直扰乱了她原本还算不错的心境。今天恰是儿子病愈后头天去上学,她甚至担心秋生处置不当,拉在裤裆里。

好在戴着一副宽边眼镜的洛斯尔通情达理,双方交换了信息之后,他甚至提出,不用等保险公司过来,如果她愿意,会在需要用车的任何时候,准时看到这辆像他饲养的比格犬那么可爱的蓝色的福克斯,活蹦乱跳地出现在自己女主人面前。

他这番风趣的讨好打动了她,况且,论蹭车责任,她的更大一些。两辆车相向而行,她的两只左轮有明显的越界。她相信这位脸膛紫黑的混血蓝领——专业货车司机无论在美国还是中国,当然只能算蓝领,收入却不能与她母国的蓝领通约——绝不会对她这辆才买半年,行驶了9万多英里,总价不到6千美元的二手车有何不良企图。

她把钥匙交给他的那一刻,郑重强调道,我下午3点半,最迟4点,必须开车去接我儿子。

洛斯尔双手一摊之后道,如果你不介意,你可以在看到这辆蓝色的“比格犬”同时,见到另一个背着蓝书包的比格犬……

向老师惊讶地瞪着他,这位将原本浓密的络腮胡子丛林刮出一片铁青色海湾的卡车司机,居然能掐算出她儿子秋生的书包也是蓝色的?她今天碰到的是一位男巫吗?

洛斯尔进一步给她释疑,告诉她,今天并非第一次见到她,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因为她住的校园小西门对面的五月花公寓,距离他住的西北街不过七八百米,五月花公寓两边马路的行道树全是白千层,西北街两边的行道树则是遐迩闻名的蓝花楹。

你简直是FBI派出来的密探。向老师咬牙切齿道,不然怎么会记住一个不相干的六年级学生的书包颜色!

我对一个孩子的书包感兴趣,当然是因为爱、屋、及、乌。洛斯尔几乎是一个音调,一字一顿地念出“爱屋及乌”这个中文成语,又令向老师吃了一惊:他猜出了还是看出了她来自中国?!跟她外貌相似的男女在南加州大学多了去,这所在加州乃至美国都堪称名校的课堂与林荫道上,充斥着韩国、日本以及东南亚等国的面孔。

尽管,知晓洛斯尔能讲中文,知晓他有一半的中国血统则是四五天之后。那是一个让人心境扰攘的周末。

起码表面上,对周五那个晚餐有所期待的,是秋生。

周一下课后,洛斯尔果然在给她送来蓝色福克斯的同时,送来了背着蓝色书包的六年级男生秋生。谁说在美利坚就原则坚硬如铁了?寒假时节,向老师与朋友驱车去旧金山,经由五号公路两三个加油站看到不少寻人启事——失踪的男孩多过女孩——南加大的美国朋友解释是,社会的隐秘角落,存在着不少看不见摸不着的恋童癖。这令向老师噩梦连连,好几天都夜半惊醒,到邻床上去摸摸心肝宝贝在不在。她特别提醒学校老师,她儿子不跟校车回家,没有见到她,任何人也不能接走她的儿子。她没有料到,没有她的电话通知老师,洛斯尔还是将她的宝贝儿子提前送到了她身边。看着洛斯尔满脸得意的那一刻,秋生的老师安妮此前在她心中建立的牢不可破的信任顿时坍塌了。

洛斯尔在短信中告知,一个中国人接手犹太人的LUXE酒店斜对面,格莱美博物馆的转弯处,有一家标注一个大大繁体“發”字的中国餐馆,如果不知道格莱美博物馆,记住斯台普斯球馆(Staples Center)就好了,这可是北美洲唯一一座拥有两支NBA球队——洛杉矶湖人队与快船队的球馆,“發”餐馆距离球馆也不过三四百米。

打小,秋生就对球类感兴趣,对篮球兴味尤浓。向老师做任何事情,不求均衡,只求最优。此次申请来南加州做一年访问学者,时间紧,没有获取到彼国的基金资助,原在国内就职的深圳大学也只能发基本工资,这边还要给儿子缴学费、租房以及购买二手车等日用,开支委实不小。一年下来,看得见的“损失”接近20万,获得最明显的收益则是儿子的英语成绩大幅跃升,不出三个月,秋生的口语水平超过了深圳大学的英语专业大一。还有一点,十一二岁的男孩,个头直逼1.7米,来到NBA球队的故土摸爬滚打,耳濡目染与隔空遥望毕竟不同,对一个提起篮球就两眼灿然发亮的男生,亲至那些如雷贯耳的球星——即便是行走在球星们曾经洒下过车载斗量汗水的球场,那种鼓舞与鞭策,不亚于做了一回航天梦的男生,一觉醒来就爬进了太空舱。

