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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进:大厨(短篇小说)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王大进  2018年06月07日15:16

厨师和食客是什么关系呢?

他觉得多少有些像导演和演员的关系。厨师永远是在幕后的,食客却是一直在前台。但是不同的是导演和演员其实是经常见面的,而他和食客之间却总是隔着一堵墙的。食客们不知道为他们烹饪的是谁,他也不知道那些食客是谁。当然,偶尔老板也会让他与客人去喝一杯,但那一定是非常尊贵的客人。比如说,眼前的这位邓总。

邓总坐在那张宽大的桌子上,在很认真地用餐。他的菜肴其实很简单,就是三菜一汤。汤是固定的,他喜欢吃他做的那种口蘑荠菜汤。另外他最喜欢吃的,就是豆豉烧鲫鱼。鲫鱼是市场上到处可见的那种,豆豉却是赵师傅自己做的。正由于豆豉是他自做的,烧出来的鱼才最对邓总心里的味。也正是两年前他吃过了他的这道豆豉烧鱼,他才受到了邓总的召见。那时候赵师傅是在凤凰台酒楼里当大厨,已经干了有两年多了。在此之前,他已经干过好几个宾馆酒楼了。——无论到哪,他都是主厨。他是一块招牌。在同行中,他还是有相当的知名度的。他参加过一些比赛,获得过名次。而且,最关键的是他有一些独门的手艺。到了这里,他以为自己短时间里再也不会跳槽了。这里的老板对他不错,工钱比原来的要高四成。当他被叫到贵宾厅看到邓总时,并不知道自己以后的一生会和这个男人联系上。他当时都没注意到在场的有什么人,只知道邓总是坐在桌子的正中间,光脑门,特别的亮。他笑吟吟地举起了一杯酒,大声地说:“师傅你辛苦了,这些菜做得不错。”赵师傅记得那天晚上有几道菜是他亲自做的,除了那道豆豉烧鲫鱼,还有佛手卷、蚝油鲍片、鸡茸煨海参、文思豆腐、清炒蒲菜。众客人也都称赞他的手艺好。赵师傅不敢怠慢,赶紧把那杯酒喝了。好酒!但他立即就感觉上了脸。他是一个不善喝酒的人,更谈不上酒量了。“你的这道豆豉鱼做得好,和我小时候吃过的感觉一样。”他说。

“我是用老法子做的。”赵师傅赔笑着说,“豆豉是我自己做的。”

“难怪,好!”邓总说,“你是个真正的大厨师。”

“我要聘你当大厨。”邓总说。

赵师傅当时并没有把他的这句话往心里记。事实上,那一阵子他正经历着人生里的最低谷。他和原来的单位彻底脱离了关系(这倒是无所谓的,他早就把自己视作一个自由人了),父亲去世了,妻子和他解除了婚姻关系,顺带把儿子也带走了。赵师傅不知道妻子为什么那样坚决要和他离婚,她其实是个很一般的女人,黄头发。她在一个文具商场里,几乎就是半失业了,一年也领不了三五个月的工资。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非要和他离婚。就在他回老家为父亲料理后事时,她还是又一次提出了。赵师傅感觉累了,烦了,觉得这样拖下去没什么意思,也就同意了。

他把一切都留给了她。

单身一人的赵师傅,似乎就只有挣钱的乐趣了。其实挣钱也不是乐趣,因为他平时几乎不怎么花钱。钱对他没有什么太重要的意义。所以,当邓老板对他说要高薪聘请他时,心里并没有出现意外的激动。他喜欢那个饭店,因为老板对他没有太高的要求。他并不知道老板所以对他没有特别的要求,是因为那个饭店已经被邓老板吃下了。而邓老板吃下它,并不是看中它的兴旺,而是要把它拆掉。他需要那个地方。那个地方处于一个繁华地段上,他要把那里的一大块地方都拆了,然后盖两座“双子塔”。

