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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丛刊》2018年6月/上旬|张慧兰:托

来源:《长江丛刊》2018年6月/上旬 | 张慧兰  2018年06月08日14:47

杨丽今天有两单生意,上午见一个男人,下午见一个男人。见完这两个男人,她就可以彻底地跟这家友缘婚介公司说拜拜了。如果不出意外,一周后,她的银行卡上将会增加六千块钱的收入。

杨丽并不缺钱。杨丽高中毕业到现在,做了二十多年保险兼理财,现在是一家保险公司的业务主管和高级理财师,即使不工作,也可以过得很富足。

前年,杨丽鼓起勇气来到一家婚介公司,接待她的张楠嘴巴抹了蜜一般,一口一个“姐,姐”叫得杨丽骨头都酥了。张楠承诺给杨丽提供最优质的资源和最满意的服务,直到杨丽找到称心如意的伴侣为止。杨丽见张楠很机灵,又讨人喜欢,就一次性交了八千元征婚费。刚开始,张楠很热心地给杨丽介绍男人,但杨丽一个都看不上。后来,张楠对杨丽就不那么热情了。反过来杨丽总是催问张楠有没有合适的对象,是不是该给自己介绍了。张楠总是很为难地说现在的优质男实在太少,更何况杨丽的要求太苛刻,很难找到合适的人选。

杨丽说:“我的条件怎么苛刻?不抽烟,不喝酒,不打麻将,不说脏话,不家暴,这些不都是基本要求吗?身高1米8以上,有稳定工作,会做饭,会心疼人,最好还有一点文学素养,这些也不过份啊!”可杨丽说着说着,声音便小了下去。杨丽找男朋友还有一个最重要的条件,那就是对方必须对自己的儿子好,善于处理父子关系。杨丽与前夫离婚时,儿子只有八岁。儿子现在已参加工作,都可以谈恋爱了,可杨丽总感觉愧对儿子,迫不及待想弥补儿子缺失的父爱。张楠说现在好男人都在婚姻内,没有一点问题或怪癖的男人怎么可能单身或离婚呢?杨丽哑口无言。

后来杨丽又接触到友缘婚介公司的范大姐。范大姐特别懂女人的心思,说话办事雷厉风行,感觉没有什么事她办不成的。范大姐说,两年来她已成功牵线十二对,结婚率60%。交往几次后,杨丽莫名地对她有了好感与依赖。范大姐拍着胸脯说:“杨丽,到我们公司报名吧,你的白马王子包在我身上,你的未来就交给我吧!”

那段时间,范大姐经常给杨丽打电话聊天,陪她逛街买衣服做美容,两个人亲密得跟姐妹一般。杨丽想,自己与范大姐有缘,也许下半辈子的幸福真的就寄托在她身上。一冲动,又在友缘婚介公司交了一万多块钱贵宾费。这次,范大姐对杨丽的事很上心,先后给杨丽介绍了七八个对象,可不是杨丽看不上别人,就是别人不满意杨丽。一晃眼,一年时间过去了,杨丽的热情消减,重新找个男人生活的念头也开始动摇。范大姐鼓励杨丽:“像你这么优秀的女人别人没看上是别人没福气,你的白马王子肯定在等着你,只是跟中奖一样要守,要坚持。”

范大姐还说,杨丽现在是她们婚介所里的金牌女神,40岁,知性、优雅、漂亮、有钱有闲,很多男人都是冲着她才报名缴费的。不如杨丽就留在公司,公司每个月给杨丽六千块钱工资,杨丽负责跟这些男人见面,也只是喝喝茶吃吃饭聊聊天的事,说不定还真有可能碰上一个心怡的男人。杨丽在心里冷笑:范大姐说的工作不就是托么?可范大姐最后一句话打动了杨丽,毕竟杨丽还心存幻想。因此,只要范大姐安排她与男人见面,杨丽都会准时赴约。杨丽想,这些男人很多都是有经济实力的,即使相亲不成,也可以成为自己保险和理财的对象,何乐而不为呢?