男孩与女孩的爱好就是不一样,小男孩与大男孩的爱好却大都可以合并同类项。

向老师还在点菜的当儿,小男孩秋生和大男孩洛斯尔——稍微熟悉之后向老师就这么称呼他了——很快就为湖人队复盘上一个周末的比赛,一大一小两个篮球迷,为下半场湖人队失利之后,主教练沃顿的重新排兵布将争得面红耳赤。向老师心下感慨,男孩稚嫩的起跑与飞翔,一定离不开成年男人的脚印和哨音。雌雄异趣亦异道,为人母者尽最大的努力迫近男孩的心智与言行,也只能得其仿佛。这个道理,她的前夫,秋生他爸在离异协议上签字的前后,给她讲了不止一次,她哪里听得进去!常言道,中国女子结婚生子之后,兴趣就从老公的胸大肌转移到了儿子的屁股蛋上。她并非不知道单亲家庭对孩子成长的影响,如月缺一般显豁,但老公一次单位外出活动,居然就黏上了一位本系统的女同事,三个月后终于为她在借用他的手机之时意外截获,如同一个洁癖症偏却误食了一只绿头苍蝇,在她最以为神圣的地方,留下了一块刺目而无法拭去的污渍。分居一年半之后,终于协议离婚,除了孩子,她什么都可以不要。或许出于歉疚,或许再冷硬的男人内心也垫了一块柔软,他大气地说,他可以净身出户,他是男人,当然应该将一切有形的财产都留给她母子。虽然他始终没有认错,一对漆黑的眸子流露出沉静的沧桑——最初,她就是被他这双漆黑如墨的眸子打动了。下定决心将红底金色的结婚照换成红底银色的离婚证的那几天,她生怕自己一觉醒来又后悔,她需要像秋生在植树节那样,培土、浇水,再围绕小小树干来来去去地跺脚,将离心力与自信心一道夯实。

其实,离婚证到手前后,她与他的生活并没有发生根本改变:依然是分居,依然住在一个穹顶之下,保留的是夫妻生活的形式,掏空的是夫妻生活的内容。除了她的一二铁杆闺蜜,包括她与他的家人在内,谁都不明究竟。既然现实世界里,为了购房等似是而非的理由悄然离婚的男女多如过江之鲫,她有什么必要将一桩确凿如板上钉钉的离婚拎出水面,传看与示众左右?!分居不分家固然有财产分割等剪不断理还乱的一系列原因,最坚不可摧的理由还是:为了孩子。一个心理学教师告诉她,独生子女的问题太多了,心理问题的普遍性肯定多过多子女家庭。那么,单亲家庭成长的中国孩子,心理问题多得难以绕过,就几乎不用求证。她很庆幸,这么一些年过来,一个早已分崩离析的家庭,两个大人戴着假面跳舞,居然演得如此逼真,不仅瞒过了亲戚、朋友和同事,更瞒过了朝夕相处、日渐成长的儿子——这当然也是她最需要瞒过的对象。仅冲这一点,她既需给自己的克制、忍耐与负重加油,也需给秋生他爸几乎完美无缺的配合点赞。已然远渡重洋,她仍会保证让秋生每天给他爸通一个电话。

夫妻一场,无论短长,总是一段缘分。已然分手,即便再做不到守望相助,亦可彼此注视。与其干戈相向,老死不相往来,莫若“知君命不偶,同病亦同忧”。

“發”餐馆里的菜式很可口,无论是油焖大虾,还是水焯西兰花,秋生都是一箸未了,再下一箸,没有什么比一位母亲看着儿子的好胃口更开心的了。向老师脖子转了两转,一把扯下既挡脖子又遮胸口的红围巾,当她眼睛的余光感觉到洛斯尔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瞟了过来,颈项空白处顿感一阵灼热,为刚才扯围巾的鲁莽而后悔。却又不能将刚扯下的红围巾再系上去,这可是在美利坚的洛杉矶啊!那次在本校放映一个好莱坞情色电影《五十度灰》,一旁同在南加大做访问学者的梅欣怡来自上海大学,跟她耳语,中国的小说与影视不乏《北京人在纽约》《北京遇上西雅图》之类的啊,殊不知,南北加州尤其是洛杉矶,才应是各式异国爱恋的沃土!她反咬梅欣怡的耳朵,你是搞电影的,就应该写一个《上海女教授遇上洛杉矶》之类呀,而且,将真实的个人生活与电影融为一体!

梅欣怡的声音忽然妖魔鬼怪般地跳了出来,你以为我不敢的啊!我把这个收获看得比上几篇SSCI期刊论文他妈的重要得多!

黑黢黢的南加大电影学院小礼堂里,四面八方立刻射过来几道惊诧的火光来,吓得向老师将身子矮了下去,梅老师却昂首挺胸,面无愧色。过后没几天,果见梅老师的娇小身板挎在一个肥硕的白人臂弯里;向老师还没来得及找到机会向她表示祝贺,再见之日,挎着她胳臂的已然换成了一个皮肤黝黑发亮的南亚男人,她给向老师介绍,这是泰格先生。

吃完饭出来,一阵阴风迎面呛了过来,秋生连咳了两声,洛斯尔右手一掀,拉开了平素披着的蓝格子外套,将秋生一把裹将起来。一大一小两人在前,向老师紧随在后,刹那间,她觉得路人的目光,一定把他们仨误作一家人了。这样的误读,一直延续到了斯台普斯球馆。在球馆门口,几座错综的雕像威猛而灵动。秋生凑到雕像的基座前阅读英文标示,洛斯尔摸着他的头道,天太黑了,看不清的,我给你讲讲吧,这里有三个NBA球星,一个是韦斯特,他打后卫,一生都效力洛杉矶湖人队,在1970年总决赛对阵纽约尼克斯,第三场那个万众欢腾的时刻,他命中了一个60英尺外的投篮,得到一个光荣的绰号:关键先生。这一座是约翰逊,这家伙是NBA历史上最高的控球后卫,他三次当选NBA最有价值球员,并且带领湖人队五次夺取NBA的总冠军,他的绰号是魔术师,篮球在他手里,就像魔术师手里的木棍,变化无穷。喏,这个是贾巴尔,一个天才的中锋,他的勾手投篮像雄鹰翱翔一样漂亮,所以他的绰号叫天勾,1996年他入选了NBA50大巨星!

