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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仁前:粽箬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刘仁前  2018年06月07日14:46

故乡多芦荡。鸭知水暖时节,沉睡了一冬之后,芦荡渐渐有了生机。芦芽止不住地窜出水面,嫩绿嫩绿的。浮萍、水花生之类,漾出芦荡。几经春风春雨,芦荡便是碧绿绿的一大片,满眼尽是芦苇子,铺向天边。渐阔的苇叶在春风里摆动着,“沙沙沙”地响。野鸡、野鸭飞进来,小鸟、小雀飞进来,这儿一群,那儿一趟,叽叽啾啾地叫,挺悦耳的。不时有几只燕子,剪水而落,停在芦荡的浅滩上,啄些新泥,之后,飞到寻常百姓家去,尽心营造自己的巢。

这一带,最常见的芦苇,为河柴和盐柴两种。以河柴为最多,偶或在河柴之中,生出一小片盐柴来,颇为惹眼。因为河柴的杆儿过细,叶儿狭窄,而盐柴则不同,杆儿粗壮挺拔,叶儿阔,且长,有股子柔劲、韧劲。从介绍中,便不难分辨,将来被打了去裹粽子的,肯定是后一种,盐柴上的苇叶儿,真正“粽箬”是也。

至于说,两种芦苇开出来的芦花,一白一黄,那是要到秋天,才能欣赏得到的景色。那时节,芦絮满天,飘飘荡荡,那轻柔,那悠扬,给秋节平添些许诗意,些许浪漫。

粽箬,天生是和一个节日栓在一起的。那便是“端午节”。因为“端午节”,这粽箬才有了用武之地:裹粽子。

关于“端午节”的传说颇多,故乡的人们口耳相传的,是楚国大诗人屈原投汨罗江的故事。而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诗人们也会奉上一份缅怀——

“国亡身殒今何有,

只留离骚在世间。”

这是宋人张耒的悲切;

“年年端午风兼雨,

似为屈原陈昔冤”

这是南宋赵藩的不平;

“屈子冤魂终古在,

楚乡遗俗至今留。”

这是明代边贡的思念。

在我的故乡,虽然当地百姓不一定都知道屈原其人,但一提到“三闾大夫”是楚国人,心里头便亲近起来。我们那地方,很久很久之前,曾是楚将昭阳之食邑,当然属楚。至今,我们那儿还保留着“楚水”的别称,亦算是对昭阳将军的怀念吧!

过端午节,除了划龙舟这种大型户外纪念活动外,家家户户门口要挂上昌蒲、艾草叶,以求驱鬼避害,家庭和顺;小孩子手上、脚上,要佩戴五色“百索”,以求却邪免灾,保佑平安;大人中午一定要喝几杯“雄黄酒”,以求袪邪扶正,去病强身。汪曾祺先生在他散文《端午节的鸭蛋》中,有这样的描述:“喝雄黄酒。用酒和的雄黄在孩子的额头上画一个王字,这是很多地方都有的。”与“雄黄酒”相配的,当天中午的菜品也有讲究,需“五红”、“五黄”。“五红”通常是烤鸭、苋菜、红油鸭蛋、龙虾、雄黄酒;五黄分别是烧黄鱼、烧黄鳝、拌黄瓜、咸蛋黄、雄黄酒。据说端午节吃了这“五红”、“五黄”,整个夏天便可驱五毒、避酷暑。凡此等等,不一一细述。这当中,有一样重要食品:粽子。

传说屈原投江后,家乡民众害怕龙鱼吃了他的身体,纷纷裹粽子投入江中,任由龙鱼吞食,以此避免屈原身体受伤害。这样裹粽子的习俗,就一年一年延续了下来。而粽子也成了人们生活当中的一道美食。

唐代诗人元稹“彩缕碧筠粽,香粳白玉团”之句,状写的是粽子的形状和味道。同样是唐代,温庭筠的“盘斗九子粽,欧擎五云浆”则描绘了粽子的大小和品质。宋代陆游的“盘中共解青菰粽,哀甚将簪艾一枝”,道出了那时已有“以艾叶浸米裹之”的“艾香粽子”。大文豪苏东坡,尤喜食粽,品尝了馅中藏有蜜饯的粽子之后,留下了“时于粽里得杨梅”的诗句。清代林苏门的“一串穿成粽,名传角黍通。豚蒸和粳米,白腻透纤红。细箬轻轻裹,浓香粒粒融。兰江腌酺贵,知味易牙同。”则写尽了火腿肉粽之妙。