杨丽今天见的第一个男人是个体经营户郝先生。两人约定上午九点半在大洋百货商场见面。

杨丽九点半不到就来到大洋百货。可她等了近半个小时都没等到郝先生和他的电话。杨丽不想主动打电话催问,索性在商场找个角落坐下,从包里取出一本书打发时间。一直到十一点,郝先生才打电话说他到了商场,问杨丽在哪里。杨丽下到二楼,老远看见一个谢顶的男人穿着白背心和蓝裤衩,手里握着一个手机东张西望。

杨丽径直走过去,郝先生眼睛放光,盯着杨丽:“你就是杨丽?”杨丽点了点头。郝先生热情地伸出手。杨丽看到那伸出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内侧都呈焦黄色,无名指指甲里还有黑色的污渍。杨丽站在那里,矜持着没动。郝先生不自然地收回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杨丽淡淡一笑:“没事。”

杨丽本想速战速决,可郝先生坚持说为了表达歉意,要请杨丽吃饭。两人在三楼餐厅拣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郝先生三两下点了几个菜。郝先生说他今天早上很早起床打算来约会,没想到七点钟时,一个朋友跑到楼下喊他去帮忙搬家。他是个很义气的人,一听说帮忙搬家,连背心裤衩拖鞋都没换就出了门。等他帮朋友搬完家,一看时间都十点多了,这才慌慌张张往这赶。“你说一大早,你的朋友跑到楼下喊你去帮忙,你会拒绝吗?”郝先生问。

杨丽淡淡地说:“不会。”

“你说他不找别人,只找我帮忙,是不是说明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呢?”郝先生又问。

杨丽说:“是的。”

郝先生问:“你说,我有这样的朋友是不是应该好好珍惜?”

杨丽说:“是应该珍惜。”

郝先生接着说:“那你说,他今天早上找我帮忙搬家,我去帮忙错了吗?”

杨丽忽然有些厌烦:“你没错,是我错了。”

郝先生诧异地说:“这件事跟你无关,你怎么错了?”

杨丽说:“我当然错了,我要是知道你朋友请你搬家,今天就不来了。”

郝先生摇了摇头:“你这么说表明还是对我有意见,你在怪我帮朋友搬家了?”

杨丽实在忍无可忍:“不怪你好吗?我有什么资格怪你?我什么时候说你不该帮朋友搬家的?”

吃完饭,杨丽等郝先生买单。

郝先生喝完最后一口汤,放下筷子,浑身上下摸了一遍,突然叫道:“唉!我忘了早上出门时走得急,只带了手机,连钥匙都没带,钱也没带,你看我这记性!刚才来的时候还是我朋友帮我叫的的士呢!”说完,很尴尬地望着杨丽:“杨小姐,真对不起!”

杨丽顿时感觉浑身的皮像被扒了一层,她连正眼也不看郝先生,冷冷地冲大堂叫了一声:“买单!”

郝先生陪着笑说:“对不起,杨小姐!”杨丽冷笑道:“郝先生,你除了说对不起,还会说什么?”

结了账,杨丽起身要走,郝先生叫住她:“杨小姐!”杨丽望着郝先生:“还有什么事?”郝先生挤出满脸的笑:“杨小姐,我想问问你对我印象怎么样?如今像我这样热心快肠又讲义气的男人是稀缺资源哦!”杨丽又好气又好笑:“你这人挺好的,是活雷锋!社会上要多几个像你这样的人就好了!”郝先生谄笑道:“谢谢杨小姐夸奖!不过,杨小姐,你看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你就借点钱我坐车回家吧,下次见面我还你。”杨丽一言不发从包里掏出二十元钱扔在郝先生面前,头也不回出了餐厅。

年轻时的杨丽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到婚介所征婚。

杨丽读高中时是班上的班花,追求者不计其数,可杨丽心高气傲,一个也不动心。杨丽读高三时迷恋上了看小说,经常躲在寝室里不上课,以致高考时发挥失常,没考上大学。后来,杨丽进修拿了本科文凭,进了一家保险公司,做起了保险。那时候,高中同学中仍有几个男生坚持追求她。很多人以为杨丽会从他们中挑选一个最优秀的男生,可杨丽选中的却是几个男生中不大起眼的樊枫。樊枫虽然长得帅,可成绩一般,高中毕业也没考上大学,在一家物资公司上班。那时候,物质公司还比较吃香。可杨丽并不是那种物质的女孩。杨丽喜欢樊枫是因为他比较有情趣,比如樊枫喜欢给杨丽送花,每次在花里藏个小纸条,再比如吃汤圆,樊枫会在汤圆里包进一粒水果糖,两个人谁吃到谁就是幸运之星。而这些浪漫的事情,杨丽以前只在文学作品里读到过。