两年后,在这个城市的西城区最繁华的主干道上,真的就竖起了两座很高的建筑。它们全身披满了银色的幕墙,楼顶尖尖的,直刺天空。尤其是在天气晴朗的日子里,它们通体发着明亮的光芒,就像是两根高大的水晶柱。赵师傅就在其中的一根水晶柱里,——“双子塔”里的B座。大厦里都是各式各样的公司,每天吞吐着许多骄傲的年轻白领,男男女女的。然而,从外表上看很少有人知道在这幢大楼的里面,至少有十层都是不对外的。这十层,完全是属于邓老板的私人会所。它们有豪华的高级客房,有酒吧,有健身馆,有电影厅,还有画廊。赵师傅在这里也有自己的房间,就像是一个酒店里的常客。房间里有中间空调,有彩电,还有独立的卫生间。他都从来没有过这样好的待遇。很快,他感觉自己长胖了不少。

这待遇好得让他在心里有了一种担忧。

他怕自己做得不够好,不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是的,这个时候导演和演员的关系就被倒置了。邓总吃得很放松,他在一边却显得紧张。他紧盯着邓总额角上的那块斑,有一块铜钱那样大,呈现着红葡萄酒的颜色。那块斑非常醒目,也显得他格外地与众不同。奇人是有异相的,他想。

只要邓总在这里吃饭,他就在一边看着。他需要邓总说话。但是,邓总却有时说话,有时不说话。说话,也未必是和菜肴有关;不说话,也未必就和菜肴无关。说话不说话,全在于他当时的心境。

邓总吃完了,赵师傅才会松一口气。然后,有人会来收走他的餐具,赵师傅也才能回到他自己的房间去。

对赵师傅来说,邓总既很近,又很远。

说近,那就是他必须随时负责他的吃饭问题。不管是对有钱人还是穷人,吃饭从来就是个问题。而且,有钱人的吃饭问题的重要性一点也不比穷人的差。邓总说他其实吃饭很简单,早晨有时就喝一杯牛奶,或者不吃。中午不过三菜一汤。然而,谁是雇佣私人厨师来做这三菜一汤的呢?

说远,那其实才是最最本质的。邓总就是邓总,即便是在这个大城市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报纸上、电视里,经常有他的消息。没有人说得清,邓总有多少个亿的资产。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因为他的产业里有他自己的,也有别人合伙的,甚至还有银行的。他在全国各地都有投资,因此,钱对他而言也就是一个概念而已。

邓总很忙,赵师傅其实很难看到他。有时,甚至是一两个月都见不到他。他要经常到外地出差,或者出国。当然,即使是在本市,他也并不能经常见到他。赵师傅知道,自己其实就和这里的许多服务员一样,都是在最底层的。在这个问题上,赵师傅是有自知之明的。当然,比那些年轻的女服务员要稍好一些,自己毕竟是有手艺的。然而,现在他的手艺变得非常简单了,大部分时间他都无事可干。需要他做饭的时候,会有人通知他(实在闲得慌了,他也可以到A楼那边的一个食堂去,闲逛一番,有时也为别的厨师支一些招。当然,那里的厨师严格地说,是不能被称作厨师的。要是在大酒楼,他们连给他当副厨的资格都没有)。他做饭的地方和那边公司的食堂是分开的。他是独立的工作间。而他的房间和他的工作间要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但他活动的范围有限,很多地方他进不去。

他是个知道规矩的人。

既然他是一个手艺人,他有时就忍不住想:现在的样子,是不是一种浪费?他应该是在酒店里忙碌,忙个不停。然后每月去领一笔工资。他的工资明显高出别人一大截,这让他有一种满足感。当然,到了这里后,他的工资又要远远的高于过去。他现在一个月的,相当过去半年的。而且,轻松多了。过去认识他的人都很羡慕他,说他发达了,遇上了贵人。他相信离婚的妻子,肯定也知道他现在的状况。她会后悔吗?应该不会,他想。事实上在此之前,他的收入就很不错了。他把他的钱,每月都寄回去。现在,他再也无处可寄了。他只能把钱存进银行。但是,他真的觉得钱不重要,尤其是和他眼前看到的那些人比。