在一个成熟的成年男子面前,秋生脸上的顺从感显而易见,更何况这个男人对他迷恋的篮球巨星耳熟能详,如数家珍,这一定是现场观摩过无数次巨星赛事才有可能,秋生的眼里简直要流露出钦敬与崇仰来。他哇一声惊叹,1996年,我还没出生呢!

洛斯尔赞道,是呀,你那时候,还不知道在哪里呢?你妈妈,或许还在准备高考呢?每天背诵英文单词,苦恼得不行喔!说着,他拉长脸来,做了一个怪相。

秋生看着妈妈,还没发问,向老师淡淡道,哪里呀,我都读研了呀!

秋生便问洛斯尔,那你呢,洛斯尔!

向老师立刻打断儿子道,要叫伯伯!

洛斯尔制止道,你由他,叫名字,我觉得亲切,什么叔叔伯伯舅舅呀,在英文里都是一个单词Uncle!那时候啊,洛斯尔Uncle,还在古巴呢,在古巴的夏湾拿,也就是中国人翻译的哈瓦那。

今晚斯台普斯没有篮球赛,连秋生过来洛杉矶之后漫生了兴趣的棒球也没有,只有一场不甚出名的美式橄榄球赛。秋生面露失望之色道,好不容易来一趟啊!

洛斯尔拍拍他的肩道,小伙子,南加大离这里不远啊,随时都可以来的!其实呀,美国排在前三的运动,橄榄球,棒球,第三才是篮球,第四是冰球,第五才是足球……

秋生哇了一声,排第五名的足球,以前还有过贝克汉姆,亚历山德罗·内斯塔呀!

洛斯尔道,是呀,现在也有亨利,罗比基恩。美国的体育运动,从中学到大学都搞得好,不是专业运动员,也不比专业运动员差喔!

秋生伸出小小的白白的拳头,跟洛斯尔击掌为誓。

就是这样一个长镜头,给了向老师心里一种持久的感动。如同在阴风寂寂的山谷里,踽踽独行心生害怕之际,听到了一声可以引为同类的嘹亮的歌唱。当然,她这时候还不知道,洛斯尔也是单身;她也还不能料到,事后发生的情感与身体沦陷,比预设中的坚守,容易得多。

洛斯尔到售票窗前去了一趟,回来道,票价不贵,如果想看,今天我请客,只不过,时间过了一个节点,等会儿才能再进去。

他对秋生说的,眼睛却瞟着向老师。

向老师脸上有些发热,没等秋生表态,她先道,今天就不看了,况且时间也过了,下次来看篮球吧。

秋生两边看看大人,两边点头。

倒是想请客的洛斯尔眼神一黯,分明有些失落道,也行。你看,有心有闲也有钱请客,居然没人领情啊!

洛斯尔这一份不易觉察的失落,也让向老师心情大好,她乘胜索取的另一份收获是,再接着婉拒了洛斯尔请她母子在球馆一侧喝咖啡,她的理由当然落地有声:平时连英式下午茶都不敢喝,何况晚上?何况咖啡!

车库里,向老师开着福克斯出车位,寻找出口,猛然被一声鸣笛惊醒,这才见洛斯尔驾驶着一辆雪白的雪佛兰SUV探出头来招手。两车并道,他道,今晚还有一点事,不回西北街了。她心中一沉,乖乖地跟在他后面出了车库。他停在马路边,用英文道了明天见。但见一丸白色而巨大的水珠,徐徐没入洛杉矶的夜色。

真酷!秋生趴在副驾驶窗前赞叹。

儿子赞叹的是车呢,还是人呢?

母亲道,宝贝把手拿进来,风大了。

如果秋生再大两岁,他或许就听得出来,母亲的声音里,既有温柔,也有不安。

周二上午,向老师收到本学院一位同事的微信,告诉她一个不好的消息:她的教授职称在学校文科组评审以一票之差惜败!此消息立马把她周末建立的好心情一举击溃了。原本她也知道北京时间周一学校举行职称评审,她的过与不过,概率各占百分之五十,评职称需要的三大件:课时量,论文数以及课题等级,她跛足的是少一个国家级课题。这些年,课题在三大件中所占的权重直线上升,她日以继夜、绞尽脑汁、拼死拼活申报课题,每当国家级课题揭晓,却总是功亏一篑。有些事情,你不能不信命,这一次,与一个比她小三岁的同事PK,明摆着,她的工作量,论文数量及发表的刊物档次,包括论著与获奖,都把小同事甩了三条街,偏偏一个课题就把评委的眼睛亮瞎了,你要想心平气和一些,不往命上靠,还能怎样自慰?!

大半天下来,她不仅没有回洛斯尔的微信,也没有接他的电话。直到晚饭后,她想到不应爽约洛斯尔,答应了今天一块儿去见一个语言学校的老师,还是给他回了一条短信:准时在约定的学校门口见。他很快回复,叫她不要开车,那个语言学校晚上不好找车位,他会在五月花公寓的交叉路口接上她。

她当然同意,发给他一个表情。又问要不要带儿子去。他回答可去可不去,带上材料即可。她说,那就不去吧,他今天的作业不少。

他的车子如约而来,她上去之后淡淡问好,口气里的倦怠没有逃过他的耳朵,他把她脖子下的垫枕抽下来一些。

因为事先有约,一座花园式公寓的大门自然洞开了,里面恰巧只能容下一辆车子。这是一所西班牙语学校,说学校实在是高抬它了,不过是一个补习班吧。一个栗色皮肤、声音好听、英文中夹带着西班牙语味儿的中年女子接待了他俩。她看过向老师递过去的儿子的材料,问过一些基本情况道,对不起,我们不能收,我们只收14岁以上的学生,他年龄不够。

向老师急忙道,学习语言不是小一些更好吗?

