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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乔:大河,从我们家门前走过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北乔  2018年06月07日15:21

我家门口有条河,全村人的家门口都有同一条河。河从哪儿流来,不知道,知道的是它东流入大海。大海——黄海,离我家的直线距离不足十公里。有时海潮过大过猛时,会有海水侵到河里来,呛晕不少鱼。鱼儿个个白白的肚皮朝天,晃眼得很。

在我童年的目光中,河有40米多宽,是条大河。我稍大一些走出我们这个朱湾村时,看到了三仓河、梁垛河,这两条河更大,宽度超过200米。这让我觉得家门口的河太小了,只是条小不溜秋的细河而已。然而我进入都市后,城里人管一二十米宽的水沟都叫河,还是大河呢,叫的名也很大气,有的甚至很霸气。我又觉得我家门口的那河是条真真正正大河。

这条大河没有名,村前村后五六条河全没名。全村人离不开这条河,淘米洗菜、灌溉农田、汰衣洗澡……夏天,小孩子皮得一身臭汗一身泥土,个个扑嗵扑嗵地下河,好好洗濯洗濯。大人提着不会走路的孩子的两胳膊将其身子浸在水里晃来晃去,不一会儿,水就被搅浑了。这很容易使人想起在水里洗萝卜的情景。

河的两岸有密匝匝的芦苇,一半在水里,一半爬上了岸上。春绿夏青秋黄冬灰,一季一个色,像是挂在村庄上的四色项链。

开春了,拔芽吐绿,两岸先是星星点点的绿,尔后就是一片翠绿翠绿的了,映得河水也成了深绿。春天的阳光一撒,让人觉着生命是那么的旺盛鲜活。

到了夏天,就是一片青绿了。芦苇根根高挑的个儿,站在微风中神气活现,簌簌乱叫。蜻蜓在周围嬉戏,翅膀闪着银光。河水清澈透明,幽绿幽绿的,没入水中的芦苇杆上的细毛毛在阳光的照射下,晶晶莹莹,许多鱼儿在芦苇间游来游去。

秋天来了,芦花纷飘,如无数只蝴蝶围着帽子舞蹈。芦花是金黄色的,整个村庄好似在下一场金色的大雨。孩子们追逐着、跳跃着,你几乎分不清是人在抓芦花还是芦花在逗人。

一大早,原先罩着芦苇的晨雾被太阳赶跑了,轻风送来青芦苇上水气渐渐收干的味道,还有河水清凉腥腥的气味,加上房屋的湿气、青草的甜味和砖缝里露水味以及蟑螂、蚯蚓、蜈蚣等动物身体阴暗的气味。早上的世界是属于芦苇的。

下午,好闻的河风把灰绿色的芦苇和金黄色的麦子都吹得不停地点头哈腰,芦苇丛中有鸟儿在歌唱,是一种像麻雀又比麻雀个头小的鸟,我们叫它芦柴儿。

芦苇在晚霞的映照下,通体透红,落在水面河沿上的影子也是淡红的。泡着阳光的芦苇仿佛在燃烧,发出豆荚爆裂时的哔叭声。

夜色朦胧时分,芦苇被朗朗的月光的水气浸淫着,其间有鸟儿虫儿的呢喃细语应合着缓缓的水流声。在月光中沐浴的芦苇,浑身毛茸茸的。芦苇缓缓悠悠地拂动,真像轻风中的绸缎。

夏天的大河,是我们孩子的大河。我还只能在地上四处乱爬时,我哥就让我坐在木桶里,他游到哪儿,把我推到哪儿。摸条鱼捉只虾扔在桶里,我看它们蹦跳;有藕了,我就逮着乱啃一气。木桶,是我夏天的摇篮,是我有生以来乘的第一条船。

我会走路了,就跟大些孩子一起下河。他们在河中央,我在水没膝的河边蹦过来颠过去。他们扎个猛子下水摸出黑黑的烂泥往我身上涂,见我一身黑得如碳,个个呵呵大笑。我也不恼,蹲下身子抹抹弄弄,水浑了,身上的泥没了。如此反复,怪好玩的。

再大一些,我学会了游水。对我来说,能够游水的第一大好处是可以免遭我母亲的打。一见母亲生气了,鸡毛掸子举得高高的,我就往河边跑,扑入水中朝对岸没命划。母亲先是骂几句,接着又开始担心我溺水,就说不打我了,让我赶紧回来。我赢了。哈哈!这一招,我们村里的小孩子都会。真不知道是怎么学来的,也许是祖传吧!

