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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滢:鸟(短篇小说)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费滢  2018年06月07日14:11

突然刮了一阵大风,这是春天里很常见的事,被填了一嘴沙子的男生们仍在跑步,只不过有几个朝地上吐了唾沫。地是用煤灰铺的,弯道那里的线被踩得很模糊了。他的白色球鞋浸染成莫名的灰色,脚掌能感觉到尖利摩擦,身体倾斜,却不至于跌倒。脚踝,小腿,膝盖,大腿,整个人……该怎么数步伐,只能瞧见操场转角几株夹竹桃已预备要开出一树粉色的花,对着黑色土地倾放毒气。这样吐出来的大概会是肺或者心脏吧,于是他把嘴里粗砺的那些东西都咽下去了。

像隔壁菜场里的鸡。处理过的鸡赤裸裸一字排开,嘴张着,年前抹了盐,齐齐挂在窗外的竹竿上,随风飘动。喉咙被割开清理时,从嗦子里流出来一些像小石子的玩意。

这种念头一闪而过,对于无聊又辛苦的跑步来说,倒是有趣的消遣。大风渐渐变成小旋涡,多半到了半空就消失不见,煤灰失去支撑,又一次下雨一样落在他们头发里;还有一些也没越过杉树,就附在叶子上。此刻黄昏,太阳被云笼罩成灰黄,却映得杉树叶闪闪发亮像黑羽。

“嘿嘿,看招。”D君又把向上喷出的水柱扫向他。

用这种压力式水龙头喝水真是烦死了。不知道学校哪来的经费置办那一套蒸馏水系统,舔舔嘴角的铁锈味,骗人的吧,明显是和冲厕所的水来自同一管道嘛。

D君仍源源不断把水弄到他身上。上一次,他们扭打起来,他猛一抬头,把写着《鸡爪槭》的牌子撞掉了,刮出一脸锈迹,对方把他按在树上,似要把他嵌进木头里,而他只得用头顶撞回去,脸颊相碰,他觉得D君胡须好扎,不像十四岁的自己,连头发都稀少发黄,额前微卷,没有气概。只得示出利齿,向D君鼻子攻击,对方也咬回,乃至突然松手,四目相对,风把湿衣服吹得更冷,贴在背上好像要脱去又没办法真的摆脱的一层皮。难道才过几天,这家伙就全忘了?

这里抱怨也没用,反正全都忘记了。鼻子也不痛了。

一直到鸡爪槭的树干上粘了微小鸟蛋一样的虫茧,夹竹桃开得繁重,他掐下一朵,汁液里一股子苦味,随手就擦在自己肥大的校服裤子上。然后,转眼是虫茧里爬出多刺毛虫的时节,夹竹桃已经谢了,学校正忙着锯树翻新操场,毛虫随枝桠碎片掉下来,在煤灰上缓缓蠕动,被他用石头砸死一条,又从角落里围过来无数。他还是没长高,校服下摆空荡的厉害,没气概,没强壮,笑起来没骨气。D君已成城墙堵在身后,一双手在他背上移动,说是要帮他打通穴道,却弄痒他,两人一起嘿嘿笑到抽。最后,用巨大死去树枝做的弓箭,他小心藏在施工砖后面,原是打算偷袭D君的石头屁股的,也随时间一齐消失也。

回家还不是得坐着爸的自行车么?十四岁时他的父亲看起来还是开朗年轻人,只不过由于遗传的缘故,鬓角已白了(像故意染白了似的)。妹妹小F仍在乡间,电话来说,天太热了,茅坑里又生蛆啦。他回答曰,长刺爬虫也很讨厌,刺很硬呐。

“西瓜像行星,瓜田是太阳系。”

“讨厌照相机,喜欢军刀与模型。”

“车前草能止血,蚂蟥缩起来变成一个球。”

“阿婆买给我一只小狗。起了和你一样的名字。”

就这样鬼扯到爸一条手臂伸来抢下电话,“好啦,快去读书,别又耽误你妹吃饭。”

怎么会耽误,她唯一不会忘记的就是吃饭了吧。一只小狗……他突然恨自己活在城里,于是嘟囔着不要读书不要读书。家里乌龟只会默默爬去躲在报纸下面,金鱼通过玻璃浴缸屡屡顺利直达西方极乐世界。花草在晚风里不开口,他又想拨给D君,不过不知道该说什么,似乎除了打打闹闹还有别的可分享,只不过两人都没寻得而已。

读书读到与作者一个样,岂非很可怕的事。爸每日筛选稿件,修正错字快要疯掉了吧,有时候把完成不了的工作带回家,叫他和妈妈一起帮忙看。晚饭后,一堆稿纸摊在桌子上,用铅笔画一条线,延伸出每个字,然后取消一段话,用一个符号代替另一个符号。这世界,一头扎下去,就再也无法露出脑袋呼吸了,你要么变成字虫,要么在煤灰操场上突然缩小,被黑色碎片埋进去。

D君不会明白他的。这个只会用汗水脏手污染他衣服的家伙是多么单纯啊,今天照相就站他旁边,一瞬间,接下来,他们就会分别了。

“高中会换个学校吧。”D君如是说。

“在哪里?”