女子反问道,他在美国呆一年,学英文不很好吗?加上原来的中文,你对一个小男孩有这么多要求不觉得为难他了吗?

这个胸部和臀部都波澜起伏的南美混血女子,从镜片上面射出来的目光,与她高耸的身段一样,都具有毋庸置辩的挑战性。那意思与向老师曾经遭遇过的揶揄一样:你们中国或者亚洲妈妈,对孩子的学习,也像原教旨主义对异教徒一样,毫不宽容,毫不怜悯!

向老师无疑被一个年龄相当,生活背景迥异的女人凌厉的目光弄得有些心虚,她的回答有些断断续续,这令她气恼起来了。她说,儿子中文当然毫不担心,那是他的母语,英文水平超过了国内大学一二年级的专业水准,才想叫他再学一个小语种。

小语种?!这一回轮到混血女子生气了,她顺手举起一本西班牙语课本道,在拉丁美洲除了巴西与海地,其余19个国家都用西班牙语,在世界上讲西班牙语的超过了4亿!排在前三位,比使用法语的多一倍!它还是联合国的6种工作语言之一!

向老师心里争辩道,你去搜索一下,西班牙语就是小语种嘛,况且4亿算什么呢?有中英文两个大哥大在此,诸神退位!可这时,她什么也不想说,不能说。她既不能在这个女人面前失去风度,更不能在洛斯尔面前有失风仪。向老师压低声道,好好,我错了行不行?西班牙语也是大语种,不然我为什么要儿子学它呢?儿子学好了,我再让儿子做我的老师好了!你能通融一下吗?

混血女子鹰隼一般的眼里略略收敛了一些锋芒,嘴角撇下的两根劲健的线条浮起的依然是不屑:通融?!你们亚洲人做什么事情就先想到通融,只要兜里有几个子儿,在主那儿都能walk the back door(走后门)!

向老师愣了一下,一旦听明白对方明白无误的嘲讽,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一句粗口脱口而出:fuck off(滚蛋)!

混血女子惊愕地睁大了眼,她大概没想到,自以为是的幽默,非但没有带来欣赏,反而导致了眼前这个亚裔母亲的巨大反感。她在揣摩是以牙还牙,还是息事宁人的那几秒,洛斯尔迅速将摊开的一应材料收拾好,左手挽起向老师,右手朝她一摊,用西班牙语道了一句再见,两人即刻扬长而去。

直到上了他的雪佛兰,向老师的心潮犹自起伏不平。洛斯尔侧身帮她扣上安全带,又用右手在她起伏的胸前做了一个抹平状,他在“抹平”之时,手掌还会上下翻滚,眼睛不停地眨巴眨巴,向老师果然被他逗得噗嗤一声,却立刻绷紧脸,拍了一下他的手背道,要不是你拉我走,今天真的跟她没完!她有多少值得优越的背景?她不也是有色人种吗?凭什么一口一个亚洲人的!

车子行驶在夜色中,洛斯尔开启两侧的窗子,只开了40迈,微风吹来,音乐响起,是刚获诺贝尔文学奖不久的鲍勃·迪伦的歌曲《Blowing in the Wind》(答案在风中飘):

一个男人要走过多少路

才能被称为一个男人

一只白鸽子要越过多少海水

才能在沙滩上长眠

……

向老师听着吉他伴唱的鲍勃的歌曲,情绪安定下来了,自言自语道,为什么是一个男人要走过多少路,才能被称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呢?

车子斜穿过南加大,径直开进西北街的后院,她略略一惊,直起身问,你不送我回家?

他熄火后,转脸对她道,这是我的家,时间还早,让你认个门,上去看看。

向老师并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夜晚造访一个认识不久的男人的家。事后回想,是一种毫不在意的被动?还是多少想了解一下这个渐生好感的乐于助人的男人的家庭生活?她不仅乖乖地跟着他下车了,而且之后的半个小时左右,在他未必走进了她的心灵之时,却让他先行走进了自己的身体……

一个有失打理的不甚宽绰的庭院,却有两棵亭亭如盖的雪松,两棵树皮斑驳的橄榄树,都有合抱粗细了。一股子强劲的骚味随风袭来,恰巧听见暗处的动静,他告诉她,院子里有一公一母两只獾,吓得她一把抱住他的右臂;他顺势低头给她一个安慰的吻。一栋小两层的乳白色的木板房,空无一人,从里看得到外墙垂下来的参差的藤蔓植物。看着四壁都张挂一只黄白相间的狗狗的照片,她问,你的比格犬呢?他沮丧道,三个月前带它出去遛弯失踪了,我相信它是为了追寻爱情,不辞而别了。对于爱情,这只比格犬跟它的主人一样,都取攻势。一笑之后他端来一杯柠檬水的同时,随手打开电视,告诉她,女儿上她母亲那儿去了,五年前离婚之后,他负责抚养女儿,但每周女儿会去她妈那儿住两三晚。他与妻子同为古巴裔美国人,祖父辈在1959年古巴革命胜利后,设法来到美国,他俩的父母都是在古巴出生的,他俩则都是美国出生的,只不过她有二分之一西班牙血统——她的祖父祖母是西班牙人;他则有二分之一中国血统——他的祖父祖母是中国人。

她问他是中国哪儿?

他说广东台山,早期古巴的华人,多半来自广东,台山啦,新会啦,可能,也有你们深圳的。他已经回去中国四五次了。

她说,深圳这二三十年以来,外来人多过原住民多少倍了,将原住民都淹没了,深圳几乎是一个没有方言的巨大城市了。

他说,他其实不喜欢巨大城市,像现在的洛杉矶,到处堵车,尤其上下班的时候。

她便问他,去过古巴没有?

