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从前慢

来源:文艺报 | 张 燕  2018年06月08日07:52

14年前,我第一次随年逾花甲的妈妈一起去往她的老家,浙江省衢州市小湖南镇坑头村,妈妈和她的三个哥哥三个姐姐的出生地。村子坐落在郁郁葱葱、连绵起伏的群山之中,在碧蓝如洗、鱼翔浅底的乌溪江畔。我们在桃花源一样的小路上盘旋,终于来到了朝思暮想的祖屋。这是一座已逾百年的浙西风格的老房子,因已久不住人,檐下结满了蛛丝儿,吱吱呀呀的大门依稀可见昔年的朱红,高高的窗棂雕着已然斑驳却依然精美的图案和花纹。

很久以前,外公的爷爷从福建迁徙到这里。这里有一山青翠茂密的毛竹,还有一江清澈见底的溪水,正是造纸的好地方,祖上造纸的生意做得很大,而且乐善好施,很快成了当地的名门望族,一座流传百年的大屋也造了起来。房子建在半山坡上,面朝猫屋山,背靠卧虎山,出门就是满目青翠的毛竹。尽管是生意人起家,但张家人祖祖辈辈崇尚读书,世代书香,到了外公这一辈,更是以教书为业。整个家族还积极投身革命,战争年代,张家大门上满满地挂了七个“军属光荣”的牌子。

妈妈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年长妈妈17岁的二姨像个“小妈妈”似的照料着妈妈。妈妈3岁那年,一顶大红花轿把新娘子二姨抬到了衢州城里,妈妈哭喊着拼命追赶那顶大红花轿,追呀追一直追到了小村外。那个伤心欲绝的场景,那声声泣血的哀号,妈妈记了一辈子,也念了一辈子。

那时,二舅三舅在外读书,后来二舅去了朝鲜战场,再后来考上了河南大学,三舅和三舅妈双双考上了同济大学,大舅在家务农,和不谙稼穑的外公一起艰难地挑起了养家的重担。

妈妈在村里的小学读书,9岁时外婆因病去世。妈妈后来考上了衢州最好的中学衢州二中,重新来到了二姨的身边。

其时,二姨的日子十分艰难。原本二姨嫁的是衢州城里的殷实之家,二姨父有着十分出色的生意头脑,不想后来却被以投机倒把的罪名发配边疆,不仅染上了肺病,脾气也变得乖张阴戾。二姨不得不靠替人缝补裁剪衣裳勉强度日,长子未及成年便不得不离家自谋生路,二儿子过继给了大舅,小儿子跟着叔叔过活,只有最小的女儿跟着二姨过活。

即便日子如此困苦艰难、捉襟见肘,二姨还是为妈妈俭省出了吃的、穿的、铺的、盖的,每当周末妈妈来到二姨的小屋时,二姨总是变戏法一样为妈妈“变”出难得的美味和好看的衣裳。那时的衢州,因了二姨的存在,就是妈妈温暖的家,就是天堂一样的美好。

在自幼丧母的妈妈的心里,二姨就好比她的妈妈一样亲,一样近。大学毕业后,妈妈被分配到千里之外的河南南阳,从此离开浙江,和家乡、二姨远隔千山万水。

30多年后,当彼此的生活都渐有起色,亲如母女的两姊妹才开始了车马走动。1996年春,二姨平生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来到河南南阳,看望她的小妹,我的妈妈。70多岁的二姨一边和妈妈说话,一边“宝刀不老”地“重操旧业”,脚踩着缝纫机一口气为妈妈赶做了十几双鞋垫。二姨慈爱地看着她那已过五旬的小妹,仿佛小妹还偎在她的怀里,缠着让她梳小辫;还是那个盼着过周末,盼着到她的小屋里去一饱口福的惹人怜惜的小妹妹。

南阳到衢州相距迢迢2000里,不通航班,没有轮船,火车也不能直达,所以后来即便没了盘缠资费的窘迫,姐妹两人的相见,亦仍是难上加难。

2003年夏,妈妈第一次带着我回乡省亲,那一年是二姨的八十大寿。历尽艰辛的二姨如风中一丛柔韧的芦苇,终于迎来了四世同堂,儿孙绕膝。二姨的八十寿宴也是张家众兄弟姊妹最团圆的一次聚会。

那次回乡省亲,妈妈带着我照例住在二姨那间住了大半辈子、给妈妈带来许多美好时光和温暖回忆的小屋。妈妈和二姨挤在一张床上睡,每晚都要挨在一起咿咿呀呀说着我听不懂的家乡话,直说到很晚很晚。那间小屋逼仄狭窄,依旧是水泥地、白粉墙,依旧是老桌椅、木板凳,老式水笼头里,流出的依旧是滴答、滴答的水滴声。那间小屋,也依旧是妈妈眼里心里念念不忘的温暖的家,是天堂一样的美好。

上了年纪以后,妈妈患上了严重的心脏病,还曾突发过脑梗塞,因此凡出远门必慎之又慎,而且必得有人作陪,能不出门的,就一律都省了。

去年春,妈妈提出要再回趟老家,我们坚决反对,因为前年她和爸爸从老家回来后因劳累和颠簸身体虚弱手脸浮肿。可是一向温柔隐忍的妈妈竟去意已决,对我们的一再反对要么沉默不语,要么就一句话“我要回家”。对峙了好长一段时间,终究是拗不过她,去年五一,由我陪着妈妈再次回到老家。

这次回老家,衢州城变得越来越美,屋舍俨然,街衢烛影。可是,二姨的小屋已消失不见了。小屋被拆,二姨失去了安身立命之所,不得不住进了养老院。为了能让二姨和妈妈这两个老姊妹再度团圆,家人把二姨接到了小表哥的家里。

我们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93岁的二姨,一起再访祖屋。在祖屋,我们仿佛穿越了时空,恍然若梦。又继续上行,虔诚跪拜了才刚重修的仙姑庙,那护佑着子孙仙寿恒昌的家庙。

归去途中,路遇一位80多岁的老翁拉着满满一车柴,爽朗地和我们打过招呼,便脚步轻快地疾行下山去了。在山里,绿水青山依旧,茂林修竹仍在,鹤发童颜皆是,可是白云生处的人家,却大都换作了高梁大瓦,祖屋是极少见的了。住在别墅,有开满山坡的雏菊、紫苏、鱼腥草、金银花、马兰头环绕,有美味的清蒸跳跳鱼、竹笋炖山鸡饕餮,可我们还是想往那陋室空堂、衰草枯杨的百年祖屋。因为那里有着从前的日子、从前的慢。

从前的日子,从前的慢,从前的青春和芳华,如流水一去不返。“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诗人普希金,用诗写下永远,写下怀念。

妈妈说,这可能是她和二姨此生最后一次相见了。山居几日,城里的表哥们一一来到村里,他们从山上砍下背回一根根长长的毛竹。原来,他们是在为二姨造墓。二姨说,百年后她要葬在老家的山上,她的墓,要紧挨着大舅,正对着外公外婆,要遥遥望着她出生长大的祖屋。在另一个世界,她要天天守着她的父母,守着她的家。

那次见面,竟真的成了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