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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仁前:荸荠•茨菇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刘仁前  2018年06月07日14:44

我年轻时,有一段“大集体”的岁月。那时,没有分田到户,农村以生产小队为基本单位。记得那时生产队白汪汪的水田里,成匡成匡地长荸荠、茨菇。

荸荠,“水八仙”之一,属莎草科浅水草本植物,学名马蹄,又称地栗、乌芋、凫茈。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对其植物形状及栽培法有详细描述。他介绍说,荸荠,“其根如芋而色乌也”,故名“乌芋”。“凫喜食之,故《尔雅》名凫茈,后遂讹为凫茨,又讹为荸荠。盖切韵凫、荸同一字母,音相近也。三棱、地栗,皆形似也。”

李时珍详细介绍说,“凫茈生浅水田中。其苗三、四月出土,一茎直上,无枝叶,状如龙须。肥田栽者,粗近葱、蒲,高二、三尺。其根白,秋后结颗,大如山楂、栗子,而脐有聚毛,累累下生入泥底。野生者,黑而小,食之多滓。种出者,紫而大,食之多毛。吴人以沃田种之,三月下种,霜后苗枯,冬春掘收为果,生食、煮食皆食。”

李时珍所言“吴人”,大概也就是现在的苏州一带。而苏州一带的“苏荠”,颇负盛名。据明《正德姑苏志》所载,“荸荠出陈湾村者,色紫而大,带泥可致远。”明礼部尚书吴宽对家乡的荸荠也是赞誉有嘉:

“累累满筐盛,

大带葑门土,

咀嚼味还佳,

地栗何足数。”

这俗称“葑门大荸荠”的苏荠,个大皮薄,色泽紫红,肉白细嫩,少滓多汁,鲜甜可口,借用早年雀巢咖啡的一则广告语:“味道好极了”。

茨菇,与荸荠同列“水八仙”,在李时珍笔下写作“茨菰”,其《本草纲目》中有这样的记述:“茨菰一根岁产十二子,如慈姑之乳诸手,故以名之。燕尾,其时之象燕尾分叉,故有此名也。”难怪,茨菇,又有了“慈姑”、“慈菇”这样的称谓。

茨菇虽为一寻常俗物,文人墨客引入诗中者,却不在少数。唐代诗人张潮的一首《江南行》,借“茨菰”点出时令,寄托一个女子的思夫之情。全诗如下:

“茨菰叶烂别西湾,

莲子花开不见还。

妾梦不离江上水,

人传郎在凤凰山。”

有一则小花絮,江苏青年作家张羊羊有一年曾到得我的家乡,并在溱湖湿地发现,介绍“茨菰”这一物产时,引用了张潮的这首诗,认为与其引一首“怨夫”之作,不如用明学者杨士奇的那首《发淮安》更具画面感。不妙抄录如下:

“岸蓼疏红水荇青,

茨菰花白小如蓱。

双鬓短袖惭人见,

背立船头自采菱。”

真是一幅风景画!蓼花红,水荇青,茨菰花白,湖水绿,已是生机盎然,色彩斑斓。想来,小姑娘的衣着该是另有一种色彩吧?这充满生机的湖面,加上充满青春气息的采菱少女,岂不叫人流连?如此看来,如将这首诗在旅游景点陈列,还真的比张潮的《江南行》更适合。如此美景、美人,岂不令人爱怜?

长荸荠、茨菇,均需育秧子,但育法则不太一样。育荸荠秧子,先做好秧池坂子,之后,栽下留种的荸荠,待破芽长出圆圆的亭子后,便可移至大田去栽。育茨菇秧子,一样得做好秧池坂子,栽下的,则不是留种的茨菇,而是从茨菇上掰下的茨菇嘴子。茨菇嘴子栽在秧池坂子上,颇密,用不了几日,便会破芽,生出阔大箭形叶子来,亦能移栽了。

荸荠与茨菇,形体稍异。荸荠,呈扁圆形,嘴子短,皮色赤褐,或黑褐。茨菇,则呈椭圆形,嘴子弯且长,皮色青白,或黄白。

深秋时节,白汪汪的水田,渐渐干了,圆圆的荸荠亭子,阔阔的茨菇叶子,渐渐枯了,该是收获荸荠、茨菇之时了。村上,成群的青年男女,听了小队长的指派,扛了铁锹、铁钗,背了木桶,散在田头挖荸荠、茨菇。荸荠、茨菇均在泥底下,翻挖起来颇费力。这等活计,多为小伙子所为。姑娘们多半蹲在小伙子的锹钗之下,从翻挖开的泥土上,拣荸荠,或是茨菇。自然也有大姑娘不服气的,偏要与小伙子比个高低,拿起铁锹,憋着劲儿挖,惹得一帮子男男女女,在一旁看热闹,看究竟谁给谁打下手。

收获荸荠、茨菇,翻挖较常见。然,终不及“歪”,颇多意趣。刚枯水的荸荠田,抑或是茨菇田,除了零散的枯叶,似无长物。或有一群男女,光着脚丫子,踩进田里,脚下稍稍晃动,“歪”上几“ 歪”.便有荸荠、茨菇之类,从脚丫间钻出,蹭得脚丫子痒痒的,伸手去拿,极易。那感觉,给劳作凭添几多享受。

“歪”荸荠,“歪”茨菇,青年男女在一处,有些时日了,于是,就有些事情了。有小伙子盯着黝黑的田泥上大姑娘留下的脚印子,发呆,心热。便悄悄地去印了那脚丫子,软软的,痒丝丝的。

荸荠、茨菇去皮之后,肉色均白。荸荠可与木耳、竹笋之类炒菜,可煮熟单吃,亦可生吃,甜而多汁。农家孩子,时常在大人翻挖的田头,随手抓上一把,擦洗一番,便丢进嘴里。茨菇生吃,则不行。用其做菜,可切成片子、条子、块子。茨菇片子,可与大蒜、精肉小炒;茨菇条子,可与蛤蜊、鸡丝之类白烧;茨菇块子,可与猪肉红烧。整个儿的茨菇,烧煮后过掉一回苦水,之后,加冰糖熬,便可做成一道冰塘茨菇,亦极有味道。

另有一道菜:咸菜茨菇汤。汪曾祺先生在《故乡的食物》一文中说:“咸菜汤里有时加了茨菇片,那就是咸菜茨菇汤。”他介绍说,“一到下雪天,我们家就喝咸菜汤,不知是什么道理。”而这“咸菜汤”所需的咸菜,则是“青菜腌的”。

汪先生详细描述的腌菜过程,跟我们兴化农村完全一致。他写道,“入秋,腌菜,这时青菜正肥。把青菜成担的买来,洗净,晾去水气,下缸。一层菜,一层盐,码实,即成。随吃随取,可以一直吃到第二年春天。”这样的活儿,我年轻时就曾干过。

汪先生说,“腌了四五天的新咸菜很好吃,不咸,细、嫩、脆、甜,难可比拟。”这“细”、“嫩”、“脆”、“甜”四个字的感觉,我们也是有的,只不过,并没有觉得“难可比拟”。

想来,这样的感觉,包括他后来告诉我们,“我很想喝一碗咸菜茨菇汤。”这跟他十九岁离乡,在外辗转漂流三四十年,是有很大关系的。当然,跟他在沈从文先生家里,听到老师的那一句,“这个好!格比土豆高。”也有关系。他想吃一碗“咸菜茨菇汤”,实际上,是想念那已经逝去的岁月和岁月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