他说去过三次,最长呆过一个月,都是这几年的事情。古巴还有一些亲戚,纯正的华人是越来越少了。

她说,小时候听妈妈唱过一首歌,年纪小,记忆好,前面四句她还记得,美丽的哈瓦那,那里有我的家,美丽的阳光照新屋,门前开红花……总觉得哈瓦那应该是一个一年四季阳光灿烂,鲜花盛开的地方。

他坐在对面,双手一捏道,如果你有兴趣,我们任何时候都可以去一趟。当然,最好选一个对我俩来说都是的好日子。他脸上浮现了一个狡黠的表情。

还没等她品味过来,他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搂住了她的双肩,对着她几乎是耳语道,我都知道了,你是一个人带着秋生,可是孩子不知道。

她的双肩一颤,握住他两只骨节粗大的手问,你是FBI的卧底?

他道,这种侦查,即使是FBI来也未必能够发现火力点。

她追问,那你是怎么发现的?

他告诉她,在發餐馆,她接了一个电话,喂了一声就给儿子了,儿子跟爸爸讲完之后,她接过手机,一句都没说,就收了线。这种图式,不符合夫妻生活定律。

她啊了一声,争辩道,我并不是每次都这样的,那是因为在外面,而且是跟一个客人吃饭接电话,我不想表示得太没礼貌。

一个女人,当她气急败坏地想撇清一点什么的时候,往往从反向给出了一个证明。

洛斯尔这会儿并没有乘胜追击,他恰恰知晓身边这个散发出淡淡的卡罗琳娜香水味儿的女人,此刻最担心是什么,他需要打消她的顾虑,才能将她乖乖地引进伏击圈。

他的声音放得十分柔软,双手也从她的柔软里抽出来,移到她的太阳穴上,轻轻地按揉。他告诉她,他经常去downtown的一家华人足浴馆按摩,古老的中医按摩真是神奇,再疲乏再焦躁,从那里出来就轻松多了,连带得他都想自己开一家了。

他的双手从太阳穴挪到头与颈,肩与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松开了她的束缚,停留在了或许不该停留的地方……

她听其自然,忽然问,为什么古巴华人把哈瓦那念做夏湾拿?我们公寓有个二房东也是古巴过来的,他奶奶是广东南海人。

洛斯尔告诉她,这三个字是从英文Havana音译过来的,当然也是英文的发音。古巴是西班牙语国家,西班牙语的v读作b,这两个字母的发音基本相同,往往还可以互换。这样讲起来,Havana贴切一些的音译是“夏班拿”,不应该是“夏湾拿”,在古巴这个名称的拼写就是Habana。但是,英国人比西班牙人更早到中国,招募或者贩卖华工出洋到美国加州,主要是英国人。到19世纪中后期,由于受美国排斥,加州的很多华人移居到了古巴,他们财力雄厚,夏湾拿华人区的形成与华侨商业出现,主要得力于他们,他们来自美国,自然习惯讲“夏湾拿”而非“夏班拿”了。

这一段漫不经心却入情入理的解答,几乎消除了一个高校访问学者对一个混血蓝领的知识偏见。她在给他解读“三人行,必有我师”的意思之时,也解除了自己身心之外,有形与无形的最后的武装,任由他那双骨节粗大却又柔软无比的双手,驰骋到它可以恣意想象与发挥的地方……敻古洪荒,亿万斯年,此身非我,今夕何夕?

两只贪吃的獾,跑出来觅食,这是两只浑身芝麻色的獾,它俩踮起后腿,也只能窥见主人家矮矮的窗帘后面,沙发上方不时舞动的手脚,再就是洛杉矶KTLA电视台正播放特朗普上台后对移民政策的改变,引发本市一些地区的游行与骚乱——但这既不影响室内一对男女的倾情欢愉,也不影响院子里一对杂食的芝麻獾四处觅食,偶尔的窗外偷窥,是为好奇,更担心受到惊吓。

睡到半夜醒来,回想昨夜的那一幕,向老师犹自懵懂与心惊。

怎么就没有把持住,怎么就那样了呢?!作为一个拥有十二岁男孩的母亲,原以为该经历的都经历过了,命里该了断的,也不去强求。却没想到,这一个与那一个,并非一样;这一次与那一次,亦非雷同。睡了一觉了,她依然能感受到春潮一般消退的余韵,琤琮有声;可当时,潮水一直漫过她的腹部,从下往上,一浪一浪地往上涌。此刻,她更多的是深深的自省,同时将那一切失了方寸与规矩,归之为太久太久的独处。即使与儿子形影不离,不也是更为孤独的独处吗。

但是她不会后悔,这么多年了,她渐渐学会了适应与从容,主动跟自己性格反差较大的人多接触,耳濡目染,譬如梅欣怡。却也不是可以照单全收,甚至不可能马上习得。听到临床秋生稚嫩的鼾声,这才是她最服帖的定心丸与安眠药。让孩子在安全、安详与安定的环境里成长到加冕成人礼,这是她矢志不渝的目标,世上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吗?回答只有掷地有声的两个字:没有。

好几天她都怠慢回复洛斯尔,她不是没有原谅自己的一次放恣——况且这一切并未违背人伦之常。与其说她担心意外怀孕的后果,不如说,她更担心的是秘密泄露,让秋生遽然得知。是心虚的遮掩吗?那几天,她更多地让他爸爸打过来电话,而且会先讲几句家常,再让秋生接话。以至深圳那边的男人不禁生疑,是秋生感冒了,还是你职业病咽炎犯了?她淡淡答,都没病,这边汽车多,也有尾气,也有污染,但是比那里还是好一些。他在我身边你就放心好了,宁愿我病也不会让他病着的……面对她一以贯之的强劲作风,对方轻轻一声喟叹,挂了电话。想一想,也是啊,两个人都好好的,比平日多打几个越洋电话过去,所为何来?