“国外,第一个告诉你的,因为没有确定,所以先别说出去,否则多丢人,不过据说那里美女巨多!”

“好的。”

很想问爸一句,有没有死党,在你更年轻时,与你厮打斗狠又情同手足,偶尔互咬嘴上死皮。“哈,马上就要破了。”

“已经破了,和蒸馏水一样,都带着股锈味。”

“尝到了?”

“嗯,是。”

苦恼是瞬间事,电话没打,这个问题自然没问,睡着了就抛到脑后。夜里听到床底响动,趴下打了电筒看,原又是乌龟默默爬。好想要一条狗,这念头一起,D君就飞到九霄云外去。

坐在爸的自行车后面,不似偶尔搭D君的车,爸的背稳而温柔,而D的扭来扭去,大概是要炫技的,会这样大叫:喂,抓好抓好,我要双手脱把啦!

笨蛋呐,我又看不到,有什么值得炫耀的。不过能听到你的狂笑而已。因为这样,倒是没办法观察街边的景致。

于是坐爸的车,眼睛才得闲有用武之地。头顶阳光从杉树里滚落而下,在眼眶里转来转去,变成莫名的气泡眼泪,很快蒸腾掉了。路过菜场时最为惊险,鸡鸭慌慌张张,肉铺红艳艳一片,鱼虾在狭小水域里翻动好难受!他盯着这一切,到了花鸟市场,植物动物也不能舒展,被买回家,或许才是解放啊。货郎是挑着担子蹿来蹿去的,竹竿好几次快戳到他肩膀,都被他施展神功(与D一起钻研出的)躲开。

这一幕,到他驮着自己小孩的那天,会不会改变?又或者,像D君那样,载着哪一个……真是想远了,一年以后他摔断腿,更没机会学会骑车。

这个午后,他睡过头。一直睡到下午,还是被尿憋醒的。多亏爸妈不在家,否则就得被直拽下床,爸恨不得把他的懒筋抽出来鞭打他一顿。他穿着白棉布短衫短裤,一双瘦腿晃晃荡荡。厕所是公用的,冲水后未进门,就听见电话铃在未消失的水声中好失真。一般不会有人找他。

看了一会儿诡异的色情武侠。

“少女赤裸睡在龙王的大床上,后来就被杀死了。”(向古龙叔叔致敬。)

他摇摇脑袋,厨房里没吃食,干净且空荡,鱼缸里一层薄灰。他向上看天花板,叫了两声,自然没有人应。淡淡油味飘散,一大碗豆浆已经放凉了,初夏,树上的知了胆怯齐鸣,好几个破音。他又“噢——”一声蹿到客厅,看见桌子上摆了些零钞,大概是让他自己解决午饭吧。

等他晃下楼,白日的那些热气正汇聚形成一天中最使人窒息的时刻。他走过菜场,酱缸里的盐卤味把街道都笼罩住。

街口经常与D君一起吃的羊肉串摊里还没摆出来,地上散乱地落了些竹签。这景象又和坐在爸自行车后座时不同。一切都缓慢。没了爸在前面絮叨,“啊,这里就是关过周作人的老虎桥监狱。”

“要不要吃腰花呢?是叫你妈妈做凉拌还是我爆炒?”

永无止境,随着眼睛所见的一起铺展看,像小F说的那条屋后河。晚上流动,白天像静止了,冬天结冰,便又觉得它在流动。不知D君以后是不是会变成爸那样的人,白衬衫被汗渍得有些黄了,于是就耐心用漂白粉让它重回原色——可那黄色总是隐约显现,背上的肌肉抽动着,是用力载着他。

“喂喂,请让一让。”这是自行车铃坏掉之后的人肉警报。

“你坐稳一点,我要加速了。”

“目标,宇宙尽头。”

就这么想着,他走到花鸟市场。小猫小狗都在笼子里挤做一堆。有一只抬头望他,嘴巴抿成X字,眼睛好闪亮,可惜没办法带回家啊。

花鸟集市,对他来说,是另一个世界。这些活物让他在心底添了层敬畏,哪怕开口问价都觉得胆怯。最后,摸了摸含羞草的叶子,可那叶子因为热气丧失原本的灵敏,根本不会合起来了。集市里没什么人,摊主们多数摆了长躺椅盖了条脏毛巾假寐,还有的索性坐在地上打牌下棋。每次路过这里,他都求爸买只小鼠或是小鸟送他,好像也问过D君。