婚后两年,物质公司改制,樊枫一夜之间由事业人员变成了无业游民。没有工作和收入,樊枫再也浪漫不起来。那时候,保险是新生事物,很多人没有保险观念,杨丽做保险也很艰难。可杨丽肯吃苦,她不厌其烦地给顾客讲保险细则,处处替顾客的利益着想,力所能及帮他们解决一些困难,这才慢慢积累了一些客户,有了比较稳定的收入。做保险经常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一些有钱的男人买保险,樊枫就会怀疑他们是不是占了杨丽的便宜。杨丽经常在外面忙得筋疲力尽,回到家还得应付樊枫无休无止的追问。刚开始杨丽每次都会耐心地给樊枫解释,日子久了,杨丽也没耐心解释。杨丽越不解释,樊枫就越发怀疑。从最初的跟踪到言语侮辱发展到动手动脚,樊枫彻彻底底变了一个人。再后来,樊枫学会了喝酒,每次喝酒就对杨丽拳打脚踢。有时杨丽不在家,樊枫就打儿子。

杨丽在樊枫的拳脚中忍气吞声熬了几年,还是跟樊枫离了。为了摆脱樊枫的纠缠,杨丽净身出户,带着儿子在外面租了一间房。

与樊枫离婚三年后,杨丽靠个人努力买了房子,有了一个安定的居所,冰冷的心又开始向往爱情。

八年前,在一次年终职场交流会上,杨丽认识了许可。许可身材高大,可是长得贼眉鼠眼,脸上也坑坑洼洼。许可说他比杨丽小五岁,可看上去比杨丽还要大两岁。交流会结束,许可请杨丽吃饭,给杨丽讲他的身世,说他是孤儿,父母很早就去世了,自己从小跟着姑妈长大,性格孤僻,热爱学习,后来考上了湖北大学,毕业后就进了政府机关,因为不喜欢机关沉闷的生活,索性自己离职创业,在武汉一家医药公司上班。而杨丽就想找一个家庭背景简单的男人过日子。许可是孤儿这一点刚好迎合了她的需求。

一直以来,杨丽都对长相丑陋的男人不感兴趣。但跟樊枫的婚姻失败后,杨丽想,丑陋一点的男人也许内心更善良更丰富。加上许可也喜欢文学和音乐,两个人共同语言一多,杨丽也就忽略了长相,慢慢接受了许可。许可虽说比杨丽小,但很会照顾杨丽。许可工资不高,但他每个月必定抽出一千块钱给杨丽零用。有一段时间,杨丽觉得许可对自己真心实意,都想嫁给他了。

两年后,许可被医药公司委派去山东威海创办分公司。时空距离拉开以后,很多问题也显露出来。许可是那种控制欲很强的男人,与樊枫一样多疑敏感。许可经常打电话给杨丽的闺蜜询问杨丽去哪了,有时给杨丽打电话非要杨丽拍图片给他看。杨丽纠结再三,痛定思痛,给许可发了一封绝交信,把他的手机和QQ号全删了。许可接到杨丽的绝交信后回复的最后一条短信是“你如果真的要分手,我就死给你看!”杨丽以为这是许可一时的气话,并没在意。

杨丽接到许可公司的一个女职员打来的电话,才知道许可真的做了傻事。许可吞服了近一百粒安眠药,幸亏发现及时送到医院,这才拣回了一条命。杨丽赶到威海,许可躺在病床上,见到她,像个孩子放声呜咽:“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杨丽顿时嚎啕大哭。

杨丽在威海呆了一个星期。在那个美丽的海滨城市,许可信誓旦旦,说自己一定要出人头地,等赚了钱就在威海买一套房子,把杨丽接来过幸福生活。杨丽心里有很多疑虑,比如许可吃安眠药是怎么被那个女职员发现的,女职员为什么会给自己打电话,等等。可杨丽懒得去追问,她想,既然许可为了自己宁愿去死,这份爱情就值得珍惜。