她后来续接了洛斯尔的邀请,那是因为洛斯尔的一个新鲜主意打动了她:洛斯尔的女儿Ava(艾娃),在家里主要讲西班牙语,跟她妈妈之间更是从不转换,电视也是锁定西班牙语频道。他想介绍女儿与秋生做好友,这样一来,秋生或许可以就近学习西班牙语了。如果说向老师刚开始还略有犹疑,在见到艾娃的瞬间,犹疑顿如阳光下的照耀,冰化雪消。这是一个多么漂亮、纯净而又阳光的女生,一对悠长的睫毛比化了妆还生动。她的眼神肖似父亲,还有哪里肖似母亲——向老师见过洛斯尔皮夹子里一家三人的合影——即使两个大人已经离异,并没有夫妻反目。她可以肯定,眼前这个女生拣尽父母的优点且展其长,不仅外貌,更兼性格,这便是日常生活最有力的慰藉之一了。女生都读大一了——很可惜不在南加大,年龄比秋生长了一截,却很快与秋生热络起来。秋生念着她的名字,告诉姐姐,他的学校内外,有很多蓝花楹,有一些已经开始见花了。

艾娃告诉秋生,她所在的大学附近,Santa Ana有一条浩浩荡荡的蓝花楹大道。每年四月底五月初才是花的盛期,好看极了。

弟弟问,所以你选择了去那儿读大学,没有来南加大吧?

姐姐否定道,那所学校的食品专业很出名,所以去了那儿。

弟弟指着姐姐的鼻子说,那你百分百是一个吃货!

姐姐听不懂,看着爸爸。

洛斯尔与向老师小声嘀咕了一声,给出了一个英文俚语,洛斯尔再用西班牙语给出。

姐姐哇啦一声,作势要打他,弟弟一扭身跑开,姐姐便追出去了。

让向老师大感欣慰的是,那几天,秋生的情绪都十分高涨,除了按时完成功课,学习西班牙语的劲头也很大,不满足于手头的基础课本,还叫妈妈到南加大图书馆给他借来相关书籍。他与艾娃认识之后,每个周末艾娃都会过来给秋生补习——那是秋生最兴奋却最安静的时光;有时候艾娃也带他出去参加各种聚会尤其是西班牙语的沙龙,秋生总是兴致勃勃,回来要跟妈妈讲好半天,连见了什么人,吃了什么点心这样的细节都不会落下。

孩子不仅学业见长,也似乎一下子懂事了不少,也会拿抹布,拿扫把,帮助端饭菜上桌。以前他可不是这样,经常饭菜上桌了,还要催促他几遍呢。他或许在做作业,更多的时候,是在作业之后,沉迷于妈妈手机里的游戏——妈妈的手机里装了几款经典游戏,那通常是给他学业之余或外出放松的犒赏。她猝然明白,让儿子在异国他邦,多结交同龄或不同龄的朋友,同性或者异性,都是大有可为的。以前,她总是希望用自己勉力伸张的臂膀,给儿子搭建出一座座遮风避雨的平台,现在她意识到,自己伸张的同时,也让他一道伸张,才会有雏儿的早日奋飞。

这天早餐,向老师给儿子备的是一碗热粥,粥里有切片的红枣、桂圆肉与莲子,一个三明治,一个番茄炒蛋。这么一个中西合璧的吃法,既不失营养,也有一个隐秘的意义,让儿子打小中西兼备,从饮食,语言,到思维与行为方式一起适应。

粥太烫,儿子咬了一口三明治,擎在手里道,妈妈,以后你不要给我做早餐了。

为什么?妈妈略感惊讶。

我要自己做早餐。姐姐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是自己配置早餐带去学校吃了。

哦,她那么能干?

我下次见姐姐,不能跟她讲,还是每天妈妈给我做早餐,我都那么大了。

你才多大一点啊?宝贝!妈妈抚摸着他的头问。

男生连咬了两口三明治,鼓着腮帮子,不肯下咽。他乌黑的眼珠里蒙上了一丝儿羞耻感,这叫妈妈看了心疼。这么小的男生,这样的表情都有了,这让妈妈的感受有一些复杂起来。

还有,我这么大了,你以后不要再叫我宝贝了,尤其不要当人家的面叫我宝贝,好不好?

你说的这个人家,就是艾娃姐姐吧?妈妈有意逗他。

还有洛斯尔叔叔呀,梅阿姨呀,还有,还有……反正你以后不能叫我宝贝了。

妈妈都不能叫你宝贝了,那谁能叫你宝贝呢?

