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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仁前:河藕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刘仁前  2018年06月07日14:24

家乡一带,有河塘的所在,不是长菱蓬,便是长河藕,荒废不掉。生长着河藕的塘,看上去,满是绿。圆圆的荷叶,平铺在水面上的,伸出水的,蓬蓬勃勃的样子,挤满一塘。偶有一两滴水珠,滴到荷叶上,圆溜溜的,亮晶晶的,不住地转,或滑到塘里,或停在叶心,静静的。不留意处,冒出朵荷花来。粉红的颜色,一瓣一瓣,有模有样地张开着,映在大片、大片的绿中,挺显眼的。也好看。

顺着荷叶的杆儿,往下,入水,入淤泥,方能得到藕。从河塘中取藕,得“歪”。“歪”藕,全靠腿脚的功夫,与“歪”茨菇、荸荠相仿佛,只是更难。

河塘,多半不是活水。久而久之,便有异味,淤泥亦变成了污泥。从污泥中生长而出的荷花,有了“出污泥而不染”之美名。宋人周敦颐在《爱莲说》中曾极鲜明地表达自己的观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其实,荷花早出了水面,不受水污,用不着奇怪。倒是那从污泥中“歪”出的藕,一节一节,白白胖胖的,婴儿手臂一般,着实让人感动。

前人曾有诗云:“玉腕枕香腮,荷花藕上开。”所描绘的便是类似这样的“玉臂藕”。这倒引出一段文坛掌故——

为避战乱的郁达夫,携妻带子到了湖南汉寿一个叫“花姑堤”所在。其时,正是河藕飘香的时节,两余里的花姑堤,满眼望去皆是莲藕,清香扑鼻。郁才子吟咏起了曹雪芹祖父曹寅的《荷花》诗:

“一片秋云一点霞,

十分落叶五分花。

湖边不用关门睡,

夜夜凉风香满楼。”

郁达夫边吟诵,边对邀他前来的当地名士易君左道,“若能在这花姑堤住下,大口大口地呼吸,才不致辜负这般清香与诗意。”

两人交谈之际,发现堤岸边,两个少女正在洗刷农人刚从藕塘里采挖上来的新藕。但见两少女皆头扎花头巾,身穿蓝印花布斜襟衫,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水灵秀气得很呢。最是那持藕的手臂,嫩,且白,与洗净的藕节一样,雪白,雪白。这郁才子几时见过这样的场景唦,竟顾不得有妻、子在场,被少女身上散发出来的健康美,击晕了。此时,他真的分不清哪是藕,哪是少女的手臂。

“这就是传说中的玉臂藕!”易君左在一旁悄悄提醒道。

两个少女见两位长衫先生,如此注视着她们刷藕,几乎入了谜,便唱起了采藕歌:“长衫哪知短衣苦,消闲无聊乱谈藕。”

这下,郁才子诗兴来了,连忙回应道:“只因不解其中味,方来宝地问花姑。”

当少女知道,眼前应和自己的是位大文豪,也羞涩地邀请郁达夫一行到她们家中品藕。待少女呈上刚采上来的嫩藕时,郁达夫望着鲜嫩有如少女手臂的藕节,迟迟舍不得动口。

“达夫先生是不舍这泥中娇物吧?”易君左借机打趣道。

这时,郁达夫已无退路,只得张口便咬。只见那藕丝从他嘴角一直拖出,长长的,并不肯就此断下。弄得郁先生是继续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那嘴角,又有藕汁溢出,模样够尴尬的。两个少女见大文豪如此状况不断,只能掩面而笑。

拿着少女赠送的长节嫩藕,让郁才子对这乱世之际的清雅偶遇,感概万千。一如手中散发着的藕之淡香,让人眷恋。

其实,不只是文人雅士对这藕情有独钟。在民间,藕也是有着成就美好姻缘之佳话的。在故乡一带,八月中秋一到,河藕便贵起来。何故?