弄鱼自然是我们的一大乐事。弄鱼的法有许多种,比如:摸、拾、捉、叉、捕、钓、诱、搅等等。

变天时,河水泛泛,鱼水直往岸上跳。这时我们尽可提篮子像捡石头样拾鱼。小的扔回河里,不好看的扔回河里,不爱吃的扔回河里……搞到最后,扔鱼比拾鱼好玩多了。没什么动作,不费什么力气,拾鱼,是最没意思的了。

海水顶进来时,鱼们喝多了海水,同人喝醉酒差不多,满河浮着白白的鱼肚。找个篮子在水里捞吧!这样的鱼,我们不太爱吃,咸不拉叽的,没了河鱼原有的味儿。弄回家后,多半由大人腌了日后当咸菜。

河水陷下去了,水少得很,几个小伙伴光屁股下水,又跑又跳又唱又笑,水渐渐浑了,鱼也就晕过去了。用篮子捞,用手捉。没带篮子的,就用芦苇穿鱼的腮帮子,再不行,抄起岸边的裤子装。

用块白色的塑料布蒙在脸盆上,上面挖拳头大的洞,里面放些玉黍糁儿。然后,蹲在一旁情等鱼钻进去。这方法,在我们那儿叫诱。有点诱敌深入的意思。诱的鱼全是些小鲫鱼或鲦子,属于小儿科,如果不是出于好玩,那么,诱鱼的都是最没出息的孩子。

下过大雨过后,沟里的水流得很急,在窄的地方筑坝蓄水,在坝上铺一芦苇席子,前高后低,前头压在坝上,后头用树枝架起并散落些茅草,鱼儿们冲上了芦苇席冲进了茅草里,起先还蹦得欢,无需过多久,就老老实实地束手待擒。这不过是姜太公钓鱼的变通罢了。

钓,主要是钓老鳖。一根针上串一小块鸡肝鸭肠什么的,晚上放入河里,早上去上针线就行了。这方法算是奢侈的了。那时候,谁家舍得杀鸡宰鸭的?再者,村里人多忌讳,不喜吃老鳖,惟有我父亲爱清炖着吃。那时候,我家屋里到处挂着用鳖骨做成的飞机、小鸟什么的。

在我们江苏东台三仓乡有一个关于鳖的故事:

鳖原来是海龙王手底下的元帅,一身盔甲威风凛凛,率领蟹将虾兵南征北战立奇功无数。

一天他领赏回来路过海龙王的后花园,碰巧遇到了海龙王的三丫头。嘿嘿,那三丫头长得他妈的真是够味儿。鳖元帅的哈啦子像决堤的水,魂早被三丫头的美艳勾得没影。

鳖元帅家去后吃不香睡不好,也没得心思出征打仗,更怕刀枪无情丢了小命儿看不到美人不划算。一天夜里头鳖元帅摸进三丫头的房里就要想往床上爬,哪晓得三丫头早看出了他的心思正等着他自投罗网哩。

三丫头冷不丁给了鳖元帅一记香脚,说,你这个短命鬼,还想跟我睡觉?什么时候你能和我一样长生不老,再上姑奶奶这块儿来。鳖元帅心里头快活得没数,翻着一串跟头家去了。但喝起小酒时,他又犯愁了,怎的才能长生不老呢?一旁的龟副将献上一条计,说是海龙王的龙椅下有长生不老丹。

又是一个麻黑的夜里头,鳖元帅和龟副将钻进龙宫盗不老丹。那个龙椅死沉死沉,鳖元帅使出吃奶的劲才顶起来,龟副将掏出六颗金光金光的不老丹。就在这刻儿,门外响起了脚步声,龟副将一急,把不老丹往嘴里一捂没命地朝外头跑。鳖元帅追上后问龟副将要不老丹,龟副将从嘴里只抠一颗,他说吓慌了,那五颗下了肚。