又过了两年,许可突然回安徽省一家烟草专卖局上班,成了一名国家公务员。事情陡转直下。许可告诉杨丽,其实他并不是孤儿,他的父母都健在,而且是政府工作人员。自己以前就在那家烟草专卖局担任办公室副主任,因为迷上了六合彩,挪用了单位近二十万元资金,怕单位追查,这才逃到武汉隐姓埋名谋职为生。许可的真实年龄其实只比杨丽小两岁。许可说这几年来,他每天都惶恐不安,害怕单位找他要钱,把他抓回去蹲监狱。直到他的父母多方打听找到他,他才知道当初他出逃以后,父母不但替他把挪用的钱补交了,而且找关系帮他保留了工作岗位。所以他就像在外面度了几年假一样,回来后照常上班了。

杨丽问许可为什么不对自己说真话。许可说他怕杨丽担心,不敢对她说真话。可接下来的真话让杨丽更加目瞪口呆,许可在合肥有一个前妻,还有一个十六岁的儿子。挂了电话,杨丽躺在床上,一遍遍回想许可说的那些话,不由得惊出了几身冷汗。

不久,许可提出与杨丽结婚。杨丽问在哪儿结。许可说在合肥市。杨丽问许可在合肥有房吗。许可说还没有。不过,他建议杨丽把武汉的房子卖掉,两个人在合肥交首付,用他的住房公积金还贷,多余的钱给他儿子买一辆车,以弥补自己几年来对儿子的愧疚。听了许可的建议,杨丽庆幸自己当初没对许可说自己还有一套房和存款的事,她冷笑着对许可说:“许可,你的算盘打得真好,可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许可说:“正因为考虑到你的感受,我才不想耽搁下去,想早点结婚。你看我现在是国家公务员,工作不能调动,只有委屈你到我这里来了。”杨丽问:“你认为自己真的那么有魅力吗?你让一个女人抛弃一切跟着你,可你又能给那个女人带来什么呢?”

杨丽提出与许可分手后,许可又来过几次。以往两个人之间有矛盾,许可总是强制性与杨丽做爱。杨丽刚开始十分拒绝,可等许可进入她的身体后,她就不想再反抗,满心的怒气也消了。可现在不一样,杨丽从内到外、从心到身都排斥许可。有几次,杨丽连许可的面也不见,许可只得灰溜溜地回去了。

就在昨天,一直没有联系的许可又给杨丽发短信,问给杨丽寄的蜂蜜和菊花茶收到没有,嘱咐杨丽保重身体。杨丽回复说:“你给我寄这些东西是嫌我的心还不够凉吗?我的身体跟你有关系吗?”许可噎住了,半晌才回复一条短信:“丽,不管你怎么恨我,你都是我最真最爱的人。现在说对不起已经枉然,只希望有一天我俩还能重续前缘,生死相依。”杨丽盯着手机屏幕上“生死相依”几个字,蓦然忆及许可吞服安眠药的事,心中生出无比的憎恶,随即把许可的这个新号拉入了黑名单。

杨丽把二十元钱扔给那位郝先生后,心情又莫名好了起来。她独自一人跑到二楼,一口气买了两套内衣、两条裙子。随后下楼到附近一家咖啡店买了一杯咖啡,慢慢地啜饮。

离见下一个男人的时间还早,杨丽掏出手机给闺蜜舒墨打了个电话。舒墨是小说作者,杨丽经常给她讲自己相亲的冏事,仿佛她的相亲就是为了给舒墨提供小说素材。在给舒墨讲述故事的过程中,杨丽感觉很快乐,常常像欣赏一部喜剧片一样。

这次,杨丽给舒墨讲完故事后,照例笑得前仰后合。舒墨在那边受到感染,也“咯咯咯咯”笑起来。杨丽止不住笑得更大声了。杨丽肆无忌惮的笑声吸引周围的顾客全都朝这边看过来,并且跟着她笑。

挂了手机,杨丽从咖啡店的落地玻璃望向窗外。正午的马路上人来人往,一群打扮时髦的年轻女孩边说边笑,一个挑着担子叫卖莲子的老头站在街边啃着焦黄的烧饼,一个男子提着公文包匆匆忙忙地经过,目不斜视,大约是在赶一个紧急的会议。