男生头一歪,躲过了妈妈的爱抚道,我长大了,反正谁都不能叫我宝贝了。

妈妈这才注意到儿子的唇边,生出了一层青青的不易察觉的绒毛。毕竟还小,还没有到变声期呢。

想象不出儿子总有走出妈妈臂弯与视野的那一天,会是怎么一个模样?大学同事聊天,才知很多家庭的孩子尤其男生,小学四五年级就不肯跟爸妈出去玩儿啦,他们有自己的圈子与兴趣了。像秋生这样六年级,转眼就要七年级了,还肯跟妈妈东奔西跑的,国内国外的跑,同事约饭,也大都愿意跟着去,真的是凤毛麟角了。来自上大的梅欣怡也奇怪,她的孩子比秋生还低一年级,早就有个性了,逛街都不愿陪妈妈去,她还是一个女孩子呢。

好的好的,以后不再当人家的面叫你宝贝了。妈妈柔声道,你自己做早餐怎么做呢?烫着了怎么办?一层愁云真实地漫过她的眼帘。

儿子建议道,早餐越简单越好,我自己会加热三明治,再配一杯牛奶什么的就行了。

妈妈摇头,那太简单了啊。

儿子坚持道,不简单的,姐姐都是这么过来的……

妈妈叹息,你呀,姐姐的身教胜过了妈妈的言教了。

美国的孩子都很自立,而且自立得比中国孩子早,她不能肯定,如果秋生照单全收,她能不能接受。她需要小心地甄别并向孩子分析,他在这里的潜移默化,点点滴滴,孰是孰非,这一点对她也是一个挑战,这一个挑战的难度,不亚于赶一篇新闻传播学的英文论文并随时准备课堂答辩。

妈妈你知道吗?儿子用汤勺不停地旋转搅动热粥,用心地看着米粥里的红白添加物载沉载浮,艾娃她爸妈离婚了的。

妈妈心下怦然一声,镇静道,哦?好像看不出来呀。

儿子道,我也没看出来,那天去参加艾娃同学的一个生日party,她开车带我去她妈妈那里取一样礼品,她告诉我,原先跟爸爸住得多,现在除了住校,跟爸爸与妈妈住的时间差不多了。我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她才告诉我,她爸爸妈妈几年前就离婚了。

妈妈道,知道就行了,也别去问她,更不要跟别人讲的。

儿子龇出一对虎牙来不满道,怪怪的,我去跟谁讲呀?艾娃的同学都那么大了,她们都把我当成跟在她后面的小屁孩的。

妈妈揶揄道,你本来就还小嘛,她肯带你这里走那里跑就不错了。又问,艾娃有男朋友吗?

儿子皱着眉道,有个喜欢她的男生,叫蒂森的,约她出去玩,经常给她电话的。

妈妈道,这很正常,美国的孩子交朋友早一些。讲完之后,又觉得不该在秋生面前讲这么多,岔开去道,艾娃看上去真是阳光,一点没受到她爸爸妈妈分开来的影响。

儿子道,他们把什么都讲清楚了,那就没什么事了。

妈妈眉头一皱,赶紧打住,抬腕看表道声时间不早了,连忙催促儿子将剩余的粥吃完,带上未吃完的三明治车上吃去,又过去沙发边三下两下收拾好自己的东西。

送儿子上学之后回返的路上,她还在回味早餐桌前的对话,如果不来美国,她绝对不会去跟儿子交流如此这般的成人话题,她琢磨着儿子讲的“他们把什么都摊开了,那就没什么事了”,他讲的是“他们”还是“她们”呢?不禁自我哂笑,“他们”和“她们”有区别吗?汉语的人称代词复数,应该再铸一个新词,那就是“他们”和“她们”的熔铸,一个家庭,无论夫妻,还是父女与母子,都包含性别的错综或交融。

每天的生活紧张而有规律,早餐后送孩子去上学,回来之后去学校听课,研讨,或者在家做论文,做课题,下午去接儿子,晚上各自做自己的课业。事毕,儿子可以玩一会儿手游,到点上床;这时候她要么看一会儿电视新闻,以保持本专业的敏感度与信息量,要么读一些英文报刊或者十几页英文版小说,以利更精深的英语背景修炼。

上床之后,儿子已经发出了熟睡的鼻鼾,方始轮到她用手机微信,开始与洛斯尔接招过招。

有一点,她跟洛斯尔郑重强调过,不要在晚上她与他接通之前,发出任何亲昵信息,因为那个时候,儿子很可能在玩母亲的手机。晚上她与他有个把小时的手机信息交流,睡前,她会坚决地毫不犹豫地再三地检查手机,是否把彼此的交流删除干净了。

通常的交流是这样开始的:

他问,hello,在吗?

如果她没有应答。

对方至多再问一句:

还在搞论文吗?做学问好是好,就是太辛苦了。

如果向老师这边仍然没有接茬,对方就不再吭声了。

耐心地等待,既是一位好猎手的操守,也应该是一位好男人的操守?

儿子拿手机玩游戏之时,一往情深,心无旁骛。偶尔,不顺手,心情焦躁,掠过一眼微信,头也不抬地报告道,妈妈,洛斯尔给你发信息了。

哦,没事,不管他。她相信,在她回复之前,他既不会持续扰攘,更不会蹦出任何暧昧信息。

在她接手之后,通常问过去:

休息了吗?

等待近乎焦虑的对方很快回答:

没有啊,一直在等你呢!

你明天一早就要开车出去,早点休息吧。

我不累呀,什么时候,也不会睡过头啊,再说,没有你的点头示意,我怎么敢独自去睡啊?

好笑(这里通常是一个表情:打哈欠,或者翻白眼)你难道平时不是独自去睡的吗?

天下最可怜的男人,是独自去睡的男人(可怜)

那是你们男人的想法,我就没有觉得独自去睡有何可怜。

你不是独自去睡啊,起码还有儿子陪伴在侧……不过,不过从本质上讲,你还是独自去睡的,所以,一并可怜。

(自怜)

把两个可怜,合并到一起,就变成了(甜蜜,外加一束放出异彩的玫瑰花)

你这个主意很好,不过那是一个遥远的过程。

有多么遥远?会像十字军东征那样,经历200年吗?