也有人羡慕他的,比如负责他所住那层楼面打扫的小秦。小秦是从农村来的,在这里才干了不到一年。这里是她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因此她是格外地看重。和别的姑娘不同,她是个看上去很本分的姑娘,胆很小。这里有一些姑娘,表面上看都还不错,但事实上背地里是很疯的。具体如何疯了,他也并不太清楚。因为有着这样的对比,他就有点喜欢她。赵师傅想,她也就比自己的儿子大几岁的样子,可是明显懂事多了。她的工资只有他的零头。在内心里,她对钱充满了渴望。后来时间长了,他才知道她的一点情况,她的家境不太好。她很需要钱,帮她的一个弟弟治病。她的弟弟比她小很多,据说才九岁多一点。赵师傅想帮她,但他又觉得这样不太好。所以,话到嘴边也终于没有说。

作为邓总的私人御用厨师,赵师傅却不是在邓总家里做饭。当然,这也好理解,邓总很少在家里吃饭。他只去过他们家一次,是在一个郊外有山有水的地方,一幢独立的三层别墅。楼下是地下车库和储物间,不远处则是一个游泳池。而别墅四周环绕着很大的一块花园,花园里绿草如茵。他家里有两个孩子,都是男孩。说到男孩,邓总似乎是有些遗憾的。他很想要一个女儿,娇滴滴的,让他来好好地宠爱。他的妻子是个高个子女人,似乎比他要高一头。她看上去很冷峻,也很内向。赵师傅在这个家里,为他们做了一顿晚宴,内容是为了庆贺邓总夫人的生日。那天赵师傅使出了看家的本领,做了一桌非常丰盛的菜肴,像佛手卷、冬笋爆炒鸡、山参蒸元鱼、水晶丸子,等等。然而,除了那两个男孩子大快朵颐外,邓总的夫人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高兴。

高兴的还是邓总的那些朋友们。有好几次,邓总在他个人的餐厅里举办了晚宴。来的自然都是邓总的朋友,有男有女。不用说,这些人全是在这个城市里有相当身份的人。男的都是腰缠万贯,或者是有着巨大权利的人,女的都是粉黛佳丽,一个个光彩照人,香艳无比。他们都是来品尝赵师傅的手艺的。为了准备好这顿晚宴,赵师傅要提前一个星期做准备,他先要计划好菜单,请邓总过目。当然,邓总对他是充分信任,完全放手让他作主。他对他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必须与众不同,必须要有他的特色,或者说,是“邓总”的特色。因为,他是他的私人大厨师。既然是“御用厨师”,就得有“御用”的水平,赵师傅就得在“新、奇、鲜”上下功夫。

赵师傅很用心。他知道平日里闲惯了,这个时候就要显出自己的本领,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知道,他必须要自创一两道菜肴。自创,当然就得有真功夫。此外,他还需要做两道邓总小时候吃过的美味,——其实现在看来稀松平常。究其根本,就是掺杂了他少年时的感情。他要努力地做出那种“原味”来,还要让别的客人喜欢。另外,他还得再找二个副厨。副厨不难找,但也得有一定的经验。此外,他要给人开列需要进货的清单,然后对购进的材料还要细心地挑选。材料的选择,有时对菜肴的质量会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有一些材料,必须提前两三天就开始熬制高汤。他是绝对不用味精的。因为,高汤的鲜美就显得相当的重要了。

晚宴就像邓总希望的那样,非常的开心。客人们都表现出很满意的样子。他们吃惯了豪华大酒楼里的菜肴,再来品尝赵师傅这样的手艺,自然有一种特别的感受。

赵师傅心里也是高兴的,觉得自己这样也算是对得起邓总了。否则,他心里会很不安。他注意到,邓总的夫人并没有参加,在他身边的倒是另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他感觉那个年轻女人很眼熟,是明星或者电视主持人?或者就是模特。总之,他感觉是在电视上看到过的。当然,也不能排除他是一种胡乱想像。人的记忆有时候会自己骗自己的,他想。那个女人年轻,比邓总的夫人漂亮多了。看上去,她更像是邓总的女儿。当然,他们的关系比这样的关系要简单得多。至少,对他们双方而言,可以用钱来衡量的关系一定是最简单的关系。也许,这里的人都可以用钱来衡量,他想。当然,也包括了他自己。