杨丽又把目光投向对面。马路对面是一排门店,太阳正亮亮地照在其中一家商铺的门脸上,门面招牌是新的,可从商铺顶上的砖瓦成色来看,这一间房早已年久失修,楼顶满布着青黑的苔藓。

尽管杨丽与二十多个男人都没有结果,但并不是所有男人杨丽都排斥。记得有一位退休的教授就曾让杨丽动过心。

那位教授风度翩翩,谈吐儒雅,没有不良嗜好,并且爱好文学,善于沟通,各方面都很符合杨丽的要求。教授很有情趣,他喜欢带杨丽去江边散步,体验沙子从脚指流泄的快感,喜欢带杨丽去竹林里游玩,听风吹竹林的声音。教授还开了一家茶吧,定期给学员讲授茶艺、茶经。没事的时候,教授把杨丽带到他的茶吧,单独给她煮茶,沏茶,倒茶,论茶。教授倒茶时动作很迷人,右手执壶,左手抚盖,茶壶微倾三十度,待清澈的茶水流淌出来后,再把壶嘴慢慢抬高,手臂同时上抬,那茶水就如一丝金线从天上不偏不倚落入茶杯。待杯里的茶水渐满,教授再陡然收平壶嘴,将茶壶轻置茶几之上。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把杨丽看呆了。品着好茶,听教授讲茶艺讲人生,杨丽陡然觉得日子还可以过得这么惬意,真是一种无上的享受。

教授讲茶艺讲人生时侃侃而谈,很多时候却很安静。这让杨丽很喜欢。教授有一间小庭院,院子里花木扶疏,高树低树俯仰生姿。天气好的时候,教授叫杨丽陪她一起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天上云卷云舒,看蜂蝶在花木中穿行嬉戏。教授微闭着眼,似乎在思考什么。杨丽什么也不想,只静静地坐着。空气和花香同时在两个人之间流动,就像两个人的心思在交流一样。那时候,杨丽想,所谓的神仙眷侣也不过如此。

以前杨丽接触过一些男人,那些男人几乎见一两次面就要杨丽与他们上床,把杨丽吓得半死。杨丽一直坚信先有爱再有性。像这样的男人,杨丽把他们统称为人渣,是畜生,是低等动物。每次分手杨丽都会把他们清理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痕迹。

教授不是人渣,也不是畜生,他在杨丽面前从不越雷池半步。可这同样让杨丽心里很胆怯很虚空。杨丽对舒墨讲了自己的矛盾心理,舒墨“扑哧”一声笑了:“你总是像只刺猬一样竖着坚硬的刺,哪个男人敢碰你啊!”从那以后,杨丽对教授的态度放松许多,比如教授握她的手时,她不再拒绝,教授偶尔蹭一下她的腰,她也不再反抗。有了这些小举动后,杨丽的身体和心里都有了一些浅浅的欲望。欲望强烈时,杨丽反过来埋怨教授为什么不像那些人渣一样对自己大胆一点,粗暴一点。

不过,教授也有大胆的时候,那是在电脑上跟杨丽聊天,说好多撩拨杨丽的句子,描绘他对杨丽身体的向往,甚至询问杨丽喜欢的做爱方式。教授的语言很美很动人,每一次都让杨丽夜不能寐,对与教授的下一次见面充满期待。可当杨丽与教授真的在一起时,教授却又不说一句越轨的话,不做半点越轨的事。这让杨丽很痛苦。教授就像一个奇怪的音响师,他把杨丽这台音响充足了电,却迟迟不拧开音响的开关。

一次,杨丽与教授以及他的朋友一起外出旅游。晚上,杨丽偷偷地跑到教授房间,一直待到半夜。教授反复催促杨丽回房休息,可杨丽就是粘着教授不肯离开。时间是仲秋,杨丽穿着性感的睡衣躺在床上,像一个美味可口的芒果。教授终于呼吸急促,开始抚弄杨丽。然而,让杨丽没想到的是,教授阳痿。