(犹豫)可以用十字军东征十分之一的时间。

那还得等20年?!(惊讶,外加一束放出异彩的玫瑰花,一枝凋谢的玫瑰花)

面对一二闺蜜频频开导她有合适的对象不要错过,她暗忖过,再度走入婚姻殿堂的下限是秋生进入大学门槛。一纸大学通知书,既是秋生的成人礼,也是为母者的赦免令。如此计算,还有六七年就到了,可那只是下限啊,如果儿子情绪不稳,那么等到他结婚、生子,也不是无关紧要的。她那个教研室主任的儿子,从英国伯明翰大学研究生回来,在信息学院任教,工作、家境、人品与相貌四俱美,却内向孤僻,挨边40了,还宅在家里不找对象。把父母急得,求他道,你就是找了不合适离了,再找也行啊!但凡学校工会搞舞会,父母几乎就是把他架过去。架过去又如何?人家女子主动邀请他来跳舞的,多半都是阿姨辈的,无论是谁躬身邀请,他都目无表情,举手投足,形同木偶。

那些在一线城市抱怨“白骨精(白领、骨干、精英)”难嫁的阿姨们,其实忽略了,在陡峭的河岸对面,其实还有一个男性“白骨精”队伍,难娶。如果说,女性白骨精像霞光一样璀璨,又像寒月一样孤高,那么,男性白骨精则如潜入夜色的流萤,扑朔迷离,稍纵即逝。

她唯一的心愿,让秋生像一个正常家庭的孩子那样茁壮成长。

夜晚的交流,洛斯尔更多发来的是挑逗,有言语,有段子,也有图例。

有些言语,过于赤裸裸,令她无话可说;有些外文段子,她几乎读不出来个中寓意;唯图式,一目了然。

譬如广东丹霞山的阳元石和阴元石,仅仅因为她来自广东深圳吗?他刻意去找广东及周边大自然中的性元素?还如哪个国家的一个巨大隧道入口,是女人的翘起的臀部,又如一个女人的座椅,靠背是一个硕大的男根。至于世界各地少数民族的生殖崇拜,几乎向右看齐一般夸张而拙重,天晓得他哪里去采集到这么多千姿百态的性文化。

这一切展示,拓宽她的视界,挑动她的好奇的同时,也不无心弦的拨动。她归总,全世界的民俗文化,千差万别,各有千秋,唯有在性文化这一点上最是雷同,他则小心地剥离、甄别与指谬,认为他具有四分之一血统的国家,传统文化最深厚,却无情亦无理地将性文化归咎于罪恶的渊薮,只是晚近这几十年羞羞答答地开了一扇窗。如果要做这一方面的文化比较,在欧美两三个国家做过长则一年,短则半年访问学者的向老师,相信自己比洛斯尔更有发言权,况且她还有中英文两种语言文学的广泛阅读。拿《金瓶梅》与《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做一个对比就不难发现,警示与揄扬,贬斥与讴歌,在性之界碑上,可以分叉得有多远!人一旦到了国外,那种源自母体根系的自尊有时候会无限扩张,她不能而非不愿苟同洛斯尔的判断,她认为,基督教背景下的性文化禁锢,未必比一个无神论国家少,很可能是多许多。她指陈,耶稣降世以后,拓宽了“不可奸淫”的诫命,他在《马太福音》中说:“只是我告诉你们,凡看见妇女就动淫念的,这人心里已经与她犯奸淫了。”所以,心动亦罪——你看这多么严厉,简直严厉得令人浮想联翩,因为所有犯罪的行为都是由心发出的,神呼召我们,要守护好纯洁的心机意愿。

洛斯尔很高兴与一个无神论国家来的副教授探讨宗教问题,他是一个有神论者,却没有受洗,虽然不时也会去教堂做礼拜,听圣乐。他的提问与诘难,肯定会刺向老师的知识盲区,受不愿服输的心理驱使,她不仅会从南加大图书馆借阅一些基督教书刊,日后还与洛斯尔就近去过两个教堂,她认为弄懂基督教做礼拜的一套形式与内容,对自己的专业也是有利的。至于在《奇异恩典》这首被许多影视剧用过的主题曲之外,还会哼唱《为爱干杯》《哈利路亚》等经典歌曲,那纯粹是意外的收获。要知道,现在的大学生与研究生,如果说视野褊狭,只要不是临考与实用的东西,常常令人惊讶地无知,要说兴趣弥漫,却也常有令讲者所料未及之处。学生总是崇拜知识面宽阔的老师,当然,最好加上能说会道的包装。

睡觉之前,她当然要再三检查一遍,是否将所有与洛斯尔当晚的聊天记录删除干净了。

很长时间,她都困惑于,关闭手机之后,延宕一两个小时的兴奋与不安,是来自与洛斯尔的无声通话?还是来自害怕身边的小男生窥破两个大人的秘密?或者兼具二者?好几次,关闭手机之后,不几分钟,她又再度打开,确认与洛斯尔的聊天屏幕上是一片空无,再度关闭。她母亲在患老年痴呆的前一两年,就有一个习惯,白天晚上,不停地去摸门把手,看看门是否关闭严实了。问过父亲,家里从未有过遭窃的经历。医生说,可能有轻微的强迫症,并非老年痴呆的必然反应。

她提醒自己,可不要因了这么偷偷而短暂的一场异国之恋,给自己心灵投下什么阴影,当然,更不能给秋生带来任何后遗症,不然,如同下海觅食的企鹅,回来找不到宝宝了,会给她带来一生的不安与伤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