晚宴上,不断有高潮被掀起,热闹极了!但是,已经无关菜肴了。男男女女都表现得很兴奋,满脸通红。赵师傅这个时候,既不是导演,也不是演员。他是一个观众,一个无足轻重的观众,没人介意他的存在。在别人的热闹里,他充分地感受到了寂寞。别人越是热闹,他也就越寂寞。

这是一场富人的聚会。

外面,夜色浓重,没人知道这里的一切。表面上看,人们总是以为社会是一体的,而事实可能正好相反。对,其实这个社会正像是一只球,但球的两侧却永远也对不上边,贴不到一块。不管这只球是如何的转动,它们也不在一个平面上。都是后半夜了,他们还在狂欢。当然,宴席已经撤了,但他们还在喝酒,品尝水果和宵点。赵师傅回到房间都已经躺下了,还有人敲他的门。他疑惑着打开门,结果发现一个年轻的女人几乎完全赤裸着,只穿了一条丁字裤,披着长发,在寻找房间。看到赵师傅,她嘻嘻地笑了,吓得赵师傅赶紧关上了门。

他像被烫着了。

而这被烫的,不是手,也不是身体上的其它外在的皮肤,而是心。

一场晚宴下来,赵师傅要好几天时间才能恢复元气。这像是一场空前的战役,耗了他许多的心血。另一方面,他也是不习惯他所见到的排场。他所见的,对他的内心有着非常强大的冲击。——他知道他所见的,只是冰山一角,九牛一毛罢了。可是,在此之前他真的没有想到会这样的糜烂奢华。

而一旦歇下来,他又感到特别的空虚。

他感觉自己过得不实在。

时间久了,赵师傅也变得经常出去走动了,比如说邓总不在的时候。他不喜欢在大厦里的那个食堂吃饭,也不愿意自己做。他喜欢离开大厦,到几百米外的一条小巷里去吃面条。自然,那样的小面条店看上去脏极了,可他不在乎。面条店里只有师徒二人。师傅显然是父亲,而徒弟就是儿子。当然,下面条是不需要太多技术的,即使是打卤面或者是盖浇面。赵师傅最喜欢的,还是清汤面。细细的面条用清水下好了,捞上来,淋一点酱油,再撒上一撮切碎的蒜叶,就算是成了。他喜欢这样的吃法,就像过去在家里时一样,——那是过去他的妻子常给他的做法。对于吃饭,他是最简单越好。除了这种阳春面,早晚最好吃的就是稀饭,然后来一碟小鱼干。小鱼干是他自己做的,一定得是那种一寸铁钉那样大的小鱼,用开水和香料煮了,然后晾干或者用烤箱烘干。吃的时候,只消浇上点酱油泡一泡就可以了。当然,也可以和面酱一起蒸了吃。

面馆的主人知道赵师傅是大厨师,所以开始的时候不免有些惶惑。但是,他们很快就和他成了熟悉的老朋友。有时候,赵师傅会在浇头上点拨他们一下。他们试着做一回,果然在味道上有了很大的改进。所以,他们喜欢赵师傅的光临。说起赵师傅,他们都表现出了一种羡慕,——厨艺高,就是不一样。赵师傅自然是不把他们的羡慕放在心里,因为他的心里根本就没有那块存放满足的供台。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现在作为“御用的”厨师,和过去在酒店里完全不一样了。在酒店里,他是真正的导演。而在这里,他既不是导演,也不是演员。自然,他更不是观众。因为他没有权利当观众。他是什么呢?一时他还想不明白。

时间长了,他发现邓总也并不像想像的那样从容。他也会生气,发脾气,而且可以说是怒不可遏。他亲眼看到他和一个男人共进了午餐,然后送那个人出门。那个人刚走,他就气得把台子上的餐具全撸到了地上,踢翻了椅子。他脸色铁青,眼里要冒出火来。赵师傅在一边看得心惊肉跳,不知如何是好。他不知道邓总为什么会发这样大的脾气,只知道那个人是个干部。说干部当然是笼统了,那人其实是个秘书,是个大领导的秘书。