杨丽下午见的是一个姓夏的国企工作人员。两人约好五点半在帝豪酒店见面。下午五点半正好是晚饭时间。夏先生和杨丽见面后就直奔主题,带她到包间点餐。

坐下后,两个人边喝茶边聊天。夏先生很健谈,天气、人文、军事、地理、职场,等等,滔滔不绝,很少有杨丽插上话的时候。后来,不知怎么聊到美女的话题。夏先生打开自己的手机,从手机里调出好多中外美女的照片给杨丽看。他指着美国现任总统特朗普的第三任妻子梅兰娜之前当专业模特的照片,问杨丽美不美。杨丽不想回答这么无聊的问题,索性把身子向后一仰。

夏先生从手机里调出另一张照片,递给杨丽:“这个女人呢,你看漂亮吗?”杨丽瞟了一眼,说:“漂亮,有气质!”夏先生“呵呵”笑了两声,收回手机,神秘地对杨丽说:“这个女人是我前妻。怎么样,还不错吧?”杨丽“噗”的一下,一口茶全喷在桌上。夏先生赶紧叫服务员把杨丽面前的茶水擦拭干净,等服务员离开,这才讨好地对杨丽说:“杨小姐,我觉得你比刚才我给你看的那些女人都漂亮十倍!真的!”杨丽感觉好笑极了:“夏先生,你就直接说我漂亮不行吗?”夏先生笑着说:“没有比较就没有鉴别,对不对?再说别人漂亮跟我有什么关系?比如梅兰娜已经是特朗普的妻子了,我的前妻再漂亮也跟我没关系了,所以你千万不要在意这些事情。”杨丽笑着说:“我在意什么?我也感觉她们跟我没任何关系啊!”

这顿饭总的说来比较愉快。杨丽一边吃,一边思考待会怎么拒绝夏先生。夏先生没有特别令杨丽厌恶的地方,可也绝对不是杨丽理想的人选。杨丽的心已经被那个叫宋思平的男人占据了。杨丽急于完成这两单生意,金盆洗手,开始与宋思平的人生之旅。

应该说,宋思平与杨丽认识时,他还在报纸上。杨丽订了一份《楚天晚报》,每天她都会把报纸浏览一遍,偶尔也会看看相亲信息。那天晚上,杨丽很无聊地翻看报纸,不经意间看到了宋思平。不知为什么,杨丽感觉宋思平特别像某部电视剧中的男主人公。这位名不见经传的青年演员,却让杨丽暗恋了大半年。有一瞬间,杨丽甚至以为报纸上的宋思平就是那个青年演员。随后,杨丽又仔细查看了宋思平的简介,几乎每一条每一款都是为杨丽定制的。杨丽特别相信“一见钟情”,一冲动,竟拨通了报纸上的那个电话。舒墨曾经总结说,杨丽命运多舛全都是她冲动的结果。

谁也没想到,与宋思平见面的那个下午,杨丽竟鬼使神差在家里睡过了头。等她一觉醒来,离约好见面的时间仅半个小时。等她赶到月湖公园约定的地点,宋思平已经在那等着她了。

宋思平高大魁梧,宽宽的肩膀略微前倾,有点张嘉译的范儿,是那种眉眼神情都会说话的男人,不光会说话,还会让女人的心跳瞬间加剧。

杨丽解释自己迟到的原因,宋思平只笑着说了一句:“如果等到的是最对的那个人,再晚也不迟啊。”两个人去餐馆吃饭的时候,与其他男人不同,宋思平首先征求杨丽的意见,问她喜欢吃什么,然后再点什么。宋思平叫杨丽坐下,亲自给她倒了一杯苦荞茶,随后小心地用座椅上的布套把杨丽的皮包给盖住。杨丽很挑剔,平时跟男人见面最爱观察细节。与宋思平见面的几个细节都很完美,杨丽很满意。