鳖元帅气得上去就打。这一打不要紧,惊动了海龙王。海龙王念他二人有大功在身,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从此不得踏进海里一步。

龟吃了那么多不老丹呆了,鳖为了长生不老一天也没拉过修炼,最后成了精。这不,我们河里有了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

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这故事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在家乡,这故事仍在一代一代说下去。

夜里头,提着手电下水在芦苇丛里找黄鳝,强光一照,它就不动了,一叉下去正着。叉柄是竹子做的,叉刺多为没用的自行车车条。黄鳝这家伙油头滑脑的又有些蛮劲,捉起来费劲费事,最好的办法就是叉,对准脑袋叉,叉住了摁在地里一会儿再提叉。

在我看来,最带劲的莫过捉虾。

早上天蒙蒙亮时,卷起裤腿伸入凉丝丝的水里,轻轻地挪动。虾子呆在芦苇根下,有的一动不动伏在芦苇根须外休息,有的一弹一弹地游着。我慢慢地将小手探入水中,在接近其时,大拇指与食指一钳,虾子就在指间奋力地抖。甩甩水,掐头去尾 ,活剥生吞,温温热,嫩嫩的。吃饱了肚子再捉一碗带回家,由大人或煮或炒或蒸。我们那儿从不用油炸虾,一来油贵,二来油炸的没有了原味。熟了的虾子红红的,红得透明发亮,不像现在的虾子红是红,可一点光泽也没有,总是种浊浑色。

大河,是我们的战场。小伙伴们分成两派打水仗。刚开始是明打,小手击水,你来我往,笑声叫声水声,吓跑了小鸟,吓跑了虾鱼,就连青蛙也统统跳上岸,在一旁咕咕叫,像是在为我们擂鼓助威,又似在说我们搅了它们的好梦。打着打着就成混战了,打着打着,个个累得如牛喘,爬上岸歇一会儿。再下水时,就得比游泳和扎猛子了。我的游泳水平一般,可潜水无人能比。我能憋很长时间的气,扎下去直抵河底,两手扒地双腿蹬,速度快得不得了。

有一次,我不小心钻进了水草丛中。水草细细的,长满了刺毛,缠在身上,你越动它越紧。我吓死了,心想,完了,上不去了,要变成水鬼了。我喝了几大口水,浑身剌了不少的红杠杠,出了水上了岸,脸色白如纸,小腿抽筋。小伙伴们也吓坏了,已经有人去叫大人了。这以后,我有两年不敢扎猛子,到了第三年,什么都忘了,仍是喜欢在水下爬。

在水里,我们也捉迷藏。芦苇丛是我们的隐身之处,可最有意思的是拔根芦苇,把节巴捅通含在嘴里潜进水里,别人难找得很呢。有人找到了也当没发现,手指一摁露出的口,让水里的家伙自个儿现身。贼精的,多备一根芦苇,你堵了这根,他换别一根,叫你也上上当。

春天下不了水,我们就站在河岸上看大们罱泥。几个汉子立在水泥做的罱泥船边,罱子在歌声中入水出水,乌黑的河泥染黑了青青的河水。这河泥是上等到的地肥,谁家有个罱泥的好手,庄稼长得就喜人。

到了冬天,我们就盼望天冷,越冷越好。河上结了厚厚的冰,可以溜冰啊。对我们来说,这是一种奢望,每年冬天能溜冰的日子也就是一两天。记得那一年——好像是1976年——天奇冷,河里的冰得硬板板的,牛车都能在上面跑。那一年的冬天,是我最快乐的一个冬天,可说得上空前绝后。

我在河边长大,在河水的注视下长大。我的童年,因为有了大河,才笑得那么甜。现在,我大了,河也老了——老成了一条臭水沟,两岸的芦苇如同老人嘴里的牙齿,少了豁了朽了。

大河,我的大河啊,你装下了我童年的梦想和快乐。那飞溅的水花,是我梦想快乐的翅膀。可你怎么就老了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