秘书表现得很得体。

邓总破口大骂,骂那个领导不是个东西。在他的描述中,那个大领导简直就是一个恶棍,流氓。每个人做事都必须遵守着规则,而那个“流氓”根本不遵守规则。然而,对这件事他却不能声张,不能公开翻脸。他只能忍辱。赵师傅想:可见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不受气的。这样一想,他自己就泰然了不少。只是他不太相信那样的大干部,怎么会像邓总说的,成了“流氓”。看来,每个人的立场不同,看法也就不一致。他所接触的,都是上层社会的,这些人应该有很高的品质。

“呸!畜生。”邓总脸色铁青。

邓总很少发火,或者说很少发这样大的火。很多时候,他只要摆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下面的人都会吓得半死。有一次赵师傅看到小秦急匆匆从邓总的健身房里跑出来,神色有些慌张。她一定是做错了什么,被骂了。其实他真的很少骂人,尤其是下面一般的职员,因为他们只是最底层的,随时会离开这里。干得短的,也许只有一两个星期时间。再说,他根本就不认识他们。有问题,他会直接责骂他们的负责主管。当然,这也是他的管理艺术。

赵师傅一度想对邓总提出辞职的事,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很清楚而又妥帖地表达内心的意愿。的确,在别人眼里,邓总对他不薄。他提出辞职,其实就是不识相。而他人眼里所谓的“不薄”,其实就是钱。他想,那些人并不知道,他这点钱在邓总眼里根本算不了什么,实在是九牛一毛。当然,首先是邓总对钱没概念。而且,对他个人来说,报酬的确是高了,可是他却失去了原来的那种快乐。作为一个富豪私人大厨的那种最初的虚荣,早已经一干二净了。儿子给他打过一个电话,表达了他对他的羡慕。要是别人,也许他就会诉说些什么。可是,他和儿子就没什么好说的。有些话只能对自己人说,却不能对外人说;而还有些话,却只能对外人说,却不能对自己人说。

儿子长大了,却并不能理解他。自然,他也不理解儿子。儿子跟随了他妈,让他一度在心里很失落。要知道,那段时间他差不多每个月都往家里寄钱,而结果儿子却站到了他母亲那一边。

也许是因为知道他的离异,邓总的妻子就和他有了一些接触。其实他在心里并不喜欢这个严肃的女人,但是,事实上她后来和他接触时却并没表现出和过去一样的严肃。邓总不在这个城市的时候,她会到这里来,让赵师傅为她做点吃的。当然,她的要求更加简单,因为她喜欢吃素。其实这对赵师傅来说,倒是件难事,因为他并不擅长。所以,他做得还有些费劲。当然,有时候她索性让人从食堂里打来饭菜,和赵师傅边吃边聊。她会向他请教一些做菜的方法,问得很细。她有些寂寞,需要把做菜作为一种乐趣,他想。当然,她需要一些快乐来填补她的生活。他听得出来,她对她的丈夫非常不满,虽然她很有钱,有别的无数女人梦想都得不到的一切。的确,在别人眼里,她的生活里什么都不缺。他只能安慰她,说她是多么地让人羡慕。世界上哪有十全十美的生活呢?即使是女王,恐怕也不是每时每刻都很欢心的。他知道自己这样的安慰其实很虚伪,他有什么资格来宽慰别人呢?

也许安慰是双方的,或者说,她知道赵师傅是更需要安慰的。她甚至说,她可以帮他介绍一个。她丈夫下属那么多的行业,有着各种各样的女人。有一些从事低档工作的女清洁工,也有离异的。当然,他还可以选择她的一位同学,如果他觉得选择清洁女工不太光彩的话。她相信他会愿意去考虑一下,毕竟这样一来,他们就有了更深一层的联系了。或者说,他们就不再是单纯的雇主雇工的关系了。在内心里,她知道像赵师傅这样的男人是需要性的,因为看上去他的身体相当不错。他可以拒绝成家,但他不会拒绝和某些女人发生性关系。她对男人是了解的。以她对自己的丈夫的了解,她觉得足以了解大多数男人,不过她的丈夫比别的男人优缺点都要突出罢了。