吃饭的时候,宋思平给杨丽讲他的随州老家和乡下的老父亲。宋思平的父亲朴实勤劳,但木讷寡言,几乎从来都没有让宋思平感受到父爱。宋思平考取大学的那年夏天,父亲每天仍旧与以往一样沉默寡言地劳作。突然有一天,晚上吃过饭,父亲要带宋思平去看电影。宋思平纳闷地问去哪看电影。父亲说,你跟着我走,到了地儿你就知道了。宋思平跟着父亲来到村里的稻场,稻场上坐满了人,电影还没有放映,银幕旁边的两棵树上拉了一条横幅“祝贺爱子宋思平考取华中师范大学”。原来,父亲花三千块钱包了三场电影,在村里连放三天,以表庆祝。那时候三千元可不是一个小数目。看到父亲佝偻的背影和他在乡亲们面前快乐的笑容,宋思平心里像被微风拂过,眼眶顿时湿润了。从那以后,宋思平完全改变了对父亲的态度。这么多年,只要回老家,他都会亲自给父亲泡脚修脚。他知道,父亲的爱都在这双脚板上,脚板是父亲勤劳的象征,爱的象征。宋思平说着说着,眼眶湿了。等他说完,这才发现杨丽的眼角也挂上了泪花。杨丽想到了为三个女儿尤其是为自己操碎了心的小职员父亲。杨丽跟许可分手后,有一段时间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父亲总是借口给杨丽送这送那让她开门,恳求杨丽好好吃饭,好好生活。有一次,父亲见杨丽一句话不说,竟老泪纵横,“扑通”一声跪在她的面前。想到此,杨丽泣不成声。

由是,杨丽觉得以前漫长的等待都是为了迎接宋思平的到来。

第二次见面,杨丽做了很多功课,并且储备了好多与宋思平交流的话题。那天晚上,杨丽与宋思平约定在一家餐馆吃饭,然后去剧院看电影。吃饭时,杨丽的目光与宋思平有好几次交流,心中已然有一丝朦胧的爱情。这爱情让她如同揣着一个巨大的秘密,表现竟有些不自然起来。吃完饭从餐厅出来,在从走道步入电梯的时候,电梯运行很快,杨丽站立不稳,差点摔倒,宋思平赶紧伸出手揽了一下她的腰。宋思平的手宽厚有力,杨丽顿时感觉浑身触电一般,不能自拔。她希望宋思平能长久地抱住她,最好能亲吻她。

电影是严歌苓的《芳华》。影片从头到尾都笼罩着一种淡淡的忧伤,剧场很安静,银幕上那个言语不多,处处受人欺负的何小萍一直揪着杨丽的心。她悄悄地看了看宋思平,宋思平很端正地坐在靠椅上,眼睛平视前方。黑暗中他脸部的侧影轮廓清晰,线条流畅,让杨丽的心跳陡然加速,身体也产生了奇妙的反应,她恨不能一把抱住这个男人,和他融为一体。舒墨曾说,如果一个女人对男人的身体不拒绝,甚至充满向往,那就是爱上那个男人了。杨丽想,自己已无可救药地爱上这个叫宋思平的男人了。影片结束时,刘峰和何小萍坐在一条长椅上,何小萍说出了多年前刘峰离开文工团的那个早上她想说的一句话“你能抱抱我吗?”刘峰深情地望了何小萍一眼,然后伸出单臂,轻轻地把何小萍揽入怀中。与此同时,电影《小花》的插曲《绒花》也缓缓响起。杨丽的眼泪“唰”的一下涌了出来。

黑暗中,杨丽感觉一只手伸了过来,就像影片中刘峰的那条单臂一样,轻柔地环绕在她的肩头。她扭过头,看到宋思平正温和地望着她,脸上挂满儒雅的微笑。

奇怪的是,看完电影分手后,宋思平对杨丽的态度反倒慢慢地淡薄下来。杨丽给宋思平发短信,宋思平回复说自己很忙,等闲下来再联系杨丽,可他似乎根本没有闲下来的时候。杨丽想,是不是自己后来又跟几个男人见面被宋思平看到了?如果是那样,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世界那么小,更何况宋思平跟杨丽处在同一个行政区,有什么不会发生呢。杨丽把《芳华》仔细回味了一遍,想自己不能像何小萍那样傻,一句话等到多年以后才说,可那时一切都晚了。自己以前总是端着架子爱理不理,其实是没有遇到真正对的人。就像宋思平说的,如果等到的是最对的那个人,即使再晚也不迟。她想,等见过郝先生和夏先生后,自己就彻底离开友缘公司,向宋思平表白。她现在不相信范大姐是自己的贵人,只有宋思平才是她的贵人。

跟夏先生吃完饭,杨丽犹豫很久,还是坦率地对夏先生说,自己在见他之前已经对一个男人有很好的印象,所以只能对他说对不起了。夏先生倒也爽快:“没什么,能跟杨小姐这样的知性美女吃饭我已经很满足了,谢谢杨小姐给我面子!”