他们的回答是一样的:“要是养死了,你会伤心的吧。”

神奇的卖鸟人总在集市的另一端,快要尽头时,就看见无数鸟笼堆砌的楼房。画眉,绣眼,金翅,白头翁……超大的鹦鹉呆呆住在属于它们的小格子里。不能叫也不能飞舞的话,那只能靠吃打发时间,各种谷类的壳落了一地,旁边筐子里放满吊死鬼的蛹,这是喂画眉的。

马上D就要走了。

抱了这个念头,他靠近楼房。卖鸟人自顾自逗弄着一只雀儿。训练得不错,它已经会飞起来啄食手指捏着的小米了。就因为这点,它和卖鸟人看起来格外亲昵。过了好一会儿,那人才像刚发现他似的问道:

“买鸟?”

“随便看看,是什么价钱?”他学爸口气沉沉。

“哪一只?”

“你手上这一只。”

“十五。”

这一只脚上扣了线,没办法飞走,只是展展翅膀,然后歪头看他。这是他在以前于十五秒内就擦肩而过的动物们不一样,眼神碰在一起,又分开,而不仅是匆匆闪过的一瞬。

他曾发梦一则:他与小F以及D君一起到乡下,天气炎热,三人跋涉过一片芦苇地,来到与城里相似的一个动植物集市,人人都戴了面具,兔子笼堆得几层楼一般高,众兔子眼神定定,齐齐望向他,小F大哭起来,而D则是慌神走来走去。世界突然摇摇晃晃,天边处晚霞要落下,好似一条火舌。渐渐,大家发现自己是被关在笼子里,被提着不知走向哪儿。

身上带的钱不够,他把脖子上那块小玉牌取下去一并交给卖鸟人才换得雀儿与小树枝,他拿近了瞧,鸟的眼睛像一枚细小的黑纽扣,看不见瞳孔的,眼圈那里带出点机灵与俏皮,嘴部一层嫩壳还没剥落,翅膀那儿的绒毛也未褪去。

酱缸味儿扩散得越来越大,他平举树枝,快步走回家,嘴里还学着自行车铃铛叮铃叮铃。鸟儿在枝子上的每次跳动都传到手心里,催化着从指尖到耳后的一阵酸涩感。糖蒜,辣白菜,咸青菜轮番于胃中滚动。奇异的,孤单的感觉。

“你会和我做朋友吧。”他对鸟耳语。

上楼时又听见电话铃,他不确定是不是从自己家里传来的。楼梯里只剩模糊的回声,无人下楼时遇见他,他打开门,欢迎新客人。

“请便啦,这是我的房间。”(连D君也未曾来过的)

他把树枝压在一本厚书下,让鸟可以站在书桌边,桌脚那儿垫了块手帕处理鸟粪。不知道爸妈什么时候回来,要怎么与他们说呢?他正犹豫着,这次电话是真响了。

“喂,你下午都在哪儿啊!”是D君。

“我是来道别的。”

“确定了吗?”

“是啊。”

“美女是不是的确很多?”

“不知道啊,反正是要走了。”

“那就先说再见了,等到毕业那天也许不会说。”

挂了电话,才发现天色已经暗了,平地刮起一股旋风,吹得胸腔和窗户都在砰砰直响。他便又转头去,望向鸟儿。此时拿小米逗弄它也无用,它吃饱了。手帕已经弄脏了。最后的一些光线投射在墙上的海报中,他坐在床边,垂头不知该想什么好。

他是想有一天,这鸟儿能在他用力蹬车时站在他肩膀上的,十四岁的他倒是因为这个念头出了层薄汗,等到天光大亮,我们一起出游吧,他喃喃说。又明知不可能,总归会被线栓住脚,没了自由。他开始找剪刀想把鸟腿上的那根绳子弄掉,却到处搜不得。

慢慢把结解开吧,在爸妈回来前,当这些都没发生。

他感到一阵无奈的愤怒,鸟看他接近,往后躲了躲,却被他温柔握住。

“不要动。”

纽扣般的细眼毫无痛感,他解绳解得烦躁,不小心拇指用力,末尾的那一瞬光线就这么淹没在了微弱的鸣叫中。

像梦境一般,空中传来尖锐的哨声,夜晚正式地,沉沉地降落,他处理一段未知之友谊,如正在消失中的一段生命气息。夜晚的嘶鸣永不停止,他在煤渣弯道处听见鞋底与地面的摩擦,也一齐混入其中,嘴里的那股子锈味,好像从未散去一般。