说到现在,本文的“主角”可以闪亮登场矣。这“主角”不是其他,正是“粽箬”。不妨费些笔墨,略作交代。

试想,若是没有了“粽箬”,那这“粽子”从何而来?没了“粽子”,怎么保护屈原大夫的身体呢?不能保护屈原大夫的身体,那这“端午节”还有什么意义?一个没有意义的“端午节”,那又有谁在乎呢?那些习俗,也就随之失去光泽也。因此上,“粽箬”之重要,完全显现。

故乡上好的粽箬,大多生长在肥沃的荡里。这样的荡子,我们多半直接呼之为:“芦苇荡”。因其芦苇繁盛之故,而完全忽略了其他物种之存在。芦苇荡,多淤泥,水生植物丰富,很是适合芦苇生长。尤其是盐柴,生长在芦苇荡,其芦苇子更是肥美,杆儿粗粗的,苇叶儿阔阔的。五月端午节前,便有姑娘媳妇,三三两两,划了小船到荡子里来打粽箬。碰上这样肥美的粽箬,这些姑娘媳妇会开心一整天呢。

粽箬从芦苇杆上打下之后,需一把一把的,扎好,放到箩筐里,之后,到城里街上去卖。在家乡,卖粽箬,多是女子所为,且不是一人独做。而是三五个甚至十来个女人,搭成帮,荡了小木船进城。

端午节前的县城,卖粽箬的女人,随处可见。她们挑着青篾小箩筐,走在青砖小巷之上,一溜儿软软的步子,杨柳腰,青竹小扁担在肩头软悠悠的,直晃。时不时地,有女人亮开嗓子吆喝几声:“卖——粽箬格——”“卖——粽箬格——”嗓音儿脆甜甜的,软酥酥的,叫人流连。

卖粽箬,有这般沿街叫卖的,亦有摆地摊卖的。粽箬装在一只小木盆里,木盆旁边备个小水桶,卖主适时给粽箬洒些水,那粽箬看上去水淋淋的,青滴滴的,难怪女人干这营生才相宜呢。

地摊上,除了卖粽箬的,还有卖艾的,卖昌蒲的,也有卖红萝卜的。长长的一条龙摆下来,占满了整个巷子,听凭过往客人挑选。要想买粽箬的话,花几分钱便能买到一把了。寻常人家三五把粽箬,过个端午节,便足够了。乡里人,想得颇开,这粽箬从芦苇荡里打下,除了花些工夫,并没费什么神,一年到头,也难得过问那芦苇的长势,卖便宜些无所谓的。

冬去春来,四季轮回,那芦苇在荡子里,黄了绿,绿了黄,顺乎天然。偶或需要时,进得荡去,或打些苇叶,或割些柴草。住在荡边的人家,每年端午节落得一大片好苇叶,秋季落得一大片好柴草,到也叫人眼馋的。

想来是粽箬自然天成的缘由,不施化肥之类,且打下便随即上市,满身鲜活之气,一经烫出,既翠,且柔,在女人手指间缠绕几下,之后,便会翻出多种花样:菱角粽,小脚粽,斧头粽……上锅用木炭火蒸煮,待锅圆气之后,便可揭锅。那粽子,出得汤来,清香盈面,青翠逼眼,叫人垂涎。

在我们那里,裹粽子的原料也颇多讲究,有白米的,红豆的,绿豆的,蚕豆的,咸肉的,蜜枣的……数不胜数。用不了到端午那天,亲友之间,礼尚往来,那粽子早就你来我往,四处流通了。有苏轼词句为证:“五色新丝缠角粽,金盘送。”

离开故乡,到外地城里做事,每日路过的小巷上,再难见到三五成群的女子,担粽箬,一溜儿软软的步子,还有那甜甜的叫卖:

“卖——粽箬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