赵师傅后来真的和她的一个旧日女同学见了一面。那个女同学其实在过去长得比她还漂亮,但她们的命运却相差很大,这也说明美貌并不是绝对重要的,还得看运气。现在她虽然日子过得不太好,但昔日的精神气还在。她十多年前就下岗了,然后经过熟人介绍进了一个事业单位当了会计。但是,她却并不开心,因为那是另一种“离婚”,或者说是另一种“抛弃”。过去在工厂里是名正言顺的主人,现在却是一个被聘者,感觉是不一样的。和老赵一样,她离异后也有一个孩子。而且,是个男孩。正因为是个男孩,让赵师傅心里有些犹豫。

“感觉怎么样?”邓总的夫人这样问他。

老赵有些不好意思,笑笑,说:“挺好的。”

是的,在内心里,他还是希望能有所发展的。后来的两三个月里,他和她差不多约会了五六次。吃过几次饭,看过一场电影,逛过三四次商场。他以为他们会有所发展,连那个小秦都碰到过一次,问他是不是考虑结婚了。然而,结果他们却“无疾而终”了。

“你们其实挺合适的,”邓总的夫人后来这样叹息说。她没有告诉赵师傅具体原因,但他能意识到对方也是嫌他有一个儿子,虽然他的儿子是跟随着他的前妻的,然而最后却一定是脱不掉干系的。她这样的判断应该是准确的。当然,这只是很表面的原因,更主要的还是觉得他不太光彩,只是一个做饭的大厨。而且,这大厨还是她旧友丈夫的私人大厨,让她心里有些别扭。

“也没什么,有合适的,我再帮你介绍。”邓总的夫人这样说。

老赵知道,她也就是这样一说,以后哪还可能这样巧?再说,他内心里有一块疙瘩,化解不开。这疙瘩不是别人栽下的,正是那个女人。他去过她的家里,正好她的孩子不在家,他们就做了那种事。他当时心里还有些奇怪,因为做那种事到他那里要好得多,安静,而且条件也好。他们做得有些慌乱。然后,老赵还为她做了饭。当然,那也就成了他最后一次和她的约会。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到了这一步却“无疾而终”了,因为这实在有悖常理。

带着这样的疑惑,他郁闷了差不多大半年的时间。他的郁闷,人人都看出来,连邓总也发现了。

“这算得了什么呢?有钱还找不到女人吗?”邓总话语里充满着一种讥讽。

赵师傅没敢接邓总的话,因为内心里有些惭愧。显然,他们的境况不同,理解也就不太一样。自然,在邓总的眼里什么都是可以用钱解决的。当然,事实也是如此。他能用钱解决他所遇到的所有问题,包括上次和那个大干部的不愉快,后来也顺利地解决了,还相遇甚欢。人与人的认识差距,其实是取决于他们的地位差距。赵师傅知道自己不能。

那天晚上,老赵照例去那个小面条店,吃了一碗面条。同时,他还喝了二两酒。他平时几乎不喝酒的。他也说不清那天怎么会喝了酒,只能说明纯粹是一时兴起。吃完了,他还和老板聊了好长时间,一直到他们打烊了才回。在心里,他甚至有些羡慕那个老板,他每天所挣不多,但是和儿子在一起好像还挺满足的。而且,他也是单身。不是离婚,而是女人死了。死了的就比离婚的更心安?也许是自己所处的环境不一样,手里有点钱,所以内心里就有了骚动,他想。

回到自己房间的赵师傅,真是吓了一大跳,因为他开亮灯后发现床上躺了一个人。他以为自己是走错房间了,但他随即意识到那是不可能的,否则他没法进门。再说,除了床上的活物是陌生的,别的陈设都是他所熟悉的。看到他进来,床上的活物动了,是个年轻的女人,抬起身向他笑嘻嘻的。他觉得她有点眼熟,可是又很陌生。

“邓总让我来的。”她说。

赵师傅看到她光着上身,下面是条鲜红的丁字裤。看她的年龄,也就是不到二十岁的样子。她的身姿婀娜,皮肤白皙光滑,他觉得她眼熟,也许她是来自某个夜总会的,甚至就是这个大厦里的。他的脸红了,慌乱得不行。“快走,快走,快走!”他简直是语无伦次了。显然,这样的艳福他是消受不起的。就算他想发生这样的事,他也不希望是邓总来安排的。