在乡间,到了年龄的青年男女,正月里想办“大事”,男方得让女方心中有数,有个准备。于是,备了月饼、鸭子之类,其中,少不了一样:河藕。在中秋节前,由女婿送到老丈人家里。这便叫“追节”。

“追节”的河藕,颇讲究。藕的枝数得逢双。藕节上,要多杈,且有小藕嘴子,万不能碰断的。断了,不吉利。被乡民称为“小藕嘴子”的,有正规叫法:“藕枪”。如若偏老一些的,则叫“藕朴”。乡里人腹中“文墨”有限,叫喊起来,并没有那么多的讲究。

常言说,藕断丝连,此话不假。我们从郁达夫先生咬藕的经历中也看到了这一幕。对于普通乡民来说,他们不一定在意郁达夫先生的尴尬,当然也就不会在意那挂在先生嘴角边的藕丝。

然,故乡人做一种常见的风味吃食:“藕夹子”,这时便会真切地体会“藕断丝连”一词的意味也。

做藕夹子,首先要将藕切成一片一片的。这时,便可发现,藕切开了,那丝拉得老长,依旧连着。

将切好的藕片,沾上调好的面糊,丢到油锅里煎。这是做藕夹子的又一道工序。滚开的油锅,藕夹子丢进去,用不了多会子便熟了。煎藕夹子,香。脆。甜。

考究的人家,两片藕中间夹些肉馅之类,再煎,味道更好。

用河藕做菜,真正考究的,是做藕圆子。用芝麻捣成馅子,做得小小的。藕,不是现成的藕,得用藕粉。有了芝麻馅子,有了藕粉,再备一只开水锅,便够了。

做的程序如下,将做好的芝麻馅儿,丢在藕粉里,轻滚。藕粉最好放在小竹扁子里,好滚。滚,讲究的是轻,是匀。不轻,散了架;不匀,不上圆。滚过一层,丢进开水锅里煮,一刻儿捞起,凉干,再放在藕粉里,滚。如此反复。一层一层,滚得一定程度,藕圆子便成形了。

将藕圆子做成餐桌上的一道甜点,远在桔子、蜜桃、波萝之类罐头之上。那藕圆子,香甜俱备,自不必说。轻轻一咬,软软的,嫩嫩的,滑滑的。

据说,乾隆年间的江南才子袁枚,天生爱吃熟藕,尤爱那种嫩藕煮熟后的味道,软熟糯香,咬下去又有韧劲。

江南一带的熟藕,除了糯米藕,还有糖醋藕。这在袁枚《随园食单》和民国张通之《白门食谱》两部著作中,都曾分别作过记述。关于糥米藕的做法,袁才子的记述如下:“藕眼里灌入糯米,用红糖蜜汁煨熟,与藕汤一起煮,味道极好。”而张通之讲糖醋藕的做法,也很简单:“切成薄片,以糖和醋烹成,最耐人寻味。过几天,依然香生齿颊。”

故乡常见煮河藕卖者,用一大铁锅,老大的,支在柴油桶做成的炭炉上,立在路旁。卖河藕的,边煮边吆喝,“熟藕卖啦。”上学下学的孩子,都挺喜欢买熟藕吃。

我们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小的时候,在故乡是吃不到袁才子说的那“糯米藕”的,当然更不见张通之记述的“糖醋藕”。

藕孔里灌糯米,曾经很常见的。听老辈人说,早年间卖熟藕,藕孔里都是灌满了糯米煮的。想来是“3年自然灾害”之缘故,人连野菜都吃不饱,哪里还有糥米给你煮糥米藕唦?

这一段岁月,早已尘封于一代人的记忆之中。如今的故乡,卖“糥米藕”的多起来,家中孩子们喜欢吃的,随时可买。只是一见那“甜”、“黏”、“稠”之汤汁,便不敢像孩子们那般狼吞虎咽了。

岁月不饶人。多糖甜食,毕竟已经不太适合年过半百的我们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