从包间出来,杨丽长长地吁了口气。站在走廊上,她掏出手机,给范大姐发了一条早就起草好的短信,随后把手机放进提包,步履轻快地下了电梯。帝豪酒店金碧辉煌,整个酒店似乎都是用玻璃和黄金做成的,到处金灿灿亮闪闪,把杨丽的心也照得开阔敞亮。杨丽像一只放出笼子的鸟儿,迫切地想放声歌唱。她记起了那首耳熟人详的《绒花》,不由轻声哼唱起来。

穿过帝豪酒店的大厅,杨丽一边哼唱一边掏出手机。她想给宋思平打个电话,约他一起去逛街,或是去看电影。突然,杨丽停住了按电话的手指。在她前面不到十米的地方,有一对中年男女正搂抱着从帝豪酒店的旋转门出去,男人魁梧的身材,略微有些前倾的肩膀,像张嘉译一样走路的范儿,都像极了宋思平。杨丽心跳加速,紧走几步,穿过旋转门,走到那个男人看不到的侧面仔细观察,天哪!可不就是宋思平么?杨丽顿时懵了。她像严冬里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心也似乎凝成了冰块。

等那对男女走远,杨丽这才回过神来,重新按下了宋思平的电话。电话一直在响,可就是没接。杨丽想,宋思平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自己那么在乎他喜欢他,他不是不知道,可他为什么又会与别的女人搅在一起呢?是他不喜欢自己吗?那个女人是谁?是宋思平新交的女朋友吗?杨丽在心里祈祷宋思平赶快接电话,那样,她就可以把满脑子的疑问都说出来,她要宋思平给自己一个说法。她想告诉他,就在昨天,她还梦见了他,梦见他儒雅地微笑着朝她走来。他唤醒了她的梦,可又从她的梦里消失了。

杨丽一连打了十几个电话,宋思平都没有接。杨丽绝望了。她把手机放进挎包,漫无目的地融入大街上的人流。华灯初上,城市的夜晚亮如白昼。杨丽望着满街闪烁的霓虹,想,宋思平会带那个女人去哪儿呢?他们是去喝咖啡,还是去公园散步,还是去剧院看电影?宋思平那么会讲故事,他也会对那个女人讲他的父亲吗?

杨丽边想边走,不知走过了几条街道,不知走到了哪里。突然,一个念头跳进了她的脑海:难道宋思平知道自己是婚托生气了吗?这个念头一产生,就像一把匕首插进了她的心脏,杨丽的呼吸急促起来,心也一阵阵抽搐。她想,她的人生或许会被这个污点彻底毁灭。可是,即使没有这个污点,她又能怎样?这么多年,她一直都在认真地寻找,不也同样一无所获吗?都说美好的婚姻就是要找到与自己心心相通的另一半,就是要找到另一个自己,可是有另一个自己吗?既然要找的另一半就是自己,那还找什么呢?突然,杨丽脑洞大开:难不成宋思平也是婚介所的托!

杨丽就这样边想边走,又走过了一条街道。这时,杨丽的手机响了。是宋思平的。杨丽忽然紧张起来,握着手机站在路口,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在杨丽踌躇的当口,一辆宝时捷迎面奔来,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她的身上。杨丽来不及发出惊叫,倒在了马路上。手机从她的手中飞出,画了一条美丽的弧线跌落在地,摔成了两瓣。

武汉的夏夜人流密集,很快,大家聚拢来,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圈,把杨丽圈在里面,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杨丽闭上眼睛的前一刻,突然记起昨天的日记还没有写完。那就留着以后再写吧。杨丽这样想着,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张慧兰,湖北省作协会员,武汉市蔡甸区作协主席。已在《中国作家》《芳草》《长江文艺》《长江丛刊》《芳草·潮》《小说月刊》《西部》《湖南文学》等发表小说多篇。出版散文专著《知音九章》、中短篇小说集《证人》、长篇小说《戏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