事后,邓总没有问这事。他好像什么都不知道。老赵心里有些纳闷,因为在他看来这事太蹊跷了。他好几次想问,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显然,如果他问了就是一件非常不恰当的行为。而从那以后,有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再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

小秦还像过去一样,有时候他们会说说话。不过,他们现在很少谈到各自的家庭情况,尤其是她。赵师傅会特别地问问她的弟弟,她却不太愿意多说。他发现这两年多的时间,她变了,不像过去那样紧张和生疏了。她也变漂亮了,时髦了。当然,这是一个必然的过程,他想,女孩子爱美是天性。他发现楼下一个开电梯的小伙子好像在追求她,若有若无的。他试探着问过她,她一口就否认了。然而,他也并不完全相信她。女孩子心里的秘密,是不会轻易对别人说的。

老赵的心里有点失落。

如果那次床上躺的是她,他会怎么样呢?老赵有时候忍不住会这样胡思乱想。小秦当然没有那个女孩子漂亮。她们是两种不一样的女孩子。老赵有一次悄悄地往她卡里打过钱,希望自己能帮上她,可是,却从没听她说过。也许,她根本不知道卡里多了钱。事后想起来,他这样的行为多少有些荒唐。他怕有些事说不清,后来也就再没做过。他的目的很单纯的,只是想做一点好事。

赵师傅的名气越来越响,人们只要一提起他是邓总的私人厨师,立即就表现出了足够的尊重。有时候,甚至有人专门花大价钱来请邓总,条件只是请赵师傅掌勺。对此,邓总当然是高兴的,因为这是对他的一种承认,——承认他的标准远在别人之上。而老赵也是愿意的,毕竟他觉得自己对邓总是有用的。有时候,邓总出差时甚至都带着他,只吃他做的菜。有一次,他甚至跟着邓总出了国。

作为一个厨师,这是老赵过去怎么也没有想到的。

这年的秋天,邓总正式决定举办一次厨艺大赛,全称是“美食厨艺精英赛”。邓总是位企业家,同时也是一位美食家。他虽然自己不会烹饪,却是全省烹饪协会的会长。由他来这样的活动,似乎也是名正言顺的。再说,他还举办过各种选美比赛和慈善拍卖会呢,举办一次美食大赛算得了什么呢?其实,还有一个外人不知道的原因,那就是邓总个人生活上也遇到了一点挫折,——他的妻子害上了抑郁症,试图自杀,从楼上跳了下来,所幸的是被下面的树木挡了一下,保住了性命。这事当时在社会上引起的影响,还是有一定负面作用的。邓总需要一次活动,来消除他内心里的不快。

关于这次大赛的意义,报纸上早有宣传。一来是弘扬了中华传统文化,二来也是改革开放的成果展示。人们从过去吃不饱肚皮,终于向着小康乃至富裕的生活前进了。生活水平提高了,人们越来越讲究吃了,美食就应运而生了。比赛分成了三个组,意大利美食和法国美食(西餐组),日本美食(包括其它东南亚国家)另外一个就是中华美食。大赛设了特等奖和一二三等奖。特等奖的资金高达二十万元,一二三等奖则分别为十万元、七万元和五万元。自然,特等奖和一二等奖只能在中餐组里产生,因为三个组里核心组是中华美食组,这是大家的共识,也是比赛组委会的宗旨。

邓总内心里有一个愿望,那就是要让赵师傅显露一下身手。当然,赵师傅显露了身手,也就是显露了他自己。赵师傅是他的私人厨师,他的厨艺水平,也就代表了邓总的美食水平。他相信赵师傅是可以获得一定名次的,当然,最好是特等奖,或者是一等奖。如果有人得到了一等奖,那么赵师傅就可以获得特等奖。当然,也可以让赵师傅获得一等奖,而特等奖空缺,——这是一个比较理想的安排。一般来说,事情的结果总是如邓总所愿的。不要说这样的一个比赛了,就算是模特比赛,或者是歌手比赛,总是按照邓总的计划去落实的。当然,对于邓总的想法,赵师傅其实并不知情。他一向以为自己是个导演,而这一次,邓总成了导演,而且是大导演,赵师傅自己成了一个演员。显然,邓总作为一个导演,气势非常大,他请来了本市的所有媒体,甚至是国家级的媒体。评委们都是资深人士,有国家级的,也有省一级的。参赛的人也来自全国各地,没有任何限制。据说这次大赛一下吸引了全国好几百名参赛者,最后经过层层选拔,最后是十七位进入了决赛。毫无疑问,赵师傅顺利地晋级,进入了决赛。

赵师傅虽然没想到自己要去获得大奖,但他对自己的操作还是相当自信的。几天下来,最后只剩下了三位选手了。一位来自北方,在某个著名的五星级酒店里当厨师,另外两位来自南方,其中一个还相当年轻,只有二十多岁。也就是这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一路上过关斩将,打败了许多对手。看上去,他长得细皮嫩肉的,倒像是一位书生。他说话的时候,还有着许多的腼腆。赵师傅意识到,如果自己要获胜,他是自己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但他相信自己凭着经验,应该能胜他一筹。运动场上,高手们的较量不仅是凭力量,也凭经验。当然,仅有经验是不够的,而必须要有力量。烹饪和运动又不一样,它不需要力量。

比赛进行中,电视一直在直播。

到了最后一轮比赛时,赵师傅在心里已经比较明了:冠军只会在他和小伙子中间产生了。他还明白,事实上另外那个来自北方的厨师,技艺并不输过他。但那人却缺少他所拥有三个条件:天时、地利、人和。失去了这三样,他怎么还可能胜出呢?

赵师傅希望自己能获胜。到了这一步,他已经看清楚了,邓总是多么地希望他能获胜。他并没有考虑到那笔奖金。他知道,这样的获胜对他和邓总,都非常重要。或者说,对他并不重要,对邓总才重要。然而,如果邓总不能获胜,那对自己的未来就很重要了。到了最后的那一天,前面他做了两道菜,翡翠白丸红枣羹和香酥肉卷,赢得了评委席上评委们的频频点头。那个小伙子也做了两道菜,脆炸猪尾和云雾肉。赵师傅能感觉到,当那个小伙子为评委们奉上云雾肉的时候,评委们眼神里有一种惊喜。那是一道他从来也没有做过的菜。他承认那道云雾肉有点神奇,整个场里都是它的香味。那种香有点怪,不是油香和肉香,而更像是一种植物的香味。

台上的评委们交头接耳,在小声地讨论着。

赵师傅看到有个评委正低头向邓总小声地说着什么。邓总后来向他这里看了一眼,眼里带着笑意。赵师傅想到了电视里经常看到的歌手比赛,而他现在就是一个局促的歌手。

“做一道鱼吧。”一个主持的评委宣布说,“豆豉烧鱼。”宣布完了,他也笑了,“很简单的一道菜,希望两位高手在平淡中显功夫。”

老赵很努力,他知道这是特意给他的一个机会,必须要好好地把握住。

他觉得他发挥得淋漓尽致。

相比较而言,他觉得那个小伙子做得过于简单了。

小伙子的豆豉烧鱼上去,每个评委都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当他的呈上去时,他看到台上的邓总,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是的,他是按照他的口味去烧的。然而,别的评委们的表情却有点复杂。也就是通过他们脸上瞬间的表情,赵师傅知道自己出了问题。他输了。刹那间,赵师傅的心里涌上了一丝不安。而接下来的,又有些难过。在他的内心里,有一股很浓的味道,就像是他自己熬制的那瓶豆豉酱。当评委们在交头接耳紧张磋商的时候,他慢慢地踱到了后台。

他知道自己输了。

问题是,他不知道是输在自己的手里,还是输在邓总的身上。作为一名大厨,他觉得自己这样输得有点窝囊。然而,这却是不可改变的。就算他赢了,能说明什么问题呢?可是,输,却是他命中注定的,他想。

忽然,他感觉心里有些酸楚,眼睛不禁就潮湿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